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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31 23:46:10傅中望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靜
傅中望
以圖像見證歷史，以圖像記錄歷史。從視覺藝術(shù)的角度，梳理和展示湖北豐厚的歷史文化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精神資源。不是回望，亦非緬懷，而是在回首中把握歷史，在回首中繼承創(chuàng)新，這便是“再回首”。
湖北美術(shù)館館長
1 早上醒來的時候，看到窗外的陽光已經(jīng)凝固成晝，我感到絕望，要是能在那黃金樣的純凈中變成琥珀該多好。益已經(jīng)醒來了，在我身邊靜靜躺著，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白花花的天花板，那里有一塊淡黃色的水漬，形狀像一只趴著的青蛙，是樓上某次裝修時漏水的痕跡。要是地震的話，只要一次輕微的地震，估計那塊樓板就會支離破碎，然后砸下來，讓我粉身碎骨。這樣我倒是解脫了，那么益該怎么辦？他才八歲，雖然聰明伶俐，可愛如羊羔，卻還沒說過一句話，他的世界像南極一樣安靜。想到這里，我嘆口氣，日子又開始了。我轉(zhuǎn)身抱了抱益，他喜歡我早上抱抱他，然后他就會自覺地穿衣起床，并疊好被子。每回我看到他疊被子的樣子，心中的絕望頓時就會消減很多。
我放了點音樂，是老貝的《命運》，兇狠的敲門聲讓我睡意全無。益喜歡音樂，他的小腦袋經(jīng)常會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輕輕搖擺。經(jīng)過多次試驗，我發(fā)現(xiàn)他居然喜歡貝多芬的交響曲！對一個孩子弱小的心靈而言，貝多芬不免有些咄咄逼人了。但他就是喜歡，或許沉默到極致便渴望著爆發(fā)吧。因此，我縱容著他，甚至暗自希望他的爆發(fā)。
走出臥室，我的目光碰到了昨天丟棄在沙發(fā)上的銀行卡。里邊那點可憐的數(shù)字，是我絕望中的絕望。我甚至都能感覺到，生活已經(jīng)開始散發(fā)出陌生和腐爛的氣息。今天得想方設(shè)法阻止一下這個趨勢了，不管是不是螳臂當(dāng)車。
我嘆著氣，鉆進(jìn)衛(wèi)生間洗漱。益站在客廳等我。
他是個孤僻的孩子，從不和我一起共用衛(wèi)生間，他總是等我整理完了才進(jìn)來，矜持得像個十六歲的少女。益早到了入學(xué)的年齡，卻一直呆在家里，每天我上班后就把他鎖在家里。我并不是專制的家長，而是益主動要求我鎖的，他需要更多的安全感。盡管這樣我在外忙碌的時候會更放心，但是，這成為了益走向外面廣闊世界的障礙。我認(rèn)識好幾所學(xué)校的老師，曾把益帶去，看他在教室里坐得端端正正的，我才走?？蛇€沒到放學(xué)的時間，他就已經(jīng)不聲不響地跑回家了。益的記憶能力驚人，在蛛網(wǎng)般的城市里從不會迷路。我看著益那安安靜靜的樣子，居然有種想哭的沖動，我嘲笑著這股沖動，心想他不想上就先不上了吧，等他想上的時候再上。我朝他無奈地?fù)]了揮手臂，他笑了，那是和全天下的男孩子一樣頑劣的笑容。
我只是奇怪自己的舉動，為什么不和他說話？為什么不讓他看著我的嘴唇做出各種各樣的形狀，就像那些耐心的母親一樣？醫(yī)生反復(fù)交代我說，益的聽覺系統(tǒng)是完好無損的，做家長的要經(jīng)常和他說話，幫助孩子逐步恢復(fù)言語功能。但我總是忘記這點，益無聲地對待我，我也無聲地對待他，仿佛這才是最適合我們的交往方式。
吃早餐的時候，掛在墻上的女人含情脈脈地望著我們，我只摘掉了我和她的合影，保留了她的單人照，因為益需要一個媽媽，即使一個掛在墻上的媽媽，也是必要的。那張照片的底下還有一行清晰的小字：“你只看見月亮，我只看見太陽。你思念太陽，我思念月亮。背靠著背，我們早已骨肉相連?！边@是一首溫情的小詩，是當(dāng)時洗好照片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寫上去的。那時她看了后很開心，我也很開心。
但，都過去了，只剩下我和益留守在這個無聲的世界——沒有聲音會令世界越發(fā)孤獨，這是我刻骨銘心的體驗。
2 “你不是開玩笑吧？這樣的餿主意你也想得出來！”我在電話里對著鄧一銘喊道。
鄧一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什么事情就會找他傾訴，今天我就將自己的困境和盤托出。沉默許久的我瞬時變得滔滔不絕，仿佛在驗證自己的言語系統(tǒng)有沒有失靈?！揖褪沁@樣，生活在兩個極端的世界里邊，靜與鬧，冰與火，生與死，我在痛苦的撕扯中尋找著平衡，只要稍有不慎，我就會刀郎歌里唱的那樣：只要被打碎，就會隨風(fēng)飛。
“我覺得這個辦法可行?！编囈汇懺谀沁吥托牡卣f。
他在本市一所高校執(zhí)教，聽起來挺光鮮，但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還只是講師，又沒有結(jié)婚，更沒有買房，情況便不大妙了。有時我想想他，覺得大家都不容易，肺腑間抱怨的氣泡會破裂不少。
女人離開后，房貸落在我一個人身上，我那點微薄的收入立刻吃不消了。也想過把房子賣了，出去租房住，但考慮到現(xiàn)在房價又漲得厲害，出去只能租個小房子，這樣的環(huán)境對孩子的成長不大好，尤其對益這樣天天呆在家里的“宅孩”來說，就更糟了。因此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心想砸鍋賣鐵也要堅持下去。
今天，又是銀行還貸的日子，我原本想問鄧一銘借點錢，先頂一段時間，可他手頭也緊巴巴的，只能拿出五百塊，簡直是杯水車薪。
“這樣下去，我怕我頂不住了。”我把心中的疑懼徹底說出。
他靜默了幾秒鐘，突然大聲說：“你租一個房間出去吧，這樣你的負(fù)擔(dān)就輕多了！”
“什么？”我一時半會兒還沒反應(yīng)過來。
“你不是兩房一廳嗎，把那間閑置的房子租出去?！彼托牡貫槲曳治鲋?，“這樣就相當(dāng)于你又找了個人和你一起供房了?！?/p>
“可是……”
“我知道你會說那間房是小益的，但現(xiàn)在你們倆不是都住主臥了嗎？”這個家伙對我的情況一清二楚。女人走后，我怕益孤獨，實則是自己孤獨，便讓益和我一起睡，對此，益一開始還不愿意，他早習(xí)慣了一個人占據(jù)一個房間，就和森林中的幼獸一樣，懂得占據(jù)自己的領(lǐng)地了。但誰讓我是他的爸爸呢，我軟磨硬泡，威逼利誘，終于讓他撅著嘴巴搬過來了。三天后，他就賴上我了，早早地爬上床，讓我給他講故事。
“我主要是不放心租客，你也知道，益是要天天呆在家里的?！蔽艺f。
“多個人對小益的發(fā)育有好處，要是照現(xiàn)在的趨勢發(fā)展下去，你倆都會出問題。租客的問題好辦，有人擔(dān)保就可以，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幫你找找?！?/p>
“嗯，那試試吧。”
3 就這樣，我認(rèn)識了小靜。
初見小靜的時候，她不施粉黛的臉，隨意扎起來的馬尾，以及一身休閑的T恤加牛仔褲，讓我以為她是沒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呢，但看多幾眼，還是覺出了成熟的氣息。那種被社會磨損的細(xì)微傷痕是任何高超的化妝師都遮掩不了的。那種傷痕讓我感到親切，讓我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懷。這樣想也許矯情了，卻也真實。要真是未諳世事的青春少女，我還不大愿意呢，因為我不想當(dāng)一個失敗的樣品供后來者玩味，更不想經(jīng)常懷念起自己的青春時代，對逝去之美的沉溺比毒藥還可怕。
小靜對我點頭微笑了下，我已經(jīng)完全看清了她的模樣，她并不算得很漂亮，但剛才的笑容具有非凡的魅力，收放自如，恰到好處。笑完后，她像個老練的租客一樣開始看房了，她在我的房間里東看看西瞅瞅，讓我想起那些不知疲倦的地產(chǎn)中介。此刻，益站在客廳的一個角落，有些詫異地望著她，雖然之前我已經(jīng)和他解釋了許久關(guān)于租客的含義，以及我和他為什么需要一個租客，但他對另外一個成熟女性的到來依然充滿了敏感與警惕。
鄧一銘早已把益的病征告訴了小靜，但她表現(xiàn)得很自然，看著益的目光很溫和，沒有絲毫試探的意味。她還不時回頭看看益，朝他笑笑。
母性的笑。
我都能想象出她當(dāng)母親的樣子了。
就在我跟隨著她的身影重新審視房間之時，她突然站住了，盯著墻上那張女人的照片看了片刻，然后問道：“她還會回來嗎？”
這是個多令人糾結(jié)的問題呀！她怎會如此直白。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更何況益還在場。我只得裝作沒聽清的樣子，轉(zhuǎn)移話題問道：
“坦白說，我開的租價可能略高一點，你不介意吧？”
“介意我就不會來了?！彼挚戳艘谎壅掌?，嘆口氣，說，“那你起碼告訴我她的名字。”
真是個古怪的女孩。我有些無奈，沉默了一會兒說：“夏瑛?！?/p>
“夏瑛。夏瑛?！彼磸?fù)念著這個名字，像是品味著一塊糖?；蚴?，某種可以令我恐懼的咒語。
第二天，她雇了幾個推三輪車的漢子，把東西搬到我這里入住了。她的東西還真不少，一箱一箱的，像商場在進(jìn)貨。我忍不住問她這都是什么東西，她笑笑說：
“衣服?！?/p>
“你做服裝生意嗎？”
“不，都是我自己穿的?！?/p>
小靜讓我想到了夏瑛，她們都對裝飾生活這項大工程充滿了無限的熱情。有幾年，夏瑛癡迷耳環(huán)，家里到處都是亮閃閃的小玩意，像極了夢想與青春的碎片，遺憾的是，我沒有能力去彌合它們?，F(xiàn)在，我看到小靜的箱子，想到里邊層層疊疊的衣服，仿佛看到生活就是那樣被分成一層一層的，我就置身在其中的某一層，像個夾心餅干。
但是，那究竟是哪一層？又意味著什么呢？
小靜打開箱子，換上睡衣，然后開始收拾東西。那么多衣物，估計要整理上好幾天。我看著她的身影心里有些恍惚，雖然眼下正是夏季，天氣炎熱，換上睡衣會涼快許多，但我還是把她這個舉動視為一種象征，對這座房子快速認(rèn)同的象征。
這種認(rèn)同讓我感到放心，我和她打聲招呼，上班去了。
上班的時候，想到家里有個人陪著益，我心中涌起一股久違的踏實。我不用再擔(dān)心益是不是貪玩打開了煤氣，或是無意中將瓶蓋吞進(jìn)了喉嚨。盡管他早已過了幼齒的年齡，可我在擔(dān)心的慣性下剎不住車。
晚上回到家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桌上擺好了飯菜。小靜在廚房里忙活著，聽到門聲后，她探出頭來對我說：“你先洗手吧，我這邊快好了?！蔽覍λ孔镜匦α诵?。這種家庭化的場景令我再次恍惚了。
益比我想象得要活潑很多，他站在廚房里，在小靜的指揮下干這干那，看樣子已經(jīng)和她很熟悉了。我很好奇這個熟悉的過程，在我印象中，益總是自我的、拒斥他人的，至少他對我顯得如此。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基本上都只玩自己的，不怎么看我，只有當(dāng)他需要什么的時候，才看著我，用手勢和眼睛向我描述著?！@讓我對自己有了深深的反思，也許是我對益的關(guān)心太不夠了，我把自己對益的成見，當(dāng)作了益的性格本身。
我感到自責(zé)，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著他們在廚房里的身影。小靜的聲音柔和，那種絮絮叨叨的細(xì)膩，就像母親；而益的臉上掛著笑容，繞著她活躍地跑來跑去，是個健康活潑的好孩子。這個房間里有了家的幻象。不過，這種幻象沒有撫慰我，相反，它令我痛苦和不安。此刻的虛假，只會令我不斷重返往昔的真實，可那真實早已在時光的流逝中一邊消散著、一邊被記憶不斷虛構(gòu)著。我被拋空了，無休止的墜落讓心臟抽成了緊縮的一團。所謂進(jìn)退維谷，就是我目前的處境。
我溜進(jìn)房間，偷偷打電話給鄧一銘，想對他傾訴一番，可我對此刻的復(fù)雜心態(tài)難以描述，結(jié)果說來說去，話題又跑到小靜身上了。我想知道她更多的細(xì)節(jié)，可鄧一銘吭吭巴巴說了半天，還是那些東西，看來他對小靜的了解并不比我多。
小靜的經(jīng)歷很普通，她高中沒畢業(yè)就來南方打工了，先后在東莞、深圳的玩具廠、印刷廠做過，現(xiàn)在廣州的一家小公司上班，也許是做培訓(xùn)或是銷售什么的吧，上下班的時間有點錯亂，還經(jīng)常會加班到很晚。她能在茫茫人海中與我發(fā)生聯(lián)系，進(jìn)而同居一室，全是因為鄧一銘。鄧一銘那天興奮地打電話給我，幾乎喊叫著說他找到一個合適我的租客了，是他老家某個遠(yuǎn)房姨媽的女兒，至于他和小靜之間應(yīng)該怎么稱呼，他一無所知，他所能確定的，便是這種遠(yuǎn)房親戚的關(guān)系，可以保障我這個業(yè)主的權(quán)益。
這種保鮮膜般薄弱的保障，保障了這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最后一點兒信任。
4 小靜的到來多多少少改變了我的生活方式，我的臭襪子、臟衣服再也不敢隨意丟在客廳，我也不能洗完澡后只穿個內(nèi)褲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必須收斂自己，就像章魚收縮觸須，把它們隱藏在安全的領(lǐng)地。這種收斂，應(yīng)該是一種有益的東西，因為它強迫我進(jìn)行自律，我因此變成了一個起碼看起來正常生活的人。這是我心中的隱秘渴望：變成一個正常人，即便貌似正常的人都好，就像出浴的人起碼有浴巾遮羞了。因此，我對她懷著一種暗暗的感激，一種她不能夠理解的感激。
當(dāng)然，我不可能當(dāng)著小靜的面表露這種心情，我只是每日里盡力把事情做得得體一些，希望大家能夠一直和諧相處下去。
我最擔(dān)心益會不適應(yīng)陌生人出現(xiàn)的環(huán)境，生怕他的快樂只是短暫的，等那股新鮮勁過去后便會重新孤立起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就會陷入進(jìn)退維谷的境地。不過，就目前來說，情況還是很好的。
益已經(jīng)把小靜當(dāng)成了自己人，我買回來的蘋果，他總記得給小靜留一個。這個孩子有一副天使的心腸，卻沒法發(fā)出天使的聲音，也許就像一把風(fēng)華絕代的古琴，任何靈巧的指頭都舍不得去彈出聲來。雖然別的孩子伶牙俐齒招人疼愛，可我的益，他一言不發(fā)也照樣令人憐惜。甚至，我覺得他的沉默顯得楚楚動人，不經(jīng)意間便觸動了你心底的柔軟。
唉，我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想法太病態(tài)了。
小靜的心底一定格外柔軟，她被觸動得太快了，而且越來越投入角色，每當(dāng)她把益逗笑了，她會高興得開懷大笑起來，似乎在享受著兩個人疊加的快樂。而當(dāng)益安靜的時候，她也變得安靜，一言不發(fā)陪著他。我有時突發(fā)奇想，她是不是比夏瑛更樂意做益的媽媽呢？這個想法令我疼痛。一分鐘后，我否決了這個想法。也許，她只是比益更要“像”個孩子，這并不一定意味著她有很多童心，只能說明她樂于扮演自己的新角色。
她到來后，和我的第一次爭執(zhí)便是關(guān)于益的。
益喜歡整日坐在陽臺的小板凳上讀書，我的藏書任由他閱讀，我從不妄加干涉。從威爾斯的科幻小說《隱身人》到《西游記》、《水滸》這樣的中國古典小說，我都聽之任之，也不在意他是否能讀懂。我痛苦的只是我無法聽到他讀完這些文字之后的感受，一個生命最初與世界遭遇時的感受多么珍貴，可他卻無法自由地說出自己的興奮。也許多年后，他會寫成文字，但那不免會摻雜進(jìn)記憶的虛構(gòu)。既然他不能說出這種感受，那么就讓他完全沉溺進(jìn)心靈的親密交談里邊吧，我有什么理由去打斷那樣的交談呢？
但是，小靜就多次說我這樣是不負(fù)責(zé)任的。
小靜皺著眉頭，斟字酌句地說：“益那樣弱小的心靈，提前接觸到某些黑暗的東西怕是承受不了的。”
“比如說呢？”我竟然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比如，我看過《水滸》的連續(xù)劇，里邊不但打打殺殺的，而且有很多色情的東西……難道不是嗎？”
我愣了一下，但立刻又平靜了，因為我想到了益的天性。我對小靜說：“你看看益的眼睛，那是他的語言，天使的語言，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因為我覺得太深邃了。他是個很不尋常的孩子，應(yīng)該按照他的天性讓他自由生長?！?/p>
小靜的嘴巴張了張，卻沒說出什么話來，只得搖著頭走開了。她說不過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反對我的觀點。
“他喜歡貝多芬！”我追著她喊道，好像這是一個有力的證據(jù)。
