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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約翰

      2013-12-29 00:00:00霍艷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3年12期

      這是李約翰來新西蘭的第三十個年頭,他打算提前關(guān)店慶祝一下。

      他在最后一個顧客進來之前,翻轉(zhuǎn)了close的牌子。還有十米,那人就要走過來了,李約翰快了一步,把門上鎖。他躲在角落,扒開窗簾一個小縫,看那人不甘心地敲了敲門,又向里面張望了一下,臉貼在玻璃上,像攤在鍋里的雞蛋,膨脹地變了形,過了很久才訕訕地離開。

      李約翰躲在后面笑出聲來,喉嚨和鼻腔發(fā)出一種奇特的共鳴。他對自己的判斷有信心,那些島民只是隨便來逛逛,然后挑一樣東西胡亂砍價,他們碩大的屁股會把店里的擺設(shè)撞歪,他們看什么都新鮮卻不真心想買,焦糖色的皮膚在每件東西上蹭著。

      他望了一眼大衣柜上的鐘,五點半,他決定再耗一會兒,再過半小時,超市的食物就得覆蓋上另一層標簽,他打算晚上大吃一頓來紀念這個日子。

      女人像知道他的計劃一樣,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滴在那張他剛收來的木桌上。

      “饞了吧?晚上我們吃好的。”李約翰用袖子把水漬擦干,拍了拍女人的肩膀,眼睛直視著那臺象牙白的塑料電子鐘,若有所思地說:“都來三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p>

      六點一到,李約翰鎖好門,掏出鑰匙,那是一輛破舊的二手夏利,車身被刷成草綠色,車門劃了道銀色的口子,只有用鑰匙才能鎖上。車架很低,無法容納正常人的身高,李約翰按住女人的頭,把她塞進去。

      女人的身體卡在車里,兩腿無法伸直,保持一個別扭的坐姿。

      李約翰幫她扣好安全帶,把她綁在座位上。他從另一側(cè)上車,對著鏡子擺弄了一下頭頂?shù)腍I JOHN棒球帽,那帽子除了睡覺,他時刻都要戴著,稀疏的頭發(fā)沿著帽檐露出來,摻著霜白。

      超市里,棕皮膚的店員忙著更換產(chǎn)品標簽,李約翰經(jīng)過計算才把食品裝進購物車里,他看見有幾個島民也盯著這些食物,迅速地把幾盒特價牛扒掃在籃子里。李約翰有些急了,他意識到如果不出手,他們就會把超市里的特價食品搶光,他的盛宴正被一點點吞噬掉。

      他趕緊抓起兩盒牛扒塞在女人懷里,女人把它們貼在身上,沖島民咧嘴笑著,她的牙嵌在發(fā)黃的肉里。李約翰不喜歡女人笑,他不想看見她因為忘記刷牙而變黃的牙齒。他把女人拉走,藏在自己身后,注意力很快又轉(zhuǎn)回到食物上,他抓起每一樣要買的產(chǎn)品,晃一晃,又放下,最后挑一件最便宜的,他覺得這就像擁有了它們?nèi)俊?/p>

      收銀員都是亞裔面孔,他挑了一個最像華人的女孩。

      “你好?!彼乳_口。

      那女孩笑笑,用hello回應。

      他不知道她到底聽懂了沒有,又嘗試著用中文跟她對話。

      女孩像沒聽見一樣,掛著程式化的笑容一件件掃描商品,用標準的英文跟他報了一個數(shù)字:68.9。

      那數(shù)字嚇了李約翰一跳,遠超出他的預期,他用英語要求重新計算一遍商品的價格。后面已經(jīng)排了長長的隊,女孩耐心地幫他把商品和價格一一對應。李約翰這才發(fā)現(xiàn),那兩塊沒有貼著特價標簽的牛扒是最好的西冷牛扒。

      李約翰僵在那里,有幾秒鐘的空白。

      “好,幫我一個牛扒放一個塑料袋,再單給我兩個垃圾袋?!?/p>

      李約翰盡量把付款的過程延長,讓錢離開自己的速度慢一些,他從褪了皮的錢包里掏出3張20元,錢是防水材料做的,彈起來沒有聲音,他又把硬幣倒在收銀臺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他跟女孩一枚枚地數(shù),終于湊夠了零錢。李約翰開始對晚飯喪失了憧憬,那錢足夠去中餐館大吃一頓。他走的時候沒有說“謝謝”,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排在后面的島民,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能好受一點。

      盤了幾個彎,李約翰把車停到半山腰,他們的家是這山上唯一的房子。房子很老,有一百年的歷史。

      他停好車,打開后備箱,從里面拎出三大袋食物,放在金黃色的落葉上,然后把女人叫下來,鎖車,反復拉車門確定不會被打開。

      房子里堆滿了李約翰淘來的東西,像是一座小型的倉庫。政府人員來他家考察時特意指出這種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很容易出現(xiàn)火災隱患,他沒放在心上,說自己從不抽煙,屋內(nèi)也沒明火,堆著的東西過不了多久就會被放到店里出售,他甚至還朝那位語氣溫柔的露絲女士流露出“這是我的私人物業(yè),請不要過多干涉”的意思。那女士站起來,撫了撫裙子的褶皺,“那么JOHN.LI先生,我們告辭了,希望你有愉快的一天。”

      李約翰嘟囔著中文把她送出去,“如果你們多增加一些福利,少來指手畫腳,我會更加愉快的?!?/p>

      露絲皺了一下眉,跟他握手道別,上了自己那輛奔馳牌小轎車。

      后來在一個華人聚會上,李約翰再次看見露絲,她操著熟練的中文跟領(lǐng)事館的人交流,她朝他看了一眼,舉了一下酒杯,玻璃杯折射出模糊的笑意。

      李約翰廚房的窗戶正對著海岸,窗前是一片缺乏修剪的花園,雜草叢生,里面豎著一個刻著年份的木牌,這里的環(huán)境讓他滿意,如果有人肯出錢把房子修繕一下,他定會減少點抱怨。女人的無知,讓抱怨變成一件沒有意思的事情,他只能對天氣發(fā)發(fā)牢騷。

      為了那塊西冷牛扒,李約翰嘗試做西餐,之前的三十年他堅持吃中餐。女人對吃毫無感覺,只要填飽肚子就行,他做了幾年便覺得無趣,經(jīng)常從超市買盒飯,那些飯除了亞裔工人,很少有人光顧。

      李約翰把牛扒腌了一會兒,每樣調(diào)料都灑上一點,調(diào)料是上一任房客留下來的,他把它們從垃圾桶里撿回來,擺在櫥柜里。

      這幢房子有三個臥室,李約翰和女人睡在最大的那間,另兩間用來出租給留學生。自從上一任房客離開,兩間臥室已經(jīng)空置了半年,少了兩千多塊的收入,這使得他對女人半年都沒有笑容,沒人愿意跟個傻子住在一起。

      李約翰掐斷了網(wǎng)線,把兩間臥室上了鎖,他害怕女人把房間弄得亂七八糟,她喜歡摳墻皮,摳下來碾碎了撒在身上,這個動作是她從電視上學來的,花童把花瓣撒在新娘身上時,她就開始不安分地用手指挖著墻皮,好幾次李約翰都制止了她把墻皮放在嘴里的動作。到后來,他嘗試著把屋子的墻刷成青綠色,油漆不夠,他只得把兩間臥室保持原樣,女人對綠色毫無感覺,漸漸忘掉了這個愛好。

      系著圍裙的李約翰覺得自己的樣子實在滑稽得可笑。三十年前,他去了所有親戚的家里,把護照攤在每一家的桌子上給他們看,“你們瞧,我要離開這里了?!彼麍远ǖ臒崆?,如今被潑了一盆涼水。

      他把腌好的牛扒推進烤箱,設(shè)定好“經(jīng)濟燒烤”的模式。他又炒了兩個菜,原料都是菜市場打烊前買的減價蔬菜,李約翰每次看見居高不下的菜價都發(fā)出一聲冷笑。

      李約翰把女人關(guān)在屋子里看電視,不許她隨便出來走動,她總踮起腳尖走路,腳步是無聲的,像隨時做好了要嚇他一跳的準備。女人蹲坐在凳子上看華人臺的古裝劇,把二手店淘來的人造皮草披在身上,學著寵妃的樣子甩動袖子,咿咿呀呀個不停。那聲音透過門縫傳到廚房里,讓李約翰覺得放心。

      烤了30分鐘,李約翰才敢把牛扒拿出來,他不吃生冷的食物,覺得那是野蠻人的飲食方式。牛扒被烤出了汁水,在錫紙上噼啪地蹦跳著,他戴上手套的右手滑了一下,托盤傾斜了角度,湯汁濺在手套上,他趕快用另一手去扶,左手一碰到盤壁就抽了回來,他仿佛聽見吱的一聲,手指的紋路爆裂開。

      李約翰罵了一句臟話,把被燙傷的手指放在冷水下沖洗,一個透明的白色的氣泡把指腹的皮膚撐開,他倒吸一口涼氣。

      李約翰徹底沒有了慶祝的心情,窗外顏色發(fā)灰,有潮濕的味道,樹葉被風攪動了一會兒開始往下掉。

      “又要下雨了?!崩罴s翰討厭下雨,今年進入冬季以后,曾連續(xù)下了一個禮拜的雨,那幾天他感到渾身的不自在,身體是干冷的,臉上卻總掛著多余的水分,一種孤獨感悄悄滲進風吹雨打的喧鬧里。

      他打開門,把女人叫出來,兩人圍著長條形的木桌面對面坐著。這屋子里的家具都很陳舊,有一股霉味,住了三十年,這味道反倒讓李約翰覺得安心。

      李約翰想了想,還是沒有打開那瓶紅酒,他給女人倒了一杯果汁,碰了一下。

      “今天就算是慶祝吧,三十年了?!?/p>

      女人對數(shù)字沒概念,她穿了一件紅色的高領(lǐng)毛衣,毛衣上繡著一只白色的貓,貓的眼睛是用黑色的塑料珠子做的,被磨出了白色的皮,珠子松動了,用一根細線維持著,懸在胸前。她細心地切著牛扒,調(diào)料滴在她身上,她渾然不覺,大口咀嚼著嘴里的食物,臉上掛著滿足。

      李約翰不喜歡她這副容易滿足的模樣,如果當年不是他尋求改變的強大欲望,他不會娶了她,以家屬的身份跟她來到新西蘭。女人的父母是地下黨,在“文革”的時候受到?jīng)_擊,在家里燒炭自殺,女人是唯一被救活的,因為吸入了過多的二氧化碳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拔母铩焙舐鋵嵳?,決定把女人送出國去,聽到風聲,還是李勇的李約翰主動找到了政府。

      “我愿意娶她,照顧她?!?/p>

      “你確定?”

      “嗯?!彼粗_面,脖頸上的汗滴在那雙借來的皮鞋上,輕輕地點了點頭。

      “按程序,我們也該征求當事人的意見?!惫ぷ魅藛T把頭轉(zhuǎn)向女人,“王麗娜同志,你愿意跟李勇同志結(jié)為夫婦么?”

