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燈臺的目標(biāo)出現(xiàn)了。
老慢和往常一樣,七點半,慢吞吞走進(jìn)辦公室,進(jìn)了辦公室的第一眼,也總是瞟向燈臺的辦公桌。那眼神從老慢的眼皮下漫不經(jīng)心地飄過來,像一絲微風(fēng),除非用心,一般覺察不到。
單位里,燈臺和老慢算是三朝元老,且都是副處,在這個處處暗戰(zhàn)的年代,性別特征在副處級這個區(qū)域很明顯地消失了。燈臺早在五六年前就已經(jīng)沒有穿過長裙,但燈臺喜歡買長裙,衣櫥里掛一大堆。今年流行波西米亞風(fēng),街上到處是細(xì)腰長裙地飄著的女孩子和女人們,說飄,是因為那雪紡的柔美,將女性走路的婀娜襯托到極致,偏偏又全是花團錦簇的圖案打底,讓燈臺看了眼饞得厲害。
昨天燈臺忍不住買了一條藍(lán)底繁花的長裙,回到家里穿著自己看,雪紡偶爾貼在腿上,像情人的手指輕輕拂過——情人的手指,這個比喻,應(yīng)該是貼切的吧?燈臺在衛(wèi)生間刷完牙,就著鏡子溫柔地看自己。
三十三歲的燈臺,偏瘦,卷發(fā)齊肩,穿著吊帶長裙的模樣還挺不錯。
白偉的那個女人長什么樣子?是不是很漂亮?很性感?書上說,四十歲的男人,喜歡風(fēng)塵。
風(fēng)塵兩個字真毒,把女人的美、性感,還有媚,都包羅其中了。燈臺恰恰不是這樣的女人,燈臺是棵樹,不依靠別人、自己生長的樹。從小,在孟家,哥哥姐姐們都愛湊在一起瘋,唯有燈臺一個人,做她自己的事情。
關(guān)于那個女人,以燈臺的社會能量,稍加用心,找到她還是比較容易的,包括電話號碼、家庭關(guān)系、工作簡歷、三代以內(nèi)的血親。
但燈臺一直沒有做,沒有做的原因很多,不屑是一方面,更多的是羞恥,那個藏在白偉后頭的女人不覺得羞恥,燈臺卻覺得羞恥,甚至害怕。燈臺自知自己智商沒問題,但情商不過關(guān),從小到大,家里一旦遇上情感碰撞之類的狀況,燈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藏起來,母親呵斥父親時、嫂子沖哥哥撒潑時、姐姐戀愛被甩時……燈臺一概跑到小姨家,拼命彈琴。除了彈琴,燈臺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現(xiàn)在的燈臺也不知所措,白偉的態(tài)度很明確——不過了。
她有什么好?燈臺問,必須問,她得知道,如果自己是五十九分,那個女人該是多少分。
沒什么好。白偉說,沒有你漂亮,沒有你高,沒有你能力強,她就是一個普通的辦事員。
你瘋了。燈臺諷刺白偉。
在你看來是如此,在我看來未必。白偉輕笑,仿佛眼前的女人和她的嘲笑根本不值一提。
說說看。燈臺在白偉對面坐下來,抱起手。
她說話不像你這樣硬,她會很軟;她從不坐在我對面,而是靠在我身邊;她和我說話從來不抱手,而是托著腮。白偉口里說著,眼底拂過一絲溫柔,夠了嗎?
燈臺尷尬地放開手,一絲受傷而惶然浮起在臉上,燈臺把臉別到一邊,不想讓白偉看到:好吧,說重點,你想怎么辦?
第一,我想有個孩子。第二,我想跟一個知冷知暖的女人生一個暖和的孩子。
暖和的孩子?
燈臺不太懂,孩子是父母的血和肉,哪個孩子不是暖和的?
我是說,心,為人父母者孕育他的心。白偉瞟了燈臺一眼,你不會明白的,所以,對不起。白偉站起身來,理直氣壯地:我只說一次對不起!
面對一場毫無愧疚的背叛,燈臺蒙了。不但沒了與那個女人對質(zhì)的氣概,更怕她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像許多電視劇里演的那樣,跟自己談判,對自己說,其實你老公早就不愛你了,或者說,我有了我們的孩子……
燈臺和白偉沒有孩子。以前是不想要,而將來是不會有。
獨自吃過晚飯,燈臺穿著嫵媚的長裙坐在陽臺找星座,很多年,燈臺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個人在陽臺上看星星的習(xí)慣。
星星從稀疏到濃稠,又從濃稠到冷清。
白偉終于回來了,喝水的時候,扭頭看了燈臺一眼,卻無視那一身孤獨繁華,猶自退到臥室,也不洗漱,睡了。
燈臺跟進(jìn)屋,看到仰睡的白偉脖根處新增的吻痕,胸口一陣緊過一陣,窒息般痛,喉間卻發(fā)出一串古怪的笑聲——那是一個怎樣古怪野性的女人?動不動拿白偉當(dāng)骨頭啃。
白偉睜開眼,平靜地仰視燈臺,眼神陌生。
愛情原來是這樣,它溫柔地來,卻殘酷地走,一個轉(zhuǎn)身,枕邊人就變成了比陌生人更陌生的人。
我累了。白偉翻了個身,淡淡地說,麻煩你關(guān)上燈。
有薄荷的香味從白偉唇齒之間以分子或更細(xì)小的成分溢出來,漫在空氣里,燈臺知道,白偉和那個女人恩愛過了。九年來,白偉每次都要先用薄荷味牙膏刷牙后才肯恩愛。
燈臺淡淡點頭,關(guān)了燈,傲然走出了房間。
2
把老慢當(dāng)目標(biāo),是在昨夜入睡前想到的。為什么不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燈臺任性地想著,腦海里那片白偉脖子上的玫瑰花瓣就飛了,飄到了老慢的脖子上。
老慢的脖子也有過,那次去蘇州出差,燈臺取笑老慢說,老夫老妻二十年了,臨別還急雨驚雷?
老慢尷尬地系上襯衣領(lǐng)口的扣子,嘟噥:昨天她非要我給她在蘇州帶絲巾,我才說句絲巾哪兒沒有啊,好家伙,就一口!
那明天還是省半天時間買去吧,不然,回家你還得受一口,沒準(zhǔn)咬在血管上,吸干你。燈臺做了一個吸血鬼的動作,嚇唬老慢。
老慢突然愣了,若有所思地問燈臺:今年三十幾了?
三十一。燈臺說,保密啊哥們兒,美女不問芳齡的。
我以為你七十一了。老慢打擊燈臺:單位里的那些小青年,都叫你馬列主義老太太,你知道不?
隨便。燈臺心底凄涼,嘴上卻是硬的。
像現(xiàn)在這樣。老慢齜牙咧嘴學(xué)著燈臺剛剛扮吸血鬼的樣子:這樣是十三。
你才十三,你十三點!燈臺樂了。
第二天,兩人進(jìn)絲綢店,迎面就見一條湖水藍(lán)的真絲裙,燈臺想也不想迫不及待掏錢買下。
老慢笑,懶洋洋地提醒她,很透哦。
燈臺說,又不穿,掛著看,不怕。這話聽著有點神經(jīng)。
老慢卻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燈臺,半開玩笑地說,下輩子別往男人堆里扎了,不如嫁個有錢人,天天紙醉金迷。
燈臺聽著老慢這句玩笑,心底某個地方咯噔一下碎掉了。
那年六歲吧?燈臺在家里拿著紗巾做水袖,站在床上舞來舞去,姐姐水墨則用紗巾籠著臉,學(xué)《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伯王妃。
母親從學(xué)校下課回家,不訓(xùn)水墨,獨獨伸手去扯燈臺的水袖,差點讓燈臺從床上跌下來。
人不做,做妖精!母親冷著臉說。
小小年紀(jì),也是懂得話語輕重的,燈臺暗自傷心,退到書桌旁,安靜地看書。從此漸漸察覺,家里三個哥哥姐姐的瘋鬧是不會影響到家里的氣氛,唯有自己稍有造次,母親不是火冒三丈,就一臉黑云。
老慢,別老拿刀子割人的心,會死人的。燈臺呻吟。
我這刀是慢刀,割不進(jìn)孟處長如鋼似鐵的心,頂多讓你癢癢。老慢笑。
白偉和老慢是除了家人以外,一直在燈臺左右的兩個男人,兩人像一對極其般配的參照物,一個快,一個慢。白偉是快的那個,十來年間,很快追求燈臺、很快求婚、很快辭職、很快辦公司、很快破產(chǎn)、很快買基金、很快賺錢、很快又注冊公司。現(xiàn)在,白偉又很快地移情別戀。
老慢則是慢的那個,慢到燈臺從科員追上副科,又從副科追上他,變成平級。變成平級后,老慢才開始真正顯露對燈臺的關(guān)照——男人都要煉成鋼筋鐵骨才殺得過去,你悠著點,扛不過就不扛。
日子是面青銅的古鏡,數(shù)千個白天黑夜的擦拭后,才露出它真實的面孔,才讓燈臺看透了亮——老慢的穩(wěn)和慢,其實才是真功夫。單位那么多領(lǐng)導(dǎo)如驚鴻掠過,老慢在自己那片天空下,永遠(yuǎn)是閑庭信步。一天天,老的人更老,年輕人變老,老慢卻不老,燈臺差他九歲,現(xiàn)在看上去,卻像只差三兩歲。
這讓燈臺很不舒服,她很正式地警告過老慢,要老老實實地變老,不要學(xué)譚詠麟。
你這個人,硬石頭下,蠻有點意思。老慢不理會她的警告,用審視的、剖絲解絡(luò)的目光看燈臺。
3
因為心懷鬼胎,燈臺特意回看了老慢一眼,這一看臉就有點紅了。
燈臺今天要做一件駭世驚俗的事情,她要勾引老慢。早上起床刷牙的時候,燈臺就把身邊的男性仔仔細(xì)細(xì)地過濾了一遍,最后發(fā)現(xiàn)過濾這個方案并不適合于自己。過濾,是指百中千中萬中挑一,而自己,基本上只老慢一個稍稍靠譜的人選,根本沒得“濾”——副廳長們的主意燈臺不敢打,也打不起,都徐娘了,一沒那個膽、二沒那個本兒、三丟不了那個人。
主意下來后,燈臺的牙也刷完了,看看鏡子前的另—個牙杯和牙刷,思忖片刻,索性拿起那把牙刷很悠閑地刷了一遍馬桶。
如果那個女人知道她吻的這個男人是一個抽水馬桶,會不會吐?燈臺激動地聯(lián)想著,帶著跳躍的節(jié)奏走下樓,在出樓門一瞬間才把自己恢復(fù)成中規(guī)中矩的模樣。
勾引這種事情,讓一個天天在文件堆里熏陶的女人來做,說容易也容易,說難還真難。
廳里的人,一向不把倔強的燈臺當(dāng)女人看待,前兩年,燈臺做了副處長,負(fù)責(zé)全廳的思想政治工作,索性自己也不把自己當(dāng)女人了。
這樣的基礎(chǔ),要想勾引一個“看慣了船上的白帆”的男人,有點難。
無論怎樣,也要試試,燈臺豁出去了,心頭堵著一團硬邦邦酸澀澀的氣結(jié)。這個世界,男人可以有外遇,女人也可以有外遇。
現(xiàn)在,老慢到辦公室了。上班簽到時間還有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里,燈臺不擔(dān)心有人會闖進(jìn)辦公室來。
第一句話,要說,你今天看起來不錯。燈臺迎上去,在心里提醒自己。
老慢卻先自嘻嘻笑起來,上下打量燈臺,燈臺有點蒙了,忘記臺詞,問,怎么了?
