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聲
已經(jīng)很多年了,我們一起來到太行山深處
嶂石巖,東方最大的回音壁
群山之中,面對刀削的絕壁,我喊出我的名字
而回聲遲遲沒有傳來
一對雙胞胎,一個迷失了
另外一個就再也找不到家,在人世間流浪
我一直等待那一年喊出的名字,盼它穿山越嶺
早點回家
也許到了老年,歷經(jīng)生命的奇跡之后
青春的回音才會傳來
這就像秋天晚上的田野,霜、露漸冷漸重
我們抓緊晚上的時間掰下玉米
為播種冬小麥騰出土地
不經(jīng)意地,在收走了棒子
還沒來得及撂倒的玉米田里
兩匹白天走失的馬,像老朋友一樣
把噴著鼻息的馬頭,探出月光密集的青紗帳
伸到我眼前的幽暗
——那些回聲
總要在生命的不經(jīng)意處傳回來
禪院鐘聲
(古箏名曲)
冬天的早晨,月亮彎成一張瘦臉,泊在西山墻的斜
上空。
幽暗處,一枝老梅探進禪院。
院子里的風,順著枝頭滑出去了,刮向四散的村鎮(zhèn)。
鐘聲從遠方傳來,空氣涌起波浪。
順著山路,一個禪師踩出霜跡,他手提兩桶水,兩
桶水晶
他的水晶越來越多。
我也挑著水,在這樣的鐘聲里,走了快五十年
我的水越來越少。
云水禪心
(古箏名曲)
我從沒敢停止過與命運的秘密交談
對大地輕聲說話,聽世間諸物耳語
試圖捕捉隱在天空與江河的暗示
當云與水疏離,相溶,我在不遠處變得空茫
我確信,天地之間,無生,無老,無死
在我出生前,時間就一直在那兒
恒定不動,像一場大霧彌漫
如果我們來了又去,生了又滅
也只是在無邊的曠遠里,上升為浮云,下降為逝水
離散聚合。究竟是什么揪住了我們的心?
使我們疼痛,留戀,歌哭
我努力辨識曾經(jīng)的肉身,勞頓之路
以及羈旅的客棧,避開的雨,飲過騾馬的河灣
星空下,靈魄飄動,長河漶漫
終生的事也裝不滿一葉扁舟,且漸行漸遠
一切都面目不清了,似已無甚掛念
夏天的回憶
從晾衣繩上摘下衣服,夏天的單衣
我輕輕撫平,疊好,放進衣柜
仿佛撫平了一夏天的折痕,并把遠去的日子寄存起來
我嗅到了花椒樹的氣味,海灘和粉白圍墻的氣味
我還分明聽到風吹過青紗帳,細雨淋濕了屋頂
窗外的陽光唰唰走過,像一群趕路的螞蟻
鐘 聲
(佛教音樂)
鐘聲順著柔軟的草尖、堅硬的石頭滑下來
草尖像風一樣彎下腰,石頭顫抖
鐘聲順著我的頭頂、耳朵和鼻子鋪下來,滲進土里
我的心寧靜如十月的湖水,我寧靜如一顆星宿
觴 逝
(馬頭琴曲)
他們化鶴而去,去了哪里?西邊的星宿
陽光下,我們自詡為人,暫時還在與草木蟲豸為伍
我把虛無全寫了一遍,剩余的就是存在
猶如年輕時,激憤淹沒過我們,仇恨點燃過我們
而現(xiàn)在,只剩下了平和,忍耐,以及對逝者的思戀
在我周圍,暴躁的事物越來越多
我已習慣越來越少的人坐在圖書館,被安靜地感召
越來越少的人,重回祖籍,整理家譜
越來越少的人走在夕陽下的阡陌,栽種柳樹
越來越少的牛馬,在大田里耕作
越來越多的人變得暴躁,他們回望青春
向缺席者討債
越來越多的人,壓抑、膽小又冷酷
越來越多的人擁有烏鴉的沉默
我已習慣,在藍天下隨時遭遇羽毛和鬼
老友離多聚少,偶爾罵著街喝酒,被影子出賣
溫順者隨時翻臉,天使游走在子夜,像狐貍
但他們卻叫我繼續(xù)歌唱,歌唱深冬僵硬的炊煙
每當黎明,睜開眼,荒涼總會從空曠處涌來
晨曦與鳥鳴早就成了記憶,仿佛古人的呼吸
我想我的歌正嘶啞,沉郁。輕風細雨的日子
宛若寓言,被深深鎖進毛邊紙的典籍
漸漸遠去的夏天
是否曾經(jīng)真的擁有過夏天?
現(xiàn)在,離霜、雪更近了,離冷更近了。
地上的事物完全敞開后,正慢慢閉攏
用殼、羽毛或衣服。
現(xiàn)在,山坡上的松樹已結(jié)滿松果,小路彎曲著
埋進黃米草叢。
那一年,小學生們把松樹苗背上山去
把白草坡水庫的水背上山去
當我們把樹苗一棵棵栽到斜斜的山頂
天已黑下來
大月亮就掛在懸崖上,照亮我們的心。
月光下,我能看到自家的院子
狗、圈里的山羊和透出木格窗子的光暈。
現(xiàn)在,滿山的松樹已結(jié)滿了松果
山雀來回飛掠
我已不會再向上爬去。
該說再見了,盛夏。
再見了,洪水黃沙;再見了,密林深處的野百合。
一束光走向林梢
黑色栗樹下
光線看得見我眼里的駱駝
在夕陽里低下頭
我正穿過
白晝與夜晚的拱門
另一些人來去無言
像啞巴穿過星群
月亮照徹一個人的海
多年后,礦難深埋的人
在寒冷里成為煤
發(fā)出未來世紀的光
一個渾身塵土的民工
他最后的目光
止于年關(guān)前某種虛幻的幸福
一個平靜的放蜂人
越過州縣,在荒原上行走
他收集著蜂群掠過曠野的光線
當雪悄然落滿大地
雪對白色大地感到遲疑
而傍晚經(jīng)由廢棄車站的鐘樓降臨
那座鐘停在某個下午
某個城市
停在一座紀念碑的周邊
電壓不穩(wěn)時,電流經(jīng)由金屬抵達燈泡
這個時代的虛無
經(jīng)由人的頭顱
走向樹木頂端,刮起林梢的風
無處不在的光是陰影的袖子
它尚未觸及一個無名的人
尚未填滿無名者身體的
各個房間
我活在我的生活里
一些粗暴的人對我喊:你,快回來
他們是說,要我回到他們的生活
進入他們的視野
不,我要活在我的生活里
于是,那些粗暴的人
就日夜趕制一只金子的項圈
或更多的項圈,給更多的人
我知道我已被跟蹤
就像夜色被第二天的不可知所跟蹤
他們往飯菜里撒下同一類調(diào)料
他們給走路的人設(shè)定路標
他們甚至編篡了標準的體位大全
以備人們在床上
練習海拔或時差
而在二十四小時,他們
要二十四種鳥唱同一曲調(diào)的歌
他們有巨大的復印機,來復印
人們的臉,這些臉被雨打濕
貼在墻上,像明星
也像通緝犯
他們讓玻璃試管懷孕
這樣人們就不需要陣痛
卻享有狂歡
我在我的生活里活著
在人群之外,干凈的陽光下
享受高處的風吹
我干著我的活,是的
現(xiàn)在,我跟啞巴和瞎子在一起
遙遠如地平線上的三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