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在茫茫的城市里,當(dāng)寧靜成為一種奢望,當(dāng)期待成為一種夢想,常年穿梭在喧嘩之中的人們,就會有意無意地打撈起似曾相似的記憶,比如那一抹被定格在青春框架里的舊時光。
偌大的城,我所住的房子臨街,正像別人說的那樣是生活在黃金地段里的幸福者??晌也⒉贿@么認為,甚至開始厭倦那些繁雜的鬧聲,它們每天都從窗戶穿透進來,占據(jù)著我無辜的軀體,又像擁擠的公路,堵塞了我通向清凈的思緒。
值得慶幸的是,在我的視線里依然可以找到一絲與驚喜有關(guān)的印記。街的兩邊,種著不知名的大樹。時臨冬天,它們的葉子還是分外地綠,樹上伸出的枝葉在空中相遇、相連、相交,形成一道道綠色的屏障,抵擋住寒風(fēng),讓過往的行人與車輛享受著綠葉的防護。那些大樹不知疲倦地站立著,它們要站上多少年才能站成今天的粗壯呀!樹身靜默著,仿若一個個思想者,有著成熟生命的深沉與肅穆,而葉子們遇到風(fēng)的時候會興奮得“嘩拉嘩啦”地搖,搖落一地的秘密。一只被牽著的穿著華麗的貴賓狗用鼻子?xùn)|嗅嗅、西聞聞,突然一路小跑跑到了一棵大樹根下,翹起后腿,“淅瀝瀝”灑下一道有弧度的水銀線,如一首曲折而明快的小令。
可是,馬路上的車聲、人聲、叫賣聲……各種聲音咆哮著、轟鳴著、追逐著,鋪天蓋地而來,蓋住了風(fēng)搖樹葉的聲音,蓋住了小狗吟小令的聲音,我開始在混亂中迷失了回憶的方向。
我喜歡置身在房間里,因為這里百分之百地屬于自己。但又每天都被這些聲音纏繞著、撞擊著,讓人煩亂不堪,又似乎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jīng)在偌大的城市里無處安放。
幸好,來不及絕望,希望就已經(jīng)來到了半開半閉的窗前。
那是在一次午覺之時,我依然沒有安心入睡,窗外傳來的喧囂中多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聲音,像和尚敲木魚的聲音,但又比敲木魚的聲音多了份清脆和彈性。“叮咚,叮咚,叮叮咚叮咚……”聲音響徹在冷風(fēng)中,可以肯定的是那個節(jié)奏與城市無關(guān),正當(dāng)我猜想這是什么聲音的時候,這聲音又已飄遠了。說來也巧,一連幾天下來都能聽到這個聲音,只是此時的我已經(jīng)在嘈雜中麻木起來,居然想不到要跑到窗口探個究竟。
又有一天,我正好在樓下的人行道上走,終于與這個奇妙的聲音迎面相遇,原來這聲音是一個挑著麥芽糖的人用手中的鐵器敲打出來的。哦,我想起來了。麥芽糖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一種糖,清香,有嚼勁,甜甜的,留在舌尖伴隨著苦澀的童年。繁華的都市里居然還夾著如此懷舊的一幕,我不禁感到有些愜意起來。他挑著一個擔(dān)子,籮筐里裝著麥芽糖,左手握著一個錘子,右手握著鑿子,錘子和鑿子互相敲擊著?!岸_?,叮咚,叮叮咚叮咚……”聲音在污濁的喧囂中顯得格外清脆悅耳。
這樣的聲音,早已埋藏在故鄉(xiāng)深處,像歲月里的一圈年輪,像童年時的一曲歌謠。
久違的感覺頓時涌上心頭。兒時,家鄉(xiāng)時常有賣麥芽糖的人挑著擔(dān)子走街串巷,小錘和鑿子敲出“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的聲音。同伴們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就知道賣麥芽糖的人來了,哭鼻子鬧著跟家人要幾毛零錢,然后都飛了似地跑出來買。有時候買得少了,就干脆跟隨在裝有麥芽糖的籮筐后面,偷偷地聞著誘人的清香。白色的麥芽糖,圓圓的大餅形狀,切開后中間有很多氣孔。麥芽糖吃起來是黏黏的,可以拉出長長的絲。在那個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這種味道讓我覺得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當(dāng)敲擊聲經(jīng)過家門口的時候,我就坐不住了。每當(dāng)這時,正在忙活的爺爺總會停下手中的活,用他布滿歲月痕跡的大手牽著我的小手走出院子,給我買上一小塊??粗舴虬押诹恋蔫彽都茉诖髩K糖的上面,輕輕敲出一小塊麥芽糖,我急切地把麥芽糖放到嘴里,享受那純純的,撲鼻而來的香甜。