你的……老慢捂住嘴,卻忍不住笑意:你今天早上怎么了?看看你的衣服。
燈臺低頭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黑色蕾絲的上衣穿反了!燈臺窘得不行,臉?biāo)⒌丶t了,僵硬地杵在老慢面前,藏了半個多月的委屈像潮水似的奔涌而出。
舊時光像陳年老電影一樣回放——十六歲的燈臺打扮了整整一下午,為了參加校園最有名的籃球隊長的生日聚會,當(dāng)她終于鼓足勇氣站到帥氣的隊長面前送禮物時,隊長卻笑起來,伸出手來從燈臺的下巴上抹下一粒米飯,說留著晚上吃???整個屋子里的人都笑起來,那個喜歡隊長的高三女生,更是笑得厲害,燈臺又羞又窘,全身發(fā)燙,像燃燒的炭一樣。那個夜晚,燈臺的腿一直在可憐地顫抖,因為腿想離開,想逃跑,但十六歲的自尊不讓它跑,它就那樣一直可憐地顫抖著、扛著,直到聚會終散。
現(xiàn)在,三十三歲的孟燈臺孟副處長就像當(dāng)年那個可憐兮兮的姑娘,手足無措地站在老慢面前。
可老慢還在笑,燈臺羞惱之極,舉手就甩了老慢一耳光,打得老慢整個人呆了。
打了老慢,燈臺更不知道該怎么辦好,索性一頭扎進(jìn)老慢懷里哭起來。
老慢嚇壞了,這么個鋼鐵戰(zhàn)士、堅強的女戰(zhàn)士孟副處長孟燈臺同志,撲在自己懷里哭得梨花帶雨,莫非是家里死了誰?老慢急了,半推半抱把燈臺攆進(jìn)自己的辦公室,關(guān)上門問,怎么了怎么了?
燈臺不回答,使勁抽著,抽得細(xì)脖子像根繩似的,抬眼看老慢,一臉的傷心樣兒,下嘴唇忍著哭聲,抖個沒完。
老慢擔(dān)憂起來,打了十多年交道,從沒和燈臺如此親密接觸過,也沒見燈臺哭過。
女人的淚總是會讓男人生起俠肝義膽,更會讓男人生出俠骨柔腸,老慢擔(dān)憂地看燈臺,看著看著眼神就變了,有一縷細(xì)小的藍(lán)色火苗在里面隱約燃燒。老慢有一雙與常人不太一樣的眼睛,瞳孔偏藍(lán),比湖水深,比黑色淺。老慢低下頭,開始用手去撫摸燈臺的臉。
燈臺抽泣得更厲害了,有些委屈,也很得意,燈臺迅速抬起臉,把自己的唇印在老慢右臉上。
然后,燈臺輕聲嗔怪說,背過去。
老慢愕然,摸不著頭腦地啊了一聲。
背過去。燈臺臉紅了,我要換衣服,反了。
老慢又啊了一聲,動作遲鈍地轉(zhuǎn)過身。
燈臺飛快地脫下上衣,又穿上,邊穿邊偷眼瞟老慢,好家伙,居然一直老老實實拿背對著她,一動不動。燈臺有點失望,自己的身材保養(yǎng)得這么好,腰是很細(xì)的,其他也……蠻好,老慢若是掃到一眼,會驚鴻的。
怎么偏偏不看呢?這個榆木疙瘩!
失望的燈臺拍拍老慢的肩膀,說,好了。
老慢這才回過身,面色尷尬地笑笑,女色狼啊今天。
女色狼?燈臺覺得這個稱呼很好。白偉狼了那么久,自己才狼一下而已。
各自平靜了十來秒鐘,老慢才恢復(fù)正常,像平時那樣拍拍燈臺的肩膀,調(diào)侃道,臉紅了?嘿嘿,蠻有意思。
蠻有意思,蠻有意思,除了這句蠻有意思,你還會不會說話?燈臺暗自咬牙,氣惱不止。
單單我有意思,又有什么意思。燈臺迸出一句。
老慢愕然,用研究的目光看了燈臺半天,終于,嚴(yán)肅地問:孟燈臺,怎么了?
燈臺賭氣地坐在老慢桌子上,順手一扒拉,把桌上一大堆文件稀里嘩啦抹到地上。
早晨的陽光牛乳一樣流淌在地上,淹沒那一堆堆紅紅藍(lán)藍(lán)的文件夾,老慢用深藍(lán)色的眼睛看著毫無道理可講的燈臺,用原諒一個犯錯孩子的語氣說:下次不許這樣了,晚上一起吃頓飯,你給我老實匯報。
干嗎聽你的?出去!燈臺仍在生氣,白了老慢一眼。
老慢走了兩步,回過神來,左手指燈臺,右手指門:你出去——這是我辦公室。
燈臺恍悟過來,羞愧難當(dāng),一把推開老慢,摔門而去。
4
九點多鐘,關(guān)上自己辦公室門、苦思離婚協(xié)議的燈臺接到父親的電話,說小姨父最近喘得像頭老牛,兩個多月了。
你陪你姨父去省醫(yī)看看,看看肺上有啥問題。他預(yù)訂了明天去麗江的機票,明天得趕飛機。
省醫(yī)?!
燈臺頭大了,這些年省醫(yī)看病可不是有錢就能看得上的,要一天看完病,簡直是奇跡。掛號要排隊、看病要排隊、照片子要排隊、付款要排隊、化驗要排隊……總之,省醫(yī)最壯觀的風(fēng)景是排隊的長龍,火車站的長龍是春運期間才有,但省醫(yī)的長龍是天天有。燈臺自己看個牙,都是兩天才看下來的,說起來郁悶,排隊花了若干個小時,醫(yī)生那里看牙卻只花了半分鐘,燈臺覺得劃不來,屁股磨在凳子上不走,還想說說其他幾顆牙的問題,醫(yī)生卻面無表情地喊,下一位。
何況,今天下午燈臺有約會,一場帶著陰謀的約會。這是大事,燈臺活了三十幾年,今天剛變成女妖精,沒成型,父親就讓她重返煙火人間,為小姨父的肺忙活,太殘忍了。
副處長不是副市長副省長,燈臺在省醫(yī)沒熟人,想了想,到底還是給白偉打了電話,白偉干媽的女婿是省醫(yī)急診科醫(yī)生,雖然拐了幾個彎,但也算是親戚。
小姨父要看肺,你給聯(lián)系一下?一和白偉通電話,燈臺又變成了馬列主義老太太。
領(lǐng)導(dǎo)交辦任務(wù)?白偉那邊也一定板著臉。
隨便你吧。燈臺突然覺得很沒趣,以為多深的感情,結(jié)果說沒有就沒有了,傷在心里埋著,居然血也不敢流一滴,因為白偉的背叛很徹底,從頭至尾不曾給過任何一句解釋,既然他絲毫不覺得對不起自己,那自己傷心或發(fā)狂都沒有意義,只能徒增笑料罷了。
我去——小姨父嘛。白偉在那頭拖腔拖調(diào)、懶洋洋地說。
小姨父是白偉的鐵桿酒友,每年過年,愛喝酒的白偉在孟家這邊唯一一個酒友,就是常年在外漂流的小姨父。這個男人,在雜志社做旅游欄目,快奔六十了,還成天穿著探路者的鞋,千山萬水地漂泊探路,小姨由他信馬由韁,小姨沒有孩子,那些繡品就是她的孩子。燈臺的姥爺、她的父親是鳳凰路最有名的金匠,能打出比周大福、老鳳祥更傳神的金器,不是說周大福不好,人家的好,是高科技制造出來的好,燈臺姥爺手下活兒的好,是行云流水的好,是活色生香的、溫?zé)犰`動的好,是新娘子戴了百年好合,老太太戴了福壽延年的好。
有了父親家傳的這門手藝掙錢養(yǎng)家,懶得掙錢的小姨有的是置身塵世外的資本,她說,她要做啃老族,一直把老金匠啃到走不動。
老金匠每次聽到這話,都不生氣,反倒眼神濕潤地看著他的小女兒,欠她似的。
燈臺爺爺這邊則是書香門第,祖訓(xùn)是一不沾酒二不沾賭三不沾煙。燈臺這輩兄妹四人,父親依次給大哥取名水骨、二姐水玉、三姐水墨,獨獨到燈臺這里,風(fēng)花雪月詩情畫意全停了,取了個“燈臺”,什么原因,燈臺一直不知道。
但她討厭這個名字,從小就有很多小朋友圍在她身邊,拍著小手嘲笑她:小老鼠,上燈臺,哎喲哎喲下不來。
燈臺聽說,她出生那年,父親拼命地種著一種植物,它不停死去,他不停種,最后父親扔下那一堆堆黑的黃的褐色的泥土,再不靠近花草半步。不種花不種草不喝酒不抽煙不打牌的父親,整日拿著本書守在火灶旁煲湯,眼似看非看,手里的勺似動非動,整個人就是一棵風(fēng)吹不動雨打不動的槐蔭樹。
小姨父卻是喜歡喝酒抽煙的人,喝了酒的小姨父拿筷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打著碗唱歌,那都是些小姨父走南闖北學(xué)會的情歌——用時髦的語言來形容的話,小姨父是典型的驢友,而且早在驢友這個詞出現(xiàn)之前二十年,他就一直驢著。
“愛你愛你愛死你,把你放在菜板上,我一刀一刀剁死你?!?/p>
“我劃壞十條槳來看你喲,
你趟過十條河躲起來,
我累死十匹馬來看你喲,
你翻過十座山躲起來?!?/p>
小姨父表情夸張地唱著這些歌,滿臉討好地看著小姨,小姨安然垂目,由他瘋?cè)ァ?/p>
水墨則跟著他拍案高唱,“愛你愛你愛死你……”然后舉起手,往參禪打坐般的小姨身上砍:“……把你放在菜板上,我一刀一刀剁死你。”
昔日生龍活虎到近乎調(diào)皮搗蛋的小姨父終究是老了,連去趟麗江,都膽怯到先來檢查他的肺。
燈臺在省醫(yī)門口接到了小姨父,小姨父有一副令所有男人嫉妒的矯健身材。五十七歲了,肚子還有一塊塊田狀的腹肌,實在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所以,小姨父穿的是黑色的緊身T恤,齊肩的頭發(fā)扎在腦后,很有點寶刀不老的藝術(shù)家味道。
待小姨父走近,燈臺像小時候那樣用拳頭打了打小姨父的肚子,低聲嗔怪,小姨父,低調(diào)一點。
小姨父笑起來,開始咳嗽,有涼爽溫柔的空氣穿越他的喉嚨,然后又穿出來,像一管破損的笛子在演奏。
怎么這么嚴(yán)重?燈臺嚇一跳,瞪大了眼。
小姨父搖搖手,不說話,臉憋得通紅。
匆匆趕過來的白偉沒叫小姨父,只說走吧。
燈臺看了白偉一眼,知道白偉在開始練習(xí)怎樣離開與她相關(guān)的一系列親人,從稱呼開始離開,到最終從所有人的生命、生活與記憶中離開。
5
盡管開了一連串后門,檢查結(jié)果依然要第二天才能拿到。站在省醫(yī)門診樓前,小姨父沒來由地和醫(yī)院賭氣:什么以人為本?。恳粋€破檢查,還得等明天!算了算了,你們明天給我拿結(jié)果吧,我一早就飛。
結(jié)果出來再飛吧。白偉勸,既然飛前作檢查,當(dāng)然是拿到單子再出門更放心。
我不!真有三長兩短,我就倒在玉龍雪山。小姨父孩子一樣任性。
白偉嘻嘻笑,說那我可不干,每年上墳要走那么遠(yuǎn),得花那么多錢坐飛機。說完,搶小姨父手機,要打電話給攜程網(wǎng)改航班。
小姨父哪干,說別,要不是你們老爸大驚小怪,我還看都不來看呢,還改航班?免談!