      女人坐在角落的木凳子上,雙手揪著那件嶄新的紅色毛衣上小貓的眼睛,她像是聽懂了似的,使勁點了點頭。

      李約翰的店周日休息。這間二手雜貨店是他十年前盤下來的,他來奧克蘭以后嘗試過各種工作,最后終于成了自己的主人。

      店的面積不大,里面堆滿了東西,通道要側(cè)著身才能過去。

      女人被李約翰擺在收銀員的位置,一有人來,她就會發(fā)出一些奇怪的聲響,最初來店的顧客總被嚇了一跳,后來他們漸漸熟悉,每次都會買點東西帶走。李約翰發(fā)現(xiàn)善良可以轉(zhuǎn)化成商機,他在女人的座位前擺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罐子,制作了“幫助智障人士,愛心捐款”的標簽,貼在上面,從口袋里掏出了兩張揉皺的10元錢和一些硬幣放在里面。每天打烊以后,李約翰都會清點罐子里的錢,最多的時候能有20塊錢,他會親女人一口,干燥的唇貼在她枯萎的臉上,算是獎勵。

      李約翰每天都要開車路過店里,這習慣源于他做過的一個噩夢,夢里他的店貼滿了黑色墨水的封條,周圍聚集了很多人,他扒開人群,臉貼在玻璃上,看見店里一片狼藉,到處都是被火燒過的痕跡,他用拳頭砸玻璃,滿手是血,夢里感覺不到疼,他大喊著“我要進去,我是這家店的老板”,突然沖出幾個健碩的島民架起他的胳膊,他們叫囂著“這家店以后歸我們管了”!李約翰開始用中文罵他們,嘴里冒出能想起的所有粗鄙的詞匯,那些人無動于衷把他扔出人群,周圍的洋人說笑著,露出他所熟悉的冷漠的表情。

      李約翰一睜眼,看見女人正趴在自己身上,臉湊得很近,嘴里有隔夜的味道,他回想起那個夢的細節(jié),歷歷在目。

      他趕快沖到車庫,發(fā)動自己的汽車,到了店里,他發(fā)現(xiàn)一切都安靜地豎立著。周末街上的人不多,“海龍古董店”的招牌被陽光照射得發(fā)亮,晃了他一下,被晃出的淚水迷了他的眼。

      每月第一個周日,李約翰都會去參加“華人希望協(xié)會”的活動,社團是給店里拉貨的王叔推薦他加入的,王叔是社團的理事,他利用各種機會,在華人圈子里宣傳這個社團。后來李約翰明白,他的賣力宣傳無非是讓這個理事變得更有分量。

      會長是臺灣人,傳說他一直沒結(jié)婚,跟一個洋人住在一起。李約翰仔細觀察過他的動作,不經(jīng)意甩出的蘭花指,眼波蕩漾,后來他才知道那娘娘腔的臺灣人解放前是著名的昆曲演員。

      每周日,社團都會舉辦不同的活動,斷掉網(wǎng)線以后,李約翰所有的信息只能來自王叔,他有時會極力推薦某個活動,通常在那個活動中他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李約翰對此不屑一顧,他對王叔有一種復雜的感情,他既需要通過他獲得消息,同時又掩飾不住對這個人的反感。王叔五年前跟著自己留學的女兒來到新西蘭,剛剛拿到居留權(quán),還不能算作新西蘭公民,這在無形中讓李約翰覺得他比自己低了一頭。

      此刻,王叔正坐在李約翰的旁邊打瞌睡,他歪著脖子,頭朝向李約翰這側(cè),他能聞到他身上混合著的煙味和汽油味。

      李約翰略帶厭惡地看著他,臺上一個來奧克蘭訪問的漢學教授在講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這是他感興趣的話題,他聚精會神地聽著,不時做著筆記。教授提到《莊子》,他說那是本精神觀養(yǎng)成的書,書里把什么都看透了講透了,這樣的人活著最有意思也最沒意思。

      李約翰坐在下面細細地體味這境界。他環(huán)顧四周,并沒找到知己,臺下的年輕人把耳朵對準手機聽筒,捂著嘴偷笑,年紀大些的都支撐不住眼皮,他們需要越來越多的睡眠,仿佛醒不來似的。李約翰回頭,他看見坐在后面的那個穿外套的女人從包里把毛線球掏出來,專注著針法的變化。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女人毫無察覺,織物漸漸成型,是一副小孩的手套。李約翰轉(zhuǎn)過頭,抱歉地看著教授,在心里替那女人道歉。教授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沖他笑笑,像是勸他別放在心上。

      講座在下午五點結(jié)束,會長作總結(jié)性發(fā)言,他操著臺灣腔對來自大陸的學者表示感謝,他把“大陸”兩個字咬得很重,李約翰聽見周圍的唏噓聲,王叔睜開眼,轉(zhuǎn)動渾黃的眼球,用胳膊肘捅了捅李約翰,“講什么了?有意思嗎?”

      李約翰把身體往外挪了挪,咳嗽了一下,當作掩飾,“還好吧,隨便聽聽?!?/p>

      “我估計沒啥意思,在新西蘭我們不需要文化,有力氣就夠了?!蓖跏辶闷鹦渥樱哦^肌的邊緣滿是褶子。

      李約翰的心被刺了一下,他起身,走到自助餐臺前,端著酒杯四處張望,尋找和教授說話的機會。

      讓他沒想到的是,教授主動走到他跟前。

      “我看你聽得很認真,你對這些有興趣嗎?”

      李約翰點了點頭,“我覺得您剛才講的東西,放到現(xiàn)在依然成立。”

      “是的,其實現(xiàn)代人繞來繞去的道理,古人一句就點破了,我們卻往往舍近求遠,我雖然也讀過西方的哲學著作,但淺顯的道理被他們復雜化了,在這點上沒人能與中國的智慧相比?!?/p>

      李約翰表示同意,教授的話一下子擊中了他。

      “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郵箱,如果你對這個問題有興趣,歡迎寫郵件跟我探討?!苯淌诎丫票旁谧郎?,微笑著從西服口袋里取出名片,雙手遞給他。名片上印著他的頭銜———北華大學國學院教授,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

      回到家后,李約翰的心情格外得好,他把前幾天買的西冷牛扒拿出來,倒上了珍藏的紅酒做調(diào)汁,用小火慢慢地煎。

      吃飽以后,他打開電視,想找到關(guān)于今天講座的報道,一直等到十點,華人電視臺開始播放電視劇,他只好把座位讓給了女人。

      李約翰坐在床上,毫無睡意。他用被子裹住腿,露出上半身,棕色的羊毛開衫掛在他身上顯得空蕩蕩的,這是他最喜歡的一件衣服,他把它從舊衣服堆里挑出來的,摸著它松軟的質(zhì)地,聞到了木頭的清香。他想象那衣服的主人,必定也像教授一樣儒雅,有一個溫柔的太太和兩個活潑的孩子,住在一幢白色的房子里,花園整齊,車庫里停放著兩輛汽車和一艘小艇。

      過了12點,他催促女人上床。他關(guān)上燈,把手伸到女人的衣服里面,屋子沒有取暖設(shè)施,他的手冰涼,她的身體卻是暖的。

      李約翰驚訝自己又有了感覺,他以為不再對性這事感興趣了,三十年里,他和女人這事都是零星的,蜻蜓點水般的。可現(xiàn)在,他覺得身體里有個部分在死灰復燃。

      新西蘭的節(jié)奏慢得讓李約翰感到了時間的停滯。周一的下午,他坐在店里,店里的生意日漸冷清,只有一些上了年紀的顧客肯來店里看看,他不再愿意跟他們聊天,那些話題在十年里被反復咀嚼過,像一杯溫吞的白水。

      五月開始,奧克蘭進入雨季,天總是灰蒙蒙的顏色,雨下得隨意,不需要暴風雷電的前奏,不經(jīng)意間切入主題。

      李約翰的桌子上攤著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莊子》,上面做滿了批注。

      女人坐在門口,抱b20df5c8ed11e332d4eea51e46cec768著自己的水壺,水在她喉嚨里咕咚咕咚打了個轉(zhuǎn),再咽下去。她感到不適,劈開腿坐著,不時調(diào)整兩腿的距離,脖頸上一塊絳紅的印記藏在皺褶里。

      偶爾有人來店里看看,并不真心想買,像是為了避雨。李約翰不時把灰色的眼珠從書上抬起,瞥一眼,希望他們快點離開。

      三點多,李約翰接到葉小盛的一個電話。

      “李叔,我從北京回來了,這次又帶回不少好東西,您約個時間過來看看?”

      “等周末吧。”李約翰在日歷上用紅筆圈了一個圈。

      “北京比奧克蘭有意思多了,說實話,真想回去了,當初就不該聽我爸的話出來,奧克蘭這地兒快把人憋死了?!?/p>

      葉小盛是李約翰的賣家,他店里值錢點的東西都來自這個年輕人,他靠販賣父親收集的古董過日子。葉小盛的東西不錯,卻讓他賺不到什么錢。

      “李叔,我這次回北京談了一筆生意,我覺得有戲,到時咱們見面細聊?!?/p>

      “別開玩笑了,我店里的情況,哪還有錢做生意?!?/p>

      “這么多年,您總是有些積蓄的,這生意開始不用太大,咱一點點地做?!?/p>

      “小葉,有客人來了,我先不跟你說了,周末見?!崩罴s翰掛了電話。

      有人進來,聽腳步是一個女人,李約翰抬起頭看了一眼,認為叫女孩更合適。

      那女孩穿了一雙粉色的運動鞋,兩條纖細的腿包裹在藏藍色牛仔褲里,灰色的T恤被淋濕了,頭發(fā)凌亂地披在肩上,她臉色慘白,身體瑟瑟發(fā)抖,腳邊放了一只貼滿卡通圖案的皮箱。

      “我能在這里避避雨么?”她開口說中文,聲音很小。

      “嗯?!崩罴s翰指了指電暖氣,“坐在那里吧,暖和點。”

      女孩像一只可憐的小獸,縮在收銀臺旁邊的椅子上,她不敢直視女人,偷偷用眼睛瞄她,像是有些害怕。她咬著嘴唇,露出潔白的牙,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浸濕的T恤勾勒出她胸部渾圓的輪廓,鎖骨嵌在白凈的脖子上,像一枚點綴的紋飾。

      李約翰俯下身,調(diào)高電暖氣的溫度,又幫她倒了一杯熱水,想讓她盡快暖和起來,“先喝口水吧,天怪冷的?!?/p>

      女孩抿了一口,試了一下溫度,然后把杯子握在兩手中間取暖,她指尖發(fā)白,交織在一起,像剝開的蔥。

      “對不起,等雨停了我就走?!彼屑さ赝罴s翰。

      “你可以坐到店里打烊?!崩罴s翰站在窗前,看雨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他突然沒有那么心煩了,“你是來旅游嗎?”

      女孩搖了搖頭,一根發(fā)絲含在她的嘴里,“我在這里讀書,我的房子到期了,房東把我趕了出去,我想去朋友家先住住?!彼曇艉苄?,漸漸被雨聲蓋住,她從嘴里撥開那根頭發(fā),又喝了一口水,水潤濕了她發(fā)白的嘴唇,她臉頰微微滲出粉色,不像剛才那么可憐,卻變得迷人了。

      女人也學女孩的樣子,端起杯子喝水,她喝得太猛,水嗆了她的鼻子,她哇地叫出聲來,鼻涕跟口水一起噴出來,臉通紅一片。

      李約翰跟女孩都被嚇了一跳,他尷尬地用抹布把桌子上的水擦干,拍打著女人的后背。

      “這是我妹妹?!崩罴s翰躲開女孩的目光,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她腦袋有點問題,你別害怕”。

      周五,王叔給李約翰帶來一個好消息。

      “我女兒要結(jié)婚了?!?/p>

      “哦,恭喜你?!?/p>

      “下個月初,在豪方酒家,請你去喝喜酒?!蓖跏暹f上來一張燙金的紅色喜帖。

      李約翰打開,發(fā)現(xiàn)上面只印了自己的名字。

      王叔湊過身來,指了指新人的名字,“James,洋人小伙。”

      “哦,你要給洋人當丈人了?!崩罴s翰繼續(xù)清點著貨。

      “哈哈,我也嘗嘗洋滋味?!彼辶饲迳ぷ樱耙f我女兒真是爭氣,畢業(yè)就能留下來,還嫁了個洋人,那洋人在北岸有個house,他說我們一家都能搬過去?!蓖跏灏崖曊{(diào)挑高,期待著李約翰的反應。

      李約翰無動于衷,他把羨慕藏起來,藏在手里的抹布上,狠狠地抹著那張剛運來的桌子上。

      “你到時一定記得早點到,咱們協(xié)會的人我單給設(shè)了一桌,會長我也請了,他說他一定會到,還打算助興唱兩句。你看,真是到哪里,他也改不了愛唱戲的毛病,天生的戲子?!蓖跏迳斐鍪?,比了個蘭花指。

      女人在收銀臺突然鼓起掌來,她不知道自己并沒有被邀請,笑瞇瞇地看著王叔硬拗出來的身段。

      王叔看著女人,想解釋一句,最后還是沒說出口。他跟他們告辭,身體閃出去。

      李約翰拍了拍女人的肩膀,“我沒辦法,他們都不想你去。”

      離開中國的前一晚,李約翰幫女人收拾行李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有一把小提琴,琴弦斷了,耷拉在琴板上,琴頭的指位上有白色的指印,是刻苦練習的痕跡。

      女人想帶走它,李約翰沒同意,從她懷里把琴搶過來,扔在角落里,他想她跟音樂不會再有什么聯(lián)系了。

      在民政局辦完手續(xù)以后,李約翰在女人的家里吃了一頓飯,女人的叔叔頂替了自己的哥哥,成了區(qū)里的領(lǐng)導。他多喝了兩杯,滿臉通紅地把女人的手放在李約翰手里,“我把侄女交給你了,帶她走得越遠越好,別回來?!?/p>

      李約翰的身體裹在一件皺巴巴的藏青色西服里,顯得有些拘束。他吃得很少,一直在喝酒,大家跟他碰杯時都意味深長地勸他別回來,他不知道原因,以為出國是件真心讓人羨慕的事。

      后來上廁所的時候,他聽見旁邊坑位傳來的說話聲。

      “王家那傻丫頭真有福氣,都變成那樣了,還能嫁出去,能出國?!?/p>

      “那個李勇真是個傻瓜,自己女人被人都玩傻了,還樂呵呵地當個寶貝。”