事實上,那時候家里并不富足,吃麥芽糖便成了一種奢望。當(dāng)熟悉的“叮當(dāng)”聲再次響起,爺爺把摸向口袋的手抽出來,張開,總是空空的。我的淚水一下子就流下來了。爺爺索性丟下手中的活兒,從墻角下邊、床板下?lián)斐鰪U銅爛鐵或是舊塑料鞋,說聲:“乖,換糖吃去!”我就破涕為笑了。我拎著這些破東西,“買糖啰,買糖啰”的聲音早就搶在我之前跳到了門外,惹得那些倚著家門引頸張望的同伴們把羨慕的眼光盯到了我的身上。當(dāng)我把換來的麥芽糖含在嘴中,那一天的時光就充滿了糖的味道,爺爺?shù)暮右簿褪嬲归_來了。這幅難以消逝的畫頁,漸漸地鋪展成我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愁。
離開家鄉(xiāng)后,我再也沒聽見過賣糖人敲出的“叮當(dāng)”聲了。我只能在城市的佳肴里回味著麥芽糖的味道,借以消解系在心頭越來越緊的鄉(xiāng)愁。我以為這些聲音永遠消逝了,沒想到在時隔幾十年的光景里,我竟然會在這座城市的這條街道與這久遠的聲音相遇,與兒時的記憶相遇,這讓我有了時光倒轉(zhuǎn)的感覺。看著籮筐里誘人的麥芽糖,我好想上前去買一大塊,可我現(xiàn)在竟然沒有了這份勇氣與沖動。站在透過樓群的陽光下,站在匆忙的人流中,醉在如夢的聲音里,麥芽糖從我身邊經(jīng)過了,敲擊聲從我身邊經(jīng)過了,記憶從我身邊流失了。我怔怔地站著,遠去的“叮咚,叮咚,叮叮咚叮咚”很快被其他嘈雜的聲音所淹沒,一切重歸舊貌。
此后的一段時間里,我總是側(cè)耳傾聽窗外的聲音,總是在期待著那種特別的敲擊聲??墒牵覜]再聽到,心中不免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感。
某個下午,我在房內(nèi)看書,那熟悉的聲音再度傳來,聲音在空中,在樹間,在窗外,在眾多的嘈雜聲中過濾而出,如此清脆,如此柔情地打在我的心坎上。這一次,我沒再猶豫,內(nèi)心倒也緊張起來,如同趕赴一個神秘的約會。我像一只輕盈的小鳥,連外套都沒來得及穿就心急火燎地往樓下飛奔。出了門才感覺到刺骨的寒風(fēng)吹得我直打哆嗦,可是我顧不了這么多了。站在風(fēng)中的街頭,四處搜尋聲音的來處,我想,這回,我一定要買一些麥芽糖回家,再次感受麥芽糖融在嘴里的那份快樂,重拾丟失的那份純真的記憶。我的目光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慢鏡頭掃射,在人群中尋找,可除了撲面而來嘈雜的車聲、人聲,怎么也找不到那個清脆的聲音與那個賣糖人的身影。我的心情由起初的驚喜慢慢變成空蕩,我又一次與麥芽糖擦身而過,而且就在我的眼皮下。
我依然在期待一種邂逅。終于,在一次不經(jīng)意的時候又與它相遇了,一對肩上挑著的籮筐,一對互相敲擊的錘子和鑿子,一個孤單落寞身影的挑夫,在高樓的倒影下慢行。我攔住了他,說買麥芽糖。他連忙把擔(dān)子放下,讓我挑選,麥芽糖已分成或大或小的一塊,分別裝在各個小塑料袋里,安靜地躺在筐里。我選了一小袋,讓他稱。對于突如其來的喜悅,我總想要了解些什么。我問他,麥芽糖是用什么東西做的?他低著頭邊稱糖邊回答我,“麥芽”?!笆裁词躯溠俊??“麥子發(fā)芽了就成了麥芽?!蔽疫€想繼續(xù)問,可是又怕自己的問題顯得太幼稚了。我又問他,你從哪里來?他說湖北。湖北好遙遠,離我故鄉(xiāng)更加遠。我的故鄉(xiāng)在南方的一個邊陲小縣城,沒有麥子,只種稻谷。小時候那些挑著麥芽糖走街串巷的外地人是否也是從這么遠的地方走來?我無從考證。而我眼前的這個挑著麥芽糖的人是否就是當(dāng)年那個賣麥芽糖的人,我更無從而知。在我與他街頭的對話時,他已熟練快捷地用錘子在麥芽糖上敲擊數(shù)下,麥芽糖便散成了碎塊。我拿一塊放進嘴里,童年的味道便在我的舌尖重新燃燒起來。漸漸地,離故鄉(xiāng)越來越近了,我仿佛回到了舊居的小院,爺爺又給我買了麥芽糖,他看到我吃麥芽糖的模樣,咧著嘴滿足地笑了起來。
城市的霓虹燈亮了起來,童年在朦朧間消失了,麥芽糖在喧嘩中消失了,爺爺在淚水里消失了……我回到了沉重的現(xiàn)實,回到了城市的街頭。我定了定弱不禁風(fēng)的神情,拎著麥芽糖穿過嘈雜的人流車流,穿過城市的大街小巷,如穹窿之間的那粒尋找著陸的塵埃,小心翼翼地往住的方向走去……
此后,麥芽糖便成了我挖掘記憶的土壤,那悅耳的“叮當(dāng)”聲便成了窗前稀有的風(fēng)鈴聲。那一陣無法隨風(fēng)逝去的回響,常駐心頭,久久回蕩,如一縷刺破烏云的陽光,一頭連著童年,一頭連著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