小姨兩天前去海南植物園臨摹植物,沒回來。燈臺很虛偽地邀請小姨父回家吃飯,小姨父卻說要去剛從墨脫回來的驢友家里看照片。燈臺皺著眉提醒他,檢查結(jié)果沒出來,一不要亂跑二不要亂吃三不要亂喝四要晚上早點回家,天涼,容易感冒,又得咳嗽。
行,尊敬的孟處長,我不亂跑,我住他家去,明天我們一起飛。小姨父和家里所有人一樣,都懶得聽燈臺一二三三二一的說教,打斷她,慌不迭地打車走了。
小姨父一走,燈臺和白偉就像兩塊失去了磁鐵的鐵珠,毫無主張地散落在省醫(yī)大門口,合不在一起。
白偉咳了一下,搓搓鼻子,徑直站到路邊揮手打車。
我還有事,要先走,十一點前我會回家的。白偉說。
這意思是承諾,為燈臺留一份尊嚴(yán)和面子。燈臺突然就生氣了,傲慢地說你不回家也可以,沒有誰需要你。
白偉盯著燈臺看了幾秒,啞然失笑,說,孟燈臺,你趾高氣揚的樣子真難看。但是事實不是你說的那樣,這個世界需要我的人很多,包括你,包括小姨父。當(dāng)然還包括其他某些人。
我知道。燈臺鄙棄地看了白偉一眼,如果你有足夠的精力,還會有更多的“某些人”需要你。
你說的是那種事?白偉笑起來,在陽光下,他的牙白得厲害,亮閃閃的,原來用刷過馬桶的牙刷刷牙還有美白牙齒的功能。
我當(dāng)然有足夠的精力,這你是知道的。白偉斜過身子,面無表情地在燈臺耳邊耳語。
燈臺倒退了一步,牢牢地盯著白偉的臉,想從那張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上看出點什么來,尷尬、愧疚,或者是坦然,甚至是毫不知恥,但白偉的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仿佛燈臺是個透明的、與他毫不相干、對他全然無影響的人。
刺痛從胸腔與肋骨間開始生發(fā),緩緩地,潮水一樣漫及全身,漫進(jìn)眼眶。燈臺緊咬著唇,不讓淚水流下來。是白偉錯,她憑什么替他流眼淚?
人來車往的延安路大街,擁擠的省醫(yī)大門口,一列急救車隊急駛而來,尖銳地鳴叫著,人群緊張地往后退,把孤零零一個燈臺扔在白花花的大街上。
喂!白偉急忙一把把燈臺揪到人行道旁。
燈臺茫然地望了一眼白偉。
別在我面前出事。白偉沉沉地說,我受不起。
哦?燈臺回過神來,吸了吸鼻子,挺起胸——與你有關(guān)系嗎?
水骨他們會認(rèn)為有關(guān)系。白偉認(rèn)真地說,我不想死在他們手里,我和——她還有半輩子要走。
溫文爾雅的孟教授生了燈臺兄妹四人,四兄妹各有各的性格,美卻是一致的,三姐水墨模樣兒漂亮,眉眼妖得不行,一生氣,嘴角往上一揚,極像金老先生武俠小說里面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這樣的妖,大哥水骨居然也有,一米七八的個頭,睫毛長長,眼神卻是冷的。二姐水玉則恰似她的名字,水中之玉,極其溫柔。燈臺的性格不像任何人,小小年紀(jì),便像一塊冰,就連母親去世,也保持十二萬分的鎮(zhèn)靜,等老僧入定般的父親和哭得昏天黑地的水骨、水玉、水墨回過神來,母親葬禮的大小事務(wù)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了。
關(guān)于燈臺的冷靜,水墨說燈臺是木。
白偉搖頭,說那不叫木,那叫冷血。
是的,讓他們的血熱去吧。燈臺想,有那么多事要做,有那么長路要走,光熱有什么用?
水玉、水骨、水墨三個熱血動物,從小被孟教授的四書五經(jīng)壓迫得神經(jīng)失常,一旦離開孟教授的管束,做出來的事常常極不靠譜,他們真要和白偉算賬,白偉死一萬次,也不夠他們折騰的。
6
水骨他們怎么認(rèn)為,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燈臺無賴地?fù)尠?,徑直鉆進(jìn)白偉攔下的車,把白偉扔在街頭。
星期四,七彩樅城出租公司的出租車座位套布是綠色,坐在一大片茂盛的、生機勃勃的綠海里,燈臺理理思緒,打了老慢的電話。
說,地點。燈臺麻利地,心底已經(jīng)涌動起一股燥熱,戰(zhàn)斗的燥熱。
你在哪里?老慢問。
我……燈臺想了想,對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行道樹莞爾一笑,說,我不告訴你。
孟副處長,正經(jīng)點,在哪里?我定的是沃爾瑪旁邊的三千里烤肉,你別凈給交通事業(yè)作貢獻(xiàn),要是近,直接過去。
哪個沃爾瑪?
敦煌路沃爾瑪唄,離廳遠(yuǎn)一點好。
燈臺聽到這句,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為什么怕離廳近?怕遇到熟人?遇到熟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和老慢在廳里同屬三朝元老,友情可表天地日月,這個,連廳里掃地的大媽都是知道的。怎么突然,就怕遇見熟人了?
到了三千里烤肉,燈臺點了雙份韓國泡菜,老慢讓服務(wù)員退下,自己烤,炭火很旺,整個房間很快彌漫起肉香。
不對!燈臺很爽性地嚼了一大塊泡菜才后悔——調(diào)情前的氣氛,應(yīng)該是浪漫的西餐廳,或者是酒吧。這樣滿身的烤肉香,再加上一張吃了泡菜滿嘴紅汁的血盆大口,怎么浪漫?
不吃了。燈臺托著腮,皺著眉推開碟子。
怎么了?
不喜歡。燈臺嗅了嗅袖子,說,滿身煙熏味。
老慢很認(rèn)真地嚼著,說:我們是凡人,當(dāng)然要沾人間煙火。
要不……找個地方喝紅酒。燈臺提議。
喝紅酒?還要不要鋼琴伴奏。老慢打趣,我們都幾十歲了,還學(xué)小孩子?
鋼琴伴奏?燈臺白了老慢一眼,我就是很好的鋼琴師。
好吧,由著你瘋,那我們?nèi)フ忆撉佟@下酒饋?,我倒要看看,你今天到底要鬧啥妖怪。
我小姨家里就有鋼琴。燈臺說完,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怎么會想到要把地點選在小姨家里呢?
小姨家?那我們得先趕跑小姨。老慢徐徐說著,用到了“我們”,也喊了“小姨”。一絲曖昧合著烤肉在房間里漫開來,讓燈臺很緊張。
不用……趕小姨。燈臺一緊張,不由自主地又叉起一塊烤肉,小姨和小姨父都不在家,我有小姨家的鑰匙——小姨家的鋼琴,基本上都是我在用。
那……老慢看了看表,沒有把話說完。
燈臺卻聽到了老慢心里的話——那我們有一整晚的時間。
是的,燈臺想,是的,我們有一整晚的時間。
可是,這一整晚做什么呢?燈臺有點疑惑了,繼續(xù)曖昧地聊天,還是別的什么?如果一切要發(fā)生,她該怎么辦?
小姨是個不愛打理的人,家里空蕩蕩的,客廳很空曠,一架鋼琴孤獨地擺放在落地窗旁,屋子四角亮著藍(lán)色的射燈,如幽深的海水。老慢在幽暗的光線里換了鞋,遲疑不前地說,你小姨的房子怎么這個樣子?像……老慢想了好半天,找了個浪漫的詞語,像囚禁公主的城堡。
燈臺愣了一下。
公主嗎?——說出來怕是要嚇老慢一跳,很多年以前,小姨是鳳凰路出了名的酒鬼。
燈臺十七歲那年,母親猝然去世,人們從剛剛開始風(fēng)行的卡拉OK廳找到了喝得半醉的小姨,小姨聽說姐姐去世后,尖叫著跑過半個城市,哭得暈死過去,再后來小姨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像一個安靜的啞巴,沉默地跟著老金匠學(xué)那些古色古香的畫技,很快又學(xué)會了刺繡,又很快嫁給了小姨父。
小時候的燈臺喜歡摸小姨涼而潤的臉,小姨卻一次次躲開她,小姨不光是躲著燈臺,她似乎躲著所有人,拒絕和人交談,拒絕與人交往。
她不是公主,但她是姥爺?shù)膶?。燈臺說著,按亮大燈。
燈光下,一幅巨大的刺繡出現(xiàn)在老慢面前。
那是一朵偌大的花,粉紅色、呈球狀,花瓣似百合,在金色的陽光下燦爛地盛開,氣勢驚心動魄,那伸展到最大限度的花瓣,卷曲到最大限度的花蕊,一如明天將是世界末日,它必須要在此時此刻拼命把所有的激情和美麗一一盛開。
漂亮吧?燈臺得意地說。
我的媽……這是——什么花?老慢走過去,小心翼翼地?fù)崦C框上的玻璃鏡面,瞠目結(jié)舌。
小姨繡的,不知道是什么花,問過她,她不回答。燈臺說完,表情曖昧,你今天是想了解我小姨,還是聽我彈鋼琴?
都……不想。老慢歪著頭,仿佛在思考一個很難抉擇的問題,接著,老慢伸出手,輕輕攬過燈臺,一時間,什么聲響都消失了,只有彼此的呼吸,緊緊慢慢地相隨。
燈臺依在老慢的胸前,聞著一陣綿長而干凈的味香,這樣的氣息與燈臺記憶中的愛情體香完全不同,它是成熟的、了然于胸的,卻因經(jīng)歷了歲月滄桑,不再有撲鼻的春天氣息,盡管干凈,卻是舒膚佳之類的洗浴用品包裝出來的,不是來自青春本身的蓬勃,所以更顯出力不從心的蒼老。
畢竟這個男人已經(jīng)快五十了,燈臺也不再年輕。
來的路上燈臺一直在心里打鼓,今晚彈什么曲目比較好?《天空之城》?《水邊的阿狄麗娜》?都太難了,不好弄,何況左手是燈臺的弱項,那就《夢中的婚禮》好了。
可是燈臺沒想到連鋼琴都還沒碰,老慢一個擁抱情節(jié)就開始了。是的,年輕人的愛情因為有大把大把的時光可以浪費,因此愛與被愛都來得悠長,連一個牽手,都要醞釀很久,要走過一圈一圈又一圈校園的田徑場,等心愛的姑娘說明天見時,才鼓足勇氣戰(zhàn)戰(zhàn)兢兢握到一起。
中年的曖昧則等不及,時光在飛駛而去,激情與溫暖都在不停遠(yuǎn)離。像彼岸的花,他們已經(jīng)沒有資格從頭仔細(xì)端詳,何況他們都熟悉了所有的章節(jié),不過是不一樣的主人翁而已,僅一個擁抱,溫習(xí)起來就算換了主角,也沒有太大困難。
老慢的手,慢慢地試探地滑過燈臺的腰。
燈臺頭皮發(fā)緊,本能地想推開,剛摸到老慢的手,突然想起自己今天的目的。
正猶豫,一陣疼痛從腹部襲來,燈臺忍不住呻吟著彎下腰。
怎么了?看得出老慢也很緊張,他停頓下來。
沒事。燈臺咬著牙,擠出一絲笑容,抬頭望了一眼墻上那朵驚心動魄盛開的什么花,忍住劇烈的腹痛,將手指深深插進(jìn)老慢茂密的黑發(fā)。
燈臺視死如歸的勇氣與胡鬧任性的舉動催化了老慢,老慢變得浮躁不安起來。
燈臺嬉笑地拿嘴去啃老慢的肩膀,又拼命吻老慢的脖子。粉紅色的蝴蝶在疼痛與任性的燈臺眼前翩躚地飛,燈臺開始了她對象錯亂的報復(fù),老慢緊張地抗拒嬉笑著,哄燈臺:別。
我就要。燈臺在他耳朵邊呢喃,我要給你印上專用章。
別,燈臺。老慢嚴(yán)肅起來,推開燈臺,不能這樣,對我們都不好。
那怎么才算好?燈臺停下來。
單位上好好的,下班以后也好好的,這樣才好。老慢頗費力氣地說。
你的意思是,單位上是做同事的好,下班后是做情人的好?燈臺追問。
老慢慢騰騰地捧起燈臺的臉,老老實實地說:燈臺,我知道你一定遇上了麻煩,我愿意被你利用,因為我愿意幫你忘掉麻煩,但是……但是我不想惹麻煩。
燈臺腹部劇痛,似猛火燃燒,她強撐著搖搖頭,說,老慢,我也不想惹麻煩,我只是……想找個人……
放松放松。老慢接過來,沖著燈臺憐憫地笑,這笑容像輕風(fēng)吹開浮云迷亂的天空,讓所有真相清如明鏡,曖昧消失了,像來時那樣,突然來,又突然離去。燈臺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世上還有另一顆心,藏在這個叫老慢的男人心里,這個連她什么時候情緒不對都能非常敏感地捕捉到的男人心里。
是愛吧?是,又不是。
下半年……顧副廳長到點了。老慢抱緊燈臺,溫柔地哄,這段時間,不能出差錯,乖。
哼哼。燈臺苦笑,緊壓住腹部,悻悻地坐到鋼琴邊上。
算了,我還是彈首曲子給你聽吧。燈臺脫下黑色蕾絲外衣,取下發(fā)夾,讓卷發(fā)瀑布一樣披散在肩上胸前,伸出手猝然彈響一個重音,擲地有聲地宣稱:老慢!咱們今天晚上就麻煩麻煩!
