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木匠
汴河,一群魯班出現(xiàn)在我家客廳
他們都讓我叫爸爸,我用斧子砍壞了童年的
幻想,男子們都當木匠吧
而女孩要當琴童。我唱歌,像木匠們的砍伐
一件漂亮的家具從汴河上浮起
奇跡啊奇跡,木匠們醒來
我看見他們手背上汴河一樣的血脈
汴河,木匠疲憊了
跟在父親身后,叫大師
汴河的家具廠有的倒閉了,而新的
又在雪地里冒出來,劈木頭的聲音
拉二胡的聲音,都是從家具廠里傳來的
他們到底在干嘛?勞動就是心靈的勞動
打造家具也是拉二胡,混為一談
在汴河,木匠醒來,漂亮的家具漂在水面
神奇啊神奇,好像是魯班混在其中
那個年長的就是真正的大師
而我只認得那個姓李的父親
我聽見有一群魯班叫他的名字
家具成批,木匠成群結(jié)隊來我家靜坐
一群冒牌魯班放下鋸子,與父親一起拉起了琴弦
汴河,明月考
汴河的月亮比北京的月亮要亮
凡是到過汴河的人都這么說
是的,我從汴河來
我深知月亮是有地域性的
北京的月亮要圓一點
而汴河的月亮有時偏,有時又濕漉漉的
好像可以揉搓,可以抱在懷里浪跡天涯的月亮
我小時候在汴河與月亮對話
我問她:你看慣了兩岸投河的夫妻嗎?
月亮說:我當然看不慣,因為他們投河時都向我發(fā)誓
我是厭棄了人世,我想到月亮上享受余生
天上人間,莫過于汴河上的月亮所述
汴河月又偏又濕漉漉的
照在身上有透徹的涼意,深夜里想起死去的人
他們都在汴河月上集合
汴河兩岸升起的月亮
一直跟著我走了七八年,今夜我仰望星空
才發(fā)現(xiàn)北京的月亮就是汴河那個投河的月亮
通惠東路
美好的舊日子,通惠東路上的燈光
倒映美好的舊日子,我梳頭
像植物茂盛的通惠東路
我唱歌,像空曠而彎曲的通惠東路
有人在路邊下棋,有人打太極
而我只是路過,只是消費燈光
石凳、街心花園與黃昏的光線
它們集體在通惠東路倒映我舊日好時光
運河在兩三里外流淌,那是古代的河流
與我的詩篇有了模糊的關(guān)系
我聽見運河里的魚群在梳理波浪
好像我梳頭,我看見運河邊的柳樹
在彎腰,在點頭,像我的去年與今年
我去年向春天彎腰,今年向夏天點頭
通惠東路上倒映美好的舊時光
街心花園的相識,偶然的握手
哦好了,這就是生活,陌生的朋友
善良的市民,通惠東路上撲閃的燈光
戴口罩的鵝
騎在十一月的鵝,尖嘴上戴口罩
它潔白的屁股翹起
細小的步子左右擺動
我趕著一只戴口罩的鵝
它的肺葉張開,發(fā)出嘎嘎嘎的
叫聲,好像它感冒了
早晨起來,我發(fā)現(xiàn)
全城的少女
走起路來都翹著潔白的屁股
細小的步子左右擺動
哦——鵝鵝
咳咳
少女鵝從地鐵里探出腦袋
被我認出來了——
尖嘴上戴口罩
雙眼蒙著,在一場雪里吹口哨
它要收緊這場雪
一直收到它的肺葉里
它小小的身體,咳咳的不可解的謎語
我趕著一場凝固的雪
走在十一月轟鳴作響的地鐵里
少女鵝竊竊私語
好像地鐵在它體內(nèi)穿行
咳咳左右擺動
四書五經(jīng)
我?guī)е魂犎笋R沖進高樓鎮(zhèn)
我的馬頭撞開了風雪
風雪紛紛后退,這些破門板
難道還想擋住我的砍殺?
這些歷史的舊賬,難道還想堆積在書柜里?
我要搶奪風雪中的四書與五經(jīng)
世上的溫柔與狂暴
世上的冰霜與大火
都在四書與五經(jīng)里埋藏
我要挖出埋在其中的金玉與良言
我要撕開風雪的一道血口子
我要我的馬頭直接撞開高樓鎮(zhèn)
高樓鎮(zhèn)又低又矮
高樓鎮(zhèn)又破又爛
但四書五經(jīng)的街道
四書五經(jīng)的舊倉庫
四書五經(jīng)的老頭兒
四書五經(jīng)的新媳婦
都紛紛叫嚷——
俠客哦不!你這個風雪的強盜
高樓鎮(zhèn)千年的光輝與財寶
就要毀在你哈哈一聲狂笑
我跳下骯臟的坐騎
我收下生銹的刀劍
我坐下來
坐在一堆四書與五經(jīng)上
坐在一堆灰塵與牛糞上
我斜視高樓鎮(zhèn)的天空
晚霞正燃燒舊書柜
新媳婦正亮出俊俏的臉龐
而我扮演的風雪的強盜
在暮色中聚積烏云
一場四書五經(jīng)的風雪
一場四書五經(jīng)的寒冷
把我凍僵在高樓鎮(zhèn)的黃昏
定 遠
定遠有一座莫名的亭子
在童年的一次回鄉(xiāng)中
亭子與我相遇
十幾年來就再也沒有相見
但我腦子里的四根紅漆柱子
以及像我臉龐的風光
在定遠縣,在一座莫名的山岡
父親一樣堅固
直到我獲得了一本亭子一樣
光滑的《定遠縣志》
我翻開其中一頁
找到了四根紅漆柱子
用筆敲打它們,發(fā)出久遠的回聲
從定遠飛過的山雞
從定遠逃跑的野貓
都從我的腦子里經(jīng)過
我都一一記錄
我替父親記錄了定遠的歷史
山雞頭上的紅冠記錄了父親的出走
野貓蹲在定遠,爺爺病死了
靈魂從貓嗓子里送到鄰縣
奔喪的親人奔跑在定遠的樹林
我差不多忘記了定遠縣
忘記了父親的童年,他懷抱山雞
從此做一個異鄉(xiāng)人
手執(zhí)斧柄砍殺了定遠的樹林
砍殺了定遠的月光
砍殺了定遠野貓一樣跳躍的山岡
舊單車
它躺在墻角,像一條老牛
躺在墻角好像已經(jīng)死了
但它其實還活著,活在歷史的陰影里
活在我突然的跑動里
舊單車,一個時代的大腿在瘋狂猛踩
骨骼閃爍,喀喀作響
仿佛要把一個時代的激情全部用完
我曾經(jīng)青春年少
騎在笨重的單車上橫穿城南玉米地
九十年代的春風,吹起我的發(fā)絲
我嘴里哼著童年的歌
而雙腳漸漸生銹了
一直到現(xiàn)在,生銹的單車終于倒在墻角
廢棄了,就像我的青春年少
我只有在夢中騎上舊單車
穿過汴河石板橋,我聽見喀喀作響的故鄉(xiāng)
在身后像一條老牛
追趕著春風中一路瘋狂猛踩的笨重的單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