      “話不能這么說,說不定人家什么都知道,就是為了出國呢?!?/p>

      “我覺得他不知道,挨著他坐的就是當時帶頭強奸他老婆的王大治,兩人還碰杯呢?!?/p>

      李約翰渾身抖了個激靈,他盡量用意念控制住自己,但還是尿在了墻上,月光下,那道弧線清晰得耀眼。他抑制不住的震驚和惶恐,顫巍巍地系上了扣子。

      他重回到酒桌上,王大治喝多了,又走回他這桌,他個子很矮,手費力地搭在女人的肩膀上,身子轉(zhuǎn)向李約翰,“兄弟,再干了這一杯吧?!?/p>

      所有人都在看他們。

      他看了一眼女人,女人好像有些害怕,身體微微發(fā)抖,他更相信他們說的話都是真的。

      他望著王大治,眼睛里有火,他的手握著玻璃杯,一不小心就能握碎它。

      李約翰現(xiàn)在不記得那酒他到底喝了沒有,他選擇性地遺忘了一些事情,又刻意去記住一些事情。那晚酒席散去,他被簇擁進新房,女人縮在床的一角,臉上害怕的神情還沒褪去。

      李約翰解開皮帶,撲在她身上,粗暴地解開她的褲子,他用胳膊肘制住她的掙脫,把布滿酒氣的臉在她身上胡亂蹭著。

      女人漸漸放棄抵抗,她摟住他的頭,想讓他貼在自己身上,不要亂動。突然,李約翰從女人的身體上跳起來,他奮力扒開她的雙腿,向黑洞望去,仿佛看見了光。

      葉小盛租住在市中心的公寓里,他在父親死后,賣掉了北區(qū)的房子。

      葉小盛一家比李約翰來得還要早。葉小盛的爸爸葉大鷹之前在故宮博物館跟著老師傅學習文物鑒定,1973年,他親眼看見自己的師傅在護城河里自盡,就想盡辦法找了海外關(guān)系,移民到新西蘭。

      走的時候,葉大鷹的箱子里放滿了古董,有很多是破四舊時抄出來的寶貝,垃圾一樣堆在門口,他趁著天黑打著手電一件一件把他們拾回來,想著先帶出國去,有一天可以物歸原主。

      剛來奧克蘭的時候,一家三口只有葉大鷹認識一點英文,他到一家水果店打工,嘗試了各種工作,最后終于開了一家咖啡店,有了自己的生意。那些古董他一直留在家里,在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敢碰。

      葉家的生活始終不盡如人意,先是葉小盛的母親患上了抑郁癥,撐了五年去世。然后葉大鷹又患上了癌癥,他堅持得更短,兩年就走了。走之前他交代葉小盛,那些古董一定要想辦法帶回中國,他有一個本子記錄著每件文物撿來的時間跟地點。他還在一張北京地圖上把這些地點用紅筆標記出來,貼在墻上,閉眼的時候一直望著那地圖的方向。

      葉小盛大學沒考上就進了一家保險公司工作,他的業(yè)績平平,靠一些華人朋友幫忙,勉強能完成額度。在身邊的人都買過保險以后,葉小盛開始主動去結(jié)交一些新華人,他也參加了華人希望協(xié)會,并混到了理事的位置。李約翰就是在那里認識他的,他在一次聚餐上主動跟他打招呼,親切地叫他“李叔叔”,他問了問李約翰的國內(nèi)背景,很快找到了一點淵源,邀請他去家里坐坐。

      在家里,他掏出了一份保險合同,帶著哭腔說:“叔,你幫幫我吧,完不成業(yè)績的話,我就失業(yè)了。我爸在天之靈要知道我去領(lǐng)福利,一定會傷心死的。”

      葉大鷹的照片就擺在葉小盛的腦后,他看不見,于是哭得更加逼真。

      李約翰被他哭煩了,他一進門就盯上了書柜里那條象牙雕刻的小龍,他胡亂在保險單上簽了自己的名字,要了那條小龍捧在手里,小龍雕刻得栩栩如生,龍身上能看見象牙細小的水波紋路,交錯在一起。

      “李叔喜歡這個?這可是我爸當年最珍藏的寶貝?!?/p>

      李約翰輕輕地點了點頭。

      “您要喜歡的話,我賣給您吧,這個數(shù)您看怎樣?”葉小盛伸出三根手指,“300吧,看跟您投緣,我便宜一點。我爸跟我說低于500不能出手的?!?/p>

      李約翰捂了捂褲口袋,錢剛從銀行里取出來,還熱乎著,本是預備去收一批貨,那些貨能幫他賺200塊錢。他猶豫不決,又看了那龍幾眼,真心覺得喜歡。

      “您要真喜歡,我再給您便宜50,這個價格可不能再低了,咱開店的誰能沒點好玩意兒呢?”

      他動心了,雖然后來知道那塊象牙只需要200塊錢就能拿下,但李約翰還是一直把它留在了店里,放在最顯眼的位置上,有顧客來問,他就說出一個很高的價格,并不真心想賣。

      葉小盛靠販賣父親留下來的古董,完成了幾筆大額的保單,他跳了槽,又辭了職,專心做起買賣。

      葉小盛是典型北京人的長相,皮帶扣到最外面一格。他在三十歲以后開始留胡子,下巴上的疤痕藏在胡茬里。葉小盛說他第一次偷父親東西去賣時,葉大鷹已經(jīng)查出了癌癥,手上沒有力氣,就用雞毛撣子打他,撣子的鐵絲劃到下巴,多了這個疤。

      李約翰喝著葉小盛從國內(nèi)帶回來的金駿眉,葉小盛比他上次見要胖了一圈,越來越有中年人的味道。

      葉小盛從屋子里拿出幾個小玩意兒擺在李約翰面前,他總是這樣,每次都能拿出來一點,沒人知道他到底還剩多少。

      他今天痛快地給了李約翰一個很低的價格,“李叔,我覺得做這些小生意沒什么意思?!?/p>

      “嗯?”

      葉小盛把屁股挪了挪,靠得更近,“我這次回北京,遇見一個當官的,他跟我說現(xiàn)在國內(nèi)最緊俏的是奶粉生意,他們都認新西蘭的奶粉。咱們可以自己代理個奶粉品牌,往國內(nèi)賣?!?/p>

      “嗯?!?/p>

      “李叔,這是門大生意,我一個人做不來,我想到了您,這些年您也有一些積蓄,再加上阿姨的,您入股,當老板,我運作,國內(nèi)我都搭好了路?!?/p>

      李約翰趕快咽了一口茶,金駿眉燙到了他的嘴,他從沙發(fā)深處彈起來,兩腿并攏,坐直了身體,他沒想到葉小盛會叫他一起做生意。

      “我覺得新西蘭這個地方,賺錢是不能指望了,養(yǎng)老退休倒是個不錯的選擇,現(xiàn)在要賺錢還是得回內(nèi)地去,你想想中國有多少人,這里有多少?中國的經(jīng)濟增長領(lǐng)先這里多少?我們不該就看現(xiàn)在,也該看看將來,難道您一輩子住在那個老房子里,我一輩子住在這間小公寓里嗎?”

      葉小盛說得激動,嘴角閃爍著白色唾液折射的光芒,“這事我想過了,您出一部分錢,我出一部分錢,剩下的我國內(nèi)有路子。然后公司寫您的名字,因為政府有些扶植政策,我的條件不符合,創(chuàng)業(yè)階段咱們盡可能把錢省下來,周轉(zhuǎn)開來?!?/p>

      李約翰垂著頭,默默計算他們家究竟有多少錢,這個數(shù)字換算成人民幣讓他嚇了一跳。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積攢下來這些錢的,他日子過得并不好,在新西蘭沒有享受過一天,但這些錢像是回報了他的節(jié)儉,他有些不敢相信,又用指頭算了一下,沒錯,10萬紐幣,50萬人民幣!

      葉小盛開始談到收益,說出一個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擁有的數(shù)字,一種興奮感令李約翰的身體微微發(fā)顫。

      他們說得激動,沒人聽見從衛(wèi)生間里傳來的聲音。那扇門開了一道縫,從里面探出來一個小小的腦袋,“小盛,你這里有多余的毛巾嗎?”

      在王叔女兒的婚禮上,李約翰第三次見到江小魚。

      他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見面,她坐在自己店里,渾身都濕透了,像一只受傷的動物一樣哆嗦,她咬著自己的嘴唇,微微滲出血色來,直到李約翰把自己的外套給她,她才變得暖和一點。

      第二次見面,在葉小盛的家里,她從衛(wèi)生間里探出腦袋,被他們嚇了一跳,她不知道屋子里還有其他人,她的臉頰又紅了,這次卻有明亮的光暈。

      江小魚換好衣服出來,坐在李約翰對面,她頭發(fā)沒有擦干,濕嗒嗒地垂在脖子上,水珠順著脖頸滑到胸前。她穿著吊帶睡衣,露出來的肌膚微微膨脹著,撐開細小的紋理。她還是習慣低下頭,不敢看人,視線盯在自己的腳面上。

      “你們認識?”葉小盛看兩個人微微點了點頭,感到奇怪。

      “嗯,上次我被房客趕出來,在叔叔的店里避雨?!?/p>

      “你不早說,我去李叔的店接你,這些年李叔一直照顧我?!?/p>

      李約翰望著女孩,有些出神,沒注意到葉小盛在說些什么。

      “李叔,這個是我的朋友江小魚,她暫時借住在這里,我?guī)退谡曳孔樱绻闩笥炎夥孔?,別忘了告訴我?!?/p>

      江小魚抬頭望了一眼葉小盛,眼神猶豫了一下,很快又把頭低下來,跟著叫了一聲“李叔”。她的聲音細細的,像跟線一樣繞在李約翰耳畔。

      他沒想到能在王叔女兒的婚禮上第三次看見江小魚,這種不期而遇,更讓他興趣盎然。

      江小魚又換了一身衣服,她穿了一件藏藍色的V領(lǐng)毛衣,露出鎖骨,領(lǐng)子的開口延伸出一條溝壑。她第一次把頭發(fā)梳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跟白凈的脖頸,像只驕傲的天鵝。可她誰也不認識,英語講得結(jié)結(jié)巴巴,手足無措地坐在那里。

      李約翰想了很久,主動跟她說話。

      “你房子找好了嗎?”

      她搖搖頭,“看了幾家都不滿意,我剛來的時候被房東騙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多少錢了。葉哥說他馬上還要回國一趟,不能再收留我了。在這里,我不認識什么人,我英語也不好,家里所有的錢都供我出來,我不能再跟家里要錢了……”她說著說著,眼睛里閃了一片晶瑩。

      李約翰回想起自己剛來新西蘭的模樣,也是這么窘迫,在海關(guān),他第一次看見外國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發(fā)不出聲來。毛利邊防官漸漸失去了耐心,開始跟他比畫著,問他有沒有帶什么違禁品。他還是聽不明白,僵在那里,后面的人發(fā)出不耐煩的吱吱聲,女人有些害怕,一直緊緊抓住他的衣角。

      他越慌張,邊防官越認為他有問題,他們被帶到了一間小黑屋子,等著翻譯的到來。

      那半個小時,他握著女人的手,眼前漆黑一片,那感覺就像掉進了懸崖深處,浸泡在黑暗里。

      他想江小魚也一樣,一定對現(xiàn)在感到迷茫,她總是害怕地低著頭,從來不敢看別人的眼睛。

      他想拉她一把。

      “我家有空房子,不如你先搬過來吧?”

      李約翰有看報紙的習慣,他略過大陸新聞和置業(yè)廣告,直接翻到倒數(shù)第二版,上面刊登著去世的華人訃告。他戴著眼鏡用手指一個個濾過這些名單,尋找自己熟悉的名字。

      他放下報紙,等女人吃完面包,拉她在身邊坐下,把手放在她的膝蓋上。

      “從今天開始,我就不跟你一起睡了,知道嗎?”

      女人點了點頭,嘴角沾著面包渣。

      “從今天開始,咱們家就是三個人了,那女孩也是從中國來的,她很可憐,沒有地方住,你不許傷害她,嚇唬她,知道嗎?”

      女人又點了點頭,像聽懂了他的要求。

      李約翰在女人額頭上親了一下,算作獎勵,“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p>

      女人笑了。

      是葉小盛開車把江小魚送過來的。他們站在門口,李約翰幫她卸下行李,她的行李不多,一個粉色的手提箱和一小包衣服。

      “我會照顧好小魚的?!?/p>

      “李叔做事我放心?!比~小盛把李約翰拉到一旁,“李叔,上次我跟您說的事,您考慮怎么樣了?”

      李約翰把這事完全忘了,他裝作一副謹慎的樣子,“你容我再想想,畢竟是門生意,不能草率。”

      “行,您盡快給我個答復,過兩天我還得回國一趟。江小魚有什么事情您多幫忙,她是我朋友的妹妹,我也想照顧好她,但您也看見我那公寓了,實在不方便?!比~小盛立在門口,“我就不進去了,有事我們電話聯(lián)系。”

      李約翰長出了一口氣,他不想葉小盛進來。

      不下雨的時候,奧克蘭的天空飄著大片大片的云朵,像孩子手里的棉花糖。

      李約翰把江小魚想象成那個拿棉花糖的孩子。他幫她把箱子提進房間里,他從幾天前就開始布置房間,把屋里的家具都換了一套,連窗簾也換成粉色的,還買了全新的印花被褥,衣柜上的鏡子被擦得锃亮,他想她那么漂亮,應該多照鏡子。

      “還滿意嗎?”