7
燈臺與老慢并沒有能夠在這個夜晚發(fā)生任何麻煩。
一場急性闌尾炎將燈臺的計劃全部打亂了,燈臺還沒變成妖精,就差點變成了去往天國的天使。
水墨看著從麻醉中清醒過來的燈臺,意味深長地笑,眉眼間全是跳躍的字句——燈臺,你行啊!
黑色蕾絲外衣是老慢在等待120急救車時慌亂為昏迷的燈臺套上的,老慢犯了與燈臺早晨犯的同樣錯誤,他替燈臺穿反了。
這樣一個細(xì)節(jié),偏偏讓精怪的水墨發(fā)現(xiàn)了?;艁y間穿錯衣服的情節(jié),想必在水墨身上也發(fā)生過。
水墨眉飛色舞一上午,剛見吃午飯的白偉走出病房,就按捺不住地低聲尖叫:燈臺,快說!老慢怎么樣?
燈臺躺在病床上呻吟起來,一半因為痛,一半因為痛苦:三姐!
昨天半夜你做手術(shù),老慢在外面抽了一地的煙,臉都發(fā)青了。水墨用手在臉上比畫著,嘴里嘖嘖直贊:小妖精,行啊,不聲不響的,藏了這么個寶貝,說說,多久了?
燈臺渾身是嘴也說不清,苦央央漲紅著臉。在孟家,燈臺在口舌上從來都不是哥哥姐姐的對手。
那一年媽媽教訓(xùn)水骨幾個時,說,除了燈臺像你們爸爸,怎么就沒一個像孟家人的?
水骨卻反駁:燈臺才不像爸爸呢,燈臺像小姨,不吭聲的悶葫蘆,一個大葫蘆一個小葫蘆。
穿著白色圍裙的媽媽聽了,轉(zhuǎn)身回頭看在陽臺上看書的父親。
金色的夕陽越過高大的梧桐樹傾瀉而下,如紗巾般披在媽媽肩上,媽媽站在璀璨炫目的光芒里,像一個夢,她那修長的身材和極富教養(yǎng)的神情漸漸籠罩在這光里,越來越模糊。
就在那天半夜,披著一身陽光的媽媽卻突然心肌梗塞離開了人世。
黎明前最黑的時候,酒氣沖天的小姨瘋狂穿越過學(xué)院家屬區(qū)最狹長的巷道,狂風(fēng)般飛奔進(jìn)五樓的孟家,撞歪所有站在屋里的人,沖進(jìn)臥室,撲在媽媽身上,傷心成了一團吸滿水的海綿。只哭,不說話。
燈臺跪坐在媽媽遺體旁邊,淚流滿面。也只哭,不說話。
白偉為燈臺換病號服,燈臺拒絕了。
多久了,白偉沒有挨過她的身體,她不想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擁有白偉的同情,而且,躺在病床上整整一天了,燈臺明顯地嗅到自己身體有一種近似于臥床多年的老人身上才有的濕悶而酸澀的氣息。如果愛情的列車已經(jīng)在上一個站臺就停止了前行,那么,燈臺一定要讓白偉記住關(guān)于那個站臺的花香和藍(lán)天,而不是現(xiàn)在這個被拋棄的終點站,一片萬物蕭條的破敗與難堪。
白偉站在病房門口,若有所思地看燈臺咬牙忍著傷,自己換睡衣。
燈臺捂著上衣,說,轉(zhuǎn)過去。
白偉歪歪頭,突然自嘲地笑笑,聽從地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燈臺說:有什么好看的,我都知道。
那是你的事。燈臺倔強地答著,認(rèn)真又費力地把睡衣套上,再把蕾絲上衣和長褲疊好,放進(jìn)袋里。
聽燈臺收拾停當(dāng),白偉才轉(zhuǎn)過身來,若有所思地看燈臺:昨天晚上,你和老慢在小姨家里做什么?
燈臺怔了怔,看向白偉,詭異地笑笑,不說話。
你們?白偉聲音有點沉悶,有點不甘,或許他明白自己作為一個背叛者,沒有質(zhì)問和打探對方的資本,但白偉到底是受到了打擊。
燈臺用手支撐著半坐在床上的身體,小心翼翼地躺下,閉上眼不說話。
我不告訴你們。燈臺惡作劇地想,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永遠(yuǎn)不讓你知道昨夜發(fā)生了什么。
是的,燈臺不可能告訴他們她和老慢沒來得及開始就讓該死的闌尾炎破壞了,那將會讓水墨她們和白偉都笑破肚皮。
燈臺只有讓他們想去。
我累了,麻煩你關(guān)上燈。燈臺閉上眼后,學(xué)著白偉前一夜的語氣,平靜地說。
8
黎明時分,燈臺被低沉的哭泣聲驚醒,就著病房半明半暗的光線,睡意朦朧的燈臺看到了小姨。
小姨。燈臺伸出手抓了抓,以為自己在做夢,小姨在海南呢。
燈臺!長發(fā)凌亂的小姨緊緊拽住燈臺游離在空中的手,哽不成聲地輕喚,孟老師說你差點就沒命了,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啊燈臺。
小……姨。燈臺眼眶一熱。想想除母親二十多年前去世后,沒見她對誰上心過,可憐了小姨父,在家憋得慌,只好往外跑,去和路人說話,憋壞了的小姨父整天著魔地學(xué)著每一個地方獨特的民族情歌,與其說他是唱給小姨聽,不如說他是自己唱給自己聽。
小姨,我沒有不小心啊,是闌尾不聽話,它自己要鬧罷工。燈臺故作輕松地勸小姨。
孟老師……孟老師說,要是晚到幾分鐘,你就沒了……燈臺,我走時你還好好的,早知道我就不走了,都怪我。小姨伏在燈臺身上,溫?zé)岬男靥刨N著燈臺的大腿。
盡管很傷感,但燈臺忍不住想笑——闌尾又不是因為小姨走了才鬧革命的,而且,割掉的不過是一節(jié)盲腸而已,有它無多,沒它不少,幾天后,她孟燈臺照樣是一條好……好巾幗。
這時,病房門開了,走廊里的燈光把站在門口的人影子映在小姨背上。
是父親。
小姨回過頭看向父親,一言不發(fā),目光卻寫滿抱怨。
燈臺她好好的,你回去吧,回去休息。
我不,我們燈臺都差點沒了??奁蟮男∫躺ひ艏怃J,像呼哨劃破長空。
盡管病房沒有開燈,燈臺還是感到了父親臉上的僵硬,他沉默了好半天,才開口說:百合,你冷靜一點,燈臺好好的。
這是燈臺第一次聽到父親直呼小姨的名字,幾十年了,當(dāng)過小姨大學(xué)時期班主任的父親一直不曾叫過小姨的名字,而小姨則是敬畏父親的,不敢叫姐夫,一直叫孟老師。
“百合”這兩個字,父親喊起來如此古怪和詭異,如一枚在父親懷里塵封了多年的翡翠,此時父親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來,一邊帶著令他牽筋動骨的傷,一邊綻放出日廝夜守的潤澤。這一掏,燈臺眼前的世界陡然傾斜變了形。
看著父親的眼神,燈臺的心怦怦怦響,一個不成型的、模糊的、巨大的問號如山崩似海嘯地朝她轟然襲來,燈臺虛弱地支起身子,緊緊揪住小姨的手,用怪異的嗓音顫抖著問小姨:小姨?
燈臺。小姨眼淚汪汪地看著燈臺。
小姨!一些遙遠(yuǎn)的往事開始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塊塊倒塌過來,壓向燈臺,那最后一張倒下的牌是什么?燈臺害怕面對,又迫不及待想求證:小姨,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小姨?
小姨驚慌地看燈臺,又回過頭求援地看向燈臺的父親,像課堂上被提問的孩子。
她是你小姨啊。父親用同樣古怪的嗓音慈愛地對燈臺說:都說打了麻醉藥的人會變傻,你還真傻了?
不,不對,父親的聲音不對,小姨的眼神不對,骨牌還在一塊塊倒塌,三十年的記憶似驚雷碾過燈臺頭頂。燈臺覺得背脊發(fā)涼,渾身如陷沼澤,越沉越深,卻無力掙脫。天色在漸漸發(fā)白,燈臺眼前卻越來越暗。
就在燈臺緊張得快要窒息過去的時候,白偉到了,一手端著綠豆稀飯,一手捧著鮮花,差點撞到父親。
小姨?爸爸?你們……這么早?白偉看看病房的掛鐘,驚訝地問。
父親點點頭,指指小姨,說,她急著來看燈臺。
白偉啊哈一聲笑起來,說,小姨,你和小姨父真逗啊,一個飛出去,一個飛回來,怎么就不往一個堆里擠呢?
燈臺像個受驚過度的孩子,慌亂地朝白偉伸出手,無助地喊,白偉!
驚訝的表情再度出現(xiàn)在白偉臉上,隨即,白偉放下花和稀飯,嬉皮笑臉地走到床前:孟大處長有什么吩咐?
燈臺沒心思計較,一把拽住白偉的手,白偉的手里還帶著稀飯的熱乎勁,這熱乎是家長里短油鹽醬醋的熱乎,是白偉還未來得及戒備的熱乎。燈臺帶著哭腔說,讓他們走吧,我想休息一下。
白偉尷尬地望望岳父,又望望小姨,說,要不……你們先走吧。
小姨遲滯地站起身來。一夜之間,她奶白色的棉式長裙皺了,她的人和皮膚仿佛也皺了,總之,燈臺第一次明顯地感受到小姨的蒼老,那個坐在小繡鋪里繡著她的花花草草,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過問的小姨,那個幾乎讓人忘記她年齡的小姨一夜之間就變老了。老慢昨晚說什么來著?他說小姨的家,像一個囚禁公主的城堡,那么,小姨就是被囚禁的公主,是什么東西解除了公主的魔咒,讓沉睡的公主蘇醒過來,知道憂傷和痛惜,卻因這蘇醒,飛速地對接了時光,呈現(xiàn)出與年紀(jì)相匹配的蒼老?
小姨憔悴地轉(zhuǎn)過身,彎腰去拿她的行李,父親無聲地先行提起。
燈臺的眼淚奪眶而出——小姨是從機場直接過來的。她不敢看小姨的背影,下意識地把臉往白偉懷里躲,白偉伸出手,拍了拍燈臺的腦袋。
好半晌,病房安靜下來,燈cdbee8cc92aa237679211657fd71af30ed1ba7c2b75ee5e157e6501934b86533臺閉著眼,喃喃地問白偉:他們?
都走了。白偉輕聲說,你要不要再睡個回籠覺?
不用。風(fēng)從窗戶吹進(jìn)來,帶著朝露的涼意,一叢楠竹在風(fēng)里搖晃,切割著嫩白色的晨光。
秋天近了。
燈臺瞇了瞇眼,又往白偉懷里鉆了鉆——此時,燈臺感到了自己的虛弱無用,無用到必須依靠即將與她分道揚鑣的白偉。無論怎樣,她與白偉仍然是夫妻,幾千個日日夜夜的耳鬢廝磨,將彼此的骨血融入彼此,讓彼此依倚彼此成為習(xí)慣。
為什么要趕小姨走?人家下飛機就來看你,無情的孟處長。白偉仿佛習(xí)慣了借這種調(diào)侃的語氣,來延續(xù)他與燈臺感情的陌路之旅。
燈臺不回答,依在白偉懷里,看著桌上的鮮花,答非所問:買花了還?
