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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yōu)槟赣H做了什么

      2013-12-29 00:00:00文清麗
      安徽文學(xué) 2013年12期

      文清麗,女,陜西長武人,1986年入伍,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北京大學(xué)藝術(shù)系和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

      曾在全國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作品二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選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灣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渭北一家人》。

      現(xiàn)供職于解放軍文藝雜志社。

      子曰:“夫孝,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jīng),而民是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順天下?!?/p>

      ——《孝經(jīng)·三才章》

      雜志社編輯黃萌,約我寫一部反映老年人生活方面的小說,說現(xiàn)在老齡化是全球普遍趨勢,關(guān)愛老年人生存現(xiàn)狀,是一個有社會責(zé)任感的作家應(yīng)當(dāng)關(guān)注的題材。作為作家,我一向不喜歡命題作文,再加上這種題材一點都不討好,現(xiàn)在人寫東西都想著改電視劇、賣版權(quán)什么的,老頭老太太題材根本就不能吸引人的眼球。黃萌說你這么想就不對了,人家《桃姐》演的是一個老保姆,不是也掙足了票房?法國電影《愛》講的是老頭照顧生病的老太太的故事,還得了奧斯卡大獎呢。動人之作不在于主角是不是帥男美女,而在于你是否有悲憫情懷,是不是能接近地氣的真誠寫作。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再加上黃萌是我多年的朋友,我們合作多次,我不便馬上拒絕,想著先緩幾天,再找理由推掉。

      這當(dāng)兒,遠(yuǎn)在西安的婆婆出去買菜時,骨盆摔得骨折,住了半個月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公公八十三歲了,無法照料,我給遠(yuǎn)在故鄉(xiāng)的姐姐打電話,想請她找個保姆。十幾天了,好不容易找來一個保姆,保姆待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說什么也不干了。公公說,嫌工資少,我們可以再商量。保姆搖搖頭說,不是錢的問題,我神經(jīng)衰弱,晚上要一個人住,你們家房子太小,又沒有空調(diào)。說完,扭頭就走。公公到菜市場買菜,為了躲開迎面飛馳而來的摩托車,又摔斷了腰骨。公公給愛人打電話,一會兒說他要進(jìn)養(yǎng)老院,一會兒又說他不想活了。公公婆婆三個兒子,沒有一個在身邊工作。請了三四個保姆,不是嫌累,就是嫌家里太小,沒有一個能干夠一個月。

      我請姐再找保姆。姐說,農(nóng)村人生活也好多了,許多人不愿意到城里來給人當(dāng)保姆。又說城里老人好多了,怎么說也有工資請保姆,農(nóng)村里的老人就慘了。咱們村的劉麻子你還記得吧?我當(dāng)然記得。劉麻子家住在我們學(xué)校附近,老婆接連生了四個閨女,第五個總算生了兒子,兩口子對這個老來子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掉了。費盡心血把兒子養(yǎng)大,又七拼八湊給蓋了房,娶了親。孫子三歲了,兒子、媳婦到廣東打工,劉麻子整天侍弄著地里的活計,多病的老伴在家里帶著孫子。一天,老太太帶著孫子在門口玩,感覺肚子痛得厲害,就靠在樹前想休息一會兒,就在這時,同村人劉一刀開著車沖過來,把小孩撞飛了。劉一刀是我中學(xué)同學(xué),學(xué)習(xí)一向不好,但腦子靈光,在縣酒廠當(dāng)銷售員。在全村人平掉莊稼種上蘋果樹后,他立即辭掉銷售員的差事,當(dāng)起了果品經(jīng)紀(jì)人,也就是給蘋果找買家。他租用了村里好幾戶人家的舊宅子,建了一排大果庫,專門把第一年沒有賣出去的蘋果放在果庫里保鮮,再尋找時機以更高的價格賣給咸陽、西安的果商。幾年下來,掙了不少錢,在咸陽買了房,買了一輛奧迪小轎車,還把從他家到村委會坑坑洼洼的路修成了柏油路,成為村里第一富人,也成了為村民造福的又一人。

      那肯定給人家賠錢了,劉一刀反正有的是錢。

      那肯定,再說有村里、鄉(xiāng)里給他撐著腰。我想說的是,劉麻子兒子和媳婦你猜把他母親怎么了?

      孩子又不能起死回生,他們能怎么著自己的母親?

      劉麻子的兒子兒媳燒了一大壺開水,硬是往他母親口里灌了下去,當(dāng)時老太太疼了一夜,第二天還沒拉到醫(yī)院,就斷了氣。

      劉麻子的兒子該槍斃。

      公安局來人調(diào)查,劉麻子跪著給兒子求情說,他母親死了也算享福了,反正渾身都是病,兒子走了,剛生下了娃娃沒了爸怎么活?

      我聽得心里分外沉重,說,姐,村里還有啥事你講給我聽聽,特別是老年人的事,人家約我寫老年人的稿子呢。

      姐想了想說,李村一個姓黃的老太太生了三個兒子,跟兩個兒子分家了,一直跟著小兒子過。老頭子死了不久,小兒子又得絕癥死了,兒媳婦改嫁了,兩個已經(jīng)分了家的兒子說老人把家產(chǎn)都留給小兒子了,小兒子沒了,不是還有孫子嘛,當(dāng)然得孫子養(yǎng)著老人。這個孫子也長大了,快到娶媳婦的年紀(jì)了,跟他奶奶不知為啥原由吵架了,一天晚上,竟然把他奶奶活活給掐死了。本來都入土了,他大伯因為想要老太太留下的一個描花柜子,侄子不給,就把侄子告到了派出所,說侄子把他母親掐死了。挖墓、開棺,果然有掐的痕跡。侄子被判了無期,大伯二伯分了全部家產(chǎn)。不用說,大伯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描花柜子,據(jù)說是老古董,值好幾萬。

      太殘忍了,這樣殘忍的事沒法寫。

      姐想了想,忽然大聲說,你可以寫好的呀,都是現(xiàn)成的,寫咱們家,寫哥哥們對咱父母是多么的孝順。

      對呀,我就寫些溫暖的,而且我熟悉的。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決定好好寫寫我們家,寫寫我們的兄弟姐妹,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靈。

      母親是去年去世的。安置后事時,大哥說,父親去世時,我們沒有條件,他老人家走時喪事辦得很簡陋,一直是我的心病?,F(xiàn)在母親又要走了,我們一定要盡我們所能,以最隆重的送別方式,讓她含笑九泉。

      我們兄妹一致同意大哥的意見。

      母親生了七個兒女,除了三哥和給人的五哥是農(nóng)民外,我們其他幾個子女都是國家干部。大哥是正軍職少將,在北方某部擔(dān)任政治委員;二哥是副軍職少將,在南方某部擔(dān)任政治委員;四哥是我們鄰縣的副縣長;我是一個靠寫作吃飯的作家;姐姐在我們縣農(nóng)業(yè)局工作。

      我們?yōu)槟赣H舉辦了在我們?nèi)l(xiāng)甚至說全縣最隆重的吊唁儀式,大門外用黑紗和松柏扎了白色的充氣拱門,拱門兩邊立著四塊閃閃發(fā)光的展板,展板上全是母親在大江南北游覽的照片。我們請了縣劇團(tuán)最好的樂隊,縣賓館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廚,還請了聞名全鄉(xiāng)的醮師給母親做最好的超度?;ㄈ募乙恢睌[到了大路邊,來來往往的車流都繞道而行。鄉(xiāng)黨委書記主持了母親的送別儀式,兩位分別從南北不同方向遠(yuǎn)道而來的少將回憶了母親生前的音容笑貌,最后由正軍職少將大哥代表我們兄妹六人致悼詞。大哥搞了四十多年的政治工作,他把母親的一生用三句話做了總結(jié),說母親給兒孫留下了三個“傳家之寶”——一個是省里英才委員會給母親頒發(fā)的“英才之家”牌匾。母親雖一字不識,卻知道讀書的重要。她出身于一個略有家私的小商販家庭,重男輕女的姥爺靠他起早貪黑做的糖供著四個舅舅上了學(xué)堂。從小聽著哥哥們讀書的母親懂得讀書的重要,她十五歲進(jìn)到我一貧如洗的家里,硬是節(jié)衣縮食,從舅舅家里借錢借糧,賣了家里惟一的耕牛,供我們兄妹上了學(xué),為共和國培養(yǎng)了兩個將軍,一個縣長,一個作家,她的孫子輩出了十名大學(xué)生,五名碩士、博士;“惠澤鄉(xiāng)里”是全村人為母親送的牌匾,母親集資修建學(xué)校和民族文化苑,被評為感動全縣的十大人物之一;第三個是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省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鐘明先生寫的挽聯(lián):“愛哺子孫造就英才之家,惠澤鄉(xiāng)里名滿渭北高原?!奔雀呶萁玻致暻椴⒚?,使在場的不少人都抹起了眼角??h委書記、縣長敬送了花圈,來自全國十幾個省市的親朋好友參加了告別儀式。我們沒有像村里其他人那樣把去世的老人抬在轎子上送入墓地,而是租了縣里剛剛時興的一輛“人生末班車”,這是輛嶄新的白藍(lán)相間的客貨兩用車。我們家在村頭,離路東的墓地不到八百米,我們舍近求遠(yuǎn),披麻戴孝地護(hù)送著母親的靈柩,朝南走,穿過全村,我們讓母親最后再看看她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老宅,現(xiàn)在已是一片荒地,再看一眼她年輕時爬坡種地的溝壑。最后到我們新家再看最后一眼,安息在她親手種植的蘋果園里,跟早逝的父親葬在一起。