      江小魚坐在床上,身體往下陷了陷,李約翰終于面對面看清她的臉,她的眼睛有些發(fā)藍,皮膚像百合般無瑕,嘴唇如同紅色的花蕾,她不知什么時候又把頭發(fā)披下來了,隨意卷曲著,散發(fā)出一股誘人的味道。

      “李叔叔,我很滿意。”她從床上跳下來,彎腰撿起地上的書包,暴露出胸部最豐滿的形狀,“這是這三個月的房租,您點一點?!?/p>

      李約翰接過錢,沒有點,直接放進了褲子的口袋里,他給她的價格,比之前房租的一半還要便宜。

      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探頭進來,嚇了江小魚一跳。

      “不用害怕?!崩罴s翰站在女人身旁,拉著她的手,輕輕拍打她的手背“這是我妹妹,她只是腦子有點問題,她不會傷害你的?!?/p>

      李約翰安頓好女人,比從前晚了半小時上床,他沒有任何的娛樂活動,唯一的愛好就是讀書。

      “文革”的時候,他是一名圖書管理員,負責配合革命小將查抄書籍,他們撕掉書的封面,又踩上兩腳,有些書直接放火燒掉,有些供批判使用。到后來,他對這一切變得麻木,躲在辦公室里,翻看還幸存的書,書看完了,他又從館長的抽屜里翻出一本英漢詞典,他在紙上抄寫下第一個英文單詞,想著總有一天要離開這里。

      黑暗中,李約翰躺在床上,聽旁邊屋子的聲音。

      女人已經(jīng)睡了,傳來了起伏的鼾聲。他側(cè)身,臉朝向江小魚的房間。他的房間挨著她的衛(wèi)生間,他聽見持續(xù)不斷的水聲,猜測她在洗澡,洗了有半個小時那么久,接下來他聽見毛巾和她身體摩擦的聲音,她打開抽屜,拍打著身體,手掌撫過自己光滑的肌膚。她在衛(wèi)生間里走來走去,五個腳趾在地板上蹦跳著。她推開門,走回房間,打開衣柜,找出一件衣服換上,身體重重地落在床上

      李約翰突然覺得燥熱,她在之前都是沒穿衣服的嗎?他不敢多想。

      她打開床鋪,鉆了進去,身體包裹在鴨絨被里,她在被窩里打了幾個滾,身體輕盈得像被羽毛托起來。她玩了一會兒手機,又放下,他聽見她關(guān)機的音樂聲。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隔壁房間均勻的呼吸聲,她睡了。李約翰卻睡不著,他望著天花板,外面有光投射進來,在頭頂照出一個奇怪的圖案。

      王叔周六才通知李約翰,周日華人希望協(xié)會召開年會。

      李約翰怪他通知得太晚了,他答應帶江小魚跟女人開車出去逛逛。

      “你可以不去,反正也沒什么意思。”王叔給他建議。

      “算了,既然一年一次,我還是去吧。”

      “那明天見?!蓖跏宓穆曇敉钢?。

      李約翰一大早起床準備早點,他煎了雞蛋和培根,又煮了一鍋稀飯。他把女人的碗筷擺在旁邊,把江小魚的擺在自己對面。

      江小魚睡到九點才起,李約翰把稀飯熱了兩次,細心地把浮在上面的沫撇掉。

      他回頭,看見剛睡醒的她,穿一件粉色的吊帶裙,外面搭了一件黑色的開襟羊毛衫,光著腳,露出小腿,他喜歡她的腿型,微微有一點肉,他不喜歡干癟的女人。

      江小魚捂著嘴,打了一個哈欠,“李叔早?!?/p>

      “快坐下來吃早飯吧,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中式的還是西式的,就都準備了點?!?/p>

      江小魚坐在他對面,搖晃著雙腿,她的膝蓋相碰,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她挑了面包跟培根,熟練地用著刀叉,“李叔,有黃油嗎?”

      李約翰去冰箱翻了翻,只有一小塊不知放了多久的黃油,他跟女人從來不吃這東西。他搖搖頭,露出抱歉的表情。

      “哦,沒關(guān)系?!苯◆~垂下眼簾,默默地咀嚼著盤子里的食物。

      他有些難堪,覺得這本應是新西蘭人冰箱里的必備,可他卻沒有。

      李約翰用手指撓著褲縫,他在想怎么開口,他覺得失約是件很不禮貌的事情。他深吸一口氣,“小魚,真的很對不起,今天本來答應帶你出去玩,但我臨時有個會議要參加。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那會一年一次,但我們還有很多機會可以出去玩的。”

      “哦,”她又把頭埋下, “以后有機會再說吧,您的事情重要。”

      李約翰知道她不高興了,她一定是在用這種無聲的方式在責備自己的出爾反爾,也許她這么晚出來,已經(jīng)選好了今天出門的衣服,是他讓她希望落空了。

      李約翰順著江小魚失望的目光望向窗外,又是一個難得的晴天,可以看見海岸線上白色的屋頂,云朵在空中變化著形狀,船只往返兩岸,一切都朝氣蓬勃。

      進門的時候,工作人員發(fā)給李約翰一張紙,他瞥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快速入座,卻顯得心不在焉,他把女人跟江小魚單獨留在了家里,盡管他已經(jīng)提前收拾好兩人是夫妻關(guān)系的證據(jù),但還是害怕有什么疏漏。

      他一直緊緊握著手機,手心冒汗,他的手機是通信公司贈送的,除了打電話沒有其他功能,其他功能他也不需要,這個地方?jīng)]有什么人讓他有聯(lián)絡的欲望。但他現(xiàn)在卻害怕電話響起來,怕江小魚打過來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欺騙她,但更害怕的是她覺得這種欺騙很無趣,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王叔坐在第一排的位置,葉小盛沒來,他買了昨天回國的機票,走之前他又打電話給李約翰,但他還沒做出決定。

      會長介紹完到會的情況以后,眼睛朝李約翰的位置看了看,沖他微微地點了點頭。

      李約翰尷尬地擠出一個笑容回敬,他們之前說過的話不超過五句。

      會長操著臺灣腔發(fā)表對一年工作的總結(jié),那些活動李約翰參加的不多,只有碰上有興趣的講座他才愿意來聽一聽,他盤算著幫江小魚裝好網(wǎng)絡以后,給教授寫一封郵件,他最近在讀《莊子》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問題,需要有人指點。

      李約翰隨著大家的掌聲胡亂地鼓了幾下,他的腦子里一直在浮現(xiàn)著有一天被江小魚發(fā)現(xiàn)的情境,或許他從一開始就不該騙她。

      突然他聽見有人在念自己的名字。

      “JOHN LI”

      他愣了一下,沒有反應。

      身邊的人用胳膊肘輕推了他一下,“叫你呢”。

      李約翰站起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表情茫然地望著會長,所有人都在看他。

      “JOHN,恭喜你,你已經(jīng)被提名為新一屆的中華希望協(xié)會理事?!?/p>

      他臉上閃過一個錯愕的表情。

      在座的人紛紛鼓掌,沖他微笑示意,他是這一屆唯一新任的理事。

      “發(fā)生了什么?”他坐下來問旁邊的人。

      “難道他們沒提前通知你嗎?你被提名為理事?!?/p>

      “沒有,”他嘟囔著,“真是奇怪?!?/p>

      選舉結(jié)束后,會長邀請了一位來訪的大陸官員為大家講話,他介紹中國經(jīng)濟的蓬勃發(fā)展,歡迎大家回國投資發(fā)展。在他列舉的大陸稀缺項目里,乳制品被放在第一位,他說現(xiàn)在大陸的母親為了優(yōu)質(zhì)的奶粉,不惜在香港闖關(guān)。底下發(fā)出呲呲聲,覺得難以想象。

      李約翰又想起葉小盛的生意。

      他決定以新任理事的身份留下來吃晚飯,每個人需要繳納5元的餐費,他盛了一大碗米飯,會長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JOHN,好好干。上次梁教授特地跟我提到你,他說你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很有興趣,希望你能多多參加我們的活動,發(fā)揮作用?!?/p>

      李約翰點了點頭,聲音從牙縫里漏出來,“難道你們選理事不事先通知嗎?”

      “我讓王先生通知你了,你沒收到嗎?”

      李約翰在超市里挑了一塊最貴的黃油帶回家,他還選了一塊新鮮的三文魚,他聽江小魚提過喜歡吃刺身,默默記了下來。

      江小魚跟女人在家里看電視,她一只腳伸出來,腳趾換了顏色??匆娎罴s翰進來,她叫了一聲“李叔”,然后用手掌扇風,讓顏色干得快一點。

      李約翰嗅著空氣里有無危險的味道,江小魚專注地看電視,看起來什么也不知道。

      他松了一口氣,輕描淡寫地說:“今天開會,他們偏選舉我當什么理事,也推脫不掉?!?/p>

      江小魚“哦”了一聲。

      “他們說是一個國內(nèi)的教授推薦的,我跟他也不熟,推薦我干嗎?”他隔著帽子撓了撓頭。

      “他一定是認為您很優(yōu)秀,”江小魚把目光側(cè)了側(cè),避免和李約翰眼神交錯,“只有優(yōu)秀的人才值得推薦?!?/p>

      “還有一件事,你還記得王叔嗎?上次結(jié)婚的就是他女兒,會長說之前讓他通知我了,但我卻什么也沒有收到。”李約翰攤攤手掌。

      “也許他是嫉妒您,不想您知道?!?/p>

      他微微點了點頭。

      江小魚瞥了他一眼,又把頭埋下去發(fā)著短信,她黑色的頭發(fā)有波浪的形狀,發(fā)梢搭在手機的屏幕上,把聯(lián)絡人的名字遮住。

      李約翰是從江小魚那里得到葉小盛回來的確切時間的。

      他把車開到了機場,在到達出口等著,陸續(xù)出來很多中國人的面孔,他恍惚間不知道究竟身處何地。他想起三十年前的新西蘭,很難看見一張黃色面孔。

      他看見葉小盛出來,趕忙迎了上去。

      “小葉,叔叔來接你了,知道你沒開車,回去不方便?!?/p>

      葉小盛彎腰,把身體塞進車里,他用指關(guān)節(jié)敲打著車窗玻璃,“李叔,這車得換換了,早就停產(chǎn)了?!?/p>

      “換,換,有錢就換一輛。你這次回北京情況如何?”他迫不及待地打聽起來。

      “非常好,現(xiàn)在時機跟政策都站在我們這邊。”葉小盛把“我們”咬得很重,他瞥了一眼李約翰,“有很多人來找我談合作的事情,我也見到了一些負責商務的官員,現(xiàn)在是做生意的最好時機,政策隨時會變,您也應該盡快做個決定了?!?/p>

      李約翰能感覺到葉小盛是在逼自己做出決定,他原本是來告訴葉小盛,他愿意跟他一起干,但突然,話到嘴邊又打了個轉(zhuǎn),他咽了一口吐沫,“容我再想想。”

      在江小魚上學以后,李約翰進了女人的房間。

      他覺得這幾天對女人有所虧欠,他擁了擁她的肩膀,用下巴抵住她的頭,看見她灰白色的發(fā)絲,從頭頂開始侵蝕。

      他抽出她的手臂,用指甲在她臂上搔著癢癢,她喜歡這個動作,瞇起眼睛,臉上蕩漾了一個淺淺的酒窩,嘴里發(fā)出“嗯嗯”的享受的聲音。

      “這幾天難為你了?!崩罴s翰說了一句抱歉的話,那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已無法跟女人有過多的身體上的接觸,無法直視她脖頸上的皺紋跟嘴角白色的液痕,她的雙腿之間總是有一小塊潮濕,他懷疑她已經(jīng)不能正常地控制自己的身體。

      李約翰像是完成任務般地放開女人,女人的手臂被他的指甲撓出一片片白色的瑣屑,她的身體太干燥了,像海岸上被暴曬的貝殼。

      他拉上窗簾,把女人哄上床去,他喂了一杯水給她,水里融化著能夠使她安靜的藥物。

      李約翰手里握著鑰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打開了江小魚的房間。

      她的衣柜是敞開的,里面塞滿了衣服,他不知道她怎么把這些衣服從國內(nèi)帶過來的,衣服五顏六色,走近能聞到衣服上江小魚甜膩的香水味道。她喜歡穿能凸顯自己身材的衣服,像是時刻在誘惑著這個世界。