嗯……白偉吞吞吐吐半天,最后說,不是我買的。
燈臺聽出了潛臺詞,靠著白偉的半邊身子便硬了。燈臺把自己從白偉懷里拉出來,重新靠在床上,臉上鐵板一塊般的冷靜。
孟燈臺,你真神奇,讓你恢復(fù)精力的最佳補品,不是人參也不是靈芝,只需要用一根針刺一下,你就會像刺猬一樣穿上盔甲,神氣十足地上陣打仗。白偉用審視的目光牢牢盯著燈臺,都說女人是水做的,我怎么看不到你流一滴眼淚呢?
很簡單。燈臺迅捷地答,你不是那個值得我流淚的人。
那,哪個人值得?老慢?白偉哼哼起來,那個讓你幸福得連闌尾都跟著發(fā)燒的老男人?
猛然地,燈臺抓起那束鮮花,想也不想地朝白偉擲過去。過猛的用力牽扯了傷口,燈臺倒吸了口冷氣,繼而完美地保持了臉上的冷笑。
想去吧。唯有讓你也充滿想象,你才知道,想象是一把刀子。
9
水骨約了老慢見面,燈臺是家里的小妹,若非白偉出軌和燈臺手術(shù),水骨幾乎沒在燈臺身上花費過時間,燈臺一向都很老實,一步步走得不偏不倚,但這一步跨度大了點。
老慢卻否認(rèn)了,而且只用了一句話就讓水骨相信了他那一夜的狼狽:我們什么都沒來得及交流,她的闌尾就發(fā)炎了!
好,我相信,如果你愿意,水骨揚揚眉毛,說,下一步我可以當(dāng)你們的信使。
算了。老慢搓著臉,怕怕地說,這才開個頭,脈都沒摸著,她的闌尾就發(fā)炎了,等摸出個頭緒來,怕是我和她的生活和工作都要發(fā)炎了。
水骨哈哈大笑起來,說,老慢啊,你的邏輯太有趣了,依你這話的道理,全世界都得發(fā)炎。
孟老師不會。老慢昔日也是燈臺父親的學(xué)生,他是真心敬重。
水骨沒心沒肺地笑,刻薄地說,質(zhì)量守恒定律——因為我老爸身上的毒素沒有及時發(fā)炎消化,所以反應(yīng)在我們身上,你看,我、水墨,都是個滿身帶毒的孩子。你小心了——你不帶著燈臺好好發(fā)一次炎,以后你的孩子,我是說,有可能是你和燈臺的孩子,就也會變成我們這樣,滿身毒素。
老慢啼笑皆非地看著水骨,想那個溫文爾雅的孟老師,怎么養(yǎng)出這么個怪物來。
狗日的白偉,破產(chǎn)那幾年,靠我們家燈臺養(yǎng)家,吃著現(xiàn)成的喝著現(xiàn)成的,現(xiàn)在仗著手里有了兩個錢,反倒嫌她不溫柔,居然在外頭有人。他就是欺負(fù)我們家燈臺老實。你老實說,你和燈臺是不是有戲?如果有,我支持。
白偉外面有人?
老慢這才明白燈臺所有的異常。
搞了半天,燈臺昨天瘋瘋癲癲的是這么個原因。
太不該了,當(dāng)時只顧著謀劃某些來路不明去向不清的企圖。
老慢自責(zé)地灌下一口酒。
你人好,配得上我們燈臺。水骨繼續(xù)慫恿。
老慢叫苦不迭。孟家三兄妹仿佛鐵定了他老慢和燈臺有特殊關(guān)系,而且用極度的熱情接受了他這個第三者身份的“妹夫”,老慢渾身是嘴也解釋不清楚。其實燈臺的內(nèi)衣相當(dāng)保守,敵不上模特大賽上的比基尼,所以呢,說脫,也不見得驚艷。何況老慢并沒有賺到一分一厘的好,燈臺就哎喲一聲暈了,然后他就急火三槍地邊打120邊背著燈臺下樓。
六層樓??!老慢都四十好幾了,燈臺再瘦,壓在他背上也不亞于一座五指山,連下樓都走不穩(wěn),老慢哪還有心思想那些花花草草?
這過程老慢不好解釋,沒法解釋。
老慢逐漸感受到了危機,這危機來自面前的水骨,水骨是生意人,有些事,他看得淡,也不在乎,但老慢在乎——比如一個好男人、好父親、好丈夫、好公仆、好領(lǐng)導(dǎo)的形象,四十多年老慢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都挺過來了。難道現(xiàn)在真要為一個燈臺把一切都扔了?
崇拜自己到五體投地的兒子會是什么表情?幾十歲了還經(jīng)常撒嬌的老婆會是什么反應(yīng)?還有動不動就四處夸耀自己有個副處長姐夫的小舅子會怎么說……生活是一把梭子,老慢原本是一條單獨的絲線,現(xiàn)在生活和時光把老慢這條絲線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網(wǎng)里全是牽筋動骨的親人,老慢要把自己從這網(wǎng)里完整地抽出來,和燈臺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再進(jìn)一步講,燈臺的行為似乎也與愛無關(guān),他明白,燈臺只是想瘋一瘋。就算她的闌尾不發(fā)炎,他們之間也不見得會發(fā)生什么。孟燈臺是誰?孟燈臺是臨死前都記得交黨費的好同志,她不是隨便的女人。
我和燈臺只是朋友。這些年,我把她當(dāng)兄弟看,昨天剛覺得她像個女人,她卻又虛弱得上了手術(shù)臺。有點想法,沒來得及。老慢字斟句酌地表白著,真的沒來得及。
我知道。水骨沉思著,肯定老慢的說法,并作檢討,這些年,我們家也沒把她當(dāng)女人,都忙自己的,讓她一個人拼去了。
到了醫(yī)院,水骨沖燈臺邪邪地笑,燈臺問怎么了?
我在想老慢的話。水骨說。
老慢說什么了?
他說他一直當(dāng)你是兄弟,是這樣嗎?裝的吧?
燈臺心頭一沉,兩三天來,燈臺一直在想,老慢該如何給家人解釋那一晚的事情,千猜萬猜,沒猜到老慢會這樣說自己。
這讓燈臺的自尊備受打擊——他老慢不過是根浮在水上的木頭,這根木頭不見得有多好,放在岸上未必會讓燈臺動心,只不過對于被白偉推下水的燈臺來說,是很實用的。這個想法很卑鄙,但就算卑鄙,燈臺也不能容忍老慢說他居然一直沒把自己當(dāng)女的!那他一次次瞄自己做什么?他說那些關(guān)于紙醉金迷的生活做什么?
狗屁。燈臺氣憤地罵。
水骨驚訝地看著燈臺,說,孟處長,很粗魯哦。
燈臺怏怏地說出了心里話:昨天我和老慢約會,本來是想惡心惡心姓白的,結(jié)果沒成,倒惹來一刀子。你們幾個個個都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怎么偏偏到我這里,就連個老情人也混不上?還沒出啥事,就撇得一清二白,說當(dāng)我是兄弟,他狗屁!
傷口有點痛,燈臺停下來,喘了口氣,尷尬地警告水骨:不準(zhǔn)告訴水墨。
水骨舉著雙手宣誓:你說了算。
大哥,你說,我漂亮嗎?罵完狗屁,燈臺到底是傷心了,悵惘地問。
當(dāng)然。水骨在心里說,你要是不那么倔強,你燈臺當(dāng)然也算個美女。
你在想什么?燈臺警惕地盯著水骨:說!
我在想。水骨做了個鬼臉,全世界的女人,沒有一個比我們孟處長能干漂亮,賴斯太黑,魯豫太瘦,楊瀾臉歪,個個不及你。
拉倒吧。燈臺情緒很壞,沉沉地說,我知道我混得差,白偉不要,老慢裝死。
我們要你啊。水骨望著病床上的燈臺,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妹妹很需要照料,燈臺,水玉在杭州那邊請了假,說要回來守著你,你看,大家都要你。
誰稀罕我?燈臺寒心地說,一個個連傷了我都懶得說對不起!白偉不說,老慢不說,爸爸不說,小姨也不說!
想著自己三十多歲了,還玩“脫衣門”,結(jié)果人家不買賬——燈臺死的心都有了——這個男人有什么好?副處當(dāng)了十三年也沒往上挪一步,而且連個眼珠子都黑得不徹底。沒想到回避她倒是如此徹底,扯東扯西論起兄弟來。
羞辱之外,還有一個巨大的恐懼藏在這些難堪和恥辱背后,那就是父親和小姨。
燈臺有想跳下床拔腿就跑的沖動。她喜歡四平八穩(wěn)的日子,她不想探究她不愿接受的秘密。一如她不想知道白偉背后的女人是誰;一如她不敢不會也不愿將在小姨家的一幕告訴任何人;一如她不敢用手去撥開父親那一聲“百合”后面的真相,盡管真相只需要她一個手指,就可以捅破。
一切只需要她消失就好,這樣,與她有關(guān)的秘密自然會消失。
水骨捕捉到了微妙的信息,他的雙手像鉗子一樣牢牢抓住燈臺:燈臺,爸爸不說,小姨不說,他們不說什么?
像觸電,燈臺的話戛然而止。她用大的、無神的、眼袋發(fā)黑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大哥。
10
二十多年了,水骨、水墨第一次走進(jìn)小姨的家。
水骨不喜歡小姨的,小姨是塊透明的玻璃,再熱的溫度也焐不暖她。性情的水骨和小姨走不到一堆。他不去,便不許水墨去,水墨是水骨的尾巴。
偷了燈臺的鑰匙打開小姨家房門,同樣,兄妹倆被那幅巨大的花繡驚呆了。
你看你看,這花怪怪的,像是明天就要死掉,拼了命地趕緊開。水墨說。
水骨對花是一竅不通,翻著白眼問:什么花的干活?
不知道。水墨恬不知恥地聳聳肩,問我三年級的閨女。
花瓣……像百合。水骨說,了然!了然!小姨叫百合。
水墨卻像只狼犬,圍著刺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眼睛蛇舞雀躍:大哥,你覺不覺得這花像一個燈臺,喏,下面長長的臺柄,上面開圓形的百合花球。
正走向書房的水骨倏然停下來,眼神陰冷,牢牢盯著花繡。
你跟我來。水骨說著,鉆進(jìn)小姨父的房間,推開一沓沓攝影雜志,打開電腦,思忖片刻,在百度里輸入“燈臺”,頓了頓,又輸了“百合”兩個字。
一條條結(jié)果赫然出現(xiàn)在水骨和水墨面前。
點開——
燈臺百合,百度百科,花系:石蒜科,又名彼岸花……
彼岸花……燈臺、百合……水墨,你記不記得,小姨大學(xué)時讀的是爸爸那個班,第二年冬天,小姨莫名其妙休學(xué),還去七姥姥家住了一年。水骨面色鐵青地說。
不記得了,水墨搖頭,那時我才多大???我只記得媽媽有一年從七姥姥家里回來,抱回了燈臺。
水骨皺起眉頭。
他是老大,只比小姨小六歲,他記得那年冬天一連下了好多天的雪,半個多月都沒化,小姨放寒假去了七姥姥家就再也沒回來,開學(xué)的時候,打了個電話回來說鄉(xiāng)下大雪封了山堵了路,出不來,后來進(jìn)了陽春二月時,她又說河道漲水,出不來……總之小姨那一年就呆在兩百里外七姥姥的家里,不肯回來。
母親不允許小姨的放縱,親自去了一趟霧龍山,十天后,母親面色蒼白地回到家中,那天是周末,水玉帶著水墨去了姥爺家里,水骨卻在家睡懶覺,本是好好躺在床上睡著,卻莫名打了個冷戰(zhàn),醒了。醒來的水骨透過門縫,看到數(shù)十日奔波歸來的母親恨恨地盯著父親,一聲不吭,父親站在母親對面,漸漸地臉色轉(zhuǎn)白,如母親一樣的蒼白。
最后,母親猛然揮出一巴掌,打在父親的臉上,父親沒有躲,甚至衣襟都沒有動一下。
水骨聽到父親說:好,我走。
不許走!母親輕而兇狠地說,你敢走,就替我買好棺材再走。
唉——父親痛苦地長嘆一聲,那你說該……
老樣子。母親低聲地、短促地、堅決地、專斷地,什么都是老樣子!必須!否則……
水骨偷偷躲在門里,心里怦怦跳,母親看父親的眼神太可怕,凄厲如劍。
半年后,母親再次去了霧龍山,回來時,抱回了一個嬰兒,便是燈臺。
母親說,是在車站撿到的,好歹是條命,丟不下,就抱了回來。母親講這話時,嘴唇不停地顫抖,手也在顫抖,當(dāng)她把這嬰兒塞進(jìn)父親懷里時,水骨敏銳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手也在顫抖。
這個嬰兒便是燈臺。家里人除了年幼的水墨,都知道燈臺是撿來的孩子,所以,燈臺的名字不是“水”字打頭。
燈臺、百合,燈臺百合!莫非燈臺是小姨的孩子?小姨在霧龍山整整呆了一年,除了生孩子,還會是什么原因?