      村里老老少少,親眼目睹了小村有史以來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送別親人的盛況,奔走相告說母親這一輩子值了,八十歲去世,是喜喪,活著跟兒女們走南闖北,穿盡了村里人沒有穿過的,吃盡了村里人沒有吃過的,看遍了村里人沒有看過的,享盡了村里人沒有享受過的。作為母親的子女,我們聽到心里是得意的,是欣慰的,我們都認(rèn)為我們?yōu)槟赣H做到了最好。在母親生病時,住在省城最好的醫(yī)院,醫(yī)護(hù)人員以精湛的技術(shù)和優(yōu)質(zhì)的服務(wù),最大可能地減輕了母親的病痛。除了我們兄妹輪流探望,還有三個護(hù)工輪班二十四小時守護(hù),我們已經(jīng)盡心了。所以母親走了,我們并不是太難過,我們上午送走母親,下午就各干自己的事了。我跟著大哥,去我們鄰縣參觀一棵據(jù)說有千年才開花的鐵樹。二哥要述職,四哥說要主持個招商引資的會議,各自回單位了。三哥說母親房子里的一切都不動,就像紀(jì)念堂,我們兄妹再回來時,就跟見到母親一樣。他怕小孩子進(jìn)去亂動,鎖了門。

      家門上的白對聯(lián),大門外的拱門,門口掛著的引幡,也隨著母親化為了泥土。新蓋的瓷磚到頂?shù)男窃陉柟庀蚂陟诎l(fā)光,七天的悲傷復(fù)歸于平靜,生活又回到了以往的軌道,我們忙著各自的工作、生活,母親沒了,家就沒了,我們也就很少再回到那個偏僻的小村。

      每每走在首都的大街上,看到比母親年齡還大的老人時,我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有時,還會跟他們說會兒話,我想,母親要是沒走,多好呀,北京建了這么多的公園,她那么喜歡花花草草,一定會問這是什么花呀,那是什么草呀,會讓我給她在這些花花草草間留下一張張照片。

      朋友的父親得了腦血栓,半身癱瘓,作為她最好的朋友,我理應(yīng)去看望老人。前年夏天,我跟朋友一起到我們老家的省城出差,辦完事,我想回去看看年邁的母親。朋友說,我陪你去看看老人吧。我說不用不用,你最近身體不舒服,我們家離省城坐車要三個多小時的路呢,農(nóng)村條件又差。朋友說,只是看看老人嘛。

      我沒有給家里打電話,突然的襲擊,使母親一點兒防備也沒有,她穿著一件打了補丁的衣服,正跪在大門口,從燒過的炭堆里往外挑選還沒燒盡的煤塊,這讓我很沒面子。我一把把她拉起來,嗔怪道,家里又不是沒有炭,在乎那幾塊沒燒盡的嗎?母親覺得她在外人面前丟了我和哥哥姐姐的臉,很不好意思,立馬洗臉換衣服,不一會兒就像走親戚似的打扮得極其光鮮——她上穿一件碎花的真絲短袖,下穿黑色的麻紗褲子,脖子上掛上了二哥給她的珍珠項鏈,還像個城里的老太太一樣架起了眼鏡。母親拉著朋友的手再三解釋說,兒女們對她特別孝順,她剛從山東回來,大哥帶著她走遍了云南、四川、山東,還逛了南京,南方就是好呀,有山有水,像畫里一樣。她游了李慧娘游的西湖,見到了跪在岳飛墓前的秦檜……不識字的母親一生都愛聽秦腔戲看電影,她的許多知識都是從戲文里電影里得到的。母親還把哥哥姐姐們給她買的衣服一件件地讓朋友看,帶著朋友看她親手蓋的全村最好的十二間瓷磚到頂?shù)姆孔?。母親剁肉丁,切韭菜,攤雞蛋皮,搟面條,給我們做了香噴噴的臊子面。朋友連吃兩碗,贊不絕口。

      母親讓三哥趕緊把一進(jìn)大門的南邊房間打掃干凈,馬桶前放桶清水(這個房間是我們在外工作的兒女回家住的,母親讓人專門在房間里安了馬桶。因接水管麻煩就沒裝,這個馬桶很少用),把被子拿出來晾在陽光下。我說媽,我一會兒就走。母親看著我,臉扭動了一下,問,公家有事?我點點頭。母親說好幾年你都沒回來了,也不多待幾天。部隊上不是每年都有假嗎?我記得從你成家到現(xiàn)在,從來沒在家里待得超過一周。我無語。朋友說,你在家待幾天,陪陪老母親吧,單位又沒有多少事。

      我很堅決地說,不了,今晚省里還有領(lǐng)導(dǎo)請我們吃飯呢。

      母親說,有事就忙你們的,你看到了,我都挺好的,你三哥三嫂對我都挺好的,我也不做飯,不掃地,整天吃了睡睡了吃,過得像地主。家里現(xiàn)在要啥有啥,米面都是新買的,肉呀菜呀的,你姐隔三差五就從縣城給捎來了。安心工作噢。

      從進(jìn)家到離家,我待了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里,我陪著中學(xué)里的朋友說了半小時話,到離家五里地的果園摘了一大筐蘋果,說要帶給省城的朋友們嘗嘗鮮,滿打滿算,我跟母親待在一起不到一個小時。在這一個小時里,我一會兒接電話,一會兒跟來來往往的村人說幾句話,母親的問話我經(jīng)常是隨口應(yīng)付。母親摸著我的胳膊說,又瘦了,怎么又瘦了,多吃些,不要想家。說著,拉著我的手,摸個不停。母親的關(guān)節(jié)粗大,指甲縫里的煤屑沒洗干凈,摸得我感覺扎手,趁她不注意,我輕輕拿開了。

      離開村子很遠(yuǎn)了,母親還站在路邊,我胳膊朝車窗外伸了伸,算是告別。朋友說,你母親腿咋了?是不是在哪兒摔了?

      沒有吧,我沒注意。

      你呀真粗心,你母親的腿肯定痛,我仔細(xì)看了,她走路時,腰一扭一扭的,眉頭皺得緊緊的。

      我母親沒事兒,我每周都給她打電話呢。

      寫到這里,淚水溢滿了我的眼眶,母親,原諒你粗心的小女兒。如果我當(dāng)時就問你,也許你的病就不至于拖得誤了最佳治療期。每次打電話,你都說我好著呢,你們安心工作吧。我卻不知道,那時你腿疼得已經(jīng)走不到咱家的地頭了。外面要關(guān)注的東西太多了,我總是望著遠(yuǎn)處,望著與自己工作和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事情,這個明星又演什么片子了,那個名人又生私生子了。兒子的考學(xué)分?jǐn)?shù),新房子的裝修,自己體檢時高蛋白超出0.1,都令我睡不著。母親,我坐在你面前,卻沒有看到你正在經(jīng)受的痛苦,而細(xì)心的你,連我的胳膊瘦了都能摸到。就是在你病重時,我眼角長出的一顆麥粒腫,都沒逃過你的眼睛,你說,讓醫(yī)生看看,怎么回事。

      朋友的父親坐在輪椅上,朋友一雙纖細(xì)的手不停地給他按摩著耳朵,掏著耳屎,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像個小孩子一樣聽話,臉上洋溢著滿足的微笑。

      我在家是老小,父母很少讓我干家務(wù),所以我基本上啥都不會做。有年回家探親,母親不在家,家里就我和老父親兩個人。到中午吃飯時,母親還沒回來,我進(jìn)到廚房,和的面軟得一搟就粘到搟面杖上;生炭火,滿屋除了黑煙還是黑煙。最后還是年已七旬的老父親幫我生火,幫我重新和面,我們才吃上了一頓飯。那年,老父親到我家里來,我給他洗過一次衣服,結(jié)果,因為他口袋里裝著大蒜,我忽然就嘔吐起來,父親氣得當(dāng)時就拿走了他的衣服。

      朋友又給老父親剃須了,保姆在陽臺上洗著衣服,朋友的母親坐在我旁邊,微笑著跟我拉家常。

      你父母健在不?