“可他是個孩子?！毙§o說。
我們無法說服彼此。
其實，我也暗自想過，也許小靜說得不無道理，益再與眾不同，再早熟，他也只是個孩子，需要某個成人（比如我）的引導(dǎo)；但我轉(zhuǎn)念一想，益有他自己安靜的世界，不為我所了解，況且他的噤聲無言是對我失敗生活的一種反撥，我為什么要去驚擾他呢？除了血緣的關(guān)系，我真的有資格去指引他嗎？
假如小靜愿意去引導(dǎo)他，我會很高興。一個希望引導(dǎo)孩子的人即使一時半會兒抵達(dá)不了正途，但總會帶來一些啟示的路標(biāo)吧？“可你才是益的父親呀！”我仿佛看到了小靜搖頭質(zhì)問我的樣子。我閉上眼睛，這是我不負(fù)責(zé)任嗎？
我在內(nèi)心深處煎熬著，我對想象中的小靜說：“我不是不負(fù)責(zé)任，而是沒有能力負(fù)責(zé)，我對益的責(zé)任本身便是一種罪責(zé)?！?/p>
“你在狡辯。”
“沒有。”
和夏瑛在一起過了好多年后，吵架突然成了呆板菜譜上的新鮮菜式，日子的百般滋味盡在其中。兩個人撕咬著，如同長不大的幼獸，充滿了殺戮的憤怒。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我們堅持交媾、懷孕、生育，直至有了益。益健康地成長著，卻執(zhí)拗地閉口不言，仿佛他隔著時間的墻壁也聽到了我們歇斯底里的叫罵之聲。
我無顏以對。剩下的只有碎片，破敗的碎片，到處都是。
第二天，我找到小靜，用懇切的語氣說：“也許你說得對，是該引導(dǎo)益，你可以把你認(rèn)為好的書，推薦給他看?！?/p>
小靜又搖頭了，這出乎我的意料。她說：“這個你就強人所難了，你知道我高中都沒畢業(yè)……”
原來她搖頭不是為了反對我，而是逃避著我丟過去的責(zé)任。我微笑著說：“你不是說了嗎，益只是個孩子，你只是去指引他，高中畢沒畢業(yè)有什么要緊?！?/p>
小靜坐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沮喪地說：“讓你多管管益，就是不想他長大成為我這樣的人，我就是他的反面教材?！?/p>
我聽了心中一陣難過：“你千萬別這么說，這是何苦呢，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何況，你現(xiàn)在也并不差??！”
小靜淺淺笑了下，笑里充滿了悲戚，她說：“我是說真的，你看看別的父母都帶孩子學(xué)這學(xué)那的，你也應(yīng)該好好培養(yǎng)一下他?！?/p>
像別的父母那樣？我想起以前送益去上學(xué)時，在學(xué)校門口遇見的那些家長，頂著炎炎烈日，像曬干的海魚那樣大張嘴巴，喘著黏稠的氣息，眺望著孩子的方向……
我愛益，我也愿意為他變成咸魚干，但我實在是不喜歡那種愛的方式。
我朝小靜點點頭，心中所想的并不是應(yīng)允，只是表示一個話題的結(jié)束。
沒想到把希望寄托在小靜身上的念頭這么快就破滅了，她的態(tài)度讓我覺得悲涼，同時又有一絲說不出的荒誕。還是讓益自由生長吧，我首先要做的便是竭力提供一個好的物質(zhì)環(huán)境給他，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好（比方要長期和租客一起供房），那么便是失敗了。是的，我承認(rèn)自己的失敗。
5 我愛益嗎？如果別人問我這個問題，我的回答自然是確定無疑的。他是我的孩子，我自然愛他。但是，當(dāng)我問自己這個問題的時候，答案的結(jié)論雖然不會有什么改變，但這個結(jié)論的達(dá)成也許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益的世界遠(yuǎn)在我的理解之外，我看著他一點一點地長大，他逐漸變成了一個自主的生命，卻始終閉口不言。這讓我感到惶恐，仿佛他一開始就對生活充滿了冷漠的敵意，而這種生活是我提供給他的。
我有了一種無法遣懷的罪惡感。
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沒和任何人提及過。就連夏瑛我也守口如瓶。其實，自打我和她發(fā)現(xiàn)益的問題之后，我們之間再沒就這個問題交換過任何真實的想法了，談?wù)撘娴牟“Y變成了一種禁忌。有時候我打定主意想和她聊聊，可話到嘴邊我卻張口結(jié)舌起來，這讓我不無悲哀地意識到：禁忌始終是存在的，那是一種超越倫理的天性，一個語言之外的幽暗地帶。從此以后，我不再去觸碰那個禁忌，就連想法都沒有了。不破不立只是一種動聽的說法，我心知肚明，那只會讓裂痕的擴展跑得更快。
因此，當(dāng)她要走的時候，我沒有格外吃驚，只是覺得某種預(yù)感終于落到了現(xiàn)實當(dāng)中。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準(zhǔn)備獨自一人去承擔(dān)與照顧好益和他的噤聲世界。我所懼怕的，不是噤聲的壓抑，而是自身的脆弱。在生活的潮水中，人與人結(jié)成三角形的穩(wěn)固陣型，而我和益連一條線也算不上，我們只是兩個孤獨的點，就像潮水過后堤壩上殘留的兩個貝殼。
現(xiàn)在，小靜到來了，她堪稱第三個點，盡管是一個游移不定的點、一個無法確定性質(zhì)的點。我們?nèi)齻€人能構(gòu)成一個虛擬的三角形獲得穩(wěn)定性嗎？這算是一種新生活的起點嗎？還是我心中自以為是的一個幻象？
6 小靜絕對算不得勤快的人，她很少積極主動地去打掃房屋，就連衣服她也是一個星期才集中洗一次。不過她對益真的很好，下班回來總記得給他買點小零食小玩具什么的，時間久了，連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決定請她去外邊吃頓飯，表示感謝。
我對小靜說了我的意思，她客氣了幾句便同意了。我們?nèi)齻€人一起出門，走到樓下的時候，碰到了鄰居黃阿姨，她熱情洋溢地和我聊了幾句，眼睛的余光卻總往小靜那邊跑，我也不好解釋，這種事情越描越黑，便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站在一邊的小靜在那種曖昧的眼光窺視下似乎有些不安，她把臉扭到一邊，去看小區(qū)花園中一朵剛剛開放的黃色薔薇花，她的鼻梁筆直，側(cè)臉的輪廓顯得堅毅，那是一種女人的堅毅，透著說不清的美。我們再走在一起的時候，我感到了淡淡的尷尬。的確，在外人看來我們太像一家三口了，對小靜這樣的未婚女子來說，好像不大公平。
我們?nèi)齻€人來到“福滿人家”，魚貫而入，還有了點浩浩蕩蕩的意思。這是我選定的粵菜館，早聽朋友說這里的食材新鮮，做的菜清淡可口，今天正好試試。坐下后，我瞅了一眼菜價，的確不菲，是普通菜館的兩倍左右。我表現(xiàn)得很淡定，我把菜牌遞給小靜，讓她想吃什么就點什么。小靜沖我笑了笑，說：“既然你請客，肯定是你點菜了。”我還是堅持以她為本的原則，可她非常執(zhí)拗，后來干脆不理我了，和益玩起了打手掌的游戲。
我點完菜，心里那股子尷尬依然揮之不去，我便假裝去上廁所，然后打電話給鄧一銘，叫他一起來吃飯。他正好沒什么事，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
小靜見到鄧一銘的時候，愣了一下，也許她好不容易接受了這樣的局面，鄧一銘的到來又打破了她的心理預(yù)期。
“你也來了？”小靜趕緊笑著和鄧一銘打招呼。
“你們倆到底什么關(guān)系？連個稱呼也沒有?！蔽议_玩笑道。
“真算起來，他應(yīng)該叫我姑媽的?！毙§o說，她掐著指頭算數(shù)，像孩子一般。
“別亂說啦，你開什么玩笑。”鄧一銘搖著腦袋。
“你還不信？”小靜便把那些復(fù)雜的中國式關(guān)系剝繭抽絲，經(jīng)過一系列推導(dǎo)之后，得出了那個結(jié)論。
“你現(xiàn)在沒話說了吧，快叫姑媽！”我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益也聽懂了，他也笑了，無聲的笑，露出嘴里潔白的小牙齒，顯得寂寞卻可愛。
鄧一銘也喜愛孩子，他對益說：“你笑什么，難道想讓我叫你叔叔呀？這可沒門?！?/p>
益的小手揮舞著，對鄧一銘做了個鬼臉，小靜也被逗笑了，她滿眼深情地望著益說：“這孩子真可愛。”我聽了內(nèi)心一陣溫暖，都說父子連心，益也會高興的吧，真希望他永遠(yuǎn)置身在一個溫暖的環(huán)境里。
這頓飯吃得很愉快，盡管大家都聊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有時不免冷場，但大家的心理距離還是拉近了不少。我問了小靜的工作情況，她說她目前在一家銷售公司上班，主要賣空調(diào)，這個空調(diào)的牌子尚不為人所知，所以她要經(jīng)常跑去各種電器市場與超市進(jìn)行推銷。
無疑，這是個很辛苦的工作，想到她還要負(fù)擔(dān)我的房租，我突然感到不好意思。我支吾著說：“要是房租方面有困難，你可要直說，我們都是朋友了?！毙§o笑了，說：“你別誤會，我的收入還是可以的，要比你想象的高許多。”她這么說我便不再說什么了，我想，也許是自己剛才的說法傷及了她的自尊，她不得不想方設(shè)法找回來?？磥磉€是我的不對，我太莽撞了。
吃過飯，小靜先帶著益回去了，我和鄧一銘又叫了一瓶二鍋頭喝了起來。我不喜歡二鍋頭，也不喜歡任何白酒，但我喜歡喝酒的氛圍。
我對鄧一銘開玩笑說：“你這個姑媽人不錯，你可以考慮一下啊?！?/p>
鄧一銘皺眉道：“你胡說什么？我們可是親戚?！?/p>
“什么樣的親戚？一絲半點的血緣關(guān)系都沒有?！?/p>
“你別說我了，你可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啊。我現(xiàn)在認(rèn)真和你說，你比我更需要個女人，看得出來她對孩子不錯，你要是不嫌她學(xué)歷低，值得考慮一下?！?/p>
我和小靜在一起會怎樣？小靜的身影在我腦海中浮動著，我得承認(rèn)，我對她有好感。不過，我不清楚是由于自己長久獨居對異性格外敏感，還是就對小靜這個人敏感呢？普遍的女性與個體的女人，這個好像很難分清，但對我來說又格外重要，因為經(jīng)過一次感情的創(chuàng)痛，我已經(jīng)明白，隨著時間的推移，個體的特質(zhì)會變得越來越清晰，像刀刃一般顯現(xiàn)，如果雙方的刀與鞘并不十分吻合，那么受傷在所難免。
“考慮一下吧，兄弟。”鄧一銘拍拍我的肩膀。
“咱倆在這里瞎扯什么，一切隨緣吧?！蔽倚χf。
7 小靜在洗澡。衛(wèi)生間正好在我臥室的隔壁，因此當(dāng)她洗澡的時候，我便會在僅隔一堵墻的另一側(cè)聽見嘩嘩的水聲。也許別人永遠(yuǎn)也無法了解，這源源不絕的水聲如何摧殘著我的神經(jīng)。我無法再愛上什么人，但這無法阻止我依然是一個男人，一個有著欲望的身體。隨著水聲節(jié)奏的變化，我可以想象出赤身裸體的女人怎樣在花灑的雨霧中扭動著腰身，那樣的場景離我遠(yuǎn)去多久了？那樣的場景對生命而言意味著什么？我甚至都覺得一切不再真實了，像是某部誘人的電影替換了我的現(xiàn)實。
尤其是小靜經(jīng)常很晚才回來，我已經(jīng)在床上躺下，似睡非睡之際，聽到她■放下提包，換鞋，脫去外套，然后鉆進(jìn)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就仿佛她同時擰開了我身體內(nèi)部的某根管道，之前的倦意頓時全無。如果思緒順著水聲的引導(dǎo)隨意前行，便能感到下身某種久違了的沖動。我看看睡在身邊的益，心中充滿了負(fù)疚。我只得起身，穿上衣服，跑到陽臺去，很久不曾抽煙的我又開始叼著煙了。等到一切都平靜后，我估摸著小靜差不多快出來了，才重新溜回房間去睡覺。我像個賊，但又不知道該偷點兒什么。
如果說人本自足，那么欲望帶來的滿足實際上是一種殘缺，是欲望把無變成了有，又把有變成了無。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有多久沒做愛了，有些年頭了，我甚至已經(jīng)忘了這回事，可這并不妨礙我健康地活著，我也不覺得我的生活中缺少什么。而面對小靜的到來，明明是她帶來了新鮮的欲望，到頭來卻讓我感到，她在讓我變得殘缺。人一旦感到了殘缺，生命的平衡便打破了，我向著一個看不清的方向栽了過去，就像坐在蹺蹺板對面的小朋友突然抽身離去。我喊不出聲來，周圍連個救命的稻草都摸不到。
我想找鄧一銘好好聊聊。我心急如焚，沒有和他打招呼，就直奔他的宿舍。我隨便敲敲門，便扭開把手走了進(jìn)去。我看到他躺在床上疲倦的樣子，床邊的地上丟著衛(wèi)生紙團，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腥味。我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坐在他對面，和他天南海北瞎扯著，我希望他能起身收拾一下紙團，可他紋絲不動，整個身子似乎還沉浸在那種慵懶的舒適中。我和他是很熟的朋友，幾乎無話不談，但我還是想給他保留一點隱私的尊嚴(yán)，我默默等待著，我甚至用腳去踢那紙團，他都毫無反應(yīng)。
我忍無可忍，卻也不是鄙夷，更不是氣憤，只是一種連自己都難以理解的情緒，這股情緒讓我挑破了窗戶紙。
我說：“一銘，你剛才打飛機呢？”眾所周知，“打飛機”便是自瀆的最粗俗的說法，我試圖這么赤裸裸地和他聊聊這個問題，有點兒兵戎相見的意思。我希望搞得他下不來臺，滿臉都是窘樣，這樣才能打消他那種看上去發(fā)膩的慵懶吧。
鄧一銘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沒有任何羞赧的成分，他說：“是啊，沒事干的時候就打打飛機，要不然這日子怎么過？”
他像談?wù)摮燥堃粯诱務(wù)撨@個事情，弄得我反而有些尷尬，似乎是我的不對了，好像我連朋友打飛機這樣的事情都不能容忍似的。
“你應(yīng)該找個女朋友的。”我嘆口氣說。
“不想找，打飛機多快捷方便啊，女朋友太麻煩了?！彼紤械亻]上眼睛，一副對自己處境很滿意的神情。
“打飛機再怎么好，還是比不上做愛爽吧？”我說話也不惜直白與俚俗了。
“比起應(yīng)付女人的勞累，我寧愿降低一點兒快感?！编囈汇懳⑽⒒沃X袋說。他像個算計精明的商人，計算著成本與效益，這讓我無言以對。
“你怎么不找個女人？”他突然問我。
我愣了一下，說：“我不是得照顧益嗎？”
“益是益，你是你。你怎么解決生理需求？”他逮住機會反問我。
“我現(xiàn)在沒那心情。”
“我才不信，你肯定也靠打飛機?！闭f著，他笑了，我覺得他笑得很猥瑣，但我們是好朋友，這種猥瑣看起來反倒很親切。我也無可奈何地笑了，一笑，我覺得自己也猥瑣了。
既然猥瑣了，我就沒有再提那個困擾自己的問題。還能怎么說呢？他會建議我打飛機嗎？也許，這個行為在他那里有著非常顯著的功效，但是對我而言，卻未必如此。我并不是一個身體欲望很強烈的人，小靜所帶來的那種驚擾不像鄧一銘看AV電影之后的那種沖動，而是一種羽毛般的輕撫，在我疲憊結(jié)疤的心靈上，試圖經(jīng)由心靈的蘇醒抵達(dá)生命的源頭。唉，我并不是詩人，我這樣略帶詩性的訴說，只是因為生活的磨損已經(jīng)讓我明白缺少詩意意味著什么，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吧，沒有激情，臉色蒼白，眼眶浮腫，猶如幽靈。我的存在感在哪里？我的價值與意義在哪里？
8 小靜帶來的這根羽毛無所不在，即使她不在的時候，這根羽毛依然在空氣中拂動著。那種氣息令人煩躁不寧。
她不在家的時候，我從來不去她的房間，有時她忘記了關(guān)門，我還會幫她關(guān)上，仿佛這樣就能鎖住她的氣息。益有時會去小靜的房間玩，因為那本就是他的房間，有一次我看到他手里拿著小靜換下來的粉紅色文胸，我不得不告訴他，以后不要去姐姐的房間，要尊重別人的空間。我不知道他是否理解，但他還是聽話地點了點頭。
我看到他純潔無瑕的眼神，躲開了。
這天晚上，我又在陽臺上，等待小靜洗完澡。我腦袋里昏沉沉的，心情也非常低落。就在此時，我突然聽到身后有動靜。原來是小靜，沒想到她比預(yù)計的時間要短，待她走過來的時候，我猝不及防，她已經(jīng)看到我了，她說：“你怎么還不睡覺？”我現(xiàn)在如果慌張應(yīng)對，反而不好解釋，我故作鎮(zhèn)定道：“不知怎么回事，翻來覆去睡不著，就來陽臺透會兒氣?！笨粗燥@蒼白的臉，我像個家長似的關(guān)心道：“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她不以為意地說：“忙啊，要加班?！蔽艺f：“你總是加班，這樣身體能受得了嗎？”小靜嘆口氣，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說：“那怎么辦？等攢夠錢，我就回家鄉(xiāng)了?！?/p>
聽到她要回家鄉(xiāng)，盡管那是在遙遠(yuǎn)的未來某時，可我卻已經(jīng)有了離別的哀愁，一股提前涌現(xiàn)的哀愁。我這是怎么了？是懼怕那種被人遺棄的孤獨嗎？還是真的與小靜有了情感上的蛛絲馬跡？
“真的要回去嗎？其實在大城市發(fā)展也挺好的?！蔽夜膭钏?。
她苦澀地笑了，說：“像我們這種吃青春飯的，青春完了，路也就走到頭了?！?