      他顫抖著打開她衣柜里的抽屜,里面雜亂地擺放著內(nèi)衣褲,他摸不清她的風格,一半是粉紅色的花朵圖案,另一半是黑色的蕾絲,隱約散發(fā)著危險的氣息。他用手指勾起一條,捂在胸口,他覺得那薄薄的布料上有江小魚身體的熱度,快要把他的手指灼傷。

      李約翰累了,他坐在江小魚的轉(zhuǎn)椅上環(huán)顧這間屋子。床沒有疊,床單上能看出她身體的痕跡,一個小小的輪廓淺淺地印在上面。他想用手撫平它,但卻不敢,手僵在半空中,手指卻敏感地想要觸及什么。

      終于,他發(fā)現(xiàn)了桌子下面那個垃圾桶,他蹲下身來,像個探寶人,小心翼翼地尋覓著。幾團白色的手紙,一些濕潤的化妝棉,被撕碎的票據(jù),碎掉的腮紅把他的手指染成了粉紅色。

      他想起自己剛來新西蘭的日子,也是這般小心翼翼,謹慎地觀察著周遭的環(huán)境。他害怕那些來跟他握手寒暄的外國人,不知道有誰可以相信。

      李約翰氣自己跟王叔走得太近,到頭來還是被擺了一道,他明明可以在那天表現(xiàn)得更好,但他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尷尬地沖大家笑了笑。

      他認可江小魚用“嫉妒”來形容兩個人的關(guān)系。他在心里嘲笑著那場婚禮是一出鬧劇,新郎的家人沒有來,沒有看見自己的兒子被中式的婚俗折磨,那個矮小的離過婚的洋人,穿上紅色的中式禮服,踮起腳尖費勁地夠拴在白線上的蘋果,他的鼻頭跟新娘的鼻頭一次次撞在一起,撞出了醉醺般的紅色。他被要求喝了十桌的白酒,喝到最后一桌,那洋人支撐不住地吐了,吐到一個小女孩粉色的裙子上,女孩的母親用中文罵他,他聽不懂,不停地擺手,最后一跟頭栽在了地上。

      如果不是給王叔面子,他一定會控制不住地笑出聲來,那個身材高大,總是穿漁網(wǎng)絲襪和皮短褲的新娘一把抓起了她丈夫的領(lǐng)子,把他拎到了沙發(fā)上,他們拍打著他的臉,往他的嘴里灌著茶水,好讓他快點醒過來。

      江小魚坐在他旁邊咯咯地笑出聲來,像個孩子。

      江小魚每天回來得很晚,她總是乘最后一班公車到山腳,然后自己爬上來。李約翰說要去接她,她卻擺擺手說不想麻煩別人。

      李約翰欣賞她的個性,他們都是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的人。他坐在黑暗里等她,窗外的燈光依稀點亮了他的身體。

      他聽見開門聲,舌頭在嘴唇上轉(zhuǎn)了一圈,濕潤它。

      “小魚,你回來了?”

      他嚇了她一跳,他聽見她心撲通跳的聲音。

      “李叔,你怎么坐在這里,這么晚還沒睡?”

      他看見她那張豐滿的小嘴,“我有點事想聽聽你的意見。”

      “好,您說?!苯◆~細聲地說,她打開燈,拉把椅子坐下。

      “別著急,先坐下來喝杯水?!彼沽艘槐_水給她,把椅子拉到她的旁邊,“叔叔想跟葉小盛合伙做生意,你怎么看?”

      李約翰盡量把過程說得簡單,他跟女人有一筆積蓄,他猶豫著拿這筆錢繼續(xù)擴大規(guī)模還是轉(zhuǎn)作其他生意?他說葉小盛有個機會,想把錢投向內(nèi)地,但他已經(jīng)太久沒回去,不清楚內(nèi)地的情況。他需要得到她的幫助,“小魚,請你告訴我內(nèi)地現(xiàn)在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狀況?”

      江小魚微微調(diào)大了音量,她搖晃了一下手機,“我的嫂子剛打電話給我,希望我給她寄奶粉回去,她現(xiàn)在不相信國內(nèi)食品的質(zhì)量?!?/p>

      李約翰的心突然被照亮了。

      “新西蘭的食品質(zhì)量安全是在世界得到認可的,如果你們能做這一方面的生意,把它們銷往國內(nèi),我想一定會受到歡迎?!?/p>

      “嗯?!崩罴s翰點點頭。

      “我覺得幫他們代購,不如幫他們把真正好的新西蘭食品引入國內(nèi),我身邊現(xiàn)在很多朋友都講究養(yǎng)生,但如果沒有放心的食品,只有一些理論,都無濟于事?!彼低得榱怂谎?,害怕自己說錯話,“如果在不影響正常生活的情況下,去做一些投資,我想也是不錯的選擇?!?/p>

      李約翰咀嚼著她的話。

      “李叔,我瞎說的,我一個小姑娘什么也不懂。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先回去睡覺了,明天早上還有課呢?!?/p>

      他看她走出廚房,沉溺在她的話里,他感到一陣被鼓勵的欣喜和即將投入新事業(yè)的未知的激動。

      李約翰看了一眼灶臺上的表,11點10分,奧克蘭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睡了,但他顧不得這么多了,撥通了葉小盛的電話。

      李約翰一大早去銀行取錢,他整理了一下兩個賬戶,加起來有六位數(shù)。

      他用指關(guān)節(jié)敲打著大理石的臺面,“都取出來,不要剩下?!?/p>

      江小魚的話對他的決定起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她讓人感覺到信任,總為對方著想。

      葉小盛在銀行門口等他,他換了一輛寶馬,李約翰把身子放進去,下意識地往下坐,后來才想起這車足夠容納他整個身體。

      李約翰坐直了身體,等車發(fā)動。葉小盛的嘴里噴出威士忌的味道,“李叔,我們一定會成功的,相信我?!?/p>

      去辦完營業(yè)手續(xù)那天,奧克蘭下了今年最大的一場雨。雨攪著風,刮在人的臉上,李約翰感到生痛。

      他跟葉小盛商量好下個月回國去看看,他已經(jīng)有十年沒有回去過,那片土地變成什么樣,他完全沒有預計。

      走在路上,總能看見中國人的面孔,他們把這里的秩序變得像中國一樣。李約翰嘆了一口氣,他想起三十年前如何小心地適應這里,努力讓自己像他們一樣。

      在律師事務所里,葉小盛掏出一盒印好的名片給他,上面寫著他的職務和名字:華夏乳業(yè)商貿(mào)公司總經(jīng)理 李約翰。

      他掏出名片,往口袋里塞了一張,打算回去給江小魚看看。他也想給女人看,可她除了傻笑,不會知道這名片對他的意義。

      葉小盛送他回去,路上他聽見“江小魚”的名字,葉小盛關(guān)心地問,她是否給他添了麻煩?他支支吾吾地說,“她很好,也很懂事?!?/p>

      “哦,那就好,我怕小姑娘不懂事,給李叔你添麻煩?!?/p>

      葉小盛仿佛知道他的擔心,沒有要求進來坐坐,李約翰快步躥到了房里,剛下過雨,臺階上濕滑,他摔了一個跟頭,手掌支撐住地面,艱難地站了起來。

      他掏出鑰匙,轉(zhuǎn)動房門,聞到了房子里彌漫的一股燒焦味道。

      他嚇了一跳,徑直往里走,女人的房門敞開著,沒有人,廚房也無痕跡,他推開通往花園的門,看見地上的草燒焦了一片,空氣里彌漫著一團煙霧。他穿過霧氣,看見女人跟江小魚并排坐在臺階上,江小魚臉頰上蹭了一團黑,眼睛里有淚,她拍著女人的后背,努力讓她咳出來。

      江小魚看見李約翰,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袄钍?,對不起,我沒看好阿姨,她剛才差點把院子點著了。”

      女人看見他回來,呵呵地笑著,她的臉也被熏黑。

      “到底怎么回事?”李約翰按捺著自己的心情。

      “我在房間里溫習功課,突然聞到一股味道,出來的時候看見阿姨在點紙團。地上已經(jīng)有一些被燃燒的紙團,燒了草,我趕快去廚房端了一盆水出來,半個小時才把它撲滅。”江小魚又低下頭去,她像是在坦承自己的錯誤,但李約翰知道,錯不在她。

      他無法責怪女人,也不能去安撫江小魚,他覺得這一切全都是因為不該把兩人單獨留在家里,他咧了咧嘴,安慰她們,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葉小盛通知他推遲了回國的計劃,具體的原因很復雜,他沒聽明白,總之就是現(xiàn)在這個階段他還不適宜露面,有一些關(guān)系還沒鋪扎實,葉小盛在電話里勸他放心,做生意講究的是時機,時機一到,所有的脈絡就打順了,到時候想不賺錢都難。

      李約翰放在店里的名片,被取走了五張,他倒垃圾時,在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他把它撿起來,放回到架子上。

      他重新把女人帶在身邊,那次火災以后,她變得安靜了許多,他知道是加大了藥量的緣故,但他還是希望她能知道自己惹了麻煩,才變得安分了些。

      李約翰重新打理花園,燒焦的痕跡還在,他俯下身把腳下燒焦的煙頭扔在垃圾桶里,他不抽煙,所以覺得那個異物特別刺眼。他坐在花園的椅子上,正對著江小魚的窗戶,燈光依稀透出來,把屋子點亮。他想象她復習功課時專注的樣子,會咬一下筆桿,皺起眉頭。他感到自己的眼角也跟著抽搐了一下,仿佛她把疑惑傳染了他。

      他用手狠狠地摳自己的腿,聽見一個飄來的聲音在質(zhì)問自己,這種偷窺跟假想有意思嗎?她能看見你的樣子嗎?她能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嗎?

      他無法回答自己這些疑問,開始整夜睡不著覺,他望著挑高的房梁,仿佛上面出現(xiàn)了江小魚的眼睛,俯瞰著他的備受折磨。

      李約翰敏感地察覺到,在他當上華人希望協(xié)會的理事以后,大家對他的態(tài)度變了。他不再是那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他們開始在一些事情上征求他的意見。

      他甚至得到某種訊號,他在被給予更大的希望,在華人希望協(xié)會慶祝成立十年的大會上,他被安排坐在文化參贊的身邊,那個女人連續(xù)問了他幾個問題,他都出色地回答了,參贊說會后要把他介紹給總領(lǐng)事認識。雖然散場后,大家慌亂地把這事忘了,但李約翰還是看見總領(lǐng)事沖他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像是抱歉沒能單獨跟他聊一聊。

      王叔不再通知他開會的信息,協(xié)會的秘書會提前一周打電話跟他確認時間,他卻總是在最后一晚才把開會的事情定下來。

      李約翰偶爾在開會的時候碰見王叔,但頻率越來越低,他總是猛地站起來,又坐下,眼睛里像熄滅的炭一樣暗淡。

      他知道他們之間本來就單薄的友情現(xiàn)在徹底瓦解了,在他跟葉小盛的生意成功以后,只會讓他更加嫉妒。那種感情就像是一條貪心的蛇,越吞越多。

      夜晚的微風吹著李約翰稀疏的頭發(fā),他越來越難以入眠,他在黑暗中不停地翻轉(zhuǎn)著自己的身體,壓抑著沉重的呼吸聲。

      他聽到敲門聲嚇了一跳,他有些難以置信地從床上爬起來,戴好帽子,把門打開。

      江小魚膽怯地站在他面前,她的眼睛望向腳面,她換了紅色的甲油,“李叔叔,我有點急事想去一趟city,你能送我嗎?這個點已經(jīng)沒有公車了。”

      他膽怯地碰了碰她的肩膀,“這么晚還出去???你明天不上課嗎?”

      她的聲音像是要哭出來,“真的很著急,我不想麻煩您的,但如果我不去,我的朋友就會出事。”

      這下輪到李約翰害怕了,“你別著急,慢慢說,我會幫你的?!?/p>

      江小魚掏出手機給他看,手機上一個陌生的號碼,上面寫著:他不要我了,我不想活了,我已經(jīng)準備好紅酒跟安眠藥,我走了,小魚,你要照顧好自己。

      “這是我在奧克蘭最好的朋友,我要去看她,我一定要去?!彼f得堅定。

      李約翰披上衣服,從桌子上拿起車鑰匙,“快點走吧,晚了就來不及了?!?/p>

      車在奧克蘭的馬路上超速行駛,他做好了第一次被扣分的準備。

      江小魚坐在他的身邊,她已經(jīng)收拾起傷心的表情,他發(fā)現(xiàn)她還化了妝,涂了金色的眼影,在黑暗里閃爍著狡黠的光芒。他從未與她靠得那么近,按捺住心里的不安跟激動,主動跟她說話,“你的朋友不會出什么事吧?”