      都走了。

      朋友母親嘆息了一聲,問,啥???

      父親骨盆骨折,癱瘓在炕上半年后走的。母親得的是肺氣腫和血癌,去年走的。

      他們走時多大年紀(jì)?

      父親八十三,母親八十。

      有福呀,高壽。

      我如釋重負(fù)地說是呀。確切地說,母親走時還不到八十歲。病重的母親從醫(yī)院回到她的熱炕上,病好像也好了幾分,大哥提議提前給母親過八十歲的生日,說說不準(zhǔn)母親一高興,病就好了。我們兄妹立即贊同,我們訂了全縣最高的蛋糕,十三層,然后請了至愛親朋七八十人,給母親過還差半年的生日。我們扶起插著尿管、輸液針和氧氣的母親,由她十二個孫子孫女一起用英文給她唱《生日快樂》歌。我到現(xiàn)在也不能確定母親當(dāng)時是否是清醒的。她說不出話來,由著我抱著,由著她的孫子孫女摟著照相,臉上呆呆的,眼神渙散。相照完后,我們給她吃蛋糕,她咬了一口就吐了出來,忽然就要下炕。我們手忙腳亂地給她穿褲子,幫她推輪椅,她到院里七八張桌前走完一圈,然后又要進(jìn)屋上炕。嘴自始至終都在動,可是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阿姨,照顧叔叔,你肯定很累。

      老頭子癱瘓一年了,你看氣色還好,多虧了這個小胡二十四小時在家待著,我女兒兒子每天都回家,從頭到腳都給張羅了,我還行,每天還能閑下來看幾集電視劇《金婚》。

      我父親癱瘓時,是母親一個人照顧的。母親說洗尿片子,大冬天水冰涼,洗得她手都不敢碰水,一碰水皮膚就像裂了一般。父親病重時跟母親一樣,最后都是肺部感染,呼吸困難,整宿睡不著,躺著難受,扶起來坐不住,他得靠著母親的后背才能坐一會兒。母親得病時,我一個人根本動不了,需一個人抱著腰,另一個抬著雙腿,才能移動,那么年邁的母親是怎樣一個人扶起比她重了二十公斤的父親的?我沒有親眼看到,無從描述。但我知道父親去世后,母親大病了一場。醫(yī)生說你母親再照顧你父親半個月,人肯定垮了。如果我們像朋友那樣給母親請個幫手,母親會不會像朋友的母親一樣,現(xiàn)在仍然健康地活著,看她喜歡的秦腔戲?

      想到這里,我心里酸酸的,不知說些什么了。

      我女兒好呀,給她父親理發(fā)、漱口、洗頭、擦大小便,比我做得還精細(xì)。你父親病的時候,你回去過沒有?

      工作忙,沒來得及。事實是當(dāng)時我們一家三口正在三亞海邊度假,那時北方霧霾加嚴(yán)寒,根本沒法待,聽到父親病重的消息時,我們剛到三亞,我想反正我們在三亞也就待半個月,返回的機票已經(jīng)訂好了,即便回家也不能治好父親的病,就一直等到度完假,回去時,父親已經(jīng)走了。

      母親,你去看水燒開了沒?朋友發(fā)現(xiàn)我流淚了,不讓母親再問下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家的,我腦子里亂亂的,一整夜夢見的全是母親。

      第二天,我打電話問在老家縣城工作的姐:你經(jīng)常夢見母親嗎?

      姐說,怎么能夢不見,幾乎天天晚上夢見。

      我也是。

      給母親燒些紙,母親在天堂還想著咱們。

      姐,你知道母親走時,會不會恨咱們?

      姐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有句話一直藏在我心里,我不敢說,母親入殮的那天晚上,我跟你姐夫守著母親的靈,睡到半夜,我忽然聽到母親的三聲咳嗽。

      胡說什么呢,肯定是你的心理作用,母親病重時,不是經(jīng)??人詥??

      母親入殮時,眼角有淚水,你說她是不是只是昏迷過去了?

      母親確實去世了,這是經(jīng)過醫(yī)生確認(rèn)的。眼角的淚水,肯定是不小心掉的藥水。

      昨天晚上我夢見母親給我托夢說,她沒有去世,她是睡過去了,她醒來還要回家,要跟熟悉的人告別,還有好多事要處理。你說,我們會不會……

      姐!沒事了,我掛了。我心生恐懼,一把扣了電話。

      好半天,我坐著一動不動。不知啥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愛人下班回來,他打開燈,說,你想什么呢?我說我想我母親呢!說著我拉開抽斗,取出母親的一張照片,這是去年母親從北京走時送給我的,說這張照片她很喜歡,說我想她時,就拿出來看看。照片上的母親穿著大哥給她買的大紅色綢緞中式盤扣夾襖,上面寫著暗色的壽字,滿面慈祥地望著我,嘴半張著,好像要給我說什么。

      又到春節(jié)了,這是北京有史以來最冷的一個冬天。母親走了,家也不想回了。在南方工作的二哥打電話說,母親不在了,你們都到我家里來過年吧,南方暖和。姐姐因為外甥女也在廣州,也一家子到了廣州。

      城里的年好像跟沒過一樣,我們在飯店吃了團(tuán)圓飯,坐在二哥家的客廳里閑聊。二哥話不多,一直靜靜地坐著,家里其他人打麻將了,我跟姐和二哥坐著說話。姐望著二哥眼角,問,哥,你眼角還疼不?

      二哥摸摸眼角,說,沒事了。二哥又說,我對不起媽。

      二哥的眼睛是祭奠母親的那晚(我們老家安葬老人一般用兩天,第一天白天招待所有來吊唁的親戚朋友吃飯,晚上所有的孝子賢孫以敬酒的形式由醮師念經(jīng)為亡人超度,第二天上午送亡人下葬),放炮時一個炮仗打到了二哥的眼角,當(dāng)時把我們嚇壞了,立即送二哥到縣醫(yī)院進(jìn)行了處理。那兩天二哥一直說,那是母親在懲罰他。

      別胡想了,咱們兄妹七個人里,你對父母最孝敬。母親住了五次醫(yī)院,都是你聯(lián)系的醫(yī)院,你給母親寄的錢最多,每年冬天,你不是陪著母親在老家過年,就是把母親接到你家里,油呀面呀你給家里用車?yán)?,母親最喜歡的院里的石榴樹,也是你從南方運回去的。你給母親做的事,說幾天都說不完。

      二哥搖搖頭,搓了搓臉,說,我去睡了。

      半夜了,我在網(wǎng)上看完電視連續(xù)劇《她從海上來》最后十集,發(fā)現(xiàn)二哥的書房燈還亮著,就走進(jìn)去,發(fā)現(xiàn)二哥正捧著大哥請江南名家給母親繡的畫像發(fā)呆。

      二哥看我進(jìn)來了,說,你看這像,繡得連母親嘴角的黑痣都那么逼真。

      聽說花了好幾萬呢。

      母親病重時,是啥樣子?

      元元(二哥的女兒)沒告訴你?

      說母親瘦得都不像她了。

      二哥,我一直想問你,母親生病時,整天盼著見你,你為什么不回來?

      當(dāng)時工作忙,抽不出身子。我不是讓你嫂子、元元和孩子都回去了嗎?