“這樣說真殘忍?！?/p>
“本來就是，現(xiàn)實如此。”
也許她說得對，但我怎么能承認(rèn)呢？我繼續(xù)說：“現(xiàn)實是人創(chuàng)造的，奮斗并不是一句空話呀！”
“嗯，也許我是男的，會想辦法去闖蕩一番，可我是個女的，遲早都要嫁人找個歸宿的。”
“在城市也可以嫁人啊?！?/p>
“父母已經(jīng)給我介紹過好幾個對象了，要不是我一直拖著，我早就回去結(jié)婚了，現(xiàn)在一定都有孩子了?！?/p>
“你……你為什么要拖著呢？”
“他們介紹的那些都灰頭土臉的，我可看不上。”她言語間氣咻咻的，說完又兀自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說：“那你還說要回去？”
她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說：“不回去又有什么辦法呢？這就是命?！?/p>
“誰說這是命了？”
“就是命。哎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彼镣觐^發(fā)，頭一仰，頭發(fā)向后甩去，我聞到洗發(fā)水的香味，那股香味混合著她身體的溫度，令我心里一陣痙攣。
我扭過頭去，看著陽臺外的一點光亮，嘆息著說：“你還年輕，怎么能認(rèn)命呢？認(rèn)命的人應(yīng)該是我這樣的?！?/p>
小靜被我的話擊中了，沉默了幾秒鐘后，用誠懇的語氣說道：“的確，你不容易，益是個那么可愛的孩子，只可惜……”
“沒什么可惜的?！?/p>
我?guī)缀跏遣患偎妓鞅忝摽诙觯俣戎爝B我自己也始料未及，看來我已經(jīng)完全認(rèn)可了益的自足。這讓小靜吃驚不小，她愣了一下，喃喃重復(fù)著我的話：“沒什么可惜的……沒什么可惜的？”她抬起頭來，怔怔望著我，似乎想看清這是個如何不負(fù)責(zé)任的父親。
“他對于他來說，就是完美的，不是嗎？”我腦海中有些發(fā)蒙，想起益清澈的眼神，我就覺得沒有什么事物可以替代他的存在，甚至，只要有益在的時候，仿佛整個世界都找到了自己的中心，一個沉默而幽暗的中心，宛如銀河系的中央。
“也許你不在乎，但是益不能講話，我看著好心疼的。”小靜捂著自己的心窩。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能安慰她，因為我自己也是需要安慰的，但從來沒有人安慰我，許多年了，我已經(jīng)習(xí)慣將安慰排除在生活之外了。人還需要安慰嗎？除了來自神的，又有誰能安慰誰呢？
“你也許不理解我的感情，我小時候嘴特別笨，很多音都發(fā)不準(zhǔn)，我怕別人嘲笑我，便很少說話。其實，我只要說慢點，就很少有人會發(fā)現(xiàn)我的問題，所以也沒有人會嘲笑我，但奇怪的是，正因為如此，我對嘲笑的害怕反而加重了，總怕某一天一不小心就遇見了別人的嘲笑，然后自己變得無法收場。這種莫名其妙的心情折磨了我許多年……”
“后來呢？”我饒有興趣起來。
“后來，直到初中三年級的時候，我遇見了王老師。她是個和藹可親的老太太，實際上她應(yīng)該才五十歲，但小時候覺得五十歲就很老了。她對我特別好，鼓勵我參加各種活動，唱歌比賽、朗誦比賽，我們那個鄉(xiāng)鎮(zhèn)雖小，這些活動卻不少，我居然在一次朗誦比賽中得了個二等獎，從此以后，我開口說話的時候就再也不害怕了。”
小靜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像一條決堤的河流，一時間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我不大確定她說這些話的用意何在，只是她剛才的暴風(fēng)驟雨將我完全沉浸在一種傾聽的狀態(tài)里，我放空了自己，感受到了她生命的溫度。
“你在聽嗎？”她的眼睛在昏暗中閃著光，像是一只林中隱匿的鳥。
“嗯，當(dāng)然，你繼續(xù)說啊?！蔽沂钦嫘钠诖f下去。
“說完了呀?！彼p輕嘆口氣，然后身子傾斜過來，幽深的大眼睛審視著我，“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的話，其實我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如實相告。
“我沒你們那么高深，我說的都是大白話?！毙§o的臉離我如此之近，我感到了一種壓迫，同時卻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吸引。
“你想讓我多鼓勵益開口說話嗎？”我試探著說。
她把臉轉(zhuǎn)過去了，看著臥室的方向，現(xiàn)在益正在里面熟睡。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兀自說：“益是個奇怪的孩子，我原來在鄉(xiāng)下見過很多啞巴孩子，哦，原諒我這么直接，那些孩子不會說話，卻個個很想說話，從嗓子里咿咿呀呀發(fā)出那種難聽的聲音，再配合著手勢，顯得像個傻瓜一樣。我不喜歡他們。但我真的喜歡益，他就像你說的一樣，像個安靜的天使，雖然不說話，眼神卻比說話更豐富，有時他只消看上你一眼，你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了?！?/p>
“是的，益是天使，我愛他，也怕他?！蔽矣煤茌p微的聲音說，仿佛益醒著似的。
“怕他？”小靜的臉轉(zhuǎn)了過來，離我更近了。
“怕，怕極了。他遲早會明白失語的痛苦，那時候，他將如何面對這個世界？我這個做父親的將如何面對他？”
小靜被我的話嚇到了，她顯然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她的手輕輕放在我的膝蓋上，我握住她的手，感到她在輕輕戰(zhàn)栗。
“那怎么辦？”她低下頭，聲音有些哽咽。
我說出了多年以前就想好的答案：“無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他，我會做他的聲音?！?/p>
小靜靠在我肩上哭了起來，我的心里此刻早已沒有了欲望的糾葛，只有一陣如雨后田野般的寧靜。經(jīng)歷過太多的意外瞬間，這個瞬間卻令我獲得了極大的幸福。我輕輕拍著小靜的背，她很瘦，我忍不住輕撫了她棱角分明的肩胛骨，那像是她隱藏起來的兩把利刃，要刺穿籠罩于她的一切障礙。
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也許以后回想起這個沒有流淚的夜晚我會后悔，但我此刻真的不想屈服于脆弱。恍惚間，我覺得是夏瑛回來了，我們在這個碎屑一般的世界中重新給予了對方熟悉的溫暖，這溫暖讓我們有了勇氣，以及對一個噤聲世界的懺悔。
但我很快就從恍惚中驚醒了。我所遇到的只是另外一個世界的隔岸相吊，自己這個世界的破敗并沒有獲得拯救。
9 那晚我們擁抱了之后，就各自回房睡了，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那晚，我睡得特別沉，一個夢都沒有做。要知道，多年以來，每晚都會有一個奇怪的夢來訪。我總覺得自己睡在某個荒郊野外，老虎正在叢林中向我緩緩逼近。老虎在周圍窺伺著我，雖然一直沒有撲過來，但我如何能睡踏實呢？我常常在夜半驚醒，確認(rèn)自己是在臥室的床上而不是巖石上，才能再次睡去。
與小靜的擁抱，居然揮散了噩夢，看來隔岸相吊的安慰也是動人的。
第二天見到她的時候，她卻刻意躲著我，眼睛都不敢直視我。我們的交往比平時更客套，與此同時，我們對益比平時更熱情。益成了我們?nèi)齻€孤寂之點的交匯處。益睜大純凈的眼睛，看著我們熱情洋溢地對他噓寒問暖，微微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明白。
上班的時候，我想到小靜，覺得踏實，下班的時候，我看到小靜，覺得溫暖。益有時會久久地呆在小靜的房間里，聽小靜給他講故事，我獨自一人呆在書房里，卻絲毫不覺得孤單。我問自己：是不是愛上小靜了？我花了整整一個晚上，進(jìn)行認(rèn)真的考慮，我告訴自己：不是的，這不是愛情的開始，只是對溫情的一種迷戀。對此時的我來說，溫情比愛情更迷人，像一縷光照進(jìn)了廢墟的斷壁殘垣之中，它告訴我，太陽照常升起了。
在這樣的溫情中安靜地生活下去，我應(yīng)該知足。
安安靜靜過了幾天后，自足的我還是按捺不住，給鄧一銘打電話了，我跟他說了和小靜晚上聊天的事情，只是說了聊天的內(nèi)容，有關(guān)擁抱的部分被我小心翼翼地回避了。
“你是不是愛上她了？”鄧一銘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
“這個字眼你不覺得夸張嗎？”我故作戲謔地回應(yīng)他。
“嗨，這有什么，我覺得你倆挺合適的，干脆合并算了?！彼筮诌值恼Z氣令人氣惱，感情的事情怕是天底下最復(fù)雜的，哪有那么簡單。
“你以為這是公司??？要不你也合并過來算了?！蔽议_玩笑道。
“要是有那么個女人，身材長相都不錯，一天到頭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也許我就投降了?！彼查_起了玩笑，又問道，“說真的，你對她毫無感覺嗎？”
“好感自然是有的，但僅限于此。”我坦誠相告。
“有了好感，其他的你順其自然好了，你的春天再一次到來了?！编囈汇懻f話再真誠都有股子反諷的氣息，我對此早已熟悉了，我能夠分辨出其中的各種意圖，比如此刻，我知道他是認(rèn)真的。
“順其自然，這個說法好?！蔽腋胶椭?/p>
“你要是和她成了，我們就成親戚了！這敢情好！”他突然想到這一層，哈哈大笑起來。
他的語調(diào)如此興奮，已經(jīng)預(yù)設(shè)了事情發(fā)展的方向?？晌也幌矚g這樣，不喜歡一種無形的外力介入到我最隱秘的部分來，那部分是連我自己也無法把握的。我不得不往他的熱情上澆冷水，我說：“唉，一銘，我都和你說過了，我和她實際上是沒有可能的?！?/p>
鄧一銘顯然被我突如其來的話給擊中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惡狠狠地回?fù)袅诉^來。他說：“其實我也明白，你嫌棄她。嫌棄她是農(nóng)村出來的，又沒有上過大學(xué)，配不上你?！?/p>
“一銘！”我喊了起來。
我們之間聊天倒是沒有什么禁忌，但他這樣道德化的指責(zé)卻是過分了，我不免有些冒火。
“是不是說到你的痛處了？”他還有點兒幸災(zāi)樂禍。
“真要說嫌棄的話，我的情況你也知道，沒有多少人愿意接受益的，你何必這樣挖苦我呢？”
“可是小靜對益很好??！”
我嘆口氣說：“其實，我們對小靜一無所知，她突然出現(xiàn)，像個田螺姑娘似的，我經(jīng)常覺得這是在做夢。”
“你這人就是疑心重！怎么一無所知了？那可是我的親戚，是我姑媽！”鄧一銘說著連自己也逗笑了。
“你也就知道這個?！?/p>
我沮喪了起來，不禁問自己，我干嗎要打這個電話？這個電話破壞了我心中原本自足的感受，一些微妙的情愫從我的嘴巴里泄露出去了。我內(nèi)心的情感面臨著變質(zhì)的危險。
10 盡管我和小靜沒有再深入地聊天，但小靜在用一些具體的行動延續(xù)那晚的交流。我的衣服被她不由分說拿去洗了，益的衣服更是在她的督促下，洗了又換，換了又洗。我看在眼中，懷著默默的感激。但是，心里還有一個黑暗的聲音縈繞不絕：她究竟是誰？真的是上天派給我的田螺姑娘嗎？
小靜的穿著很簡單，經(jīng)常是休閑的短袖T恤外加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這么說吧，她穿得不僅樸素，而且保守。此時正值盛夏，我每天去單位上班的路上，在單位的辦公室里，看到數(shù)不勝數(shù)的短裙女郎，在我的感受里，女人的裸腿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流行的服飾?？墒切§o的裸腿我從來不曾見過，就連她的睡衣，也是兩件套的，而不是通常女人愛穿的睡裙。莫不是她的腿上有疤痕之類難以見光的東西？這些胡思亂想，把我推至某個邊界，張望、不安與僭越的沖動輪番折磨著我。
一天晚上，益上床睡覺后，我坐在客廳里看書，小靜還沒有回來，她的房門虛掩著，露出一道黑黝黝的縫隙，也許是她早上走得太急，忘了關(guān)上。小靜早已放棄了防守，她信賴我們?？晌覅s在獲得這種信賴之后，變得越來越不安分，那黑暗的縫隙引誘著我，讓我上前一探究竟。掙扎一番后，我投降了，我懷著些許忐忑，走到門前，輕輕推開了房門，一股混雜著一個女人全部味道的氣息撲面而來。這種氣息有著獨一無二的確鑿，我像個動物一樣使勁嗅了幾下，不禁打了幾個噴嚏，像是一種空洞的反擊。
我還是沒敢進(jìn)去，就靜靜站在門口，任由那股氣息包圍了我，直到我聞不到為止。不是我的嗅覺麻木了，而是我已經(jīng)被那股氣息所融化。我輕輕帶上門，重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捧在手上的書完全看不進(jìn)去了。陽臺上的風(fēng)吹過來，涼爽極了，可我感到那股小靜的氣息還駐留在我的鼻腔內(nèi)，經(jīng)久不散。
這個晚上，我做夢了，夢里也縈繞著那股特別的氣息，而且，是溫?zé)岬?，流動的。早上醒來，?nèi)褲濕了。這種類似青春期的事情，令我哭笑不得，上次是什么時候？我閉上眼睛，仔細(xì)算了一下，至少十五年前了。這種跨越了時間的聯(lián)系，讓我覺得自己忽然年輕起來。生活的磨練早已讓我忘記了那種年輕的感覺。鄧一銘就說過：“你有一顆老人的心?！蔽衣牶鬀]說話，可心里認(rèn)了。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不能開口說話時，我只在一瞬間就老去了。
我起床，上廁所，看到益乖乖地坐在餐桌前看書，再過幾年，我的孩子便進(jìn)入青春期了，想到這個，我感到羞怯和茫然。我洗了個澡，然后在鏡中觀察著自己赤裸的身體，除了微微鼓起的腹部，其余的部分看起來都是結(jié)實有力的，沒有褶皺，沒有慘白，也沒有褐色的老年斑，心底有個聲音說：過幾年你就真的老了，應(yīng)該對自己好一點。
對自己好一點？我突然難過起來。這句話是夏瑛臨走前對我說的，現(xiàn)在我對自己說這個，無論如何都像是一種嘲諷。
再好好看看鏡中的自己吧。這個精致的肉身，你需要的是什么？這雙不曾近視的眼睛，你需要的是什么？我感到迷茫。開始一場新的情感之旅、或說只是一場欲望之旅，便是對自己好一點了嗎？對自己好一點，包不包括縱容自己去吸進(jìn)一個陌生女人的氣息？
也許，我需要的更多，多到無法描述。也許，我的需要非常簡單，只需在小靜的房間里靜靜坐上一會兒，然后等待一個暖如溫泉的夢。
11 由于天天和益一起吃飯，我吃飯的時候也變得格外安靜，我已經(jīng)不大習(xí)慣在吃飯的時候高談闊論。只要是在吃飯，無論任何場合，我都會不自覺地陷入到一種安靜的狀態(tài)中。咀嚼，慢咽，似乎在想什么，實際上卻是一片虛無。直到食物的重量填滿了那片虛無，我才像土撥鼠那樣抬起頭來，四處看看。
益已經(jīng)很依賴小靜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只要小靜還沒有回來，他都會看看墻上的掛鐘， 默默等一會兒，直到我告訴他小靜有事要加班，他才開始安靜吃飯。
夏瑛的出走，對益的打擊是難以估量的，他的心靈是那么的幼小與無力，可他怎么這么快就接納了一個新的母性角色？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口了：“小益，你很喜歡小靜姐姐吧？”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這出乎我的意外，我以為他會很爽快地點點頭，可他卻不聲不響地看著我，那眼神明澈如水，卻難以索解。
“喜歡還是不喜歡呢？”我又輕聲問了幾次，他還是沒有點頭。也許，這個問題太直接了，他還沒有準(zhǔn)備好給出一個同樣直接的答案。我只好拿了一張紙和筆給他，讓他把自己的意思寫出來。
我很少這么去做，因為這樣有種強迫的意味，甚至讓我想起交待問題的囚犯，所以我寧愿選擇眼神和手勢，這對我和益來說，基本足夠了?？墒墙裉欤膽B(tài)度讓我無從了解，他對小靜的依戀是真摯的，可他又不愿意爽快地承認(rèn)這一點，他的真實想法是怎樣的呢？他有什么心結(jié)嗎？我渴望知道。
他拿著紙筆，明顯猶豫了一下，我看著他，用眼神鼓勵他，終于，他抓起筆寫了。
“姐姐很像媽媽，可聲音不一樣。”
看著益孩子氣十足的字體，我內(nèi)心的隱痛又開始發(fā)作，我摸摸他的腦袋，然后輕輕抱住他，什么話也沒說。
小靜和夏瑛長得像嗎？我看不出來，也許從益的視角出發(fā)，這種相像是毋庸置疑的，給了益一種莫大的安慰，所以他依戀她，但同時，他對聲音是格外敏感的，小靜的聲音時時提醒著他，這是另外一個人，與自己的媽媽毫無關(guān)系的人。他的心靈在這樣的情感漩渦中跌宕起伏，進(jìn)退維谷。這是無法平息的疼痛，我這個做父親的不僅無能為力，還得小心翼翼地隱藏起自己的疼痛。