      “我不知道?!?/p>

      “有你這樣的朋友關(guān)心她,真好?!?/p>

      她沒有接話,兩個人又陷入了難堪的沉默。奧克蘭的夜晚,燈光顯得高傲而冷漠,各自樹立在自己的角落,拒絕相映成輝。

      江小魚讓李約翰把自己載到了一條燈火通明的街道,她要求在這里下車,車開進去不方便,她可以走進去。

      “你真的可以?我要不要在這里等你?”他有些難以確信。

      “不用了,我今晚會住在這里,等她情緒穩(wěn)定了再回去?!彼目跉怙@得有些著急,不時地看著手機上的時間。

      李約翰不舍得她離開,卻又不得不放她走,他注視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他毫無睡意,周五奧克蘭的街道比往日繁華,那些平常六點就打烊的店鋪今天卻燈火通明,他開著那輛灰綠色的小轎車在街道里穿梭著,他看見黑暗中年輕人的身體蠢蠢欲動,他持續(xù)地按喇叭,想擊碎他們。

      李約翰轉(zhuǎn)了一個圈,又轉(zhuǎn)回到放下江小魚的位置,那是一條喧鬧的酒吧街,店鋪里傳來嘈雜的音樂和笑聲,他生活得太安靜,以至于忘了這世界還有其他聲音。

      恍惚中,他覺得自己看見了江小魚,在酒吧的人群里,她一個人坐在那里,指間夾著一根煙,她不停地張望,脖頸伸得很長,像只驕傲的天鵝。

      他嚇了一跳,覺得是錯覺。他把車停在路邊,步行到酒吧的窗口,那個位置是空的,盡管有淺淺的痕跡,但的確沒有人坐在那里。他又探頭張望了一下,混亂的人群里沒有她的影子,妖艷的中國女人用英語跟他打招呼,他嚇得擺了擺手,跌跌撞撞地退回到車里。

      “我真是年紀大了,眼花了?!彼谝淮螌ψ约寒a(chǎn)生懷疑。

      李約翰幫江小魚重新連接好了網(wǎng)絡,他自己不需要與外界的聯(lián)系,過多的信息只會干擾他的判斷。

      江小魚后來不再陪女人看電視,她說網(wǎng)絡更新得更快,卻沒有邀請女人來一起看。連續(xù)一個禮拜,她沒有出門,李約翰只是偶爾在廚房里看見她通紅的雙眼,她像一只受傷的兔子,用毯子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一轉(zhuǎn)眼又不見了。

      她上網(wǎng)的時候,李約翰在旁邊屋子看書,聽她敲擊鍵盤的聲音,反而覺得安心。那本《莊子》已經(jīng)被他反復看了幾遍,他開始抄寫其中的段落,把它們貼在衛(wèi)生間的玻璃上,希望江小魚也能看見。

      李約翰用了五年的電腦,終于壞掉了,比他預想的時間要短一些。他不得不敲開江小魚的房門,他想給教授發(fā)一封郵件,有一些句子他讀起來支離破碎,他需要有人能幫他把意思串起來。

      江小魚穿著睡衣開門,她光腳踩在地毯上,睡眼惺忪的樣子。

      “小魚,我能借一下你的電腦發(fā)封郵件嗎?”

      “哦,您用吧?!?/p>

      她打了一個哈欠,一頭栽在床上,很快又進入睡眠狀態(tài)。

      李約翰帶著憐惜地看著她,她在睡夢中微微抽動著肩膀,臉蛋貼在枕頭上,發(fā)絲散在腦后,身體舒展著,好像不會對人有防備。

      他打字很慢,在郵件里跟教授提了最近生活的變化。他不喜歡數(shù)碼產(chǎn)品,仿佛能預見到自己的店里堆滿了二手電器,那些冰冷的東西躺在那里,像白色的墳墓。

      他的不喜歡讓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抗拒著,他無法操控江小魚的這臺電腦,胡亂摁著,無意中打開了她的相冊。

      相冊里的女人用輕薄的布料遮體,臉上畫著濃郁的妝,擺出一個個誘人的動作,有一張照片,是在浴缸里,白色的泡沫遮蓋住關(guān)鍵部位,她把腳高高地舉起來,搭在浴缸上,露出薄薄的腳墊。

      李約翰仔細看相冊里那個女人,眉宇間有點像江小魚,但他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

      “怎么會是她呢?”他回頭看了一眼在床上的江小魚,她睡得那么恬靜,發(fā)出均勻的鼻息聲。

      李約翰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額頭,像是對剛才懷疑她的補償。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沒有勇氣落下。

      接連下了幾場雨,奧克蘭的冬天快要接近尾聲。

      李約翰起得越來越早,他要提前準備好早餐,把女人的藥摻在牛奶里,花更多的時間哄她喝下。在江小魚去南島旅行以后,這個家開始變得安靜,房子里只回蕩著他一個人的腳步聲。

      他像往常一樣攤開報紙,先翻到訃告那一頁,留心上面有沒有自己熟悉的名字。

      他第一遍漏過了王軍的名字,叫這個名字的中國人太多,但第二遍,他仔細看了一下括號里的英文名字Jam,開始不自覺地把他跟王叔對上號。

      他們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聯(lián)系,李約翰仔細回憶,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半個月前的活動上,他聽見他跟一群中年婦女在嘲笑自己的名字,“李約翰,不中不洋,一看就是個崇洋媚外的名字”,他根本沒想去辯解什么,只是淺淺地笑了,自覺拉開了跟他們之間的距離。

      他驚恐地注視著訃告上他的名字,翻出電話本,找到王叔的電話,他很少主動跟他聯(lián)系,摁下號碼鍵時,他手顫抖著,心咚咚直跳,“可憐的老王,你不會死得那么快的?!?/p>

      沒有人接。

      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他又撥通了會長家的電話,這是他第一次跟他主動聯(lián)絡。

      “你沒聽說嗎?老王被他的洋女婿殺了。”

      “怎么會這樣?”

      “他們夫妻關(guān)系一直不好,一次吵架的過程中,老王為了護住她女兒,跟洋人動手,結(jié)果洋人喝了幾杯酒,也失去了理智,最后把老王殺了。新聞也報道了,你沒看嗎?”

      李約翰的身體癱在椅子上,他緊緊握住椅子的扶手,才讓自己不至于摔下去,他從未想到老王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那張永遠是歪的、嘴唇上的胡茬顯得很臟的臉刻在李約翰腦海里,他抹不掉王叔驕傲地跟自己說馬上要成為新西蘭人的情形。

      李約翰發(fā)現(xiàn)自己不得不再次開始面對死亡,他以為到了新西蘭以后,就能將死亡在他身邊延遲。他曾經(jīng)無意中闖入奧克蘭一個公墓,墓碑上刻著埋葬在這里人的生卒年,他掐手一算,很多超過了八十歲,于是死亡這件事情被他心安理得地拋在腦后。但他忘不掉圖書館館長的死亡給他留下的震撼,他的臉頰有一塊醒目的紅暈,血從褲管里滴下來,和書上灰黑色的墨汁融在一起,封面的圖案被融花了。他知道自己刻意在回避死亡,他父母在中國去世,他也沒有回去看看。

      江小魚打電話來,她說南島的行程要比之前預想的長。

      李約翰默默掛下電話,這個房間安靜得嚇人,女人已經(jīng)不再看電視劇了,她總是昏天黑地地睡覺,醒著的時候,也是望著一個固定的角落。

      他捅了捅她的肩膀,“跟我說說話吧?”他懇求道。

      女人還是沒有反應,她不再對他傻笑,眼珠發(fā)緊。

      他有些惱火,用指甲掐進女人手上的皮肉里,逼迫她叫出聲來。她慘叫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她很久沒發(fā)出響亮而又愚蠢的笑聲,她瘦骨嶙峋的身體倚在沙發(fā)里,縮成一條線。這讓李約翰不由得戰(zhàn)栗了一下,他沒想到,她已經(jīng)變得那么瘦了。她喪失掉了女性的特征,皮膚是蠟黃色的,眼角的皺紋像一條拋物線。她把自己裹在肥大的套頭衫里,用衣服蒙住膝蓋。

      教授已經(jīng)有半個月沒有回復他的郵件,上一封結(jié)尾還贊成他做生意的決定。李約翰想是不是自己提的問題太淺顯了,就又發(fā)了一封郵件過去解釋,還是沒有回音。

      他有些氣惱,在心里罵中國人缺乏禮貌跟誠信,哪怕他的問題再幼稚,他也該客套一句。他這樣不聲不響地斷了聯(lián)絡,不像是個做學問的樣子。

      這種懊惱讓他失去了往日的謹慎,他不知向誰去發(fā)泄。

      李約翰撥通了葉小盛的電話,他聽見他旁邊有女人的聲音,又消失不見。

      “葉總,”他特地那么稱呼他,“咱們的生意怎么樣了?”

      “李叔,我正想告訴你呢,已經(jīng)有眉目了。那邊已經(jīng)收到錢開始運作了。”

      “我什么時候能回去看看?”

      “您別著急,現(xiàn)在時機還不成熟,等這攤事都轉(zhuǎn)起來,少不了您操心的時候?!?/p>

      “你現(xiàn)在在哪兒呢?最近開會也沒看見你。”

      “我在南島辦事呢?!比~小盛頓了頓,“過兩天我就回去了,回去上家里找您。我先不說了,開著車呢,危險?!?/p>

      李約翰掛了電話,“南島”他來新西蘭三十年卻還沒有機會去過。他聽說那里的景色很美,經(jīng)常會下雪,但一切只是聽說而已。

      如今,他急切地想過去看看,因為江小魚在那里,他不知道她現(xiàn)在到了哪個城市,但卻懷著能找到她的希望。

      他對江小魚的感覺就像一根被刺劃破的手指,他感覺到疼,卻看不見血。

      李約翰接到會長打來的電話,邀請他去家里坐坐。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迫切地希望有人能說說話。

      會長的房子在Panel,奧克蘭最富庶的地區(qū),那些房子有迥然不同的氣勢,他沿路認出新西蘭總理的家,旁邊種著幾排松樹,像一座現(xiàn)代的古堡。

      會長站在門口迎接他,他穿著亞麻布大褂,招呼李約翰進去,兩條白色豁嘴的小狗不停地蹭著他的腳踝,會長蹲下身,用手指在小狗的肚子上跟脖子上搔了搔,它們打了兩個滾,滿意地跑進客廳里,“流浪狗,我撿的,做個伴?!?/p>

      李約翰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房子,是他家的三倍,全部按照中國古典風格裝飾,他一眼就看見那黃花梨柜子上的象牙侍女雕刻,一整節(jié)亞洲象牙雕刻而成,侍女的身邊環(huán)繞著一對提著花籃的童女,雕刻精細,表情逼真。

      客廳的墻上掛著幾幅書法,李約翰雖然不認識,卻也能感覺到它們的價值。會長指著它們說出幾個書法大家的名字,嘆了一口氣:“都是他們解放前送我的,有很多留在臺灣,想找也找不到了?!?/p>

      他拉李約翰坐下喝茶,上好的高山龍井,會長托人從故鄉(xiāng)帶來,泡茶的間隙,他抱出一摞相冊,放在李約翰的膝蓋上,“你先看看我過去的照片,很有意思的?!?/p>

      李約翰無心窺探別人的隱私,但還是懷著好奇翻了翻相冊,相冊里都是會長年輕時在臺上表演時的劇照,他扮演旦角,身段藏在錦繡里,也透著玲瓏。李約翰把照片里的人跟眼前的老人重疊在一起,除了表情,都今非昔比,他本來就矮小的個頭因為凸出的肚子而變得更加袖珍。

      翻了一會兒,他把相冊攤在膝蓋上,環(huán)顧著房子,他保守地給這房子估了一個價格,是他這輩子也賺不到的錢。

      “要不我?guī)銋⒂^一下吧?!彼麕е罴s翰走進每個房間。

      “這是客房,墻上掛著的是張大千的真跡?!睍L微微點頭,示意他可以走近了看看。

      李約翰湊得很近,鼻尖快要貼在畫上,他捕捉著張大千筆鋒的變化,他想起在國內(nèi)時曾經(jīng)騎車去美術(shù)館看過他的展覽,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到了奧克蘭以后他也去過美術(shù)館,但西方的現(xiàn)代派藝術(shù)他欣賞不來,他抓不到畫家想要表達的那些情緒,底下的英文介紹里寫的憤怒、焦慮、迷茫,他一概都沒有,李約翰認為那是一種城市富貴病。

      “這是影音間,你知道我喜歡看個電影聽個戲的?!眽Ρ谏嫌芯薹队皟x,播放著無聲的昆曲,李約翰在上面看見會長的樣子,他甩著水袖,不知道咿咿呀呀在唱些什么。

      會長的臉上掛著笑意,他推開走廊盡頭的那扇門,比別的房間都要大,中間擺了一張大雙人床,床頭的幾個古董柜子散發(fā)著滄桑的味道,會長年輕時的照片擺在上面,他穿一身筆挺的白色西服,金邊圓框眼鏡架在鼻梁上,李約翰不敢相信他年輕時長了這副模樣,完全像一個電影里的英俊小生。