      周末你還上班?坐飛機兩三個小時就回來了。

      二哥沉默了。

      那時,母親在省城醫(yī)院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我跟姐和四哥輪班守著母親。母親那時已經(jīng)確診為血癌,疼得在病床上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疼得實在無法忍受時,就打幾針安定,或者止疼藥。母親清醒時老問我你二哥呢,你二哥呢,你二哥啥時來?我說明天就來了。第二天母親又問,我再騙她。一天能問十幾遍,問得我無法,只好給二哥打電話。二哥說他回來也沒用。氣得我當(dāng)時就扔了電話。大哥當(dāng)時人雖在省城,但是應(yīng)酬不少,再加上已是六十歲的人了,坐一會兒就累得打盹,我們讓他看看母親就走。我跟姐、四哥在醫(yī)院時,母親身邊二十四小時都有護(hù)士,可是我們坐在那兒,母親會一會兒看我們一眼,一會兒再看我們一眼,我知道只要我們在,她就心安。母親肺部感染后,必須一直吸氧,做霧化,加強抗感染,醫(yī)生每次吸痰時,姐都難過得不忍看,跑了出去,母親疼得直叫,管子吸出的痰里全是化膿的血。到最后,母親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只看到嘴唇不停地嚅動,卻聽不清在說什么。剛開始,姐能聽懂,后來連姐也聽不清了。一直到我走,只要我在母親身邊,她就費勁地說著話,我聽了半天,一句也聽不清,就不讓她再說了。

      母親一直鬧著要回老家。當(dāng)她回到了家里,以為自己身體好了,四哥把她柜子的鑰匙給她時,她又推給了四哥。可誰知道,晚上,母親又糊涂了。一直到走,都沒來得及處理自己的遺產(chǎn)問題,最后是哥哥們處理的,不知母親在天之靈是不是會同意,我們不得而知。

      你為什么不回家,看母親一眼?我一直就想不通。

      二哥抹了一把眼淚,反問我,母親得的是肺氣腫,你跟大哥在北京,北京那么多的好醫(yī)院,你們?yōu)槭裁醋屇赣H病著回家?要不是得了肺氣腫,母親就不會這么快離開我們。

      我反唇相譏道,省城醫(yī)院是你聯(lián)系的,母親腿疼一年多了,你找了那么多領(lǐng)導(dǎo),竟然誤診說得的是腰椎間盤突出,要做手術(shù)。

      二哥氣得一雙眼睛圓睜??此鄞钕荩腋杏X自從母親去世后,他老多了。一股內(nèi)疚涌上心頭,我低聲說,對不起,哥。

      我怪二哥,難道他說的不是真的嗎?我真的就沒有責(zé)任嗎?

      母親在北京時,說她腿痛,我沒有帶她去醫(yī)院看,只給她買了幾瓶藥水,讓她抹著。再問母親,她說好多了,我就沒在意。母親老咳嗽,我要帶她去醫(yī)院,她說你們工作那么忙,沒事的,吃些藥就好了。過完年,母親就要回老家,說五哥的兒子結(jié)婚,她一定要在場,她欠了五哥的,一輩子也還不完。我們一直堅持讓她過了正月十五。到了三月了,想著天不冷了,送母親回到家,可是農(nóng)村沒有暖氣,再加上倒春寒,母親回去沒幾天又感冒了,從縣醫(yī)院、地區(qū)醫(yī)院到省城最大的醫(yī)院,母親住了四五次院,確診是肺氣腫,所有的醫(yī)生都說無法從根上除病。那時母親雙腿疼得走路走不了五十米就得坐下來休息,有時疼得無法睡覺,省城醫(yī)院診斷為椎管狹窄,說做了手術(shù)就可以了,母親不同意,說她不想做手術(shù)。

      做牽引、按摩、理療,外敷膏藥,口服止痛藥,仍然無濟于事。二哥聯(lián)系省城醫(yī)院專家,專家說這種病只有在氣管插管全麻下行全椎板切除減壓,不過手術(shù)創(chuàng)傷大,老人年紀(jì)大了,恐怕受不了。再加上老人還有肺氣腫,只要感冒,會舊病復(fù)發(fā),引起肺部感染。

      做不做手術(shù),我們兄妹商量了半天,遲遲下不了決心。母親快八十歲的人了,雖然我們擔(dān)心,但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受痛,決定還是做手術(shù)。我們輪番動員母親做手術(shù),她還是不想做手術(shù)。母親摸著她的腿說,我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癥,腿怎么治都不見好,是不是你們瞞著我?讓我內(nèi)疚的是,我們太相信省城大醫(yī)院了,都以為母親只得了尋常的病,做了手術(shù)就會健康如初。國慶放假,我從北京回到在市里的四哥家,那時母親正在這里治療。在短短的四天里,我跟母親只待了三天,因為母親腿疼,不能走太遠(yuǎn)的路,在哥哥家的院子里,只能走走歇歇不到兩百米。這時二哥也從廣州回來了,母親高興得也不說腿疼了,不停地問我們這問我們那??晌覀儾]有全心全力陪母親。二哥說他要回老家去,到小時候玩的山里爬山,再不去,山里挖煤,就會影響自然風(fēng)光。說著,還專門拿出新買的爬山鞋,說他計劃要在家里待幾天,要把小時候放羊走過的溝全走一遍。我呢,也想帶著一直在城里長大的愛人看看農(nóng)村近幾年的變化,我說我們晚上就回來。母親說,你早點回來,我還想跟你說話呢,對了,我病了一直出不去,你從家里回來時把輪椅帶來?;氐嚼霞?,啥都是新鮮的,原來的縣城要搬到新開發(fā)區(qū),過去的學(xué)校已被果農(nóng)承包,家家都不再種莊稼了,我記憶中的成片良田,全種上了蘋果樹。坐在父母親手植的果園里,我忽然想在老家住一夜,看看好久都沒看到的星星,聞聞好久都沒聞到的清新的空氣。到了晚上八點,母親打電話來了,問我走到哪了,我才想起沒有給母親打電話。我說我不能回去了,明天一大早就回去。母親沒有說話,掛了電話。四哥后來告訴我,母親當(dāng)時就哭了。

      第二天我回到四哥家時,老遠(yuǎn)就看到母親拄著拐杖站在門口,微笑著望著我。晚上我跟她住在一起,睡到半夜,我聽到母親的呻吟,打開燈,看到母親正用拳頭砸著自己的雙腿,我?guī)椭嗔藭?,不多時就困得手越來越?jīng)]勁了。母親說沒事了,睡吧。我睡了。當(dāng)我再睜開眼時,見母親又是一個人坐著,正用酒精給自己揉著腿。我說媽我來。母親說你睡吧。一陣?yán)б庖u來,我又睡著了。母親是啥時睡的,我不知道。

      第二天,母親聽說我要到市區(qū)去逛,說,你給我買條內(nèi)褲吧,到你哥這來得急,換洗衣服沒有帶,要棉布的特大號的那種。我跟嫂子到兩個大商場轉(zhuǎn)了一圈,商店里沒有母親要的那種特大號內(nèi)褲。怕市里博物館關(guān)門,我就在附近商場轉(zhuǎn)了好幾圈,沒有純棉的,只買了兩條聚脂纖維的內(nèi)褲。后來我問母親,穿著怎么樣?母親說挺好。但我給母親擦身時,才發(fā)現(xiàn)內(nèi)褲太小了,勒得母親腰上全是印痕,而且內(nèi)褲不知是因為質(zhì)量問題,還是其他原因,反正母親穿著老是皮膚過敏,不停地抹藥。晚上,母親堅持不讓我跟她睡在一起,說她還是習(xí)慣一個人睡。我說你晚上起來開燈不方便。我行。母親說著,用拐杖一碰,燈果然開了。我就同意了。后來才知道,母親不想打擾我的休息,故意說的。

      第三天早上,母親說你給我洗一下頭吧,還有內(nèi)衣。你四哥老洗,讓一個大男人洗衣服,總怪難為情的,即便是自己的兒子。母親說著,臉紅了。我爽快地說當(dāng)然了,只是我不知道如何給蹲不下身子的母親洗頭。母親說,我坐在床頭,你把水端來。我笨拙地端來水,給母親洗起頭來,這是我第一次給母親洗頭。想起我小時候,母親為我洗了無數(shù)次頭,我卻給母親洗了這么惟一的一次,還洗濕了母親的衣領(lǐng)。洗了頭的母親笑著說,清爽,頭上輕了許多。

      四哥住處不到三百米有家豪華酒店,聽說溫泉最為有名,我想帶母親去,母親害羞地說,不用了,我身上到處都疼,貼了傷濕止痛膏。撕了不就完事了?我說著,揭開母親的襯衣后襟,才發(fā)現(xiàn)她的后背上橫七豎八地貼滿了止痛膏,我揭止痛膏時小心翼翼,但母親還是疼得叫了一聲,撕下來的地方已經(jīng)爛了。泡溫泉的事,就此作罷?,F(xiàn)在想來,真后悔,我可以給母親擦擦身子呀,天那么熱,她又愛出虛汗,坐在那里時不時地擦汗撓癢,我竟然熟視無睹。

      返回單位前,我用輪椅推著母親走出了四哥家的小區(qū)大門,大概走了兩站路,雖然大街上很是冷清,沒有商店,沒有市場,愛熱鬧的母親還是高興得一路上不停地說著,笑著,這是她到市里來第一次出院子。為了彌補我心里的內(nèi)疚,我給了她兩千塊錢,讓她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結(jié)果母親去世時,錢一分不少地還裝在她貼身的口袋里。

