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資本論》①札記
奢談一件舊衣服,
不如去談被榨干的身體。
他說,凡講暴力的著作常以深嵌的囈語為封面
第一次枕著它,
是小時候陪父親溪頭垂釣。
老黨員搓著手,
把骯臟的誘餌撒向池塘。
我在獨木舟上,在大片崩潰的油菜花地里
睡到心跳停止。
日冕之下,偶爾復(fù)活過來
記得書中一大堆怒氣沖沖的單詞
對家族,這是份難以啟齒的遺產(chǎn)。
祖母信佛,
而父親寧愿一把火燒掉十九個州縣。
這個莽撞的拖拉機手相信,
灰燼能鑄成一張嶄新的臉。
他們爭吵,
相互乞求,搏斗,
又在深夜的走廊上抱頭大哭。
祖母用白手帕將寺廟和諸神包起來,
藏在日日遠去的床底下,
她最終餓死以完成菩薩們泥塑的假托。
而父親如今也長眠山中,
在那里,
“剝削”仍是一個詞。
“均貧富”仍是一個夢想。
墳頭雜木被反諷的雨水灌得年年常青
為一本舊書死去,
正是我們應(yīng)有的方式。
多年以來,我有持鏡頭寫史的怪癖。
只是我不能確知冤魂項上的絞索,
如何融入
那淅淅瀝瀝的空山新雨。
因為以旗為餌的城堡早已不復(fù)存在。
理當(dāng)不受驚擾的骨灰,
終不能免于我的再讀。
初識時,
那三、兩下醒悟的鳥鳴仍在。
像池塘在積攢泡沫只求最終一別。
而危險的尺度正趨于審美的末端
注①:1867年,卡爾·馬克思(Karl Marx)《資本論》第一卷出版。
養(yǎng)鶴問題
在山中,我見過柱狀的鶴。
液態(tài)的、或氣體的鶴。
在肅穆的杜鵑花根部蜷成一團春泥的鶴。
都緩緩地斂起翅膀。
我見過這唯一為虛構(gòu)而生的飛禽
因她的白色飽含了拒絕,而在
這末世,長出了更合理的形體
養(yǎng)鶴是垂死者才能玩下去的游戲。
同為少數(shù)人的宗教,寫詩
卻是另一碼事:
這結(jié)句里的“鶴”完全可以被代替。
永不要問,代它到這世上一哭的是些什么事物。
當(dāng)它哭著東,也哭著西。
哭著密室政治,也哭著街頭政治。
就像今夜,在浴室排風(fēng)機的轟鳴里
我久久地坐著
仿佛永不會離開這里一步。
我是個不曾養(yǎng)鶴也不曾殺鶴的俗人。
我知道時代賦予我的痛苦已結(jié)束了。
我披著純白的浴衣,
從一個批判者正大踏步地趕至旁觀者的位置上。
夜間的一切
我時常覺得自己枯竭了。正如此刻
一家人圍著桌子分食的菠蘿——
菠蘿轉(zhuǎn)眼就消失了。
而我們的嘴唇仍在半空中,吮吸著
母親就坐在桌子那邊。父親死后她幾近失明
在夜里,點燃灰白的頭撞著墻壁
我們從不同的世界伸出舌頭。但我永不知道
菠蘿在她牙齒上裂出什么樣的味道
就像幼時的游戲中我們永不知她藏身何處。
在柜子里找她
在鐘擺上找她
在淅淅瀝瀝滴著雨的葵葉的背面找她
事實上,她藏在一支舊鋼筆中等著我們前去擰開。沒人知道,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夜間的一切盡可刪除
包括白熾燈下這場對飲
我們像菠蘿一樣被切開,離去
像杯子一樣深深地碰上
嗅著對方,又被走廊盡頭什么東西撞著墻壁的
“咚、咚、咚”的聲音永恒地隔開
麻雀金黃
——給藍角、李三林
我嘴中含著一個即將爆破的國度。
誰的輕風(fēng)?在吹著
這城市的偏街小巷