      “你還記得老王么,人說沒就沒了,他以前在國內(nèi)是一名橋梁工程師,如果不出國,或許日子會過得更好。”

      李約翰從未聽老王提過自己的過去,在他印象里,老王只是一個靠力氣吃飯的貨車司機。

      “到了我們這個年紀,說不定哪天老天爺就把我們召回去了,如果可以,我真想死在臺灣,這里畢竟不是我的家?!?/p>

      會長拍了拍李約翰的胳膊,“李師傅,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拜托你,在我死了以后把我的骨灰?guī)Щ嘏_灣,我沒有子女,也沒有親人,我知道你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所以我拜托給你,我想葬在臺灣,我大陸的老家也可以,那樣我在地底下也能跟人說說話。我在這里,太孤獨了。”

      說這話時,會長站在陰影里,臉色發(fā)暗,渾身像是被死亡的陰霾所覆蓋。

      李約翰有些怕了。

      李約翰自從那天開始,覺得有一股無形的黑暗在籠罩著自己。他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他去圖書館借了很多佛學的書,一面誦讀一面抄寫,可依然無法平復。

      他掏出手機,發(fā)現(xiàn)里面沒有江小魚的短信和電話,他跟她最后一次聯(lián)絡是在三天前,她向他確定返程的日期,在電話里他能聽出她聲音的疲憊。李約翰已經(jīng)開始盤算著如何在這個周末迎接江小魚的回歸,她像飛累的小鳥,要回到他的身邊歇息。

      可接下來,她失去了消息。李約翰不敢輕易地打擾她的假期,他怕她厭惡自己,努力在她面前抹去長輩的痕跡,讓彼此像是朋友,而不是房主與租客。

      女人放棄對電視的霸占后,電視機就很久沒人去碰了,李約翰觸動開關(guān)時,發(fā)現(xiàn)上面已經(jīng)沾了一層薄薄的灰。

      他打開電視機,調(diào)到中文臺,電視上海鮮酒樓重裝開業(yè)和出售一批特價羊毛坐墊的信息滾動播出。屏幕的下方漸漸閃出一行小字:“皇后鎮(zhèn)發(fā)生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一輛大巴車側(cè)翻在公路上,車上大部分為華人旅行者,有多名乘客受傷?!?/p>

      李約翰的心被撕了一道口子,江小魚在電話里提到要去的最后一站就是皇后鎮(zhèn),他感覺她就在那輛車上,現(xiàn)在正受著折磨,而他卻什么也不能做。他操控著手里的遙控器,新西蘭電視臺有關(guān)于這場車禍的現(xiàn)場報道,他在被抬下來的人里仔細分辨著江小魚的身影,他覺得每個年輕的女孩都像她,眼里漸漸充滿了淚水。

      江小魚又過了三天才回家,她攙著受傷的葉小盛從機場走出來,李約翰早早地守在出口。

      葉小盛的一條腿打了石膏,腳尖滑過地面,滑稽得像只動物。

      他看見李約翰,苦澀地笑了笑,“李叔,你看電視了吧,我剛好在那輛大巴車上。小魚也在皇后鎮(zhèn)旅游,她去醫(yī)院看見了我,就改了機票跟我一起回來?!?/p>

      江小魚依然是那么沉默,她穿一件拼色的羽絨服,臉上沒有妝,身上還散發(fā)著雪地里的寒氣。

      他們?nèi)齻€人坐在車里,一路沉默。

      葉小盛沒有回自己家,他說有事要跟李約翰商量。李約翰極其不情愿地把車停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江小魚疲憊地像是沒有力氣關(guān)緊房門,她留了一條縫,開始準備洗澡,她脫光的身體在走廊里投射出一道狹長的影子。水流聲傳出來的時候,李約翰繃直了身體,某個部分在變得僵硬。

      “李叔,內(nèi)地的事情現(xiàn)在遇到點麻煩?!比~小盛低著頭,用余光瞄著他的反應,“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沒打通,遲遲拿不到批文,他嫌我們的啟動資金不夠?!?/p>

      “嗯?!?/p>

      “所以,您看是不是能再投點錢進來?這筆錢我們不會動,就放在賬面上把數(shù)字做得好看一點,如果拿不到批文,之前我們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可是,我已經(jīng)沒有錢了啊。”

      “我知道,您跟阿姨的積蓄都拿出來了。不瞞您說,這次我去南島是為了找一個發(fā)小籌錢,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早就移民澳大利亞了,我還瘸了一條腿。”葉小盛不停拍打著腿上的石膏。“我能想的辦法都想了,但這畢竟不是靠借能借來的,我想過要抵押自己的房子,但我那公寓是租的,不像您一樣,您在這個地方有自己的房子跟愛人,我什么也沒有,我必須回到內(nèi)地去,重新開展我的事業(yè)?!?/p>

      葉小盛把“愛人”兩個字咬得很重,李約翰心里一顫,害怕江小魚聽見,他覺得葉小盛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有在江小魚面前爆炸的可能。

      “我不想活在我爸的陰影下,他這一輩子只求一個平安,我不行,我追求的是成功。我知道前三十年我經(jīng)常讓他失望,一事無成,別人在背后都說他養(yǎng)了一個廢物,但我現(xiàn)在想做給他看看,這個兒子并不差?!比~小盛說得激動,眼里開始閃爍淚花,這并不能打動李約翰,他只覺得一個大男人當眾哭泣是一件恥辱的事情,但他必須快點打發(fā)走葉小盛。

      “好了,我再想想辦法吧,我先送你回家去,你需要養(yǎng)傷。”李約翰拍拍葉小盛的肩膀,“相信我,會有辦法的。”

      李約翰再一次從會長的豪宅里走出來時,手里多了一張數(shù)額巨大的支票和一份合同。那合同上寫明將自己的房子和店鋪作為抵押,借貸六十萬,為期三個月,不需要支付利息。還有一條沒有寫在合同里,在會長去世以后,他會幫他把骨灰運回中國。

      他去了一趟銀行,特地挑了一位洋人職員,他用英語要求對方幫他把錢存入葉小盛的戶頭。

      洋人恭敬地接過支票,旁邊把福利金存了取,取了存的華人老太太羨慕地看著他們。

      李約翰在表格上把華夏乳業(yè)商貿(mào)公司和自己的名字一筆一畫地寫在上面,他能預計到這間公司以后的成功,他想等公司上了軌道就把江小魚叫來幫忙,時刻都能看見她。

      支票成功入賬的十天后,李約翰接到葉小盛從內(nèi)地打來的電話,他說事情已經(jīng)辦妥了,接下來就開始找廠房投入生產(chǎn)了,電話講得很倉促,他能聽見電話那頭傳來的嘈雜的音樂聲。

      李約翰暫停給女人服藥,她已經(jīng)不會再大吵大鬧,她安靜得像一只貓。有好奇的中國游客敲打女人房間的窗戶,想知道這個屋子有沒有人住,女人頑皮地拉開窗簾的一角,露出自己的眼睛,跟他們對視。她成功地嚇走了他們,開心地拍了拍手。

      唯一讓他沒想到的是,江小魚跟他提出了搬走的要求,她說已經(jīng)成功申請到了學校的宿舍,這樣上下學會方便許多,她會住到這個月底。消息是在飯桌上宣布的,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卻很清晰。李約翰剛吃掉一塊面包,黃油掛在嘴角,他咧著嘴,發(fā)不出聲來。他無法拒絕這個理由,他知道哪怕他讓她免費住在這里,她也依然堅持要走。

      李約翰倒數(shù)著江小魚離開的日子,上次這樣還是來新西蘭前,憧憬著另一種生活。

      他趁著江小魚去學校的機會,一整天坐在她的房間里發(fā)呆,他側(cè)身躺在她的床上,數(shù)著枕頭上她的落發(fā),那烏黑卷曲的長發(fā),他一直想找機會摸一摸。

      從床上起來,他跪在地上,把江小魚的垃圾全倒在地板上,他一件一件地翻,尋找到能留作紀念的東西。他翻出了她的隱形眼鏡,翻出了她寫滿數(shù)字的打印紙,還翻出一件她穿過的白色鏤空吊帶,他戴上老花鏡把臉湊得很近,終于在腋下的部位看見一小塊脫線,他能想象到她飽滿的胸部把衣服脹破時的尷尬,他寶貝似的把它捂在胸前,嗅著她身上的味道。

      最后幾日,李約翰感覺到自己難以入眠。他閉眼,腦海里浮現(xiàn)的都是江小魚的臉,她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他卻只能在黑暗里感受著她。

      葉小盛已經(jīng)連續(xù)十五天沒有消息,他給他留下的聯(lián)絡方式變成了空號,李約翰隱約嗅出一絲危險的味道,卻很快被江小魚身上的香味所覆蓋,最后幾日她總是出現(xiàn)在他面前,彎腰搬起重物,或者晾曬衣服,那股味道從毛孔里散發(fā)出來,香氣襲人。

      離開的倒數(shù)第二天,江小魚像那晚一樣,舉著手機給李約翰看,“我朋友又開始鬧了,我必須立刻去一趟city,她真是一點不讓我省心。”

      李約翰開車帶她去市中心,車停在相同的位置,她要求下去,“別擔心,我明天一早就會回去,還有一些東西需要收拾?!苯◆~輕柔地拍了拍李約翰的手背,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碰他,他的腿有些微微發(fā)顫,喉結(jié)在昏暗的燈光下抖動著。

      她站在燈光里目送著他的車開走,轉(zhuǎn)身消失在了黑暗里。

      李約翰沒有走,他把車停在不遠的地方,他用身上所有的零錢交了停車費,那錢足以停到明天早上,他不想回到那幢房子,她離開以后,那房子就失去意義了。

      他追隨著江小魚的腳步,也進了那條小巷,他把步伐放得很輕,他從內(nèi)心里否認跟蹤這件事情,但卻變得欲罷不能。

      江小魚進了一幢公寓,她在門禁系統(tǒng)上按下幾個數(shù)字,門就打開了,她側(cè)身閃進去,按下了16樓。

      李約翰知道這幢樓一定是有側(cè)門的,他在樓周圍踱步,終于在垃圾桶旁邊找到了那扇小門,他進去,按下了16。

      電梯門打開,他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幢公寓他曾經(jīng)來過。樓道里的聲控燈忽明忽暗,他不敢多邁出一步,熟悉得有些不敢相信。

      李約翰聽見16B里傳來的那熟悉的聲音。

      “都收拾好了?明天就回來?”

      “嗯,你那邊弄得怎么樣?”

      “錢都到賬了,這筆錢足夠我們?nèi)グ拇罄麃喠恕!?/p>

      “那老頭還沒找到你呢?我們這么做會不會有些太過分了?”

      “寶貝,別擔心?!崩罴s翰聽見葉小盛在江小魚的臉上親了一下,他能想象葉小盛那張布滿胡茬的臉會刺痛江小魚的面頰,“他們自己會活下去的,這些人生命力頑強,不然也不會在新西蘭賴了這么多年。我一想到他對你那色瞇瞇的眼神就覺得這些錢都是我們應得的?!?/p>

      “如果不是為了你,我一定不會忍下去?!?/p>

      他聽見打火機的聲音,江小魚像個癮君子貪婪地吸了幾口香煙,又遞給葉小盛。

      “我知道的,之所以能成功全靠寶貝你,而且你沒受到任何的傷害,這種老頭有賊心沒賊膽,他家里還有那個傻女人盯著。”

      “到最后,他也沒告訴我,那是他老婆。”

      “所以說,他也騙了我們。你放心,我一切都處理好了,律師那邊我都打好了招呼,要怪就怪一盒名片就讓他信以為真?!?/p>

      李約翰湊得很近,他聽見屋子里說話聲音的微弱,他們的嘴唇碰到了一起,嘴唇間發(fā)出嘖嘖的水聲,緊接著那聲音變成江小魚嬌弱的呻吟,他像在自己家一樣聽見了衣服墜地的聲音。

      李約翰覺得身體里有些復活的東西在漸漸死去。他的血液變得干涸,心臟跳動的間隙越來越大,但每下都狠狠地撞擊著他的胸口,像落下的鐵錘,無情地擊碎他。

      江小魚第二天下午才回到那幢房子。

      李約翰一夜沒睡,他躲開她的臉,不讓她看見眼里的紅暈。

      女人還在睡覺,發(fā)出響亮的鼾聲,李約翰在廚房里忙碌著,他一開門就闖進超市,用食物把后備箱填滿,那些食物讓他覺得心情能平靜一點。

      江小魚在他的身邊走來走去,他切菜的頻率隨著她的步伐變化。他不吭聲,卻用余光瞄到她脖子上那枚暗紅色的印記。

      李約翰做了她最愛吃的香煎三文魚,他特地多加了黃油跟檸檬,魚肉在油鍋上慢慢地變色,冒出的油泡濺到他的手上,他毫無感覺。

      他準備好晚餐,桌上擺了三個人的餐具,銀色刀叉倒映著他疲憊的臉。他斟滿三個杯子,背過身去,把白色藥片塞進了最外面那杯紅酒里,搖晃著杯壁,看藥片和酒精溶為一體。

      “小魚,明天你就要走了,叔叔今天特地準備了這頓飯給你踐行?!崩罴s翰把酒杯放在江小魚的面前。

      他舉起自己的酒,把另一杯放在女人手里,“叔叔阿姨希望你以后能順順利利,這段日子我們相處得很開心,不是嗎?”