      我再見到母親時,是一個月后,母親已經(jīng)住在了省城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hù)室。腿疼得實在無法忍受的母親,終于同意做腰椎間盤手術(shù)。在做一系列檢查時,不幸的是,因為天冷頻繁脫衣服,被誤診的母親又感冒了,肺氣腫復(fù)發(fā),手術(shù)暫緩,從骨科轉(zhuǎn)到了呼吸科。現(xiàn)在想來,幸虧母親感冒,否則年邁的母親就要白白地挨這一刀。轉(zhuǎn)到呼吸科,母親肺部大面積感染,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了。被醫(yī)生捆在床上,一次次地吸痰,吸出的是一股股的膿血。因為母親疼得無法忍受,醫(yī)生對當(dāng)初的診斷產(chǎn)生了懷疑,做了骨刺檢查,我們這才知道母親得了血癌,才明白了她全身神經(jīng)痛的原因。她一刻不停地要下床,要回老家。趁人不注意,一條腿就已下了地。最后無法阻止她,醫(yī)生只好把她捆在了病床上。我們非常能理解她想回家的心情,可她身體虛弱得連站都站不穩(wěn),怎么可能離開病床,離開氧氣?在我守候在母親病床邊的日子里,雖然有特護(hù)在身邊,我還是整夜不敢睡覺,我怕母親難受時拔掉氧氣。在她疼痛得哭叫時,我不耐煩過,甚至希望母親早些解脫。我們跟醫(yī)護(hù)人員一樣,戴著口罩,母親總是認(rèn)錯人,不時地要揭開我們的口罩,我們總是把她的手放回去?,F(xiàn)在回想起來,母親一定是想看清她兒女的面容,可是我們怕自己受到感染,沒能讓她如愿。

      把母親送回老家后,我最不能原諒自己的是母親病重時,我沒有一直守在她身邊,在有限的一周里,我還跟好久沒有見面的中學(xué)同學(xué)去吃飯,到歌廳唱那些甜甜蜜蜜的情歌。唱到半夜,要不是姐打電話,我還會跟一位中學(xué)時的好友在她家住一晚上,聽她講自己的羅曼史。我當(dāng)時想,母親身邊反正有人照顧呢。

      母親病越來越重,哥哥姐姐們已經(jīng)開始商量她的后事,性急的嫂子已經(jīng)拿出母親給我們親手做的孝衣,等母親百年后穿。我們甚至計劃著請誰,坐多少席。而當(dāng)時母親就躺在離我們不到十米遠(yuǎn)的炕上,我不知她聽見了沒有,如果聽見了,她心里會怎么想。

      回家第五天,母親腦子極其清醒,竟然說了一段很清楚的話。母親說,我病得這么重,快送我到醫(yī)院。還把我們兄妹叫到她面前,除了二哥沒在家,她都一一握了握手,還把她養(yǎng)的一只花貓抱了抱。我們又送她住到了縣醫(yī)院,還沒到醫(yī)院她腦子又不清醒了,話又說不出來了。安置好母親,我去看了幾位中學(xué)時代的老師。下午返回北京時,路過醫(yī)院我也沒進(jìn)去,沒再看母親一眼,我想反正母親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說的話我也聽不到,去了也沒用。我走后那天晚上,母親去世了。

      當(dāng)聽到母親走了,我并沒有傷心,我親眼看見過她痛苦的樣子,說實話,我想著她走了也是一種解脫??墒悄赣H真走了,這世上我再也沒有了叫媽的人。

      母親去世,鄉(xiāng)鄰和昔日的中學(xué)同學(xué)紛紛勸告我說,你一定要哭喲,大聲地哭出來,否則別人會笑話的。同樣置身于一片慟哭中,我也沒哭出聲來。家人說,老人去世,你不哭證明你不難過。我無語,望著照片上的母親,我感到很愧疚。我并不是別人說的痛而不言、笑而不語、懂得隱忍之人,那么我為什么不哭呢?是真的不難過嗎?母親為我們吃了多少苦!我當(dāng)兵時母親千里迢迢來部隊看我,下了火車走了整整三十里路,帶著的信皮讓小偷偷走了,她以為我是在部隊養(yǎng)雞廠當(dāng)兵,跑了不少冤枉路,住黑店,被人騙,遭人偷,終于找到華山腳下做方便面的我。母親跟我一起擠集體宿舍的單人床,給我縫棉衣,拆洗被子。我懷兒子時,母親住到我的單身宿舍,給我做可口的飯菜。后來我分到北京,也是一次次地住到我家里,給我擦桌抹椅,一刻也不閑著。我下班了,在家里待了一整天的她,總讓我陪著她到附近的街心花園里走一走。看到商店里喜歡的衣服,我多次讓她試,她買的總是最便宜的。

      我有什么理由怪罪二哥?我說哥,你不要內(nèi)疚,對母親你已經(jīng)盡心了,村里誰不說咱們孝敬母親?

      哥說這倒是,母親三周年忌日時,咱給爹和母親立塊碑,墓地周圍種上松柏。說著如釋重負(fù)地起身走了,我也不覺間輕松了許多,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我跟姐逛華南植物園,姐突然問我:你說媽如果在天有靈,會不會滿意我們對她遺產(chǎn)的分法?

      母親一個農(nóng)村婦女,竟然留下了三十萬元的遺產(chǎn),這是我沒想到的。

      媽給你說過她存了多少錢嗎?

      她給我說有五六萬。給你說過嗎?

      我想起我最后一次見母親,就是國慶節(jié)準(zhǔn)備返回部隊時,我推著母親走在大街上,母親忽然說,她想在縣城買套房子。

      我三哥對你不好?我問。母親跟三哥一直住在農(nóng)村老家,房子是在母親的堅持下新蓋的,錢是我們在外面工作的子女零零散散地給她的,她一直沒舍得花。

      不是,在縣城生活方便。母親說。

      縣上買套房子多少錢?

      十幾萬吧。

      我笑著說,媽,你有那么多錢嗎?

      我有十五萬。母親說。我給你四哥說了,他沒同意。

      你在縣里住不方便,姐要上班,你總不能一個人待在房子里,沒人照顧你。

      母親說我可以在你姐家附近買個小居室,你姐晚上來看我。中午我用煤氣做飯,很方便,也不麻煩任何人。

      媽你不要這么想,跟我三哥過,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yīng),或者你到城里來,住到我家。

      城里我住不習(xí)慣,你們整天上班,我都悶死了??h上離家近,一抬腿就到了,我死了還要回家呢,不給你們添麻煩。母親又說,你們不同意我就不買了。說這話時,離母親去世不到兩個月。

      媽為什么要搬到縣上?。?/p>

      姐想了想,說,大概是覺得方便吧。

      三哥對媽挺好的,媽身體一直挺好,不但不要他們照顧,還給他們蓋了全村最好的房子,哥嫂出去干農(nóng)活了,母親看家,做飯喂狗養(yǎng)雞,事也不少。

      母親當(dāng)時搬到新房子時,是一個人搬上來的,三哥三嫂不愿意上來,母親就叫村里失去丈夫的三媽陪著她,給人家衣服、錢什么的。后來三哥一家跟母親住到了一起,母親才不讓三媽來了。我每次回去看母親,她都很高興。但有時她會說,晚上一個人睡著害怕,叫娟娟(三哥的女兒)陪著她睡,她也不愿來。

      我說哥嫂都在,怕什么?

      三哥那人自私,母親病重的時候,咱倆守在媽跟前,三哥睡在外面,無論媽多疼,咱們照顧媽多晚,睡在外間的三哥都不起來,你知道他為啥要睡在外面?

      為啥?

      他怕媽把好東西留給我。

      守靈,按說都是兒子守的,除了你四哥,你說還有誰守著媽。大哥、二哥年紀(jì)大了,家里又沒有暖氣,房間沒有衛(wèi)生間,也不方便。我跟你姐夫守了兩夜,你四哥守了一夜。

      我臉發(fā)燒,在為母親守靈時,我不敢一個人守在那個從小就讓我心懷恐懼的大棺材前。我也沒有為母親守過一夜靈。為了守靈,還跟三哥吵了一架。

      三哥說他要守著灶上,怕菜和肉讓人偷了。廚師做飯是在我們鄰居家開闊的場院里,鄰居剛平了地,沒有蓋房,也沒圍墻,場地大得坐七八十桌不成問題,我們就選了這個地方招待親朋好友坐席。廚房是一間臨時搭起的帳篷,里面放滿了這兩天招待人用的雞鴨魚肉、各類菜蔬,以及幾千只雪白的饅頭。這也是一個重要任務(wù),不能沒人管。

      你為什么不守?你是媽的心肝,最疼你了。三哥略帶譏諷地說。

      我回答:我是女兒呀,自古以來都是兒子為去世的老人守靈的。

      姐夫說,那是老皇歷,我就跟你姐守了兩夜了,該你跟妹夫守了。

      姐夫,你跟我愛人守吧。

      姐夫說我打呼嚕,怕影響妹夫休息。

      愛人說,我一個人守,自己的老人怕什么?那晚,果真是愛人一個守著。

      姐!