我抱著益，像是一道屏障環(huán)繞著他，只是這道屏障早已千瘡百孔。
我已經(jīng)忘了上次擁抱他是什么時候了，一個沒有擁抱的童年，難道不是凄慘的悲劇嗎？想到這一層，我就繼續(xù)抱著他，什么也不說，我知道他不需要我說些什么。就在這樣的朦朦朧朧中，突然，門響了，我知道，那是小靜回來了，可我抱著益沒有動，只是把那張紙條揉成了一團，緊緊攥在手心里。
小靜進(jìn)門后，看到我們這樣，滿臉的緊張，急切地問：“你們……沒事吧？”
“沒事?！蔽覍λα诵?。
她的聲音在我腦海中回蕩著，是的，她要比夏瑛的音色低沉一些，欠缺一些柔軟與婉轉(zhuǎn)。我知道，干銷售是個很累人的活，需要對一個又一個顧客介紹自己的產(chǎn)品，直到口干舌燥也不能懈怠，在人潮洶涌的商場里，我們經(jīng)常看到那種嘴唇干裂的員工，小靜就是那群人中的一員吧。這樣想來，小靜那略微低沉的嗓音只是她忙碌生活的一種回音。
要在很久以前，我會無法理解這種聲音，也沒有興趣，但如今，我的心已經(jīng)和小靜的聲音一樣，被打磨得粗礪了，因此，我覺得她的聲音也是美的。粗礪之美。
“沒事就好，嚇?biāo)牢伊?。”小靜捂著自己的胸口，笑了起來，她的氣息撲面而來，令我悸動。這真是一種神奇的體驗，在過往的那些交往中，我的嗅覺從來沒有起過任何作用，仿佛休眠了。也許是我不再相信眼中所見，轉(zhuǎn)而相信鼻子了嗎？
益從我的臂彎里溜了出去，跑到小靜那里，把她拉到餐桌前。
“吃飯吧，隨便炒了兩個菜?！蔽艺f。
我并不擅長做飯，要不是為了益，恐怕這輩子我也不會學(xué)著去做飯。
小靜說：“我再去加個菜吧?！蔽覄傄f不用了，她已經(jīng)鉆進(jìn)廚房開始忙活了，不一會兒，一個涼瓜炒蛋便上桌了。我嘗了一口，她做菜真有天賦，僅僅一個菜便讓我的其他菜相形見絀。
我贊許地看了小靜一眼，正好與她四目相對，她羞怯地低下頭，開始吃飯了，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一瞬間，我心間涌起了夏瑛那嫵媚的樣子。小靜長得像她？我又偷偷看了她一眼，還是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不過，我突然想到了那個隱喻：我們像是三個貝殼樣孤單的點，現(xiàn)在這三個點圍繞著一個餐桌，它們真的能夠連成一個結(jié)實的三角形嗎？
12 十月末的一天，氣溫驟降十五度，天剛剛亮我就被凍醒了。我的身子縮成一團，像個海膽，伸展后覺得肌肉酸痛。我起身看看益，他睡得正香，我拿了一張毛毯給他輕輕蓋上。我本打算再賴會兒床，可睡意全無，干脆穿衣起床。
當(dāng)我走進(jìn)客廳，卻發(fā)現(xiàn)小靜的房門依然虛掩著，還是昨晚的樣子，看來她徹夜未歸。這還是她住到這里來第一次徹夜不歸，我感到了擔(dān)心，她不會有事吧？不過，另外一個念頭也如浪花翻騰而起，小靜是成年人了，也許……也許住在別人那里了？久違的妒意在胸間如煙花般炸開，令我不知所措。
吃完早餐，時間還是太早，我呆坐了一會兒，覺得心神不寧，干脆穿上運動鞋去跑步。我已經(jīng)忘了我多久沒跑步了，我越跑越快，終于癱坐在路邊的一張石凳上，大口大口喘著氣，像是躲避追殺的逃亡者。
回到樓下，我在公示欄那里看到了一則尋人啟事，上面有一個年輕女子的照片，下方說她已經(jīng)失蹤三天了。我越加害怕起來?，F(xiàn)在社會治安這么差，一個經(jīng)常上夜班的弱女子難道還不危險嗎？如果小靜真的有事不回來，她應(yīng)該也會給我發(fā)短信說一聲的。
剛才跑了這么久，也許是天氣冷的原因，我一直沒怎么出汗，可現(xiàn)在只是這么一想，汗就出來了。
我在手機里找到了小靜的號碼，這才意識到，自從我們交換了號碼之后，還沒用手機聯(lián)系過呢，想來還真是奇怪。不過，我們幾乎天天見面，有什么話都可以當(dāng)面說，的確沒有需要手機的地方。要不是今天特別擔(dān)心她，我也不會給她打電話的。我們一直主動地把彼此隔絕起來。
按下?lián)艹鲦I，傳來一首不知名的歌曲，我等待著，心中的焦慮隨著歌曲的吟唱變得濃烈起來，我不得不把臉暫時扭開，大口喘了兩口氣?？墒牵鹊竭@首歌唱完了，小靜也沒接電話，只有一個機器女聲重復(fù)著說：“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我強烈感到這句話冷漠、機械、不近情理。
回到家，益還沒起來。我弄了點簡單的早餐，然后又撥了小靜的電話，還是無人接聽，過了會兒，又撥，前后撥了十幾次，我有些絕望，心想是不是該報警？可好像還沒到那份上。
再等等吧。我吃著早餐，一點胃口都沒有。
大約在上午十點多的時候，我正在單位開會，手機響了，一看，是小靜。我匆匆離開會場，領(lǐng)導(dǎo)向我投來詫異的眼神。
“你昨晚去哪里了？沒事吧？”我站在走廊的拐角處急切地問她，完全沒有了矜持與掩飾。
“我沒事，”她聽到我焦灼的語氣遲疑了一下說，“我昨晚在單位加班，太晚了，就去同事家睡了?！?/p>
“沒事就好……”我感到自己嘴里的話乏味異常。
“不好意思，加完班都差不多一點了，想著你已經(jīng)睡了，就沒給你打電話了?！彼穆曇袈犉饋聿坏蟹N怯意，而且干巴巴的。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蔽抑貜?fù)說著這個乏味的短句，像咀嚼著一堆甘蔗渣。
掛了電話后，我心間有種說不出的沮喪感。事情就是這么簡單，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她是安全的，但我卻被某種自己臆想的擔(dān)心所折磨，想起了小靜在電話里的遲疑，難道她一直有不為我知的另一面？
也許，小靜根本就不是第一次徹夜不歸，只不過我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而已。這讓我無法釋懷。我的關(guān)懷變成了一根探針，試圖探測到她隱蔽的部分。
在這樣黏稠的情緒中，我回到家里，卻發(fā)現(xiàn)益還在床上睡覺。這太反常了！我趕緊走到他身邊，發(fā)現(xiàn)他面色赤紅，呼吸急促，身體緊緊裹在被子里。我摸摸他的額頭，燙得灼人。發(fā)燒了！我抱起益，朝離家最近的那家醫(yī)院奔去。
醫(yī)生讓益在病床上躺好，用溫度計測了體溫，然后便開始訓(xùn)我，說我不懂得照顧孩子，天氣這么冷還給孩子穿這么少，怎么能不病呢。我這才留意，我剛才跑得太急，都忘了給益加件厚衣服。我唯唯諾諾說著抱歉的話，好像孩子是醫(yī)生的。
益知道了我的困境似的，他緩緩睜開眼睛，看著醫(yī)生，讓一種無言的哀告在空間中彌散開來。醫(yī)生嘆口氣，對我停止了訓(xùn)斥，安排護(hù)士給益打吊針。益的身體還是很好的，打完吊針，睡了三個小時后，體溫就有些回落的趨勢了。不過醫(yī)生建議，晚上不要回家，住院觀察更為穩(wěn)妥。我點點頭，我會在病床前整晚守著益的。
我坐在床邊，看著益沉沉睡去，忽然間，徹骨的疲憊從體內(nèi)涌了出來，我這才想到自己還沒吃晚飯呢。就在我尋思著吃什么的時候，手機響了，我看到是小靜的來電，心里竟然一陣慌張，仿佛做錯了什么事似的。
“你們?nèi)ツ睦锪?？”小靜問，我覺得她的聲音充滿了溫暖。
我猶疑了一會兒，還是說道：“益病了。”
“病了！嚴(yán)重嗎？”她幾乎叫了起來。
“沒事，就是感冒發(fā)燒了?！?/p>
“我現(xiàn)在馬上過來！”
“不用了，他這會兒已經(jīng)睡著了，體溫也在回落。”
“別說了！哪家醫(yī)院？！我馬上過來！”
她如此堅持，我被打動了，只得告訴她具體的位置。放下電話后，我意識到其實自己非常期待她的到來。因為僅僅只是知道她要來，我滿身的疲憊都減輕了許多。我突然醒悟道：我需要她。是的，不僅益需要她，我也需要她。
我們需要她。
13 小靜出現(xiàn)在病房里，僅僅一天沒見，我就覺得恍如隔世。一天來的猜忌，讓她在我眼中有了陌生的成分，那些雜質(zhì)沉淀在我的心底，令我不適和痛苦。我暗暗問自己，我強烈需要的那個人，就是她嗎？一瞬間，我似乎有些對接不上。
我們相視著簡單笑了笑。她走到益的床邊，輕輕摸摸益的額頭。益正在熟睡之中，他的小鼻子里發(fā)出沉重的呼吸聲。她扭頭輕聲問我：“不嚴(yán)重吧？”
我點點頭說：“還好，問題不大，燒已經(jīng)快退了。”
“你吃飯沒有？”她問。
我搖搖頭。
她走到我身邊，拽著我的胳膊，不由分說，拉著我就往外走。我們來到了走廊里，她才笑著說：“我也沒吃飯呢，我們正好一起吃飯?！?/p>
“你怎么也沒吃飯？”我明知故問，她一下班就趕來了，哪有時間吃飯。我看了她一眼，她低著頭，面帶微笑。
“等會兒坐下來，我慢慢告訴你，現(xiàn)在你得跟我去吃飯?！彼矣殖娞葑呷?，好像我是個不愛吃飯的孩子。
我們來到醫(yī)院附近的一間快餐店里。已經(jīng)很晚了，除了一個打哈欠的男廚師，其他的服務(wù)員都下班了。他抬起困倦的眼皮瞪著我們，似乎想看清這么晚到來的，會是怎樣的食客。我們面對面坐在窗邊的一個角落里，一時沉默無語。忽然，小靜揚起臉，抱歉地看著我，遲疑地說：“對……對不起，我工作太忙了，沒能照顧好小益……”
我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畢竟她只是一個房客，并沒有照顧孩子的責(zé)任與義務(wù)。我急忙擺手說：“這是什么話！快別這么說，你已經(jīng)付出很多了，我打心底里很感謝你……”
“唉，最近實在太忙了?！毙§o嘆息道。
兩碗餛飩端上來了，還有兩個玉米餅。廚師懶洋洋地說：“這是今天最后的玉米餅了，送給你們?！彼统恋穆曇衾镉蟹N淡淡的親切。我們謝過廚師，低頭默默吃了起來。濃密的水霧從碗里升騰而起，有一會兒我們甚至看不清彼此。
“以后少上夜班吧，對身體不好?！蔽覜]有看她，繼續(xù)吃著餛飩。
“嗯，我和老板說過了，以后上夜班就不要找我了！”她用鏗鏘的語氣說道，說完后又覺得好笑，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起來。
在這寒夜，氣氛變得溫暖。我覺得自己在融化，眼前那些蒸騰的霧氣讓我覺得有點兒恍惚，類似飲酒后微醺的快意。我突然不假思索地說：“小靜，干脆我們一起生活吧！”
小靜愣了下，說：“我們不是已經(jīng)一起生活了嗎？”
這時一位顧客走了進(jìn)來，廚師說：“打烊了，明天再來吧！”顧客推開門走了。就在這一進(jìn)一出之間，刺骨的寒風(fēng)打著旋子，從門外徑直撲到我們身上。我身上的溫暖不見了。我內(nèi)心的溫暖不見了。小靜的回答比那寒風(fēng)還要凜冽。她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因此，她一定是在故意含混和偽裝。我尷尬不已，在望向她的瞬間，心間像裝滿了荊棘。
小靜見我的臉色變了，沖我努力微笑著說：“你不覺得這樣挺好的嗎？”
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微笑令我氣惱，我不希望在這個時候看到她的笑容。假如她變得緊張、痛苦，也許我的痛苦也會得到平等的撫慰。但她的笑容是一堵柔軟的墻壁，將我攔在了遠(yuǎn)方。這種復(fù)雜的情緒積蓄著，繼而轉(zhuǎn)換成了表達(dá)的勇氣，我望著她，低沉地說道：“難道你不希望我們更近一些嗎？”
這次，小靜沒有直接表態(tài)，而是雙手支起下巴，陷入了沉默。
我靜靜等待著。
我以為自己很鎮(zhèn)靜，但我看到自己的腿在桌子底下失控地擺動著，如同加速的鐘擺。我趕緊用力按住它，像制服一只頑劣的小狗。
“你……沒事吧？”她疑惑地看著我。
我的慌亂不但被她發(fā)現(xiàn)了，而且還被她擺在了臺面上，這讓我非常尷尬。我陷入了無從掩飾的境地，內(nèi)心慌亂極了，卻怎么也找不到可以抵擋的盾牌。我感到自己被逼到了絕境。我?guī)е鎰e的心情，孤注一擲地說：“小靜，我知道你在猶豫什么。一個不能說話的孩子，一個受傷懦弱的男人，怎么可能讓你喜歡呢？你對我們的好，只是你的善良與憐憫罷了。我是不應(yīng)該抱有那樣的奢望……對不起?！?/p>
小靜看了我一眼，淚水只在一瞬間就流了下來。這讓我猝不及防，立刻為自己剛才的話感到了后悔。
“我愛益，就像愛我自己的孩子一樣?！闭f完，小靜站起身來，抹著眼淚，徑直朝門外走去。
等我結(jié)完賬，走出餐廳，眼前只有一片黯淡的夜景，小靜早已融化不見了。
我慢慢向醫(yī)院走回去，路上很安靜，只有幾輛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緩緩經(jīng)過我，又快速離去。我覺得自己徹底安靜下來了。不過，意想不到的是，我的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了夏瑛的身影。
第一次見到夏瑛的樣子讓我無法忘記，那個扎著馬尾辮、穿著白裙子的姑娘看上去是那么優(yōu)雅，但我從她的眼神里，依然看到了那種熟悉的惶惑，那種被我狠狠壓制在心底的惶惑。那時，我們都剛剛離開父母，步入大學(xué)，世界忽然間變成了一座大而無當(dāng)?shù)墓珗@，面對錯綜復(fù)雜的迷途，我簡直像孩子一樣惶惑。當(dāng)我的惶惑遭遇到另一位姑娘的惶惑之后，那種同命相憐的情愫竟然一瞬間變成了愛情。我相信只要有這個姑娘在身邊，我就不會再感到孤獨了。那種相信像神諭一般確鑿。因此，多年以后，當(dāng)夏瑛無法接納貧困潦倒的我，無法接受無法言語的孩子，我依然對她沒有怨恨，那種確鑿的信任令我變得無限寬容。我理解她，她并非無情，她只是有些懦弱罷了。是的，她溫柔的時候能讓人心醉。她……她只是依然懷有夢想，懷有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描述的夢想。
我應(yīng)該理解她嗎？就像我應(yīng)該理解小靜嗎？小靜這么年輕，一定有她的夢想。她的夢想肯定不在我這里，也不應(yīng)該在我這里。
但是，我的夢想又是什么呢？我還有夢想嗎？
14 我回到醫(yī)院，走進(jìn)病房，一眼就看到了小靜的背影。原來，她只是先我一步回來而已。她神秘，不可捉摸，卻并未遠(yuǎn)去，這讓我感動。就在這一瞬間，我心里忽然覺得她剛才說得對：你不覺得這樣挺好的嗎？
是的，這樣挺好。
她背對著房門，俯身向益，撫摸著熟睡中益光潔的額頭。我走到她背后，輕輕抱住她。她沒有回頭，只是輕微戰(zhàn)栗了一下，便靠在了我的懷里。她和我一樣，已經(jīng)熟悉了我的氣息。我們已經(jīng)熟悉了彼此的氣息。我吻著她的耳朵，她喘息著，在我的懷里縮成了一團。我們安靜地呆在一起，忘記了這是病房。然后，她變成了驚醒的夢游者，開始有禮有節(jié)地掙扎起來，像只刺猬刺痛我，逃離我。
我們坐在病床兩側(cè)，中間像有條看不見的河流。我們不敢對視，一起低頭默默看著益那張清秀的小臉。我摸摸他的額頭，已經(jīng)不再滾燙了。
“你回家睡覺吧，這里我看著沒問題的?！蔽翌^也不抬地說。
“等會兒，我再陪陪他?！毙§o說。
其實，哪里是來陪一個熟睡的孩子呢？我不想揭穿她。說到底，我們都陷在一張柔軟的網(wǎng)里，只是無法看清網(wǎng)的紋路，以及收網(wǎng)的方向。我們將被帶向何方？我的內(nèi)心又開始蠢蠢欲動了。我想打開她的心房，傾聽她的真實想法。
“你剛才生氣了嗎？”我輕聲問。
小靜搖搖頭，說：“我只是難過?！?/p>
“為什么難過？”
“因為你說的話。”
“你能直接告訴我嗎？你……你也知道，我在這方面已經(jīng)變得遲鈍和麻木了，你原諒我吧?！蔽覈@息著說。
“不，你們都很好。是我不好。你別再問了，好嗎？”小靜沖我微微笑了下，眼神卻是那么憂傷。
“好，我不問了。”我頓了下，說，“不過，你能坐過來嗎？”
小靜坐在我身邊，我們緊緊靠在一起，呆呆望著益，什么話也不說。我在醫(yī)院的藥味中分辨著她的氣息，周身籠罩在一片安詳之中。過了會兒，她扭頭看了我一眼，似乎又在說：這樣不是挺好嗎？是的，這樣挺好。她緩緩把頭放在我的肩頭，我沒有感到意外。我看到她閉上了眼睛，小貓似的開始打盹，繼而睡著了，發(fā)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我安靜得像棵樹，但身體并不僵硬和痛苦，而是沉浸在忘我的恍惚當(dāng)中。我想起之前自己千方百計打探小靜的心跡，不免覺得可笑極了。我不由望著益，我這沉默的孩子早就知道語言會帶來不可治愈的傷痛，而我這個父親卻在努力加深這種痛苦。我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曾經(jīng)與夏瑛爭吵的痛苦：那些生活中的障礙經(jīng)由語言的訴說，變得像生鐵一般堅硬。我們用語言的鐵器互相刺殺著，直到傷痕累累，瀕臨死亡……
我們安靜地坐在一起，這樣再好也不過了。
我感到滿足。積累良久的欲望像膨脹過度的氣球，終于炸開了，剩下的只有一些稀薄的氣體。但我真的感到滿足。正如我之前認(rèn)識到的，欲望的索取是以匱乏為開端的，而此刻，我的內(nèi)心超越了欲望，一開始就選擇了輕盈與自足。
這是愛情嗎？我說不清楚。但毋庸置疑，這是一種高貴的感情，它只是還沒有獲得自己的名字?，F(xiàn)在，我可以命名它：它就叫小靜，它就是有關(guān)小靜的一切氣息與訊息，它就是小靜在我心中的投影與漣漪。