你說什么?水墨嚇一跳。
燈臺不是我們家的。水骨告訴水墨——她是媽媽去七姥姥家回來時,撿的。
水墨驚詫萬分地看著水骨,好半天,恍然大悟地喃喃低語:難怪……媽媽不喜歡燈臺,燈臺最小,最受氣。那年我和燈臺玩一千零一夜,媽媽沖燈臺發(fā)火,差點把她摔下床……
水骨走出書房,返回客廳。敲碎玻璃,一把取下花繡,點燃打火機。
很多年了,絲線很燥,火光隨著它們的脈搏熱烈歡快地延伸,沒有多久,一朵開得奮不顧身的燈臺百合在火苗中消失了。
你干什么?水墨聞到味道,跑出來看到眼前被火苗吞噬的燈臺百合,尖叫起來。
水骨眼睛血紅,喃喃自語:燈臺不能和百合在一起,燈臺永遠(yuǎn)是我們家的燈臺。
你你!水墨直跺腳,小姨會罵我們的!
她不會,她不敢!水骨站起來,盯著水墨,一字一頓地說——聽著!燈臺是她的孩子!
水墨再次呆住了。半晌,傻傻地——是她……和誰的孩子?
水骨沉默不語,許久,緊閉的嘴唇間擠出三個字——不知道。
11
手術(shù)過后的燈臺,大病小病都跟著來了,連續(xù)不斷的高燒、胃痛、腸炎、低血壓,總之,習(xí)慣了天天在單位加班的燈臺變成了天天到醫(yī)院報到的病人,鋼鐵戰(zhàn)士如愿以償?shù)刈兂闪嗣霞易钚〉膶氊?。水骨每天開一小時車穿城而來,給燈臺做下午飯,一個帥氣的老男人給你做飯,不管他是哥哥還是別的誰,總是能讓你胃口大開。水墨則扔了瑜伽班訓(xùn)練,把跳肚皮舞的地點放在了燈臺家飯廳。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追蹤著白偉的去向,然后催促白偉回家——一日夫妻百日恩,要會野鴛鴦,也得把燈臺養(yǎng)得百病全消了才算完。
白偉像個被警察圍著的罪犯,回到家,嘴里塞滿飯,老實得一聲不吭。
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燈臺受寵若驚地坐在哥哥姐姐中間,總問——我是不是得了癌癥?
沒有。水骨想起從小孤獨的燈臺,心頭糾結(jié)不已——以前沒管你的,現(xiàn)在全部補上。
轉(zhuǎn)眼到了水墨生日,正好遠(yuǎn)嫁杭州的水玉請假回來。水骨便慫恿著去K歌,建議一出,一呼百應(yīng),燈臺拗不過三個美女俊男,扭扭捏捏跟他們一起進(jìn)了敦煌天堂。
敦煌天堂的大廳很暗,光怪陸離的燈光晃得燈臺眼睛發(fā)花,一個黃頭發(fā)的老男人正在離地兩米多高的主臺上嘶扯著嗓子高唱《熱情的沙漠》。
好老的歌,好老的人,好可憐的沙漠。
“你給我小雨點,滋潤我心窩;我給你小微風(fēng),吹開你花朵……”
水骨、水墨、水玉隨著音樂高聲叫著,把燈臺拖進(jìn)舞池,圍著燈臺跳舞。
燈臺手足無措地站在中間,臉都紅了,想跑出來,水骨幾個卻手拉手圍成一圈不放,燈臺彎下腰想從他們手底下鉆出去,也不行。燈臺又羞又氣,只得像孩子一樣大聲嚷嚷,討厭!討厭!
水玉笑起來,大聲說,看,燈臺生氣了。
水墨索性鉆到圈里陪燈臺,扭著腰熱烈地舞動著,示意燈臺跟著跳,燈臺委屈地大叫:我——不——會??!
水墨才不管,扭起肚皮舞來。一時間,舞池尖叫聲此起彼伏。水骨和水玉也在尖叫聲中激動得大喊:水墨,加油。
大家都注意水墨去了,燈臺終于有機會悄悄逃脫,回到座位上,經(jīng)水骨們一鬧,燈臺的頭開始痛起來。
搖擺的燈光從燈臺這邊轉(zhuǎn)過去,打在舞池側(cè)面的一個座位上。
正按太陽穴的燈臺便看到了白偉和那個女人。
燈光停留在白偉臉上只是一瞬間,但燈臺還是很清楚地看到,那個女人依偎在白偉耳朵邊,正抱著白偉的頭在說著什么。白偉的臉笑得像三月的春光,頭不停地點點,又點點。像在說,哦,是嗎?是這樣嗎?真好。
水骨過來了,舉著啤酒說,燈臺,喝酒。
燈臺不說話,搖頭,指了指那面。
水骨順著燈臺的手望過去,臉上升起一絲壞笑。說,走,跟我過去。
不去不去!燈臺有點慌,趕緊抓住小桌板。
水骨的手像鐵夾子,牽著一臉驚慌的燈臺走過去,朝白偉陰風(fēng)慘慘地笑:白總!
白偉一愣,頓時面無人色,看著水骨和燈臺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水骨摟了摟燈臺說,白總和愛人來休閑?我和我妹妹來玩,要不,我請你愛人跳曲舞,你陪我妹妹跳一曲,她舞技不佳,不招男人愛,你不要嫌。
水骨說完,不由分說便牽起白偉身邊的女人。
白偉要攔,沒攔住,只好打哈哈說好。水骨長手一牽,已把白偉的女人帶入舞池。
燈臺一臉窘迫地站在舞池邊上,憤憤地盯著白偉。
白偉也憤憤地:你跟蹤我!
燈臺氣得七竅生煙,說,誰稀罕跟蹤你?你不要臉,還怕人看?
舞池里,那個女人疑惑地看過來。白偉回頭看看,朝她揮揮手,然后作勢要與燈臺跳舞。
燈臺甩開他的手,回到了水墨、水玉那邊。
水骨跳完舞,把女人還給白偉,倒回來問燈臺,怎么不跳?
燈臺白了水骨一眼,不理他。
水骨嘻嘻笑,說,我知道你不高興我讓你和白偉跳,這是策略嘛,要不,我怎么有機會摸那個女人的屁股?
什么?水墨來勁兒了,撲到水骨這邊,興奮地叫:說,快說。
水骨揚揚眉毛,說,我先是掐了她的腰,很重的,肯定青了,她沒吭聲,然后我就又摸了她的屁股。
再然后呢?水墨意猶未盡。
還有什么然后?。克羌賱荽蛩?,這是舞池,不是床。
燈臺聽著,怒火漸漸消下去,她甚至有點可憐白偉的那個女人,也許人家是礙于情面,忍著沒有戳穿水骨罷了。
說笑間,白偉過來了,臉色鐵青。
大哥,二姐,三姐。白偉逐一地喊,舉起整整一瓶啤酒灌到底,我和燈臺離婚是遲早的事情,就算我對不起她了,但我和小敏的感情是真的,希望你們理解。燈臺是個好人,但她真不是好女人,她只知道往前沖沖沖——世界創(chuàng)造女人是為什么?女人是陰,男人是陽,可她整天跟一群男人比強比硬,搞得自己男不男女不女。她不累,我累!你們懂不懂?
懂,當(dāng)然懂。水骨洋洋得意地說,你的情人就很“陰”,連我摸了她屁股,她都不吭聲。
白偉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水骨,傻了一般,又回頭看看那個小敏,突然大吼一聲:我操你媽!拳頭直沖水骨腦袋。
水骨打慣架的,輕而易舉地躲開,嚇得不輕似的連連作揖:不摸了不摸了,兄弟一場,互相學(xué)習(xí),打架做什么?喝酒,喝酒。
水墨把著啤酒瓶,在一旁笑得花枝招展。
兩分鐘后,燈臺看著白偉煞白著臉扯著那個叫小敏的女人離開敦煌,自嘲說,聽到了吧,我養(yǎng)了他四年,現(xiàn)在他說我不像女人。
他算個屁!水玉白了門廳一眼,說,燈臺,沒事兒,離了找個你肯嫁的男人,肯替他生孩子的男人,氣氣他。
肯替他生孩子的男人?燈臺的思維在聽到這句話時停頓了一下,結(jié)婚恁多年,一直說要學(xué)小姨和小姨父,做丁克家族,沒細(xì)想過愿不愿給白偉生孩子的事,現(xiàn)在想來,除了嫌有孩子麻煩,潛意識里,自己是不愿意給白偉生的。
看來有些事,從白偉那個角度看過來,不對的真是自己。
干脆咱們放過白偉吧,是這樣——我也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燈臺長吁一口氣,甩甩頭,堅決地說。
水骨幾個大眼瞪小眼,齊齊盯住燈臺。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燈臺撓了撓耳朵根子,不好意思地說,就是……白偉每天用的牙刷,我都用來刷一遍馬桶。
12
婚離得很徹底,白偉啥也不要,燈臺啥也不想要,望著一屋子的雞零狗碎,燈臺推給白偉,白偉推給燈臺,都不想跟著一堆舊情舊境過日子,人都散了,還拿這些干什么?
你住哪兒?
你住哪兒?
齊齊從家里退出來,齊齊地問,然后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都有點尷尬。水骨那邊有套房子,他把家具都買好了。燈臺說。
那好,我嘛……先湊合湊合。白偉含混不清地說,也不解釋和誰湊合。
接著,顧副廳長退了,孫處長順上了。
騰出一個正處。
以前燈臺一直可勁兒鼓勵老慢:最后一班車,你不要再慢騰騰錯過了。
那時候燈臺沒想過要與老慢爭這個正處,老慢大她那么多,理當(dāng)歸老慢。何況是死黨。
但是挨過一刀子后的燈臺不那么想了,割掉的不光是盲腸,還有好心腸。重回單位上班后燈臺沒再搭理老慢,想起來心里就有氣——你個老朽!麻煩一來,躲得比誰都快!
老慢哪能看不出燈臺的火氣?遇上燈臺就躡著腳走路,大氣也不敢吭。
過了國慶節(jié),廳長突然把老慢和燈臺一起叫到辦公室,此地?zé)o銀三百兩地問他們對這次空缺的職位有什么看法。
燈臺與老慢并肩站著,一動不動,這是燈臺動完手術(shù)后第一次與老慢站在一起,盡管已經(jīng)過去兩個來月了,燈臺想著自己那天晚上的樣子,仍然很覺難堪,沒理老慢。
我沒有什么看法。老慢慢騰騰地說。
你呢?廳長問燈臺。
燈臺搖搖頭,不說話。
你們兩個都不錯。廳長表揚道,這些年,你們兩個一直是大家學(xué)習(xí)的楷模,互相幫助,互相關(guān)心,從不鬧別扭,革命友情深厚,以后你們兩個中無論誰上,我都希望你們繼續(xù)這樣保持友好的同事關(guān)系。我呢,不偏誰、不袒誰,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們要公平競爭,和平競爭!
廳長說到這里,手有力地?fù)]了揮。
一瞬間,燈臺感覺到了站在身邊老慢的僵硬。
老慢是在乎這個位置的,他在乎就好,哼哼,蠻有意思。
回到辦公室,燈臺正要打電話給老慢,電話卻響了。
是老慢。
燈臺。
嗯?燈臺冷冷地答,有事?