      姐望著我。

      我說我們對媽挺好的,對吧,我們每個人在媽活著時,都給媽吃最好的,穿她最喜歡的,逛了全國許多名勝古跡,即使我們有些地方做得不夠好,媽也會原諒我們的,對吧?

      姐站了起來,說,那絕對是。媽在生病時,給我說了,現(xiàn)在死了都很滿足了,整整住了五次醫(yī)院,從縣城醫(yī)院、地區(qū)醫(yī)院到省城醫(yī)院,你們花了十幾萬,病治不好那是命,兒女已經(jīng)盡心了。

      媽當(dāng)時呼吸困難,喉管切開后縫合,還會活著對吧?

      保守治療,是哥哥們征求了醫(yī)生的意見后,他們?nèi)齻€集體決定的。我記得當(dāng)時四哥拿不定主意,給大哥打電話,大哥的電話當(dāng)時沒接通,給二哥說,二哥在開會,問二嫂,二嫂說她拿不了主意,最后大哥到醫(yī)院跟專家咨詢了半天,說他同意把母親拉回家,保守治療。一直到下午,才接到二哥的電話,二哥半天才說,把媽送回老家,也就是說放棄治療了,這個決定很難。讓他想想。到了晚上,二哥說他征求了他們南方省城醫(yī)院不少專家的意見,說即使喉管切了,媽還要受罪,滿足媽的最后心愿吧,活著回到家里,處理她想處理的事。

      外甥女旦旦(姐的女兒),因為姐姐超生,只好放到我家里,從滿月后到初中畢業(yè),都是母親帶大的。母親從醫(yī)院回來,輸液是在家里進(jìn)行的。旦旦是學(xué)醫(yī)的,在醫(yī)院工作,每天她從縣里到鄉(xiāng)下來給母親輸液。

      有一天晚上,旦旦單位有事,找了一個據(jù)說業(yè)務(wù)能力也很強的同事來替母親換藥。這個女孩比旦旦差遠(yuǎn)了,找不著血管,第一針扎進(jìn)去,母親疼得叫起來,我跟姐死死地拉著掙扎的母親。好不容易扎了三針,才扎進(jìn)去,誰知沒兩分鐘,針頭就脫落出來,又重新扎,母親又疼得叫起來,一直到去世,母親大腿根輸液的部位全潰爛了。

      病重時,母親唯一的一次笑,是旦旦逗的。母親經(jīng)常呆滯地坐著,眼珠半天也不動一下,我們說啥她也沒反應(yīng)。我們給她吃面條,她吃了一小口就吐了出來。旦旦假裝著打了一下她的嘴,說,聽話,吃一口。母親不吃。旦旦說,你再不吃,我就給你打針。說著,真的拿起了針管。母親就聽話地吃了一口,這是母親回家三天來,第一次吃東西,在這之前,她除了喝水,米面不進(jìn)。旦旦又給她喂了一小碗雞蛋羹,竟然吃完了。旦旦高興地在母親的臉上親了一下。母親這時笑了,說了一句我們大家都聽見了的話:猴女子。這是母親經(jīng)常說旦旦的一句話。

      旦旦抱進(jìn)我家時,農(nóng)村剛剛實行承包責(zé)任制,土地全分到了各家。我當(dāng)了兵,四哥考上了師范,三哥跟父母分了家,父母除了種地,還包了三畝地種烤煙,經(jīng)常忙到天黑。母親把一歲多的旦旦放在旁邊玩,自己把煙葉在竹竿上綁結(jié)實,然后再一個個地送到烤樓里烤,就在這來來回回的忙碌中,旦旦忽然把一大碗放在高處椅子上的開水打翻了,多半碗水澆到了脖子里。母親急得丟下手中的活計,走村串鄉(xiāng),不停地說著猴女子,這個猴女子,要給猴女子治好傷,一個女孩子,胸上有傷怎么能嫁人呢。硬是用了五花八門的偏方,治得燙傷處現(xiàn)在光光的,根本看不出來燙傷過。

      我姥姥是讓我五舅氣死的。旦旦有天在QQ上給我說。她說真的,姨,我五舅在我姥姥去世的那天晚上,去看我姥姥,連喊了三遍——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這是值班的護(hù)士告訴我的。他走后不到半小時,姥姥就去世了。

      不要胡說,你五舅不是那樣的人,這話說到我這里,就不要再告訴別人了。

      旦旦說好吧,下了線。

      五哥是母親的親生兒子,因為當(dāng)時家里窮得實在揭不開鍋,父母把他送給我們鄰村的一戶陳姓夫妻,那兩口子沒有兒子。

      五年前,我回家探親時,遇到五哥。隨著歲月的流逝,五哥的背影越來越像四哥了。這次五哥來,給母親提出他要回家,說給人家當(dāng)了三十年兒子,聽爹媽的話,已經(jīng)相繼給兩個養(yǎng)父母送了終,他盡了養(yǎng)子的責(zé)任,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回到自己家里。

      望著酷似父親的那雙眼睛,看著他無助的眼神,我的眼淚也禁不住流了下來。第一次知道他是五哥時,我還在公社初級中學(xué)上學(xué)。有一天,我剛走出學(xué)校大門,一個個子比我高出半頭的小伙子叫住了我,給了我一塊電子表,說他是我五哥。我當(dāng)然不會認(rèn)他,罵他是個神經(jīng)病,然后到姐的單位——公社農(nóng)機站去吃飯。

      公社農(nóng)機站就在學(xué)校斜對面,我經(jīng)常盼著刮風(fēng)下雨,只要刮風(fēng)下雨,我就不用走三里路回家吃高粱面條黑面饃了,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進(jìn)農(nóng)機站,跟姐去吃食堂里的炒菜,去看姐車機器零件時飛出的金屬碎花。我還喜歡聞姐房間里雪白的紗布下蓋著的白白的饅頭,喜歡聞姐身上搽著的雪花膏味。還有我不會做的題,姐也會講給我聽。只是我不能常到姐的宿舍去,因為姐是合同工,每月只有二十八元工資。

      我把遇到那個人的事告訴了姐,姐半天才說,他是不是長得像你四哥?是不是眼睛不大?我答是后,姐說他真的是你五哥,母親在他小時就送人了。以后見了他,你讓他來找我,我給他做好吃的。

      后來再遇到五哥,我已上高中了。一天放學(xué),他在我們家的村口等我,給我一雙新皮鞋。我不收,他生氣了,我才收了?;丶腋嬖V了母親,母親抹著眼淚說,他恨我,不到家里來。

      又過了好幾年,我當(dāng)兵回家探假,他到家里來了,看來日子過得不錯,騎著摩托車,帶著他新娶的媳婦,對母親媽長媽短地叫個不停。每次母親都給他錢給他衣服,還讓他經(jīng)常到家來。

      五哥每次來,都會邊流淚邊埋怨父母,不該把他送了人。說如果生活在我們家,他肯定也會好好學(xué)習(xí),會成為公家人。每到這時,他總會說他要搬回來住。

      母親含著淚讓我們幫助當(dāng)農(nóng)民的五哥,并勸他安心在養(yǎng)父母家好好過日子,說這是做人的本分。不過,母親說你可以經(jīng)常帶老婆孩子回家來看看。四哥也勸五哥不要注重形式,無論五哥在哪兒,他都是我們家里的人,都是他的弟兄。五哥的臉上才有了笑容,以后逢年過節(jié)的經(jīng)常到我家來,我們也正式以家庭成員的身份承認(rèn)了他。他叫媽叫爹那個甜,讓人聽了心里酸酸的。從此以后,五哥就出現(xiàn)在我們家的果園里,出現(xiàn)在我們的莊稼地里。我回部隊時,他羞澀地遞給我一包核桃,說,給孩子吃,就說是五舅給他的。說“五舅”兩字時,他的臉紅紅的,我叫了聲五哥,卻怎么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五哥為什么在母親生病時,還要恨母親?母親讓大哥幫五哥的兒子參了軍,提了干,母親還生著病從北京趕回來參加五哥兒子的婚禮,五哥為什么在母親重病之時,還要這樣氣母親,這是真的嗎?旦旦一向不喜歡她這個五舅,我不相信她說的話。

      母親不在了,老家的電話我也很少打,有天,我坐在電話機前,忽然就想打電話。

      電話剛一響,就通了,我先是嚇了一跳。這跟母親在時,一模一樣。母親一直把電話機放在她床頭柜上,我們打電話時,很多時候,好像她就在那邊等候著,電話一響,她就接上了。

      這次是三哥。我們說了一些問候話后,就不知說些什么了。

      三哥忽然說,你說媽一直放心不下她的遺產(chǎn),如果她活著,會怎么分?她要是會寫字就好了,不能說可以寫下。

      難道你對遺產(chǎn)的分配不滿意?