這時，益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我緊張極了，趕快握住他的小手，看他需要什么。但沒想到，他看見我和小靜如此親密地緊靠在一起，他瞬時就無聲地笑了，還朝我吐吐舌頭，一點都不像個生病的孩子。我沖他笑了笑，也許我的笑容就像是一個孩子向他的父親在表達(dá)幸福。益對我做了一個異常困倦的鬼臉，然后從我的掌心抽出小手，輕輕擺了擺，翻身繼續(xù)熟睡了。
我的孩子是天使。不是我在養(yǎng)育他，而是他在養(yǎng)育我。
15 第二天，鄧一銘知道益病了，也趕緊跑來醫(yī)院探望。
他買了一箱牛奶，氣喘吁吁地扛進(jìn)病房，那神態(tài)像個患了肺癆的搬運工一般。他和我一樣，從不鍛煉身體，這么年輕卻這么軟弱，我對我們的身體狀況感到擔(dān)憂。他放下牛奶，面對益，立即露出孩子樣的笑臉。他急切地走過去摸著益的腦袋，噓寒問暖。他的這份愛心令我心存感激。益的病已經(jīng)沒有大礙了，他只是有點兒虛弱。面對鄧一銘的關(guān)懷備至，他禮貌地點點頭，微笑著做出一個OK的手勢。
鄧一銘感慨地說：“這孩子越來越懂事了，我越來越喜歡他了?！?/p>
我打趣道：“那你還不趕快行動？自己要一個。”
“我生的孩子肯定像我，好吃懶做。”鄧一銘嘿嘿笑著說。
“那樣才是福氣呢?！蔽艺f。
鄧一銘忽然往門的方向望了幾眼，說：“小靜呢？她沒來看看孩子？”
“她……她昨晚就來看過了?！蔽也蛔杂X地遲疑了下。
昨天晚上，小靜靠在我的肩頭沉沉睡去。我沉浸在久違的安詳當(dāng)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也靠著她昏昏睡去。凌晨時分我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斜靠在床沿上，頸下墊著一個枕頭。小靜已經(jīng)離開了，而且應(yīng)該走了很久。但我還是快步走到走廊上，向兩邊張望著，希望能看到小靜的身影?？諢o一人的走廊，半夜時分醫(yī)院那種慘淡的燈光，隔壁病房里傳來的痛苦呻吟……我心間涌起了一陣傷感和失落。我像烏龜那樣縮回了身子，重新回到益的病床邊，我輕輕躺在益的身邊，閉上眼睛，卻睡意全無。凌亂的思緒在腦海中聚集，最終，它們聚集成了一個問題：小靜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是回家睡覺了嗎？
“你和她之間是不是……”鄧一銘湊過來，盯著我的眼睛問道。
“你今天沒課嗎？”我答非所問。
“有課啊，不過在下午?！编囈汇懟剡^神來說，“哎，你別打岔，你們到底……”
“咱們?nèi)ネ膺呎f！”我瞥了一眼益，他似乎沒有聽到我們的對話，他坐靠在枕頭上，怔怔地望著窗外。一株高大的木棉挺立在窗外，在這寒冷的天氣，樹梢上居然還掛著幾朵艷麗的紅花。
我和鄧一銘躲在醫(yī)院的走廊里，行色匆匆的醫(yī)生護(hù)士和病人擦肩而過。我和他的腦袋湊在一起，像是在談?wù)撘环N難以啟齒的隱秘病情。
“可以說了吧？”他露出調(diào)侃的微笑。
“說就說?！蔽已b作無所謂的樣子開口道，“昨天晚上，我向小靜表白了?！?/p>
鄧一銘突然嘆了口氣，這讓我感到迷惘。我的語氣也軟下來了，說：“不過，她也沒有明確表態(tài)，現(xiàn)在的情況我自己都搞不清楚?！?/p>
“原來我是希望你和她能好下去的，不過現(xiàn)在……”鄧一銘結(jié)結(jié)巴巴、欲言又止。
“現(xiàn)在怎么了？說下去??！”我著急了。
鄧一銘咕噥著嗓子說：“前幾天我遇到一個親戚，聊天的時候，他告訴我小靜在做……那一行。”
“那一行？是什么行？”
“那個……桑拿?！编囈汇懣旖荻p盈地吐出這個字眼，然后略帶羞澀地看著我，好像從事那一行的是他自己。
我被這兩個字擊中了，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簡直是一種愚蠢的惡意。雖然我沒有去過那樣的場所，但它預(yù)示的含義我心知肚明。小靜徹夜不歸的陰影迅疾堆積在心頭，讓我感到了巨大的憋悶。
“不會吧？”我反問道，聲音不自覺地變細(xì)小了。
“當(dāng)然，這只是道聽途說，而且，桑拿也未必就……”鄧一銘小心翼翼地說道。
他這么說我覺得更加刺耳了，難道我還要和他探討一下這其中的細(xì)節(jié)嗎？我搖搖頭說：“好了，別說了，我明白。”
“你不高興了？”鄧一銘拍拍我的肩膀說，他的眼神里有種用力過度的冷峻。
“這樣的消息總不能令人高興吧？”我冷笑起來。
“唉，我的意思是，怕你生我的氣?！编囈汇憞@息道，“都怪我，還以為是親戚便知根知底了……這樣的話，你讓她搬出去吧?！?/p>
“為什么？！”
原本失落低沉的我，忽然被鄧一銘的這句話給引爆了。我?guī)缀趼曀涣叩卣f：“為什么要讓她搬出去？！”我的樣子看起來一定很兇惡，一股說不清的情緒折磨著我，好像鄧一銘說要搬出去的人不是小靜而是我。
鄧一銘被嚇到了，他滿臉漲得通紅，張皇失措地望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復(fù)雜的歉意。過了會兒，他賠著笑臉，試探著說：“看來，你已經(jīng)陷進(jìn)去了很深了……”
我說：“一銘，人心的事情哪有這么簡單！”
“我了解你，”鄧一銘這次把手定定地搭在我肩膀上說，“關(guān)鍵時刻，你總是會心軟。小靜雖然是我的親戚，但我也不會因此就寬容她的所作所為，我想，你也應(yīng)該這樣，趁著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陷進(jìn)去，快做決斷吧！”
我停頓了半分鐘，并不是在思考，只是在忍耐。但最終，我還是忍耐不住地說：“小靜不需要你的寬容，也不需要我的寬容。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寬容！”
我以為鄧一銘會被我的話傷到，但他只是愣了愣，就開始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這么重的才子氣，也許在古代，這是才子佳人的美談，可今天，這完全就是個丑聞，甚至，是個笑話。你想成為別人飯桌上的笑話嗎？”
也許鄧一銘說的都是實情，但我無法接受。說真的，我心里盛滿了一種無法理解的迷惘。這到底意味著什么？小靜的臉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她的秀麗、她的善良、她的粗糲，像是砂粒，硌得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疼。我嚷嚷道：“你根本不了解我們的關(guān)系！我不是什么才子，她自然也不是佳人，我們只是抱團取暖的人?！?/p>
“你瘋啦？”鄧一銘輕輕打了我一拳。他嚴(yán)肅地望著我，就像醫(yī)生望著一個不聽話的病人。我最好的朋友，他一點也不想理解我說的這些。
“我沒瘋，我清醒得很?！蔽亦f道，仿佛只是說給自己聽的。這時，我朝病房內(nèi)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益有些張皇地朝我這邊探著腦袋，好像能聽到我們的爭吵一般。我趕緊沖他笑笑，他沒有笑，一雙黑藥丸樣的眼睛審視著我，仿佛可以看清我內(nèi)心的病癥。我的心情愈加沉重起來，我轉(zhuǎn)過頭來，鄭重地對鄧一銘說：“現(xiàn)在我心里一團亂麻，咱先不糾纏這個問題了，可以嗎？”
“好的，你放心，我會保密的。”他拍拍胸膛，做了個鬼臉。他的鬼臉在我看來不合時宜，充滿了令人不快的曲解。
“廢話！這還用說！”我也像往常一般，兄弟那樣吼他。然后，我趕緊向病房走去，向益走去，面對著益的眼神，我的腳步有些不能自控的輕微踉蹌，似乎生活的障礙已經(jīng)如潮水般淹得越來越高了。
16 回到病房里，益伸出食指，在我的肚皮上寫了兩個字，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寫的是“回家”二字。
我去找醫(yī)生，醫(yī)生又量了量益的體溫，聽了聽益的心跳，說益的病沒什么大問題，可以回家休養(yǎng)了。我摸著益的腦袋，告訴他我們可以回家了。他黑亮的眼睛看著我，使勁點點頭。醫(yī)生再次囑咐我，一定要照顧好孩子，說著，他咳嗽了一聲，聲音低沉下來，說：“知道你不容易，可你是這孩子唯一的依靠了?！蔽业哪橀_始火辣辣地疼。我看了一眼鄧一銘，知道是這家伙把我的情況全和醫(yī)生講了。
我收拾好東西，抱起益，他掙扎著，想自己走。鄧一銘笑道：“這孩子，自尊心好強。”我用力抱緊我的孩子，滿心的愧疚無法平息，我不會再對他松手的，他是我的生命，是超越我生命的生命。益喘著氣，小臉漲得通紅，終于順從了。
鄧一銘搶著幫我去付了余下的醫(yī)藥費，無論在小靜的問題上持什么態(tài)度，都不影響我們之間的信任與友情。我們一起走出醫(yī)院的大門，盡管氣溫還比較低，但是陽光卻一掃幾日來的陰霾，明亮得耀眼。在這樣明亮的陽光下，我的心靈反而愈加黯淡，完全成了退縮至角落的一道陰影。這道陰影帶來的痛苦超乎想象，意志力稍有松懈，毒蛇般陰暗的寒冷就會從心底躥起來，令我?guī)捉舷ⅰ?/p>
我只能默默承受。我不能告訴鄧一銘，那樣只會堅定他讓小靜搬出去的決心?！遥嬖V他我所承受的這種椎心之痛，對支離破碎的我來說，已經(jīng)意味著一種恥辱，一種褻瀆愛、褻瀆生命的恥辱。我不會告訴他的。
我們一起吃了午飯，然后鄧一銘要回學(xué)校上課了。
鄧一銘都走出了十幾米，忽然站定，轉(zhuǎn)身，望著我。他像一名要上戰(zhàn)場的士兵，猛然間對我這個老朋友充滿了依依不舍。他折返回來，拉著我來到路邊的一棵老榕樹下，流蘇般飄拂的氣根隔開了路人，也隔開了益。益知趣地站在那里，眼睛望著別處。鄧一銘看看我，又看看遠(yuǎn)處的行人，嘴巴囁嚅著，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以為他又要說讓小靜搬出去的話了，便靜靜等待著，但他的神情凝重，嗓子干澀，幾乎發(fā)不出聲來。他的這副樣子讓我覺得別扭，我想不明白，為何小靜的事情對他的觸動也如此之大？我不看他的眼睛，而是認(rèn)真地盯著他的嘴巴，試圖通過辨認(rèn)他嚅動的口型來猜測一二。結(jié)果，我什么都沒猜測出來，倒是發(fā)現(xiàn)他的嘴巴周圍胡子碴如雜草叢生，應(yīng)該好多天都沒修剪了，而且其中還夾雜著黑紅色的暗瘡，這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條疲憊不堪的流浪狗。
我被嚇了一跳，變得不知所措。之前我一直沉浸在益的病情和小靜的事情里邊，都忽略了鄧一銘的這種精神狀態(tài)。我預(yù)感到，他一定遭遇到了什么不祥的事情。
“一銘，你這是怎么了？”我喃喃問道。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突兀地問我：“你知道我這么多年不結(jié)婚是為什么嗎？”
我像是當(dāng)頭挨了一棍，完全蒙掉了。這回輪到我的嘴巴囁嚅了：“為什么……”
“是啊，為什么，你知道嗎？”鄧一銘嚴(yán)肅地看著我。
我試著說：“沒有遇見合適的？”
“這只是一方面，”他說，“另一方面是，我可以沒有家庭的束縛，盡情享受著女人方面的自由，那樣的自由讓我癡狂。你不會真的以為我都是靠自己動手解決的吧？我會經(jīng)常去……去桑拿的?，F(xiàn)在，我有了新的擔(dān)心，我擔(dān)心我下次碰見的女人就是小靜?！?/p>
鄧一銘的這番話令我震驚，我的胸部涌現(xiàn)了一陣尖銳的刺痛，小靜可愛的笑臉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我咬著牙說：“你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會難過的，因為你是個純凈的人，你沒有去過那樣的地方，你不知道那究竟意味著什么?！彼昧菀е熬烤埂边@個詞，繼續(xù)說：“小靜不適合你。放手吧，讓她走，你們有各自的未來?！?/p>
“一銘！”我喊了起來，“那你覺得小靜適合你，對吧？！”
鄧一銘愣住了。
我繼續(xù)吼道：“你告訴我你是個嫖客，然后你又告訴我，我和婊子不合適，那你們很合適，對嗎？”
說完后，我靜靜站著，等待著他的拳頭落在我的臉上，然后我就可以揮拳反擊，用盡全部力氣打在他的身上，就像打在一團看不清面目的障礙上面。是的，為了一些難以啟齒的原因，更為了一些無法言說的原因，我會和我最好的朋友在大街上大打出手。我會毫不留情，像瘋子一般向他撲過去。我變得像瘋子一般，只是因為他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困境的一部分，同樣，我也是他困境的一部分。
但是，鄧一銘的拳頭沒有落在我的臉上，甚至，他都沒有憤怒。他愣怔在那里，肩膀變得松松垮垮起來，他不得不伸手扶住了樹干。他的眼淚流了下來。
“對不起?！彼f。他居然對我說對不起，我不希望他說對不起，我希望他用拳頭對我說，我是多么可惡，屬于應(yīng)該被粉碎的障礙。
“對不起，”他說，“其實，我要說的并不是這些。我想說的，是上周我去醫(yī)院拿了我的血液檢驗報告……呈陽性?！?/p>
雖然我還搞不清他說的具體是什么，但我明白那一定是關(guān)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不知道我的臉有沒有顫抖，但我看到鄧一銘說話時，他的臉像待宰的母雞那樣顫抖不止。
“陽性，是什么意思，一銘你究竟得了什么病啊……”
“兄弟，我快死了?！?/p>
“你，你千萬別這么說，到底怎么回事?。俊蔽腋械阶约旱纳眢w也變得松松垮垮起來，我也不得不伸手扶住了樹干。
“我被傳染了。這就是為什么我強烈反對你和小靜在一起的原因，其實就這么簡單?！?/p>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我明白，在未來的日子里，我會對他說很多很多鼓勵的話，會陪著他一起抗?fàn)幉∧?，會像親人那樣去照顧他……但是，此時此刻，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也不想說。我整個身子都靠在了樹干上，覺得這棵榕樹是世界上最可靠的事物。鄧一銘依然用手扶著樹干，只是他的腦袋深深低了下去，幾根白頭發(fā)在頭頂上突兀地矗立著。陽光從葉片的間隙灑落下來，落在我和鄧一銘的身上，那白色的光斑像金屬一樣沉重，但同時，我覺得我們像空氣一樣輕盈，正在被一點點蒸發(fā)掉。
回到家里，小靜還沒有回來。家里顯得空空蕩蕩的。只有墻壁上的夏瑛注視著我們。我把益放在床上，讓他繼續(xù)睡覺，可他不愿意，想讓我繼續(xù)陪著他。他死死抱住我的腿不放手，這就是他最耍賴的手段。我的心軟了，只好也躺下來。我們面對面，靜靜望著彼此，像是世上最深沉的情人。我撫摸著他細(xì)軟的頭發(fā)，萬千愛意集聚在心間。但我一言不發(fā)。我和他在一起就會自覺地放棄語言，變成一個安靜的存在。
迷迷糊糊的，我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我竟然置身在一家桑拿店里。我想找小靜，但是向我走來的卻是鄧一銘，他說：“你快去吧，小靜正在等你呢。”夢中的我沒有感到羞恥，但也沒有感到興奮。我說：“一銘，你怎么還沒去看??？”鄧一銘說：“看不好了，我的命像一段快要凝固的蠟燭，只有小靜能給我一點火苗，讓我還沒有完全僵硬掉?！蔽铱蘖?，我說：“一銘，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一定要告訴我呀。”鄧一銘說：“兄弟，我只想請你記得，我愛你?！?/p>
我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jīng)是一片黑暗。我的臉頰感到冰冷，原來枕上被淚水浸濕了。我抬手一摸，身邊空空的，益已經(jīng)起床了。我是陪生病的益睡覺的，他卻早都起來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和痛苦的殘夢呆在一起。我覺得這很反諷，也許真正生病的人是我才對。我聽見外邊有聲音。好像是小靜回來了，她的腳步聲忙忙碌碌的，夾雜著水龍頭的流水聲，應(yīng)該是在做飯。我重新閉上眼睛，感到一種沁入心脾的寧靜籠罩著我。仿佛痛苦不曾存在，世界美妙如初。
選自《長城》2013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洛 齊
本刊責(zé)編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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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中望
