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不熟的,這些日子;
和尚們忙于修建寺廟,
國家的身影頻繁出現(xiàn)于各種儀式,
權(quán)貴以拆遷平民為榮。
這些日子,我做蝴蝶的同時代人,
飛來飛去,事情天高云淡,
似乎累得很美,翅膀整天醉著:
忙于從三亞偷竊一絲海腥味;
忙于到奉化采摘彌勒水蜜桃;
忙于失戀,把春風(fēng)傷透;
忙于進(jìn)入日月潭,感悟藍(lán)綠一體的風(fēng)水;
忙于在昆曲的驚夢里,饕餮河豚;
這些日子,我忙于虛度光陰。
對于被深深的絕望無助了的那些——
又聾又啞的專家,吹著銀笛;
獨立發(fā)言人,精神寂滅;
而我,也不過一堆水的廢墟。
早已不屑于驕傲,煙云紅塵里,
早已修煉成一塊真寶玉。
婉約的,我肉身的海綿體
吸收一切冷暖,
連同氧氣稀薄的軌道上,高速奔馳的黑暗;
只為,在理性的盡頭,援助人道。
這些日子,牛鬼蛇神虛度光陰;
這些日子,我忙于虛度光陰。
夜航:紀(jì)念梁健
那一年,我們乘船夜過長江,
在底艙,我們對飲啤酒;
昏黃的光暈并不比花生米粗大。
兩岸漆黑,猿聲早已遷徙到泥石流的腹腔內(nèi)。
江水,一條虛線般淡遠(yuǎn)的脈沖,
偶爾保持著快樂的倦怠。
你不時喝下一口黑暗,
而我,也沒有從甲板的風(fēng)向上
暢飲到旗袍叉開的溫暖。
事實上,我們從豐都鬼城出發(fā),
到一個雙喜臨門的地方:重慶。
因果就這樣安排著距離。
如果我的前半生活得像陰界的游魂,
那么,在被設(shè)計精美的漩渦,
反復(fù)沉底又拋起之后,
我遍體的暗礁變成了鱗甲。
后半生,我將放棄統(tǒng)治多年的酒桌,
去獲取謙虛、魔術(shù)的核能。
枕著魚背,途經(jīng)了許多碼頭:
咸汗刺鼻的煙蒂、劣質(zhì)的爭強(qiáng)好勝……
似乎,只剩下電話斷線的嘟嘟聲。
星光,抬著懸棺,步步驚心。
我們是兩個被漂流瓶認(rèn)領(lǐng)的孩子,
在波詭云譎里顛簸。
你說,死亡,無非回家。
我想起一大片竹林,野生的光線
在錯落呻吟,家鄉(xiāng)的少女們都很濕潤。
早晨,云端金閣寺的氣味
將汽笛催醒。江面上,
漂浮著夢的黑白裸體。
菜市場的時辰。主婦提著籃子,
采購萵苣、生姜和牡蠣,
沒有詩集,沒有雛菊。
所有的街道都通向火鍋店。
那一刻,你層層脫落的面具仿佛在補(bǔ)天。
憑常識,我在庸凡的日子幸存了下來。
生命的禮物
我在一份清單上記下:
木棉花充血的歌喉啼破黎明,
東方正冉冉升起;
水上的云在孔雀開屏。
我還記下:
早晨,一片檸檬的酸澀
越過邊境,
士兵體會到,深陷跋涉的茫茫雪原,
那股寂靜的勇氣。
我繼續(xù)記下:
腳步聲積累成一枚鑰匙,
直接,可以打開空氣。
我難以記下的是:
被死神一瞥之后與重獲新生之間,
那段祝福與詛咒血淚交加的里程。
一切,都是生命的禮物;
除了,用鎖去開門的那種反動。
城市郊外
煙、醬油、小賣部的阿姨,
這些,都似乎被裝入了封閉的套子。
十一月的郊外,汽車尾氣仍熏染物價,
街道是一條波動曲線,
呈分配不勻的形勢。
左邊,幾排單幢獨戶的農(nóng)民房,
像現(xiàn)實主義劣作所描寫的:時尚的土豆。
幾乎沒有憂傷的痕跡
爬滿外墻。白領(lǐng)青年租不到歷史。
右派的山林也沒遇見自由漫步的園藝師。
只有暮色對我說:晚了,
要投宿春夜已晚點。從頭開始的一代,
請原諒我有比蚊蟲更多的人性,
也許,我死后很多年,也無法理解你們編碼質(zhì)地的 思想;
無法理解一座城市的成熟,
需要犧牲那么多驕傲。秋風(fēng)吹痛了湖水,
也吹痛了杭州、紹興那一壇壇歲月靜好的“女兒紅”。
新月,依舊蒼白,像一個貧血的問號
掛在半空。友誼難道真是一場
杯盤狼藉的爭吵?然后,各自被赤條條
秒殺在單人床的空虛里。
月光下,一叢白菊花留著寒露的吻痕,
它眉心處的一桿小秤,秤著銀子。
天目山采蘑菇
沒讀過五線譜的森林長滿了蘑菇,
我采下一個休止符。鵝黃,有毒,急性的斑點
隨暮光擴(kuò)大,以至于
那尚未抵達(dá)的愛
來了。踏著單車,全身洋溢著無辜的恨。
吃驚于自己是一座水牢。
一路上,靈魂在綠葉的尖叫里穿行。
吞食這一刻,我也許會
參加通靈黨;也許會飛入雄鷹的翅膀。
多少次,過期的日子
霉跡斑斑的將我制服,
水池里未清洗的碗碟又沉溺了一夜。
多少次,我用痛苦路過天目山;
用大雪,打掃干凈教科書中的虛火。
直到,我在童年一樣低矮、潮濕的腐殖土上,
采摘到暈眩、變異,
和對原始肉體最深切的懷戀。
狂飆已在我掌心登陸。
直到——值得。
(選自《山花》2012年第12期上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