      三哥沒有說話,停了半天,才說,不該只給我八萬,你四哥和你姐都是國家正式工作人員,有工資,怎么還給六萬?老五更不該給一萬,他不是咱家的人。還有十二個孫子孫女,為啥還要給旦旦一萬元?

      可是母親給你留下的這座房子值多少,我姐兒子現(xiàn)在看不見,聽不見。我四哥失去了大兒子,旦旦是母親從小就拉扯大的,媽得病時就這樣說過。

      可這房子,大哥說是咱們兄妹的共同財產(chǎn),我只有居住權(quán)。

      三哥,你說我們在外面工作的四個人會要這房子嗎?還有家里的舊莊子,那么多的樹,還有土地。

      三哥沒有說話。

      哥,媽剛搬到新房子,叫你和嫂子搬上來,你們?yōu)槭裁磳幵缸∨f房子,也不跟媽住一起,你知道媽一個人是怎么過的嗎?說著,我想起了那次我回家的情景。

      母親的新房子在村頭第一家,左邊挨著外村的蘋果園,右邊兩三家因為沒有錢蓋房子,只在空宅基地上種上菜。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一個人在新房子里住了好幾個月。

      我回家的那天晚上,隨著夜越來越黑,我望著低低的院墻,忽然很害怕,把大門上的鎖檢查了好幾遍。到半夜,聽到院里的狗叫了一聲,嚇得我把頭埋在了被子里,接著我又聽到了人的說話聲和腳步聲,一下子坐起來披上衣服,叫媽。母親比我還緊張,她趕緊下炕拿起睡前放在地上的斧頭,聽了聽動靜,然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出上房。我跟在后面,兩排整整十間房子的門簾在風(fēng)中晃動著,里面會不會有人?再看高高的墻外,會不會有人跳進(jìn)來?母親舉著斧頭走到大鐵門前,用手電照著查看了半天,門關(guān)得好好的。她聽了聽,外面沒啥動靜。母親轉(zhuǎn)過頭,拿著斧頭往上房走。狗又咬了一聲,她警覺地四周看了看,沒有啥動靜,狠狠地罵了一聲狗:死狗,你再胡叫嚇人,明兒個我就把你賣了去。話雖如此說,她還是走到跟前,摸了摸狗身上的毛,走進(jìn)中堂。母親先是仔細(xì)地到客廳里瞧了瞧,然后鎖上客廳的大門,進(jìn)到套間,把斧頭放到枕前,然后拿起電話聽了聽,電話里傳出電流的聲音,說,電話好著呢。母親告訴我說離我家住得最近的三水家有電話,他說有事就找他。電話多少?我一問,母親說怎么一下子都忘記了,不是一直都記著嘛。

      我說媽你不要急,你不是有個電話號碼本子嘛,拿出來。母親哆哆嗦嗦地終于找出號碼本子來了,我說這下就放心了。夜,復(fù)歸平靜。母親說,可能是公路上有人,或者是有人偷蘋果,安心睡吧。

      媽,我不在時,你一個人住是不是也很害怕?

      母親說,對呀。有天晚上跟今晚一樣,狗使勁地叫,嚇得我一整夜睡不著,就給你二哥打電話。你二哥給三水的工程找了個大活,讓他經(jīng)常幫襯著我,有緊急情況,也好應(yīng)付。當(dāng)時我還說不用不用,我一個死老婆子,沒有啥不安全的。三水以一副見過世面的人的口氣說,大媽,現(xiàn)在人心莫測,還是多加注意為好。咱們方圓百里,誰不知道你王老太太家是四個兒女掙錢的財東家,人都說你家藏著銀庫呢。大媽,讓你兒子給你買個保險柜吧。咱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可能來了啥也拿不到,可光那一驚嚇也害怕死人了,再說大媽你七十多歲的人了,也經(jīng)不起這驚嚇。說著當(dāng)即就給我說了他家的電話號碼,然后還教我怎么記怎么撥。三水說我家的電話好記,51588,大媽,你記著就是——我要我爸爸,忘了你一想我早就沒我爸了就想起來了。三水還告訴我有個鍵只要撥了第一遍號碼,撥第二遍時,就不用再撥號碼,撥這個鍵就行。給我說了好幾遍,我也沒記住,三水就用紅墨水在那個鍵上做了記號。反正三水家離咱家不遠(yuǎn),也就兩三百米遠(yuǎn),按三水的話說,只要聽到電話,他燒根火柴棒的當(dāng)兒就跑過來了。我要給三水撥電話時,狗又不叫了,我沒敢脫衣服倒在炕上,一直仔細(xì)地聽著院子里的任何動靜,結(jié)果一夜沒有睡著。好不容易聽到雞叫,我揭開窗簾望了望院子,還是黑的,嘆息了一聲,又躺下來,閉著眼睛開始數(shù)自家的東西。從電視到桌椅,從房子到炕,數(shù)完了,還睡不著,又?jǐn)?shù)起了自己的衣服來。天亮了,我沒顧得上吃飯,就提著東西往村里去了。找你三媽來,晚上住到咱家里來,陪我度過一個個漫長的夜晚。人老了,沒個伴不行。

      你為什么不叫我三哥他們來?

      怕給他們添麻煩?,F(xiàn)在人人都想過自己的日子,不愿意跟老人過。

      母親叫三媽陪她一周后,三哥一家到底還是搬了上來。

      母親生病時,你到醫(yī)院去看過幾次?母親回到家里時,你又照顧過幾次?母親生病五次住院,回家一周,你在母親跟前坐了多長時間?

      三哥沒有說話,我說都是兄妹,誰多誰少都沒啥,再說這些錢大部分都是大哥二哥給母親的,是母親一分一分舍不得花存下的,大哥二哥一分錢都沒要。母親安葬時,你也看到我燒她的衣服時,一條線褲她補得都讓人心痛。

      我也就是說一說。三哥說著,掛了電話。

      母親三周年忌日,我們在外面工作的兄妹四人都回到了家鄉(xiāng),再加在縣上工作的姐,在外村的五哥和家里的三哥,大家在父母的墓地周圍種上了二哥讓人拉回的松樹和石榴樹,立上了大哥親筆撰寫碑文的碑碣。我們坐在父母的墓前,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大團(tuán)圓。

      大哥說,老四,你在市里工作,閑了多回村里幾次,訪訪村里的老人,把咱家能問到查到的家譜好好整理一下,寫寫咱們的祖先,回憶父母對我們的養(yǎng)育之恩,讓我們的子孫后代都記著我們的祖先,現(xiàn)在咱們的兒女們還記著爺爺奶奶,孫子輩很可能連老家都不知道在哪兒了。家譜要寫得客觀真實全面。

      二哥說這么多年了,數(shù)碼相機換了都不知有多少部了,家里的影集都能出書了,我們竟然沒有一張跟爹媽在一起的合影,不是少了這個,就是少了那個?,F(xiàn)在咱們好容易都聚在一起了,父母卻沒了。

      五哥生硬地說,你們姓劉的聚,那是不是我這個姓陳的要回避?

      姐白了五哥一眼,望著插在墓頭的三炷香,嘴動了半天,才說,我一直不想說,現(xiàn)在大家都在,我還是說了吧。護(hù)士說媽走的那天晚上,是自己把氧氣拔掉的,才……

      這怎么可能?四哥站了起來。

      我接到媽去世了的電話,根本就不相信,白天我請的省城醫(yī)院的專家給媽做了全身檢查,還說媽生命體征是正常的,晚上怎么就沒了。大哥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我們。

      媽為什么……二哥說不出下面的話了。

      不可能!四哥說。

      是真的,護(hù)工也是這么說的,說她跑進(jìn)去時,氧氣被扔在一邊,老人已經(jīng)沒有了聲息。姐說。

      媽走的那天晚上,我們都在干啥?哥哥姐姐們,當(dāng)著爹媽的面,不能說假話。我說著,嗓子哽咽了。我先說,我當(dāng)時是在北京梅蘭花大劇院看昆曲《牡丹亭》。

      大哥想了想,說,當(dāng)時,縣委張書記在全縣最豪華的飯店請我喝酒,已經(jīng)約了好幾次,人家是咱們的父母官,媽住院一切都是在縣委縣政府的大力幫助下辦的,那幾天都下著大雪,病人又多,人家每天派人到家里來給媽看病。咱們上午決定讓媽住院,電話放下不到一個小時,救護(hù)車就來了,病房也安排得妥妥帖帖。不去不合適。