以圖像見證歷史，以圖像記錄歷史。從視覺藝術(shù)的角度，梳理和展示湖北豐厚的歷史文化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精神資源。不是回望，亦非緬懷，而是在回首中把握歷史，在回首中繼承創(chuàng)新，這便是“再回首”。
湖北美術(shù)館館長
1 早上醒來的時候，看到窗外的陽光已經(jīng)凝固成晝，我感到絕望，要是能在那黃金樣的純凈中變成琥珀該多好。益已經(jīng)醒來了，在我身邊靜靜躺著，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白花花的天花板，那里有一塊淡黃色的水漬，形狀像一只趴著的青蛙，是樓上某次裝修時漏水的痕跡。要是地震的話，只要一次輕微的地震，估計那塊樓板就會支離破碎，然后砸下來，讓我粉身碎骨。這樣我倒是解脫了，那么益該怎么辦？他才八歲，雖然聰明伶俐，可愛如羊羔，卻還沒說過一句話，他的世界像南極一樣安靜。想到這里，我嘆口氣，日子又開始了。我轉(zhuǎn)身抱了抱益，他喜歡我早上抱抱他，然后他就會自覺地穿衣起床，并疊好被子。每回我看到他疊被子的樣子，心中的絕望頓時就會消減很多。
我放了點音樂，是老貝的《命運》，兇狠的敲門聲讓我睡意全無。益喜歡音樂，他的小腦袋經(jīng)常會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輕輕搖擺。經(jīng)過多次試驗，我發(fā)現(xiàn)他居然喜歡貝多芬的交響曲！對一個孩子弱小的心靈而言，貝多芬不免有些咄咄逼人了。但他就是喜歡，或許沉默到極致便渴望著爆發(fā)吧。因此，我縱容著他，甚至暗自希望他的爆發(fā)。
走出臥室，我的目光碰到了昨天丟棄在沙發(fā)上的銀行卡。里邊那點可憐的數(shù)字，是我絕望中的絕望。我甚至都能感覺到，生活已經(jīng)開始散發(fā)出陌生和腐爛的氣息。今天得想方設(shè)法阻止一下這個趨勢了，不管是不是螳臂當(dāng)車。
我嘆著氣，鉆進(jìn)衛(wèi)生間洗漱。益站在客廳等我。
他是個孤僻的孩子，從不和我一起共用衛(wèi)生間，他總是等我整理完了才進(jìn)來，矜持得像個十六歲的少女。益早到了入學(xué)的年齡，卻一直呆在家里，每天我上班后就把他鎖在家里。我并不是專制的家長，而是益主動要求我鎖的，他需要更多的安全感。盡管這樣我在外忙碌的時候會更放心，但是，這成為了益走向外面廣闊世界的障礙。我認(rèn)識好幾所學(xué)校的老師，曾把益帶去，看他在教室里坐得端端正正的，我才走?？蛇€沒到放學(xué)的時間，他就已經(jīng)不聲不響地跑回家了。益的記憶能力驚人，在蛛網(wǎng)般的城市里從不會迷路。我看著益那安安靜靜的樣子，居然有種想哭的沖動，我嘲笑著這股沖動，心想他不想上就先不上了吧，等他想上的時候再上。我朝他無奈地?fù)]了揮手臂，他笑了，那是和全天下的男孩子一樣頑劣的笑容。
我只是奇怪自己的舉動，為什么不和他說話？為什么不讓他看著我的嘴唇做出各種各樣的形狀，就像那些耐心的母親一樣？醫(yī)生反復(fù)交代我說，益的聽覺系統(tǒng)是完好無損的，做家長的要經(jīng)常和他說話，幫助孩子逐步恢復(fù)言語功能。但我總是忘記這點，益無聲地對待我，我也無聲地對待他，仿佛這才是最適合我們的交往方式。
吃早餐的時候，掛在墻上的女人含情脈脈地望著我們，我只摘掉了我和她的合影，保留了她的單人照，因為益需要一個媽媽，即使一個掛在墻上的媽媽，也是必要的。那張照片的底下還有一行清晰的小字：“你只看見月亮，我只看見太陽。你思念太陽，我思念月亮。背靠著背，我們早已骨肉相連?！边@是一首溫情的小詩，是當(dāng)時洗好照片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寫上去的。那時她看了后很開心，我也很開心。
但，都過去了，只剩下我和益留守在這個無聲的世界——沒有聲音會令世界越發(fā)孤獨，這是我刻骨銘心的體驗。
2 “你不是開玩笑吧？這樣的餿主意你也想得出來！”我在電話里對著鄧一銘喊道。
鄧一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什么事情就會找他傾訴，今天我就將自己的困境和盤托出。沉默許久的我瞬時變得滔滔不絕，仿佛在驗證自己的言語系統(tǒng)有沒有失靈?！揖褪沁@樣，生活在兩個極端的世界里邊，靜與鬧，冰與火，生與死，我在痛苦的撕扯中尋找著平衡，只要稍有不慎，我就會刀郎歌里唱的那樣：只要被打碎，就會隨風(fēng)飛。
“我覺得這個辦法可行?！编囈汇懺谀沁吥托牡卣f。
他在本市一所高校執(zhí)教，聽起來挺光鮮，但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還只是講師，又沒有結(jié)婚，更沒有買房，情況便不大妙了。有時我想想他，覺得大家都不容易，肺腑間抱怨的氣泡會破裂不少。
女人離開后，房貸落在我一個人身上，我那點微薄的收入立刻吃不消了。也想過把房子賣了，出去租房住，但考慮到現(xiàn)在房價又漲得厲害，出去只能租個小房子，這樣的環(huán)境對孩子的成長不大好，尤其對益這樣天天呆在家里的“宅孩”來說，就更糟了。因此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心想砸鍋賣鐵也要堅持下去。
今天，又是銀行還貸的日子，我原本想問鄧一銘借點錢，先頂一段時間，可他手頭也緊巴巴的，只能拿出五百塊，簡直是杯水車薪。
“這樣下去，我怕我頂不住了。”我把心中的疑懼徹底說出。
他靜默了幾秒鐘，突然大聲說：“你租一個房間出去吧，這樣你的負(fù)擔(dān)就輕多了！”
“什么？”我一時半會兒還沒反應(yīng)過來。
“你不是兩房一廳嗎，把那間閑置的房子租出去?！彼托牡貫槲曳治鲋?，“這樣就相當(dāng)于你又找了個人和你一起供房了?！?/p>
“可是……”
“我知道你會說那間房是小益的，但現(xiàn)在你們倆不是都住主臥了嗎？”這個家伙對我的情況一清二楚。女人走后，我怕益孤獨，實則是自己孤獨，便讓益和我一起睡，對此，益一開始還不愿意，他早習(xí)慣了一個人占據(jù)一個房間，就和森林中的幼獸一樣，懂得占據(jù)自己的領(lǐng)地了。但誰讓我是他的爸爸呢，我軟磨硬泡，威逼利誘，終于讓他撅著嘴巴搬過來了。三天后，他就賴上我了，早早地爬上床，讓我給他講故事。
“我主要是不放心租客，你也知道，益是要天天呆在家里的?！蔽艺f。
“多個人對小益的發(fā)育有好處，要是照現(xiàn)在的趨勢發(fā)展下去，你倆都會出問題。租客的問題好辦，有人擔(dān)保就可以，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幫你找找?！?/p>
“嗯，那試試吧。”
3 就這樣，我認(rèn)識了小靜。
初見小靜的時候，她不施粉黛的臉，隨意扎起來的馬尾，以及一身休閑的T恤加牛仔褲，讓我以為她是沒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呢，但看多幾眼，還是覺出了成熟的氣息。那種被社會磨損的細(xì)微傷痕是任何高超的化妝師都遮掩不了的。那種傷痕讓我感到親切，讓我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懷。這樣想也許矯情了，卻也真實。要真是未諳世事的青春少女，我還不大愿意呢，因為我不想當(dāng)一個失敗的樣品供后來者玩味，更不想經(jīng)常懷念起自己的青春時代，對逝去之美的沉溺比毒藥還可怕。
小靜對我點頭微笑了下，我已經(jīng)完全看清了她的模樣，她并不算得很漂亮，但剛才的笑容具有非凡的魅力，收放自如，恰到好處。笑完后，她像個老練的租客一樣開始看房了，她在我的房間里東看看西瞅瞅，讓我想起那些不知疲倦的地產(chǎn)中介。此刻，益站在客廳的一個角落，有些詫異地望著她，雖然之前我已經(jīng)和他解釋了許久關(guān)于租客的含義，以及我和他為什么需要一個租客，但他對另外一個成熟女性的到來依然充滿了敏感與警惕。
鄧一銘早已把益的病征告訴了小靜，但她表現(xiàn)得很自然，看著益的目光很溫和，沒有絲毫試探的意味。她還不時回頭看看益，朝他笑笑。
母性的笑。
我都能想象出她當(dāng)母親的樣子了。
就在我跟隨著她的身影重新審視房間之時，她突然站住了，盯著墻上那張女人的照片看了片刻，然后問道：“她還會回來嗎？”
這是個多令人糾結(jié)的問題呀！她怎會如此直白。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更何況益還在場。我只得裝作沒聽清的樣子，轉(zhuǎn)移話題問道：
“坦白說，我開的租價可能略高一點，你不介意吧？”
“介意我就不會來了?！彼挚戳艘谎壅掌?，嘆口氣，說，“那你起碼告訴我她的名字。”
真是個古怪的女孩。我有些無奈，沉默了一會兒說：“夏瑛?！?/p>
“夏瑛。夏瑛?！彼磸?fù)念著這個名字，像是品味著一塊糖?；蚴?，某種可以令我恐懼的咒語。
第二天，她雇了幾個推三輪車的漢子，把東西搬到我這里入住了。她的東西還真不少，一箱一箱的，像商場在進(jìn)貨。我忍不住問她這都是什么東西，她笑笑說：
“衣服?！?/p>
“你做服裝生意嗎？”
“不，都是我自己穿的?！?/p>
小靜讓我想到了夏瑛，她們都對裝飾生活這項大工程充滿了無限的熱情。有幾年，夏瑛癡迷耳環(huán)，家里到處都是亮閃閃的小玩意，像極了夢想與青春的碎片，遺憾的是，我沒有能力去彌合它們?，F(xiàn)在，我看到小靜的箱子，想到里邊層層疊疊的衣服，仿佛看到生活就是那樣被分成一層一層的，我就置身在其中的某一層，像個夾心餅干。
但是，那究竟是哪一層？又意味著什么呢？
小靜打開箱子，換上睡衣，然后開始收拾東西。那么多衣物，估計要整理上好幾天。我看著她的身影心里有些恍惚，雖然眼下正是夏季，天氣炎熱，換上睡衣會涼快許多，但我還是把她這個舉動視為一種象征，對這座房子快速認(rèn)同的象征。
這種認(rèn)同讓我感到放心，我和她打聲招呼，上班去了。
上班的時候，想到家里有個人陪著益，我心中涌起一股久違的踏實。我不用再擔(dān)心益是不是貪玩打開了煤氣，或是無意中將瓶蓋吞進(jìn)了喉嚨。盡管他早已過了幼齒的年齡，可我在擔(dān)心的慣性下剎不住車。
晚上回到家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桌上擺好了飯菜。小靜在廚房里忙活著，聽到門聲后，她探出頭來對我說：“你先洗手吧，我這邊快好了?！蔽覍λ孔镜匦α诵?。這種家庭化的場景令我再次恍惚了。
益比我想象得要活潑很多，他站在廚房里，在小靜的指揮下干這干那，看樣子已經(jīng)和她很熟悉了。我很好奇這個熟悉的過程，在我印象中，益總是自我的、拒斥他人的，至少他對我顯得如此。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基本上都只玩自己的，不怎么看我，只有當(dāng)他需要什么的時候，才看著我，用手勢和眼睛向我描述著?！@讓我對自己有了深深的反思，也許是我對益的關(guān)心太不夠了，我把自己對益的成見，當(dāng)作了益的性格本身。
我感到自責(zé)，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著他們在廚房里的身影。小靜的聲音柔和，那種絮絮叨叨的細(xì)膩，就像母親；而益的臉上掛著笑容，繞著她活躍地跑來跑去，是個健康活潑的好孩子。這個房間里有了家的幻象。不過，這種幻象沒有撫慰我，相反，它令我痛苦和不安。此刻的虛假，只會令我不斷重返往昔的真實，可那真實早已在時光的流逝中一邊消散著、一邊被記憶不斷虛構(gòu)著。我被拋空了，無休止的墜落讓心臟抽成了緊縮的一團。所謂進(jìn)退維谷，就是我目前的處境。
我溜進(jìn)房間，偷偷打電話給鄧一銘，想對他傾訴一番，可我對此刻的復(fù)雜心態(tài)難以描述，結(jié)果說來說去，話題又跑到小靜身上了。我想知道她更多的細(xì)節(jié)，可鄧一銘吭吭巴巴說了半天，還是那些東西，看來他對小靜的了解并不比我多。
小靜的經(jīng)歷很普通，她高中沒畢業(yè)就來南方打工了，先后在東莞、深圳的玩具廠、印刷廠做過，現(xiàn)在廣州的一家小公司上班，也許是做培訓(xùn)或是銷售什么的吧，上下班的時間有點錯亂，還經(jīng)常會加班到很晚。她能在茫茫人海中與我發(fā)生聯(lián)系，進(jìn)而同居一室，全是因為鄧一銘。鄧一銘那天興奮地打電話給我，幾乎喊叫著說他找到一個合適我的租客了，是他老家某個遠(yuǎn)房姨媽的女兒，至于他和小靜之間應(yīng)該怎么稱呼，他一無所知，他所能確定的，便是這種遠(yuǎn)房親戚的關(guān)系，可以保障我這個業(yè)主的權(quán)益。
這種保鮮膜般薄弱的保障，保障了這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最后一點兒信任。
4 小靜的到來多多少少改變了我的生活方式，我的臭襪子、臟衣服再也不敢隨意丟在客廳，我也不能洗完澡后只穿個內(nèi)褲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必須收斂自己，就像章魚收縮觸須，把它們隱藏在安全的領(lǐng)地。這種收斂，應(yīng)該是一種有益的東西，因為它強迫我進(jìn)行自律，我因此變成了一個起碼看起來正常生活的人。這是我心中的隱秘渴望：變成一個正常人，即便貌似正常的人都好，就像出浴的人起碼有浴巾遮羞了。因此，我對她懷著一種暗暗的感激，一種她不能夠理解的感激。
當(dāng)然，我不可能當(dāng)著小靜的面表露這種心情，我只是每日里盡力把事情做得得體一些，希望大家能夠一直和諧相處下去。
我最擔(dān)心益會不適應(yīng)陌生人出現(xiàn)的環(huán)境，生怕他的快樂只是短暫的，等那股新鮮勁過去后便會重新孤立起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就會陷入進(jìn)退維谷的境地。不過，就目前來說，情況還是很好的。
益已經(jīng)把小靜當(dāng)成了自己人，我買回來的蘋果，他總記得給小靜留一個。這個孩子有一副天使的心腸，卻沒法發(fā)出天使的聲音，也許就像一把風(fēng)華絕代的古琴，任何靈巧的指頭都舍不得去彈出聲來。雖然別的孩子伶牙俐齒招人疼愛，可我的益，他一言不發(fā)也照樣令人憐惜。甚至，我覺得他的沉默顯得楚楚動人，不經(jīng)意間便觸動了你心底的柔軟。
唉，我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想法太病態(tài)了。
小靜的心底一定格外柔軟，她被觸動得太快了，而且越來越投入角色，每當(dāng)她把益逗笑了，她會高興得開懷大笑起來，似乎在享受著兩個人疊加的快樂。而當(dāng)益安靜的時候，她也變得安靜，一言不發(fā)陪著他。我有時突發(fā)奇想，她是不是比夏瑛更樂意做益的媽媽呢？這個想法令我疼痛。一分鐘后，我否決了這個想法。也許，她只是比益更要“像”個孩子，這并不一定意味著她有很多童心，只能說明她樂于扮演自己的新角色。
她到來后，和我的第一次爭執(zhí)便是關(guān)于益的。
益喜歡整日坐在陽臺的小板凳上讀書，我的藏書任由他閱讀，我從不妄加干涉。從威爾斯的科幻小說《隱身人》到《西游記》、《水滸》這樣的中國古典小說，我都聽之任之，也不在意他是否能讀懂。我痛苦的只是我無法聽到他讀完這些文字之后的感受，一個生命最初與世界遭遇時的感受多么珍貴，可他卻無法自由地說出自己的興奮。也許多年后，他會寫成文字，但那不免會摻雜進(jìn)記憶的虛構(gòu)。既然他不能說出這種感受，那么就讓他完全沉溺進(jìn)心靈的親密交談里邊吧，我有什么理由去打斷那樣的交談呢？
但是，小靜就多次說我這樣是不負(fù)責(zé)任的。
小靜皺著眉頭，斟字酌句地說：“益那樣弱小的心靈，提前接觸到某些黑暗的東西怕是承受不了的。”
“比如說呢？”我竟然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比如，我看過《水滸》的連續(xù)劇，里邊不但打打殺殺的，而且有很多色情的東西……難道不是嗎？”
我愣了一下，但立刻又平靜了，因為我想到了益的天性。我對小靜說：“你看看益的眼睛，那是他的語言，天使的語言，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因為我覺得太深邃了。他是個很不尋常的孩子，應(yīng)該按照他的天性讓他自由生長?！?/p>
小靜的嘴巴張了張，卻沒說出什么話來，只得搖著頭走開了。她說不過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反對我的觀點。
“他喜歡貝多芬！”我追著她喊道，好像這是一個有力的證據(jù)。
“可他是個孩子?！毙§o說。
我們無法說服彼此。