關(guān)于這個位置。老慢那邊似乎是咽了咽口水,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你先說說你怎么看?燈臺意識到了什么,有一搭沒一搭地玩電話線。
你知道,我再不上,就得下了。老慢沒有正面回答。
燈臺笑,冷冷地說:你上也好,下也好,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唉。燈臺聽到老慢一聲長嘆,燈臺,我知道你記恨我,但其實我是為我們兩個好,都是奔四奔五的年紀(jì),我們不是小孩子。
我們是不是小孩子了,但是我做什么了?抱是你先抱的,親也是你先親的,你倒好,說拿我當(dāng)哥們兒,你什么意思?燈臺得理不饒人,全然忘記了自己挑逗在先。
我的意思是我很尊重你,我當(dāng)你是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傷害你。老慢說,你明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是你非要鉆牛角尖。
什么這個意思那個意思?聽不懂!牛角尖?你管我鉆不鉆牛角尖?燈臺氣咻咻地說完,掛了。
沒等燈臺端水喝口茶,電話又響了,燈臺以為是老慢,拿起電話就說:你煩不煩?
電話那頭傳來水玉軟綿綿的聲音:回不回來吃飯?
自從水玉從杭州回來,燈臺的飯就有了著落,水骨也解放了,水玉換著花樣給燈臺做菜,每次看燈臺餓死鬼投胎似的吃法,都要唏噓自責(zé),自責(zé)孟家一家人都把燈臺想得太堅強,以至于這些年全都忘記了燈臺是孟家小公主。
以后我代替媽媽照顧你,直到把你喂成小肥豬。水玉拐了拐燈臺,說說——白偉那頭豬咱們不養(yǎng)了——下一個目標(biāo)是誰?姚明?白巖松?
他們?不是地球炸了就是人家瘋了,不是人家瘋了就是我瘋了。燈臺喝著湯,嘴里不含糊,就老慢!
老慢?他不算男人,才開個頭就貪生怕死。嫁這種人不靠譜。水玉聽水骨說過細(xì)節(jié),立即下定論。
誰說我要嫁他?燈臺慢悠悠地說,我要讓他出局!廳里空個正處,老慢想在退二線前升上去,我要讓他爭不著!
水玉哧地笑起來,拿筷子挑出湯里的一粒胡椒,說,最毒不過婦人心,可憐人家不過是怕出軌鬧緋聞而已,你芝麻點兒事扯西瓜大,居然揪著人家不放。
燈臺說,他抽身說跑就跑,我倒要看看,等我爭了處長,他的腸子是悔青,還是跟我一樣發(fā)炎。
公平些。水玉說,說來說去都是你在勾引人家,拿人家當(dāng)出氣筒。人家不肯讓你當(dāng)槍使,你就給人家使絆子,爸爸知道了,又要說家教不嚴(yán)家門不幸的。
爸爸?燈臺低下頭,手里拿著勺子,在湯里攪來攪去,心想,他有什么資格對我說家門不幸?
13
老慢算是看出來了,燈臺憋著一股氣,非要整死他不可,廳里廳外,一向老實做事的燈臺高調(diào)行走,眉眼之間露著風(fēng)情。
風(fēng)情,用到燈臺身上,是件要命的事。孟家的孩子,走到哪里都能吸住人的眼光,燈臺昔日的倔強和木訥似灰塵,蓋住了她的芳華。如今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燈臺在水墨的調(diào)教下,是越來越璀璨了。更要命的是,燈臺的風(fēng)情并不是要勾引某一個特定的人,她是要讓所有曾經(jīng)漠視她的人感受到她的重要性。
不過是一個正處而已,你燒包成這樣!老慢苦笑,女人真是莫名其妙的東西,你占了她便宜,她恨你;你不占她便宜,她也要恨你。
燈臺大步流星地從他身邊走過,拿眼角似笑非笑飛了他一眼。
老慢情不自禁地提醒她:走慢點。
燈臺怔了怔,放慢腳步,優(yōu)雅地說,謝謝。
秋天很快過去,小姨父從云南來短信說,玉龍雪山下雪了,雪花大片大片的,人睡在玉龍雪山的木柵道上,很快就會蓋上一床雪被子。
燈臺看著短信,鼻子一陣陣發(fā)酸。
回來吧,天冷了。燈臺回信給小姨父,用很溫柔的聲音在心里呼喚小姨父。
你小姨好嗎?小姨父回。
燈臺遲疑了,醫(yī)院那一夜過后,燈臺與小姨再沒見過面,父親也沒有再來看過燈臺,仿佛是默契,也仿佛是躲避。燈臺不知道小姨好不好,但她還是回了兩個字:很好。
那就好。小姨父發(fā)過來,雪是個好東西,有它,你會覺得寧靜。
你的心,不寧靜嗎?燈臺的手微微發(fā)抖。
呵呵,傻孩子,說說而已。小姨父回過來,此后再無音訊,打過去,居然是無法接通的提示音。燈臺想,小姨父不知道又往哪里走了,高原深山,處處是小姨父的家——除了樅城。
白偉也好一段時間沒有消息了。
十一月小陽春,水骨的連鎖超市生意火爆,“人親沒有財親”,水骨嬉皮笑臉檢討后,閃人了。水墨本來是個三分鐘熱度的家伙,水骨一跑,他就跟著跑了。
燈臺的日子恢復(fù)了平靜,燈臺有點失落,又覺得輕松,一大堆人圍著她過日子,燈臺是不習(xí)慣的,空氣都給他們吃得稀薄了,搞得燈臺喘不過氣來。
考查組明天來廳里考查,燈臺看了看自己的頭發(fā),不滿意,下班徑直去了森林酒店一樓的絕代佳人美發(fā)室。
正洗頭,手機響了。
是父親。
洗頭小妹停下手,體貼地拿毛巾擦干燈臺的耳朵。燈臺拿著手機,猶豫不決,最終對小妹說:洗你的吧。
片刻,又有電話打來,這次是小姨,燈臺更不敢接電話,兩個人這樣前前后后挨著打來電話,莫不是在一起?要給燈臺說些什么?
燈臺才不要聽他們說什么呢,孟燈臺就要當(dāng)處長了,結(jié)果鬧出個笑話說,她是私生女,叫燈臺怎么做人?
明天以后再說,燈臺摁斷手機,鐵了心不接,再怎樣,也不能影響了明天的心情,明天要談話的。
洗吧,沒事。燈臺對洗頭小妹說。
洗完頭,正吹,手機又響了,小妹笑起來:阿姨真忙。
燈臺不高興了,什么阿姨?心煩地拿出手機一看,這次是白偉。
做什么?燈臺接了,硬邦邦地問。
小姨父病危。白偉在那頭,也硬邦邦的。
什么?燈臺霍地站起來,茫然地左顧右看,美發(fā)室里的人也齊齊地朝她看。
白偉說,小姨父要見你。
在哪里?燈臺全身血液冰涼,聲音發(fā)顫,腿也在發(fā)顫,小姨父啊,腹肌上一塊塊田的小姨父怎么會病危?
鋪子里。白偉句子很短。
什么鋪子?燈臺的智力在關(guān)鍵時候為零,語無倫次,他不是在玉龍蓋雪被子嗎?
當(dāng)然是你小姨的鋪子。白偉毫不客氣地說,雪被子?你腦袋有?。?/p>
燈臺抓起手袋,掀開脖子上的洗頭圍巾拔腿就跑,沒付款,居然也沒人問她要錢,燈臺一路沖出森林酒店,沖過人行道,攔了輛出租車就往鳳凰路趕。
鳳凰路在樅城的古城垣邊上,當(dāng)年在湖廣通云南的大驛道上修了眾多衛(wèi)所,樅城的小西門水城就是其中一個。鳳凰路在東面的月門下,蜿蜒數(shù)里,直通當(dāng)年的驛道,昔日駐守官兵在路旁種植梧桐樹,供路人車馬乘涼。這些年鳳凰路依然是綠樹成陰,樹下東一間坊西一間鋪,都是樅城幾千年傳下的手藝鋪子,供游人吃喝玩樂游購。小姨的刺繡鋪子緊挨著燈臺的姥爺、老金匠的家——鳳凰路頂里頭的金鳳院子。
出租車到了鳳凰路口,司機停下來,指著路牌解釋:上個月開始,改旅游步行街了。
燈臺剜司機一眼,扔了十塊錢就跑。
沖進(jìn)小姨的鋪子,燈臺看到的是這樣一幕:
一幅幅花色斑斕的繡品間,消瘦的小姨父坐在竹椅上,正襟危坐,讓小姨給他畫像。父親、白偉、水玉、水骨、水墨靜靜地站在旁邊,老金匠站在小姨背后,指著畫布,輕聲指點:這兒、這兒。除了老金匠的聲音,鋪子里很安靜,沒有一絲慌亂和緊張。
燈臺沖進(jìn)屋的腳步聲太雜沓,以至于水骨橫了她一眼。
小姨父抬頭看了看燈臺,眨巴眨巴眼,笑。
燈臺摸不清狀況,她幾乎以為白偉是在騙她,但是白偉有什么必要騙她?還拿小姨父的命開玩笑。燈臺只有木木地站在白偉身邊,拿手去找白偉的手。
白偉側(cè)過臉,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燈臺,又看父親一眼,頓了頓,握住燈臺的手。
兩個人的手都是冰涼的,所以彼此都打了個寒戰(zhàn),深秋的天氣,雞皮疙瘩陡然遍身都是。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小姨終于拿起白棉布擦拭畫布,這個動作表示她的畫畫完了。小姨舉起畫布,轉(zhuǎn)了個面,舉給小姨父看,小姨父歪著頭看了看,笑起來,說像我。
本來就是你。小姨面無表情,眼眶卻是紅的。
小姨父聲音沙?。寒嫷倪@個,不是我,得你、一針針,繡完了,我再檢查、是不是我。
燈臺奇怪小姨父的聲音,仿佛有什么東西堵在他的喉嚨里。
燈臺。小姨父朝燈臺招手,我們,說話。你們,到那邊去。
小姨父指的那邊,是老金匠的院子。
大家就心照不宣地散了,只有水玉和水墨一臉茫然,讓水骨一把揪了出去。
14
你,都知道了?小姨父等人散去,示意燈臺在他身邊坐下。
燈臺裝傻,說,小姨父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了?前些日子,你還在玉龍看雪。
什么,玉龍!我和白偉,看病去了,北京、上海,不行。小姨父喘得厲害,聲音聽起來很可怕。
什么病?燈臺心里難過,臉上卻是硬朗著,怕小姨父受不了。
這里。小姨父指了指喉嚨:淋巴癌,一個,一個,堵滿了。
切除啊。燈臺壓住心頭的害怕,切了就好。
呵呵,小姨父古怪地笑:它們、貼著喉管、氣管、血管,生不離、死不棄。割,血管就“嘭”,開花。
燈臺聽得心臟一陣一陣亂跳,眼前直發(fā)黑,腿一軟,便跪在小姨父面前。
小姨父撫摸燈臺濕漉漉的頭發(fā),嗔怪:都快當(dāng)處長了,孩子、一樣……燈臺,你知道,自己是誰?小姨父問。
燈臺埋著頭,摸著小姨父腳上的探路者鞋子,沉默地解開小姨父的鞋帶,把小姨父的腳取出來。
呵呵,小姨父在笑:你小姨,給穿的。她以為、我喜歡,隨時幫我穿著。其實,燈臺曉得,我喜歡、穿拖鞋,家里的,拖鞋。
燈臺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她站起身來,在鋪里瘋狂地尋找,找一雙小姨父能穿的拖鞋,卻找不到。
小姨父見燈臺掀亂一幅幅繡品,直搖頭,說:這里,怎么可能,有我的拖鞋?
燈臺有一種想沖到小姨面前去抽她耳光的沖動。她紅著眼,恨恨地說,她怎么可以這樣對你?
我就是要說,她的事。小姨父嚴(yán)肅地看著燈臺,臉漲得通紅,坐過來。
燈臺無法拒絕小姨父的要求,只得乖乖坐下。
你爸爸,是你小姨的,淋巴癌。你小姨,是我的,淋巴癌。這是命,燈臺,你是,他們的孩子,不要、恨他們。
燈臺不停搖頭,臉色發(fā)青:我不會原諒他們!他們的愛情,傷害了所有人。媽媽、你、我。
不是!小姨父反駁燈臺:我沒有!我愿意。我,一直知道你小姨,苦。
媽媽不苦?我不苦?你不苦?