      二哥雙手搓了搓他的臉,說,那天我跟廣東的幾個大老板商量關(guān)于我們省教育方面的投資,開完會,陪著他們到廣州不遠(yuǎn)的從化溫泉度假村洗溫泉。許多在桌上談不下的生意,就在這樣輕松的環(huán)境中辦成了。

      你呢,三哥。

      三哥聽到我問他,捏碎了手中握著的父母墓前的土塊,想了想說,那天晚上,我給我孫子當(dāng)馬騎,小家伙是后晌才從城里回來的,跟我一點都不生,老喊著我,爺爺爺爺?shù)亟小?/p>

      你別慣著你那個孫子,小孩子不能慣,媽常說這話。姐說完,把羽絨服上的帽子戴到頭上,說,我晚上從醫(yī)院回來,趕緊給江江(姐得病的兒子)熬藥,我走時給護(hù)工說了,不要她離開,我收拾完家就馬上過來。

      我在小區(qū)里鍛煉身體,醫(yī)生說我血脂高,讓我多活動。我們那個小院子綠化好,里面小橋流水什么的,我就每天晚上走一兩個小時。四哥慢騰騰地說。

      我跟我媳婦吵架后,一個人剛走到村口,就碰上了村里一個熟人讓我跟他去喝酒。五哥說。

      姐最后說,護(hù)工小劉到外面跟男友說了一會兒話,再進(jìn)病房時,媽已經(jīng)走了,她立即撥通了我的電話。也就是說有七個兒女,再加上三個護(hù)工,二十四小時輪番照料的母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姐說著,抽泣起來。

      母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些什么,說了什么,我們無從知道,只知道我們從全國四面八方趕回家時,母親已經(jīng)穿著她親手縫制的壽衣,安詳?shù)靥稍诠撞睦?,我們排著隊一個個地瞻仰遺容。我只大概掃了一眼,作為母親最小的女兒,我一向膽小。母親小小的身子躺在那里,穿著我只在電視里見過的那種古代服裝,面色焦黃。排在我身后的侄女忽然說,奶奶眼角有淚水,說著,拿濕巾細(xì)心地擦了。

      我們兄妹七人,半天沒有說話,只聽到墓地一片風(fēng)聲,呼呼地響著。

      二哥忽然說,我對不起媽,我沒有在她最需要我時,回來看她最后一眼,我當(dāng)時為什么沒有回來,因為是在關(guān)鍵時刻,總部來考核干部,我想著我還有機會上去,這是我一直沒有說出的話。

      大哥說,我不該在媽病重時,老出去吃飯,參觀,我沒有多陪陪媽。

      媽在我家,老咳嗽,跟我散步時,一會兒說胸悶,一會兒說頭痛,我竟然以為就是普通的感冒,致使媽錯過了最佳治療期,成了肺氣腫。

      三哥說,媽生病在家里一周,我都沒給媽端口水喝。

      姐忽然扭頭質(zhì)問五哥:老五,你那天晚上是不是跑到媽的病床前,望著病重的媽,連說了三遍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想制止姐,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我小時在那個村受盡了別的娃娃欺負(fù),我養(yǎng)父也經(jīng)常打我,讓我從哪里來就滾到哪里去,我就想為啥媽只把我送給別人,不送老大,或者不送老小,為啥單單把我送人?

      你不要胡拉被子亂扯氈,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五哥悶聲悶氣地說,是。

      媽本來還好好的,就是為了你兒子結(jié)婚,下著雪從北京趕回來了。那么冷的天,帶著你兒媳婦去買衣服,你怎么還能說這讓人傷心的話,就是你的話把媽活活給氣死了。你當(dāng)著爹媽還有哥哥妹妹的面,說清楚。姐望著五哥,怒目而視。

      我要是不給人,就不會生了病沒人管,現(xiàn)在眼睛就不會是斜的。我要是在親生爹媽跟前,就不會失學(xué),就不會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民。五哥忽然站起來,說,我恨爹,恨媽,恨你們。說著,站起來就要走。

      老五坐下!誰把你當(dāng)外人了,這幾年給你錢給你衣服還少嗎?把你送出去那是家里太窮了。大哥厲聲說完,停了半天,又說,咱們聚在一起也不容易,爹媽也不愿意他們不在了,我們兄妹之間離心離德。我是老大,常言說長兄如父,你們還要當(dāng)我是個大哥,就聽我的,以后咱們兄妹要像爹媽在時一樣,互相關(guān)心,互相愛護(hù)。我聽到你們有些人對遺產(chǎn)問題有不同的看法,這是我跟你們的二哥再三商量后決定的,按說老三是農(nóng)民,應(yīng)當(dāng)分多些,但是老三你住著爹媽留下的大房子,兒女都工作了,沒有什么拖累,給老五分些也是應(yīng)當(dāng),他雖然不姓咱們的姓,但也是爹媽生的,跟我們血肉相連。給老三還有你姐愛玲多些,因為他們一個失去了愛子,一個兒子成了殘疾,以后的生活相對來說比較艱難。這只是大略地分,以后我們兄妹七個,無論誰家有困難,其他人都責(zé)無旁貸地有義務(wù)去幫襯,不要說爹媽沒了,家就散了,我們的家永遠(yuǎn)不會散。

      二哥說,大哥說得很對?,F(xiàn)在當(dāng)著爹媽的面,你們誰還有啥話都說出來,不要放在心里,悶出病來。

      姐說,媽,對不起,我照顧你照顧得不夠好,讓你身上有好幾處爛了。我記得我上中學(xué)時,姥姥正在重病期間,你到姥姥家守在病床前,我因為第二天要上學(xué),要背饅頭,冒著大雨到了姥姥家,非讓你回家。你讓我看看姥姥,我往前一瞧,姥姥氣喘得不行。你說你先回去,讓你嬸子給你蒸饅頭,你姥姥活不過今明兩天了。我卻哭著非要讓你回家,最后你跟著我回家了,你前腳走,姥姥后腳就離開了人世。你當(dāng)時后悔得好幾天吃不下飯。

      四哥說,媽,幾個兒女里,你最信任我,你把自己省吃儉用的存折一直讓我保管著,可是我沒有滿足你親手處理遺產(chǎn)的心愿,你幾次要回家,我都怕把你累著,不讓你回家,讓你懷著遺憾走了。

      我本想責(zé)怪四哥,媽當(dāng)時在醫(yī)院,四嫂就把母親所有的東西都提到了醫(yī)院,連媽拄的拐子都拿來了,這不就是不想讓媽再進(jìn)她家門了。提東西進(jìn)來時,媽好半天沒有說話,她心里一定很難過。

      正在我猶豫著說不說時,五哥說話了:媽,那天晚上我是喝了酒,突然就想去看你,騎著摩托車跑了二十里路,給你買了你最愛吃的羊肉豆腐包子。你一見我,就伸出手打我,我不知你為什么要打我,是因為我喝了酒,還是因為我一直沒有去看你?你嘴不停地動著,我聽不清,你就又是蹬腿,又是瞪我,當(dāng)時我一定是讓鬼纏住了心,才說了那些話,媽,我真的該死,你一定要原諒我,你說過,你在這個世界上心里最放不下我。五哥說著,抱著頭哭起來。

      在冬天的陽光下,我們守在父母的墓前,進(jìn)行著內(nèi)心的懺悔??墒侨绻改冈冢覀兡芊畔率种械囊磺?,全心地照顧他們,就像他們照顧我們嗎?我不能回答。只聽見耳邊西北風(fēng)呼呼地吹過來,吹過去,就像母親病重時不停地說著,我們卻聽不清她到底說了些啥。

      回到家,我忽然感覺有許多話想說,邊寫邊流淚。剛寫完,黃萌就打來了電話,說,你寫的怎樣了?我再給你提供一個消息,不知有用沒用。我有個阿姨,剛才給我打電話,說她的兒女為了她不再拖累他們,整天給她介紹對象。她就像個木偶一樣被帶著整天相親,魚鱉海怪的什么人都有,對自己還挑三揀四的,可傷自尊啦。我這個阿姨有幾分姿色,五十多歲,丈夫去世早,為了把三個兒女拉扯大,一直沒有再嫁。兒女小時,不讓母親改嫁,長大了嫌母親是累贅,逼著年老的母親成家,你說聽得讓人多寒心。

      我已經(jīng)寫完了。

      快發(fā)來,我等米下鍋呢。

      我打開了黃萌的郵箱,就在點“發(fā)送”時,我忽然想這違背了我寫作的初衷,這么寫,哥哥姐姐會同意發(fā)表嗎?爹媽聽到我們的真實想法,會不會無法安息?還有村里人要是知道了,會怎么議論我們?想到這里,我按“發(fā)送”的手指驀然遲疑起來。

      責(zé)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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