其實，我也暗自想過，也許小靜說得不無道理，益再與眾不同，再早熟，他也只是個孩子，需要某個成人（比如我）的引導(dǎo)；但我轉(zhuǎn)念一想，益有他自己安靜的世界，不為我所了解，況且他的噤聲無言是對我失敗生活的一種反撥，我為什么要去驚擾他呢？除了血緣的關(guān)系，我真的有資格去指引他嗎？
假如小靜愿意去引導(dǎo)他，我會很高興。一個希望引導(dǎo)孩子的人即使一時半會兒抵達(dá)不了正途，但總會帶來一些啟示的路標(biāo)吧？“可你才是益的父親呀！”我仿佛看到了小靜搖頭質(zhì)問我的樣子。我閉上眼睛，這是我不負(fù)責(zé)任嗎？
我在內(nèi)心深處煎熬著，我對想象中的小靜說：“我不是不負(fù)責(zé)任，而是沒有能力負(fù)責(zé)，我對益的責(zé)任本身便是一種罪責(zé)?！?/p>
“你在狡辯。”
“沒有。”
和夏瑛在一起過了好多年后，吵架突然成了呆板菜譜上的新鮮菜式，日子的百般滋味盡在其中。兩個人撕咬著，如同長不大的幼獸，充滿了殺戮的憤怒。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我們堅持交媾、懷孕、生育，直至有了益。益健康地成長著，卻執(zhí)拗地閉口不言，仿佛他隔著時間的墻壁也聽到了我們歇斯底里的叫罵之聲。
我無顏以對。剩下的只有碎片，破敗的碎片，到處都是。
第二天，我找到小靜，用懇切的語氣說：“也許你說得對，是該引導(dǎo)益，你可以把你認(rèn)為好的書，推薦給他看?！?/p>
小靜又搖頭了，這出乎我的意料。她說：“這個你就強人所難了，你知道我高中都沒畢業(yè)……”
原來她搖頭不是為了反對我，而是逃避著我丟過去的責(zé)任。我微笑著說：“你不是說了嗎，益只是個孩子，你只是去指引他，高中畢沒畢業(yè)有什么要緊?！?/p>
小靜坐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沮喪地說：“讓你多管管益，就是不想他長大成為我這樣的人，我就是他的反面教材?！?/p>
我聽了心中一陣難過：“你千萬別這么說，這是何苦呢，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何況，你現(xiàn)在也并不差??！”
小靜淺淺笑了下，笑里充滿了悲戚，她說：“我是說真的，你看看別的父母都帶孩子學(xué)這學(xué)那的，你也應(yīng)該好好培養(yǎng)一下他?！?/p>
像別的父母那樣？我想起以前送益去上學(xué)時，在學(xué)校門口遇見的那些家長，頂著炎炎烈日，像曬干的海魚那樣大張嘴巴，喘著黏稠的氣息，眺望著孩子的方向……
我愛益，我也愿意為他變成咸魚干，但我實在是不喜歡那種愛的方式。
我朝小靜點點頭，心中所想的并不是應(yīng)允，只是表示一個話題的結(jié)束。
沒想到把希望寄托在小靜身上的念頭這么快就破滅了，她的態(tài)度讓我覺得悲涼，同時又有一絲說不出的荒誕。還是讓益自由生長吧，我首先要做的便是竭力提供一個好的物質(zhì)環(huán)境給他，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好（比方要長期和租客一起供房），那么便是失敗了。是的，我承認(rèn)自己的失敗。
5 我愛益嗎？如果別人問我這個問題，我的回答自然是確定無疑的。他是我的孩子，我自然愛他。但是，當(dāng)我問自己這個問題的時候，答案的結(jié)論雖然不會有什么改變，但這個結(jié)論的達(dá)成也許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益的世界遠(yuǎn)在我的理解之外，我看著他一點一點地長大，他逐漸變成了一個自主的生命，卻始終閉口不言。這讓我感到惶恐，仿佛他一開始就對生活充滿了冷漠的敵意，而這種生活是我提供給他的。
我有了一種無法遣懷的罪惡感。
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沒和任何人提及過。就連夏瑛我也守口如瓶。其實，自打我和她發(fā)現(xiàn)益的問題之后，我們之間再沒就這個問題交換過任何真實的想法了，談?wù)撘娴牟“Y變成了一種禁忌。有時候我打定主意想和她聊聊，可話到嘴邊我卻張口結(jié)舌起來，這讓我不無悲哀地意識到：禁忌始終是存在的，那是一種超越倫理的天性，一個語言之外的幽暗地帶。從此以后，我不再去觸碰那個禁忌，就連想法都沒有了。不破不立只是一種動聽的說法，我心知肚明，那只會讓裂痕的擴展跑得更快。
因此，當(dāng)她要走的時候，我沒有格外吃驚，只是覺得某種預(yù)感終于落到了現(xiàn)實當(dāng)中。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準(zhǔn)備獨自一人去承擔(dān)與照顧好益和他的噤聲世界。我所懼怕的，不是噤聲的壓抑，而是自身的脆弱。在生活的潮水中，人與人結(jié)成三角形的穩(wěn)固陣型，而我和益連一條線也算不上，我們只是兩個孤獨的點，就像潮水過后堤壩上殘留的兩個貝殼。
現(xiàn)在，小靜到來了，她堪稱第三個點，盡管是一個游移不定的點、一個無法確定性質(zhì)的點。我們?nèi)齻€人能構(gòu)成一個虛擬的三角形獲得穩(wěn)定性嗎？這算是一種新生活的起點嗎？還是我心中自以為是的一個幻象？
6 小靜絕對算不得勤快的人，她很少積極主動地去打掃房屋，就連衣服她也是一個星期才集中洗一次。不過她對益真的很好，下班回來總記得給他買點小零食小玩具什么的，時間久了，連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決定請她去外邊吃頓飯，表示感謝。
我對小靜說了我的意思，她客氣了幾句便同意了。我們?nèi)齻€人一起出門，走到樓下的時候，碰到了鄰居黃阿姨，她熱情洋溢地和我聊了幾句，眼睛的余光卻總往小靜那邊跑，我也不好解釋，這種事情越描越黑，便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站在一邊的小靜在那種曖昧的眼光窺視下似乎有些不安，她把臉扭到一邊，去看小區(qū)花園中一朵剛剛開放的黃色薔薇花，她的鼻梁筆直，側(cè)臉的輪廓顯得堅毅，那是一種女人的堅毅，透著說不清的美。我們再走在一起的時候，我感到了淡淡的尷尬。的確，在外人看來我們太像一家三口了，對小靜這樣的未婚女子來說，好像不大公平。
我們?nèi)齻€人來到“福滿人家”，魚貫而入，還有了點浩浩蕩蕩的意思。這是我選定的粵菜館，早聽朋友說這里的食材新鮮，做的菜清淡可口，今天正好試試。坐下后，我瞅了一眼菜價，的確不菲，是普通菜館的兩倍左右。我表現(xiàn)得很淡定，我把菜牌遞給小靜，讓她想吃什么就點什么。小靜沖我笑了笑，說：“既然你請客，肯定是你點菜了。”我還是堅持以她為本的原則，可她非常執(zhí)拗，后來干脆不理我了，和益玩起了打手掌的游戲。
我點完菜，心里那股子尷尬依然揮之不去，我便假裝去上廁所，然后打電話給鄧一銘，叫他一起來吃飯。他正好沒什么事，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
小靜見到鄧一銘的時候，愣了一下，也許她好不容易接受了這樣的局面，鄧一銘的到來又打破了她的心理預(yù)期。
“你也來了？”小靜趕緊笑著和鄧一銘打招呼。
“你們倆到底什么關(guān)系？連個稱呼也沒有?！蔽议_玩笑道。
“真算起來，他應(yīng)該叫我姑媽的?！毙§o說，她掐著指頭算數(shù)，像孩子一般。
“別亂說啦，你開什么玩笑。”鄧一銘搖著腦袋。
“你還不信？”小靜便把那些復(fù)雜的中國式關(guān)系剝繭抽絲，經(jīng)過一系列推導(dǎo)之后，得出了那個結(jié)論。
“你現(xiàn)在沒話說了吧，快叫姑媽！”我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益也聽懂了，他也笑了，無聲的笑，露出嘴里潔白的小牙齒，顯得寂寞卻可愛。
鄧一銘也喜愛孩子，他對益說：“你笑什么，難道想讓我叫你叔叔呀？這可沒門?！?/p>
益的小手揮舞著，對鄧一銘做了個鬼臉，小靜也被逗笑了，她滿眼深情地望著益說：“這孩子真可愛。”我聽了內(nèi)心一陣溫暖，都說父子連心，益也會高興的吧，真希望他永遠(yuǎn)置身在一個溫暖的環(huán)境里。
這頓飯吃得很愉快，盡管大家都聊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有時不免冷場，但大家的心理距離還是拉近了不少。我問了小靜的工作情況，她說她目前在一家銷售公司上班，主要賣空調(diào)，這個空調(diào)的牌子尚不為人所知，所以她要經(jīng)常跑去各種電器市場與超市進(jìn)行推銷。
無疑，這是個很辛苦的工作，想到她還要負(fù)擔(dān)我的房租，我突然感到不好意思。我支吾著說：“要是房租方面有困難，你可要直說，我們都是朋友了?！毙§o笑了，說：“你別誤會，我的收入還是可以的，要比你想象的高許多。”她這么說我便不再說什么了，我想，也許是自己剛才的說法傷及了她的自尊，她不得不想方設(shè)法找回來?？磥磉€是我的不對，我太莽撞了。
吃過飯，小靜先帶著益回去了，我和鄧一銘又叫了一瓶二鍋頭喝了起來。我不喜歡二鍋頭，也不喜歡任何白酒，但我喜歡喝酒的氛圍。
我對鄧一銘開玩笑說：“你這個姑媽人不錯，你可以考慮一下啊?！?/p>
鄧一銘皺眉道：“你胡說什么？我們可是親戚?！?/p>
“什么樣的親戚？一絲半點的血緣關(guān)系都沒有?！?/p>
“你別說我了，你可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啊。我現(xiàn)在認(rèn)真和你說，你比我更需要個女人，看得出來她對孩子不錯，你要是不嫌她學(xué)歷低，值得考慮一下?！?/p>
我和小靜在一起會怎樣？小靜的身影在我腦海中浮動著，我得承認(rèn)，我對她有好感。不過，我不清楚是由于自己長久獨居對異性格外敏感，還是就對小靜這個人敏感呢？普遍的女性與個體的女人，這個好像很難分清，但對我來說又格外重要，因為經(jīng)過一次感情的創(chuàng)痛，我已經(jīng)明白，隨著時間的推移，個體的特質(zhì)會變得越來越清晰，像刀刃一般顯現(xiàn)，如果雙方的刀與鞘并不十分吻合，那么受傷在所難免。
“考慮一下吧，兄弟。”鄧一銘拍拍我的肩膀。
“咱倆在這里瞎扯什么，一切隨緣吧?！蔽倚χf。
7 小靜在洗澡。衛(wèi)生間正好在我臥室的隔壁，因此當(dāng)她洗澡的時候，我便會在僅隔一堵墻的另一側(cè)聽見嘩嘩的水聲。也許別人永遠(yuǎn)也無法了解，這源源不絕的水聲如何摧殘著我的神經(jīng)。我無法再愛上什么人，但這無法阻止我依然是一個男人，一個有著欲望的身體。隨著水聲節(jié)奏的變化，我可以想象出赤身裸體的女人怎樣在花灑的雨霧中扭動著腰身，那樣的場景離我遠(yuǎn)去多久了？那樣的場景對生命而言意味著什么？我甚至都覺得一切不再真實了，像是某部誘人的電影替換了我的現(xiàn)實。
尤其是小靜經(jīng)常很晚才回來，我已經(jīng)在床上躺下，似睡非睡之際，聽到她■放下提包，換鞋，脫去外套，然后鉆進(jìn)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就仿佛她同時擰開了我身體內(nèi)部的某根管道，之前的倦意頓時全無。如果思緒順著水聲的引導(dǎo)隨意前行，便能感到下身某種久違了的沖動。我看看睡在身邊的益，心中充滿了負(fù)疚。我只得起身，穿上衣服，跑到陽臺去，很久不曾抽煙的我又開始叼著煙了。等到一切都平靜后，我估摸著小靜差不多快出來了，才重新溜回房間去睡覺。我像個賊，但又不知道該偷點兒什么。
如果說人本自足，那么欲望帶來的滿足實際上是一種殘缺，是欲望把無變成了有，又把有變成了無。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有多久沒做愛了，有些年頭了，我甚至已經(jīng)忘了這回事，可這并不妨礙我健康地活著，我也不覺得我的生活中缺少什么。而面對小靜的到來，明明是她帶來了新鮮的欲望，到頭來卻讓我感到，她在讓我變得殘缺。人一旦感到了殘缺，生命的平衡便打破了，我向著一個看不清的方向栽了過去，就像坐在蹺蹺板對面的小朋友突然抽身離去。我喊不出聲來，周圍連個救命的稻草都摸不到。
我想找鄧一銘好好聊聊。我心急如焚，沒有和他打招呼，就直奔他的宿舍。我隨便敲敲門，便扭開把手走了進(jìn)去。我看到他躺在床上疲倦的樣子，床邊的地上丟著衛(wèi)生紙團，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腥味。我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坐在他對面，和他天南海北瞎扯著，我希望他能起身收拾一下紙團，可他紋絲不動，整個身子似乎還沉浸在那種慵懶的舒適中。我和他是很熟的朋友，幾乎無話不談，但我還是想給他保留一點隱私的尊嚴(yán)，我默默等待著，我甚至用腳去踢那紙團，他都毫無反應(yīng)。
我忍無可忍，卻也不是鄙夷，更不是氣憤，只是一種連自己都難以理解的情緒，這股情緒讓我挑破了窗戶紙。
我說：“一銘，你剛才打飛機呢？”眾所周知，“打飛機”便是自瀆的最粗俗的說法，我試圖這么赤裸裸地和他聊聊這個問題，有點兒兵戎相見的意思。我希望搞得他下不來臺，滿臉都是窘樣，這樣才能打消他那種看上去發(fā)膩的慵懶吧。
鄧一銘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沒有任何羞赧的成分，他說：“是啊，沒事干的時候就打打飛機，要不然這日子怎么過？”
他像談?wù)摮燥堃粯诱務(wù)撨@個事情，弄得我反而有些尷尬，似乎是我的不對了，好像我連朋友打飛機這樣的事情都不能容忍似的。
“你應(yīng)該找個女朋友的。”我嘆口氣說。
“不想找，打飛機多快捷方便啊，女朋友太麻煩了?！彼紤械亻]上眼睛，一副對自己處境很滿意的神情。
“打飛機再怎么好，還是比不上做愛爽吧？”我說話也不惜直白與俚俗了。
“比起應(yīng)付女人的勞累，我寧愿降低一點兒快感?！编囈汇懳⑽⒒沃X袋說。他像個算計精明的商人，計算著成本與效益，這讓我無言以對。
“你怎么不找個女人？”他突然問我。
我愣了一下，說：“我不是得照顧益嗎？”
“益是益，你是你。你怎么解決生理需求？”他逮住機會反問我。
“我現(xiàn)在沒那心情。”
“我才不信，你肯定也靠打飛機?！闭f著，他笑了，我覺得他笑得很猥瑣，但我們是好朋友，這種猥瑣看起來反倒很親切。我也無可奈何地笑了，一笑，我覺得自己也猥瑣了。
既然猥瑣了，我就沒有再提那個困擾自己的問題。還能怎么說呢？他會建議我打飛機嗎？也許，這個行為在他那里有著非常顯著的功效，但是對我而言，卻未必如此。我并不是一個身體欲望很強烈的人，小靜所帶來的那種驚擾不像鄧一銘看AV電影之后的那種沖動，而是一種羽毛般的輕撫，在我疲憊結(jié)疤的心靈上，試圖經(jīng)由心靈的蘇醒抵達(dá)生命的源頭。唉，我并不是詩人，我這樣略帶詩性的訴說，只是因為生活的磨損已經(jīng)讓我明白缺少詩意意味著什么，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吧，沒有激情，臉色蒼白，眼眶浮腫，猶如幽靈。我的存在感在哪里？我的價值與意義在哪里？
8 小靜帶來的這根羽毛無所不在，即使她不在的時候，這根羽毛依然在空氣中拂動著。那種氣息令人煩躁不寧。
她不在家的時候，我從來不去她的房間，有時她忘記了關(guān)門，我還會幫她關(guān)上，仿佛這樣就能鎖住她的氣息。益有時會去小靜的房間玩，因為那本就是他的房間，有一次我看到他手里拿著小靜換下來的粉紅色文胸，我不得不告訴他，以后不要去姐姐的房間，要尊重別人的空間。我不知道他是否理解，但他還是聽話地點了點頭。
我看到他純潔無瑕的眼神，躲開了。
這天晚上，我又在陽臺上，等待小靜洗完澡。我腦袋里昏沉沉的，心情也非常低落。就在此時，我突然聽到身后有動靜。原來是小靜，沒想到她比預(yù)計的時間要短，待她走過來的時候，我猝不及防，她已經(jīng)看到我了，她說：“你怎么還不睡覺？”我現(xiàn)在如果慌張應(yīng)對，反而不好解釋，我故作鎮(zhèn)定道：“不知怎么回事，翻來覆去睡不著，就來陽臺透會兒氣?！笨粗燥@蒼白的臉，我像個家長似的關(guān)心道：“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她不以為意地說：“忙啊，要加班?！蔽艺f：“你總是加班，這樣身體能受得了嗎？”小靜嘆口氣，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說：“那怎么辦？等攢夠錢，我就回家鄉(xiāng)了?！?/p>
聽到她要回家鄉(xiāng)，盡管那是在遙遠(yuǎn)的未來某時，可我卻已經(jīng)有了離別的哀愁，一股提前涌現(xiàn)的哀愁。我這是怎么了？是懼怕那種被人遺棄的孤獨嗎？還是真的與小靜有了情感上的蛛絲馬跡？
“真的要回去嗎？其實在大城市發(fā)展也挺好的?！蔽夜膭钏?。
她苦澀地笑了，說：“像我們這種吃青春飯的，青春完了，路也就走到頭了?！?