      江小魚的臉上布滿了紅暈,像他們第一次見面,她把頭埋得很低。

      “我們干一杯吧,我們能在新西蘭聚在一起不容易。”三個人碰了一下杯,“我們能在新西蘭聚在一起,也是緣分。”

      那頓飯吃得很慢,李約翰試探著提起葉小盛的名字,他看見她眼里閃過的猶豫。她巧妙地岔過了這個話題,他也沒有再問。

      女人把抹在面包上的豆腐乳弄得滿手都是,李約翰溫柔地幫她擦干凈手背上的污漬,他第一次在江小魚面前對女人這般親密。

      吃完飯,江小魚主動提出幫助李約翰洗碗。他刷得很細心,隱約倒映出他們的影子。他在把盤子摞起來時想,再給她一次機會吧,她一定不是有意要騙我。

      “去花園里坐坐吧?!彼粮蓛糇詈笠粋€盤子,用冰冷的水沖洗自己的手指,刺激自己清醒起來。

      “嗯?!?/p>

      過了幾個月,花園里依然有那股燒焦的味道,李約翰坐在木椅上,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包香煙,遞給江小魚,“抽煙嗎?”

      江小魚猶豫著,又把頭低下去,“叔叔,我不會抽煙?!?/p>

      “哦,”他把煙重新塞回到口袋里,“這煙是葉小盛落在這里的,我以為你會?!?/p>

      黑暗里,他看見江小魚的手指擰著膝蓋的布料,他掏出打火機,噌地一下點著,用火光照亮她的表情。她還和從前一樣美麗,他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渾身濕透像一只小獸一樣發(fā)抖的樣子,那一刻,他想把她摟在懷里,輕拍她的肩膀,他想說:“不要害怕,在新西蘭,一切會好起來的,相信我?!?/p>

      江小魚心不在焉地盯著自己的腳尖,雙腳來回晃動,雙腿間分出一條狹長的縫隙。

      綠色的草坪一直向山腳延伸,遠處能看見對面天空塔閃爍的燈光,每隔15分鐘傳來的汽笛聲打破兩人的尷尬。

      起風,天氣開始變得寒冷,江小魚摟了摟自己的肩膀,打了一個哈欠,“李叔,我先去休息了,明天一早就要走?!?/p>

      “嗯?!崩罴s翰注視著遠方的燈光,那些斑斕的顏色在他眼睛里,混雜成了唯一的紅色。

      李約翰再次確認了一下時間,那個70年代生產(chǎn)的腕表掛在他手上已經(jīng)十余年,扮演著精確報時者的角色,從未出現(xiàn)偏差。

      23點,他盤算著藥力已經(jīng)發(fā)揮了作用。他剛洗過澡,認真清洗了身上的每一個部位,毛孔里透著一股肥皂的味道。

      李約翰換上自己最喜歡的那件羊毛開衫,他對著鏡子梳理頭發(fā),把黏在頭皮上的頭發(fā)一根根地挑起來,使帽子不要壓住頭皮。他努力把身體挺直,收腹,肩膀展開,像是看見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他穿上那雙鏤空的小牛皮鞋,那是他最好的一雙皮鞋,他今天特地重新打了一層鞋油,晾在花園里江小魚的內(nèi)衣下面,那些彩色的內(nèi)衣她還來不及收起來,隨風搖曳著,像一朵花。

      李約翰推開房門,穿過昏暗的走廊,走到江小魚的房間,他用指關(guān)節(jié)輕輕敲了敲房門,沒有人回答。他沒有猶豫,微笑地轉(zhuǎn)動把手,推開房門,只留一道細細的門縫,房間半明半暗,江小魚躺在床上,她還來不及脫掉衣服,就已經(jīng)沉沉地睡去。

      他的手指終于大膽地覆蓋在她的身體上,她裸露在外的肌膚是那么的柔滑,絲一樣的質(zhì)地,他的手來回移動著,像頑皮的小孩不斷嘗試著滑梯。

      江小魚扭動了一下身體,卻無蘇醒的意思,這讓李約翰更加放心,他俯下身體,輕吻了她的額頭。他把手覆蓋在她脖頸上那暗紅色的印記上,他不想有什么破壞她的完美。

      李約翰扳開江小魚的肩膀,讓她平躺在床上,方便他褪去她的衣服。他一顆一顆解開她的紐扣,像在進行著一個莊嚴的儀式。

      所有的紐扣被解開,他看見她黑色的蕾絲內(nèi)衣,性感而神秘,他的手沿著邊緣探進去,像個尋寶人一樣細心地撫摸著。

      他感覺身體里的血液在加速流動,那地方堅硬如鐵,他想要克制自己,放慢了頻率,他怕這一切結(jié)束得太早。

      “為什么要騙我?我一直很喜歡你的,你應該感受得到?!彼氖謴膬?nèi)衣里抽出來,劃過她的臉頰,手指堵在她的唇上,他害怕得到答案。

      “為什么要讓我一無所有?”李約翰俯下身,把嘴貼在江小魚的臉上,胡亂親吻著,他太久沒有認真接吻了,動作顯得粗魯,江小魚慢慢睜開雙眼,她看見李約翰趴在自己身上,她用力地推開他,雙手卻被鉗住。她開始不停地蹬踏著雙腳,李約翰用膝蓋頂住她的腿,讓她動彈不得。

      他吻了一會兒,唾液濕潤了她的臉,嘴唇繼續(xù)向下游走,他聽見她大聲地喊著“放開我”,他毫不理會,再無憐惜之情。

      他能感覺到她的眼淚,她像一只被困住的獸在做無謂的掙扎,可他再也不相信她了,逼自己做心狠手辣的獵人。

      李約翰把她的內(nèi)衣向上推,讓江小魚的整個胸部暴露在外面,她的豐滿讓他想起女人干癟的乳頭,他習慣了做愛的時候把燈關(guān)上,他不想看見女人枯萎的身體。

      李約翰像殺紅了眼的戰(zhàn)士,他用牙齒咬在她的乳頭上,江小魚發(fā)出聲嘶力竭的喊叫聲,他毫不憐惜,動作更加粗魯,他粗糙的手指在她身體里進出,遇到阻礙,他就強行進入。

      他想要撕裂她的身體,卻也無法縫合欺騙給他留下的傷口。

      外間電視機的聲音越來越大,傳來古裝劇里纏綿的對白,他無法再分辨世間的聲音,他一無所有,不需要再警惕有人會把他所擁有的一切奪走。

      有聲音從走廊里傳來,被地毯稀釋著,顯得沉悶。

      門被推開一條縫,灑了一點光線,影子跟著閃進來。

      江小魚睜大了眼睛,注視著背后的一切,她嘴巴想要發(fā)出聲音,卻被李約翰死死地堵住。兩人的唇撕咬在一起,血染紅了牙齒,李約翰用舌頭舔了舔口腔里的咸腥。

      她勾起雙腳,向外蹬著,掙扎中,她抓掉他的棒球帽。他露出花白色的頭發(fā),用發(fā)膠固定在頭皮上,他顧不得去撿,自卑讓身體變得更加強硬。

      房間里燈光昏暗,身后的影子投射在墻壁上,只留下一小片陰影。

      江小魚完全放棄抵抗,她睜著眼睛,眼神充滿了恐懼。李約翰覺得那恐懼是因為自己,她終于害怕了,為自己的欺騙付出了代價。這讓他內(nèi)心又開始產(chǎn)生憐惜,那眼神擊中了他柔軟的地方,他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支撐住她的身體,好讓自己的動作輕緩些。

      李約翰開始享受這個過程,他臉上的表情舒展開來,微微瞇起雙眼,他從眼縫里打量著身下的女孩,她是那么柔弱,讓人涌起保護的沖動。

      腦后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他的動作變得遲鈍,漸漸失去力氣,他所有的仇恨被一個打開的缺口釋放掉。

      李約翰慢慢地回過頭去,他看見身后的女人和她手里那只破碎的紅酒瓶。她臉上充滿了驚慌的表情,她握著瓶嘴,瓶底已經(jīng)被砸碎,她渾身顫抖著,眼睛瞪得渾圓。

      那表情他在三十年前的那晚也遇見過,他強行進入她的身體,她的指甲死死地嵌在他的后背上,他顧不得疼痛,往里深入,把她的殘缺撕裂。他避免去看她的臉,但她眼睛里閃爍著的恐懼傳染給了他,他們像是兩只被擒獲的獸,彼此廝殺。

      紅酒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洇成一片濕潤。

      女人躲在角落里,蜷縮著身體,頭埋在右手臂里,左手的手指在摳著墻皮,她的指尖往墻壁里鉆,指縫填滿了白色的碎末,她顫抖的指頭塞進嘴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江小魚赤裸著身體,攤開四肢,絕望地望著天花板,眼淚從她的左眼無聲地流出來。

      李約翰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分不清那液體是紅酒還是鮮血。

      他只覺得自己的身子越來越沉。

      原載《山花》2013年第10期
      原刊責編 李晁
      本刊責編 黑豐
      作者簡介: 霍艷,女,26歲,北京人,當代文學博士生。近期作品見于《十月》《北京文學》,2013年獲路易艾黎國際作家獎學金,赴新西蘭創(chuàng)作。
      創(chuàng)作談:從經(jīng)驗出發(fā),靠經(jīng)驗飛翔
      霍艷
      不久前,我去參加了一個80后作家的作品研討會,青年評論家楊慶祥坐在我的旁邊。會上老一輩評論家對每位年輕作家的創(chuàng)作都寄予肯定,這是研討會慣有的調(diào)子。我剛從另一個會議趕來,有些疲乏,直到楊慶祥發(fā)言。他說他關(guān)注了這么多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卻沒有讓他感覺到出乎意料的,從50年代作家到80年代作家,并沒有產(chǎn)生重大的美學經(jīng)驗更新。我們這一代作家太早動用自己的經(jīng)驗資源,并且過度開發(fā)和使用個人經(jīng)驗,缺乏勾兌,在一部作品里恨不得展現(xiàn)所有的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是缺乏重構(gòu)、深化和擴展的,經(jīng)驗因此失去了效用,被簡單化、平面化處理,淹沒在了文字里。80后橫空出世這么多年,我們卻還是原地踏步,經(jīng)驗的相似性一是來源于我們對自己的熱愛和關(guān)注,二是我們閱讀、積累太少以及對世界的缺乏關(guān)注。最后楊慶祥點到了我的名字。
      從那天開始我陷入了對經(jīng)驗世界的反思,我對26年來所積累的經(jīng)驗的濫用,曾經(jīng)有一度使得我無法繼續(xù)創(chuàng)作。生活經(jīng)驗不是不可以用,而是如何來用,如何節(jié)約,如何在特定經(jīng)驗上進行深挖,而不是肆意開采,一次用光。一個作家真實經(jīng)驗的積累是通過用力的生活和細致的觀察。雖然現(xiàn)在新媒體提供給我們許多獲取他人經(jīng)驗的途徑,但那種經(jīng)驗永遠是隔膜的,被媒體加工過的經(jīng)驗是對真實經(jīng)驗的遮蔽。
      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再看《李約翰》,我認為可取處在于脫離自己經(jīng)驗的嘗試,或者說只動用經(jīng)驗的一部分。小說是根據(jù)我在新西蘭的生活經(jīng)歷創(chuàng)作,幾個人物有模糊的影子,卻沒真實的存在,但我讓一切變得活靈活現(xiàn),我寫出了一代移民的辛酸和掙扎,這要依靠我作為小說家的創(chuàng)造力。《李約翰》不是我這輩作家所能具有的經(jīng)驗,我做了生活經(jīng)驗的加工、提純,把它上升到了普遍性上,我參看眾生的悲喜,從而在豐富性和廣度上有了新的可能,所以有人說這不像是80后的作品。我還努力加入了歷史的縱深,都說我們這一代橫空出世,沒有歷史感,我卻讓李約翰布滿了被歷史傷害過的痕跡,現(xiàn)實的停滯跟歷史黑洞的侵蝕,相互交錯在故事里,使得人物無力感與絕望感得到渲染。我不喜歡大悲大喜的感情,卻一直讓主人公在絕望與希望中掙扎,那種交替感更加折磨人。
      最后說一句,剛才我的朋友問我,你為什么用了江小漁這個名字,我說冥冥中我想到了嚴歌苓的《少女小漁》,兩代的小漁,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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