我們,都苦,但是,他們?yōu)榱粟H罪,更苦。小姨父說,接受、原諒的人,是坐在那里、等,但期待別人,原諒的人,卻一直在路上,千山、萬水,跋涉。走著的,永遠(yuǎn),比坐著的要苦。
小姨父的邏輯燈臺沒有聽過,更沒想過。
你小姨,四十歲,不到,頭發(fā)就白了,這些年,一直,都是■過的。
他們活該。燈臺寒青著臉,還是一臉不接受——她怎么能夠接受,若父親與小姨僅僅是偷情,她尚可原諒,但她作為父親與小姨偷情的證據(jù)活在人世間,他們被原諒了,誰來原諒自己?燈臺突然很委屈,小姨父不想想,燈臺是最最當(dāng)事的當(dāng)事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們,本來,決意要在一起的??赡銒寢?,以死逼迫,你姥爺,跪著求。他們,只好分開。小姨父氣喘吁吁地道完,臉已經(jīng)由紅變青了。
燈臺不敢再往下問,只呆呆地看著小姨父。
傍晚了,深秋的夕陽本來就沒有溫度,此時,鋪子已經(jīng)有了很濃的寒意,燈臺遲滯地轉(zhuǎn)動著身子,在狹小的空間尋找可以取暖的東西,終于,燈臺在鋪子下方找到一個小太陽電暖器,燈臺彎下腰,打開開關(guān),橘黃色的燈光驟然映亮了整個鋪子,接著,一絲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溫暖不由分說地爬上燈臺的身體,帶著羞辱與害怕,但它實實在在地貼在了燈臺臉上——燈臺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情感,讓一向信守德義忠孝的父親居然做出這樣駭世驚俗的事情來,但讓燈臺可以喘口氣的是——“他們本來決意要在一起”。
是母親,以不惜摧毀一切的方式捍衛(wèi)了她的婚姻與尊嚴(yán)。姥爺能怎么辦?都是他的閨女,他幫的只能是名正言順有夫有子的母親。
后來的一切仿佛順理成章,保全名聲的母親繼續(xù)做她的副教授、主任。
無法離家,卻必須在家里承受出軌之罪的父親從此隱忍一生。
而失愛的小姨則成了鳳凰路出名的女酒鬼。
最后母親積憤去世,小姨幡然悔悟,從此變成今天這個不聲不響安靜度日的小姨!
這些年,父親退休后,哪里也不去,每天下午都在家里煲湯,都打電話給燈臺,可燈臺回去喝湯的時間很少。父親頭天倒掉,第二天又煲。
日子原來是這樣,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人生,擁有不一樣的日子。
小姨、小姨父、父親和姥爺?shù)娜兆?,是用熬在度過,而對燈臺、水骨、水墨、水玉他們而言,日子是用來折騰的,偶爾活色生香,偶爾平淡無味,偶爾為了活色生香,弄點是是非非出來。
燈臺一直以為自己是痛苦的,在白偉的出軌里,在單位的爭斗里,在要命的私生女的身份和秘密里,她哪里知道,身邊的長輩們,正用炙熱的火苗把自己燃盡,用耗盡一生的痛,給她、給水骨水墨水玉們安泰自在的人生。
小姨父,你覺得你這一輩子值得嗎?燈臺輕聲問,她不愛你。
愛是自己的事。小姨父意外地完整說完了一句話。
不啊,愛是彼此的事。燈臺說。
不是,愛是自己的事。小姨父再次流利地說完它。他的臉瘦得厲害,兩側(cè)像被刀子砍過一樣,很凌厲,但他的眼睛卻是溫和的,小太陽電暖器的光映進(jìn)他眼里,又從他眼里淌出來,綢子般細(xì)膩地蓋在燈臺臉上。
燈臺?小姨父深長地嘆了口氣,一半的氣息流進(jìn)去了,一半的氣息堵在外面。燈臺知道,小姨父等她的承諾。
我……不會恨他們,我會好好照顧他們。燈臺答應(yīng)小姨父。
小姨父如釋重負(fù)地拍了拍心窩,幽默地說,好了,它回去了。記住,管管,水骨他們。還有,白偉的絕情,是對的……比拖泥帶水好。
15
小姨父的葬禮需得回老家許家村舉行,小姨父沒有孩子,按他的遺囑,燈臺白偉這對離婚夫妻還得以小姨父義女、義婿的名義把他的骨灰一路送回鄉(xiāng)下去。
燈臺向廳里請假,廳長為難地說,這周要對你和老慢進(jìn)行心理測試啊,你是不是考慮一下?
燈臺搖搖頭說,沒辦法,有孝在身。
廳長說你再考慮考慮,一走就意味著自動放棄。
那就便宜了老慢唄。燈臺頑皮地笑起來。
交了請假條走出廳長辦公室,燈臺緩步走進(jìn)老慢的辦公室。
老慢正埋頭寫著什么,見燈臺,愣了愣,不著痕跡地拿起一份文件蓋上。
燈臺走過去,霸道地一把推開老慢,移開文件看——原來老慢在捉摸心理測試題,自個兒給自個兒設(shè)了N個問題,又自個兒在上面勾畫作答。
挺累人的哈,老慢同學(xué)。燈臺調(diào)侃。
是啊,人家提個正處,走個程序就完了,輪到我們,都四五十歲了,還搞筆試面試心理試,把人折騰得只剩下半條命。老慢有點緊張,有點尷尬,話速異???。
老慢,燈臺把老慢的“作業(yè)”扔到桌子上,說,我不陪你了,測試你一個人參加吧——不要怪我關(guān)鍵時候讓你落單啊。
老慢詫異地看著燈臺。
前段時間……燈臺玩著老慢的筆,費力地想著合適的措詞,是我給你添堵,你別放在心上。
哦,哦。老慢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局促不安地說,我也給你添堵了來著。我是個膽小鬼。
幸虧你是個膽小鬼,燈臺笑起來,要不咱們就糗大了。
就是,就是。老慢撓撓脖子,又撓撓頭。
老慢,咱們拉個鉤如何?咱倆這回誰升了正處,就跳脫衣舞給對方看。
老慢呆模呆樣站半晌,突然嘿嘿笑,扭扭捏捏地說,那好,那……蠻有意思。
什么蠻有意思?燈臺白了他一眼。
我是說——老慢搓搓手說,我跳吧,太難看;你跳吧,我又怕你發(fā)炎。
我生剁了你!燈臺猙獰地說。
在鄉(xiāng)下,做完了三天道場,偉岸的小姨父變成了他父母親墳前的一棵紅豆杉,樹是小姨父自家山林里掘的,挺拔,蔥郁。
小姨說就要紅豆杉吧,他想我的時候,就站在爸爸媽媽身邊,搖搖滿枝小紅豆。
燈臺嘆息——小姨父生前一個人寂寞地走過千山萬水,現(xiàn)在跟在父母親身邊,有人疼有人伴,想來也是件幸福的事情。
臨走前的清晨,小姨執(zhí)意上山,挖來數(shù)十棵懸崖百合,栽種在紅豆杉旁邊,燈臺一行人默默看著小姨充血的眼眶,靜靜候在她身旁。
父親緩緩走上前去,燈臺要阻止,卻被水骨無聲地牽了一把,只好眼睜睜看著父親拿起株懸崖百合,蹲下身去。
燈臺生氣地瞪水骨,水骨卻溫和地?fù)u了搖頭,把燈臺擁在懷里。
突然,沉默多日的小姨開口說話了,聲音沙啞、卻無比清澈——孟老師,你說,他會喜歡這花嗎?
會的,百合!父親的笑容近乎于慈祥。
他生前WW+1XImb9u/Hgi2aS6qjPB+lUWatxrgfFXu28rRq4SY=一直想要個孩子。小姨喃喃地說著,眼神游離,這些,就是我跟他的孩子……孟老師,你說,他會喜歡他們嗎?
會的,百合!父親再次回答。
這些花,會活過來嗎?小姨再問,像一個茫然不知所措的小孩。
會的,百合!父親眼神直視小姨,不再躲閃,數(shù)十年的光陰,被父親這樣一眼望過去,望穿了,望淡了,望散了。
山下,有炊煙從青黑的屋頂升起,空氣中彌漫著柴火的香。一聲狗吠隱約傳來,村莊如此安詳。
小姨父現(xiàn)在一定也很安詳。
回城時,燈臺扶父親坐了白偉的車,接著叫上了水玉。水骨在后面,開著他公司的十一座面包車,默契地載上了小姨、姥爺、水墨一家和自己一家人。
很久沒有坐白偉的車,燈臺發(fā)現(xiàn)車上多了一些飾品,福字掛件、蘋果香水瓶、金黃色柔軟絨毛的坐墊,總之,白偉的車充滿了女人和家的氣息。
燈臺伸出手,若有所思地?fù)崦艘幌履蔷К撎尥傅奶O果,低聲而真誠地說,蠻好。
白偉一直板著臉開車,聽了這話,愕然地側(cè)頭看了一眼燈臺,又掃一眼蘋果,難得地友好:其實,太香,我也不習(xí)慣的。
燈臺明白白偉是給自己留面子,但燈臺知曉“不習(xí)慣”后面還有一句潛臺詞,就是他愿意用他的不習(xí)慣去遷就那個女人的習(xí)慣。而自己和白偉之間,已經(jīng)有很多年,彼此不曾遷就彼此的習(xí)慣。
說來說去,所謂愛,就是無條件地給。像小姨父那句話——愛是自己的事情。
她……還好吧?
還好。白偉頓了頓,遲疑地看了一眼倒車鏡里的父親,低聲說,元旦。
哦,燈臺心領(lǐng)神會,心里某個地方像融化的積雪,濕潤了,有點涼,又有點軟,祝賀。
顛簸中,燈臺有給白偉說說牙刷的沖動,最終忍下了。有些事,永遠(yuǎn)不說最好,比如關(guān)于小姨。
車行半個多小時,燈臺看到父親有點坐立不安,一瞬間,燈臺突然想起小姨在鄉(xiāng)道上有暈車的毛病。
那天在繡鋪對小姨父許下的承諾回響在燈臺耳邊,燈臺嘆了口氣,明白自己從現(xiàn)在開始,得代替小姨父做些什么。
不過,小姨父有小姨父的方式,燈臺有燈臺的方式。
白偉,停一下。燈臺假裝按按太陽穴,我想透透風(fēng)。
白偉把車停在路道邊,繞過來替父親開車門,父親卻側(cè)靠在座椅上,閉著眼裝睡覺。
白偉要叫醒他,燈臺阻止了白偉。
父親并不需要休整。
前面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流,水墨帶著孩子們瘋跑到水邊去撿石頭,邊跑邊夸張地騙他們:有很多價值連城的奇石異石,就是在鄉(xiāng)下的河流里發(fā)現(xiàn)的。
兩個孩子嘰里呱啦地從燈臺身邊跑過去,很快又跑回來,姑姑小姨地大叫一通,伸出凍得嫩紅嫩紅的小手,捧著濕漉漉的石頭給燈臺看。燈臺嗯嗯應(yīng)著,眼淚卻莫名其妙地流了下來,水玉遞來一張紙巾,燈臺擦了擦,不好意思地掉過頭望身后水骨的車。
水骨和大嫂正扶著憔悴消瘦的小姨走下車來。
小姨的頭發(fā)很長時間沒有焗了,遠(yuǎn)遠(yuǎn)看去,新長的發(fā)根泛著一層薄薄的白,在這萬物蕭條的初冬,似田野上那一層薄薄的雪。
冬天就要到了,而春天就在冬天后頭。
燈臺抹去淚,抬起頭,濕濕的目光正好迎上小姨的目光,彼此都驚了一驚,接著便羞澀地互相躲開了。
原載《十月》2013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楊 靖
本刊責(zé)編 章 穎
作者簡介:肖勤,女,仡佬族,1976年生,貴州遵義人。全國第十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得主,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二期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代表作有小說《暖》《金寶》《霜晨月》等,作品散見于《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十月》《中篇小說選刊》《山花》《芳草》等,多篇小說、詩歌、散文作品被選入各類年度選本。作品曾獲第二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小說大獎、《民族文學(xué)》2010年度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