早晨的人們,沖掉馬桶就來圍著這一爐大火
又是誰的神秘配方
扒開胸膛后將一群群麻雀投入油鍋
油鍋果然是一首最古老的詩
沒有什么能在它的酸液中復(fù)活
除了麻雀。它在沸騰的鍋中將目睹一個新世界
在那里
官吏是金黃的,制度是金黃的,赤腳是金黃的。
老雀們被撒上鹽仍忘不了說聲謝謝
柳堤是金黃的
曠野是金黃的
小時候,我縱身躍上穿堂而過的電線
跟麻雀們呆呆地蹲在一起。
暴雨來了也不知躲閃。
我們默默數(shù)著油鍋中噼噼啪啪的未來的詞句
那些看不起病的麻雀。
煤氣燈下通宵扎著鞋底的麻雀。
為了女兒上學(xué),夜里去鎮(zhèn)上賣血的麻雀。
被打斷了腿在公園兜售氣球的麻雀。
烤山芋的麻雀。
青筋凸起的養(yǎng)老金的麻雀。
每晚給不懂事的弟弟寫信的妓女的麻雀。
霓虹燈下旋轉(zhuǎn)的麻雀。
現(xiàn)在是一個國家的早晨了。
在油鍋中仍緊緊捂著這封信的麻雀。
誰的輕風(fēng)?吹著這一切。誰的靜脈?①
郵差是金黃的。忘不了的一聲謝謝是金黃的。
早餐是金黃的
注①:斯洛文尼亞詩人阿萊西·希德戈的句子。
自嘲帖
淤泥在夜間直立起來,而
上面鐫刻的名字我們并不認識
這是否證明每一個活著的人,都是他與死者的
合體,而這發(fā)現(xiàn)將是一種新的倫理?
哦傍晚。五十個男人叼著煙散步,我聽見
死掉的人混跡其中
他們嘴里塞著落葉。舌下埋著不一樣的氧氣。
夸張的新衣服創(chuàng)造了夸張的身體
這是否證明我們需要更多氧氣,或者
我根本沒有能力將這首詩寫完?
這真叫人沮喪
自古狀物都叫人沮喪
空中浮著回憶的碎木屑
我的嗓子卡在不可知里
像錯覺的湖面把這張中年的臉切成兩半
對稱將傷害第三者
這是否證明每一首詩都不能偏離裂變的哲學(xué),而
我卻叫不出另一半?
惟有這一個擁有刀片般的自嘲
是同時照亮兩張臉的灼熱燈芯
兩種謬誤
停電了。我在黑暗中摸索晚餐剩下的
半個桔子
我需要她的酸味,
喚醒埋在體內(nèi)的另一口深井。
這笨拙的情形,類似
我曾親手繪制的一幅畫:
一個盲人在草叢撲蝶
盲人們堅信蝴蝶的存在,
而詩人寧可相信它是虛無的。
我無法在這樣的分歧中
完成一幅畫。
停電正如上帝的天賦已從我的身上撤走
枯干的桔子
在不知名的某處,正裂成兩半
在黑暗的房間我們繼續(xù)相愛,喘息,老去。
另一個我們在草叢撲蝶。
盲人一會兒抓到
枯葉
一會兒抓到姑娘渙散的裙子。
這并非蝶舞翩翩的問題
而是酸味盡失的答案。
難道這也是全部的答案么?
假設(shè)我們真的占有一口深井
像一幅畫的謬誤
在那里高高掛著。
我知道在此刻,即便電燈亮起,房間美如白晝
那失蹤的半個桔子也永不再回來。
中年讀王維
“我扶墻而立,體虛得像一座花園”。
而花園,充斥著鳥籠子
涂抹他的不合時宜,
始于對王維的反動。
我特地剃了光頭并保持
貪睡的習(xí)慣,
以紀(jì)念變聲期所受的山水與教育——
街上人來人往像每只鳥取悅自我的籠子。
反復(fù)地對抗,甚至不惜寄之色情,
獲得原本的那一、兩點。
仍在自己這張床上醒來。
我起誓像你們一樣在籠子里,
篤信泛靈論,愛華爾街乃至成癖——
以一座花園的連續(xù)破產(chǎn)來加固另一座的圍墻。
(選自《青春》2012年第12期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