“這樣說真殘忍?！?/p>
“本來就是，現(xiàn)實如此。”
也許她說得對，但我怎么能承認(rèn)呢？我繼續(xù)說：“現(xiàn)實是人創(chuàng)造的，奮斗并不是一句空話呀！”
“嗯，也許我是男的，會想辦法去闖蕩一番，可我是個女的，遲早都要嫁人找個歸宿的。”
“在城市也可以嫁人啊?！?/p>
“父母已經(jīng)給我介紹過好幾個對象了，要不是我一直拖著，我早就回去結(jié)婚了，現(xiàn)在一定都有孩子了?！?/p>
“你……你為什么要拖著呢？”
“他們介紹的那些都灰頭土臉的，我可看不上。”她言語間氣咻咻的，說完又兀自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說：“那你還說要回去？”
她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說：“不回去又有什么辦法呢？這就是命?！?/p>
“誰說這是命了？”
“就是命。哎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彼镣觐^發(fā)，頭一仰，頭發(fā)向后甩去，我聞到洗發(fā)水的香味，那股香味混合著她身體的溫度，令我心里一陣痙攣。
我扭過頭去，看著陽臺外的一點光亮，嘆息著說：“你還年輕，怎么能認(rèn)命呢？認(rèn)命的人應(yīng)該是我這樣的?！?/p>
小靜被我的話擊中了，沉默了幾秒鐘后，用誠懇的語氣說道：“的確，你不容易，益是個那么可愛的孩子，只可惜……”
“沒什么可惜的?！?/p>
我?guī)缀跏遣患偎妓鞅忝摽诙觯俣戎爝B我自己也始料未及，看來我已經(jīng)完全認(rèn)可了益的自足。這讓小靜吃驚不小，她愣了一下，喃喃重復(fù)著我的話：“沒什么可惜的……沒什么可惜的？”她抬起頭來，怔怔望著我，似乎想看清這是個如何不負(fù)責(zé)任的父親。
“他對于他來說，就是完美的，不是嗎？”我腦海中有些發(fā)蒙，想起益清澈的眼神，我就覺得沒有什么事物可以替代他的存在，甚至，只要有益在的時候，仿佛整個世界都找到了自己的中心，一個沉默而幽暗的中心，宛如銀河系的中央。
“也許你不在乎，但是益不能講話，我看著好心疼的。”小靜捂著自己的心窩。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能安慰她，因為我自己也是需要安慰的，但從來沒有人安慰我，許多年了，我已經(jīng)習(xí)慣將安慰排除在生活之外了。人還需要安慰嗎？除了來自神的，又有誰能安慰誰呢？
“你也許不理解我的感情，我小時候嘴特別笨，很多音都發(fā)不準(zhǔn)，我怕別人嘲笑我，便很少說話。其實，我只要說慢點，就很少有人會發(fā)現(xiàn)我的問題，所以也沒有人會嘲笑我，但奇怪的是，正因為如此，我對嘲笑的害怕反而加重了，總怕某一天一不小心就遇見了別人的嘲笑，然后自己變得無法收場。這種莫名其妙的心情折磨了我許多年……”
“后來呢？”我饒有興趣起來。
“后來，直到初中三年級的時候，我遇見了王老師。她是個和藹可親的老太太，實際上她應(yīng)該才五十歲，但小時候覺得五十歲就很老了。她對我特別好，鼓勵我參加各種活動，唱歌比賽、朗誦比賽，我們那個鄉(xiāng)鎮(zhèn)雖小，這些活動卻不少，我居然在一次朗誦比賽中得了個二等獎，從此以后，我開口說話的時候就再也不害怕了。”
小靜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像一條決堤的河流，一時間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我不大確定她說這些話的用意何在，只是她剛才的暴風(fēng)驟雨將我完全沉浸在一種傾聽的狀態(tài)里，我放空了自己，感受到了她生命的溫度。
“你在聽嗎？”她的眼睛在昏暗中閃著光，像是一只林中隱匿的鳥。
“嗯，當(dāng)然，你繼續(xù)說啊?！蔽沂钦嫘钠诖f下去。
“說完了呀?！彼p輕嘆口氣，然后身子傾斜過來，幽深的大眼睛審視著我，“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的話，其實我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如實相告。
“我沒你們那么高深，我說的都是大白話?！毙§o的臉離我如此之近，我感到了一種壓迫，同時卻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吸引。
“你想讓我多鼓勵益開口說話嗎？”我試探著說。
她把臉轉(zhuǎn)過去了，看著臥室的方向，現(xiàn)在益正在里面熟睡。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兀自說：“益是個奇怪的孩子，我原來在鄉(xiāng)下見過很多啞巴孩子，哦，原諒我這么直接，那些孩子不會說話，卻個個很想說話，從嗓子里咿咿呀呀發(fā)出那種難聽的聲音，再配合著手勢，顯得像個傻瓜一樣。我不喜歡他們。但我真的喜歡益，他就像你說的一樣，像個安靜的天使，雖然不說話，眼神卻比說話更豐富，有時他只消看上你一眼，你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了?！?/p>
“是的，益是天使，我愛他，也怕他?！蔽矣煤茌p微的聲音說，仿佛益醒著似的。
“怕他？”小靜的臉轉(zhuǎn)了過來，離我更近了。
“怕，怕極了。他遲早會明白失語的痛苦，那時候，他將如何面對這個世界？我這個做父親的將如何面對他？”
小靜被我的話嚇到了，她顯然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她的手輕輕放在我的膝蓋上，我握住她的手，感到她在輕輕戰(zhàn)栗。
“那怎么辦？”她低下頭，聲音有些哽咽。
我說出了多年以前就想好的答案：“無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他，我會做他的聲音?！?/p>
小靜靠在我肩上哭了起來，我的心里此刻早已沒有了欲望的糾葛，只有一陣如雨后田野般的寧靜。經(jīng)歷過太多的意外瞬間，這個瞬間卻令我獲得了極大的幸福。我輕輕拍著小靜的背，她很瘦，我忍不住輕撫了她棱角分明的肩胛骨，那像是她隱藏起來的兩把利刃，要刺穿籠罩于她的一切障礙。
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也許以后回想起這個沒有流淚的夜晚我會后悔，但我此刻真的不想屈服于脆弱。恍惚間，我覺得是夏瑛回來了，我們在這個碎屑一般的世界中重新給予了對方熟悉的溫暖，這溫暖讓我們有了勇氣，以及對一個噤聲世界的懺悔。
但我很快就從恍惚中驚醒了。我所遇到的只是另外一個世界的隔岸相吊，自己這個世界的破敗并沒有獲得拯救。
9 那晚我們擁抱了之后，就各自回房睡了，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那晚，我睡得特別沉，一個夢都沒有做。要知道，多年以來，每晚都會有一個奇怪的夢來訪。我總覺得自己睡在某個荒郊野外，老虎正在叢林中向我緩緩逼近。老虎在周圍窺伺著我，雖然一直沒有撲過來，但我如何能睡踏實呢？我常常在夜半驚醒，確認(rèn)自己是在臥室的床上而不是巖石上，才能再次睡去。
與小靜的擁抱，居然揮散了噩夢，看來隔岸相吊的安慰也是動人的。
第二天見到她的時候，她卻刻意躲著我，眼睛都不敢直視我。我們的交往比平時更客套，與此同時，我們對益比平時更熱情。益成了我們?nèi)齻€孤寂之點的交匯處。益睜大純凈的眼睛，看著我們熱情洋溢地對他噓寒問暖，微微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明白。
上班的時候，我想到小靜，覺得踏實，下班的時候，我看到小靜，覺得溫暖。益有時會久久地呆在小靜的房間里，聽小靜給他講故事，我獨自一人呆在書房里，卻絲毫不覺得孤單。我問自己：是不是愛上小靜了？我花了整整一個晚上，進(jìn)行認(rèn)真的考慮，我告訴自己：不是的，這不是愛情的開始，只是對溫情的一種迷戀。對此時的我來說，溫情比愛情更迷人，像一縷光照進(jìn)了廢墟的斷壁殘垣之中，它告訴我，太陽照常升起了。
在這樣的溫情中安靜地生活下去，我應(yīng)該知足。
安安靜靜過了幾天后，自足的我還是按捺不住，給鄧一銘打電話了，我跟他說了和小靜晚上聊天的事情，只是說了聊天的內(nèi)容，有關(guān)擁抱的部分被我小心翼翼地回避了。
“你是不是愛上她了？”鄧一銘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
“這個字眼你不覺得夸張嗎？”我故作戲謔地回應(yīng)他。
“嗨，這有什么，我覺得你倆挺合適的，干脆合并算了?！彼筮诌值恼Z氣令人氣惱，感情的事情怕是天底下最復(fù)雜的，哪有那么簡單。
“你以為這是公司??？要不你也合并過來算了?！蔽议_玩笑道。
“要是有那么個女人，身材長相都不錯，一天到頭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也許我就投降了?！彼查_起了玩笑，又問道，“說真的，你對她毫無感覺嗎？”
“好感自然是有的，但僅限于此。”我坦誠相告。
“有了好感，其他的你順其自然好了，你的春天再一次到來了?！编囈汇懻f話再真誠都有股子反諷的氣息，我對此早已熟悉了，我能夠分辨出其中的各種意圖，比如此刻，我知道他是認(rèn)真的。
“順其自然，這個說法好?！蔽腋胶椭?/p>
“你要是和她成了，我們就成親戚了！這敢情好！”他突然想到這一層，哈哈大笑起來。
他的語調(diào)如此興奮，已經(jīng)預(yù)設(shè)了事情發(fā)展的方向?？晌也幌矚g這樣，不喜歡一種無形的外力介入到我最隱秘的部分來，那部分是連我自己也無法把握的。我不得不往他的熱情上澆冷水，我說：“唉，一銘，我都和你說過了，我和她實際上是沒有可能的?！?/p>
鄧一銘顯然被我突如其來的話給擊中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惡狠狠地回?fù)袅诉^來。他說：“其實我也明白，你嫌棄她。嫌棄她是農(nóng)村出來的，又沒有上過大學(xué)，配不上你?！?/p>
“一銘！”我喊了起來。
我們之間聊天倒是沒有什么禁忌，但他這樣道德化的指責(zé)卻是過分了，我不免有些冒火。
“是不是說到你的痛處了？”他還有點兒幸災(zāi)樂禍。
“真要說嫌棄的話，我的情況你也知道，沒有多少人愿意接受益的，你何必這樣挖苦我呢？”
“可是小靜對益很好??！”
我嘆口氣說：“其實，我們對小靜一無所知，她突然出現(xiàn)，像個田螺姑娘似的，我經(jīng)常覺得這是在做夢。”
“你這人就是疑心重！怎么一無所知了？那可是我的親戚，是我姑媽！”鄧一銘說著連自己也逗笑了。
“你也就知道這個?！?/p>
我沮喪了起來，不禁問自己，我干嗎要打這個電話？這個電話破壞了我心中原本自足的感受，一些微妙的情愫從我的嘴巴里泄露出去了。我內(nèi)心的情感面臨著變質(zhì)的危險。
10 盡管我和小靜沒有再深入地聊天，但小靜在用一些具體的行動延續(xù)那晚的交流。我的衣服被她不由分說拿去洗了，益的衣服更是在她的督促下，洗了又換，換了又洗。我看在眼中，懷著默默的感激。但是，心里還有一個黑暗的聲音縈繞不絕：她究竟是誰？真的是上天派給我的田螺姑娘嗎？
小靜的穿著很簡單，經(jīng)常是休閑的短袖T恤外加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這么說吧，她穿得不僅樸素，而且保守。此時正值盛夏，我每天去單位上班的路上，在單位的辦公室里，看到數(shù)不勝數(shù)的短裙女郎，在我的感受里，女人的裸腿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流行的服飾?？墒切§o的裸腿我從來不曾見過，就連她的睡衣，也是兩件套的，而不是通常女人愛穿的睡裙。莫不是她的腿上有疤痕之類難以見光的東西？這些胡思亂想，把我推至某個邊界，張望、不安與僭越的沖動輪番折磨著我。
一天晚上，益上床睡覺后，我坐在客廳里看書，小靜還沒有回來，她的房門虛掩著，露出一道黑黝黝的縫隙，也許是她早上走得太急，忘了關(guān)上。小靜早已放棄了防守，她信賴我們?？晌覅s在獲得這種信賴之后，變得越來越不安分，那黑暗的縫隙引誘著我，讓我上前一探究竟。掙扎一番后，我投降了，我懷著些許忐忑，走到門前，輕輕推開了房門，一股混雜著一個女人全部味道的氣息撲面而來。這種氣息有著獨一無二的確鑿，我像個動物一樣使勁嗅了幾下，不禁打了幾個噴嚏，像是一種空洞的反擊。
我還是沒敢進(jìn)去，就靜靜站在門口，任由那股氣息包圍了我，直到我聞不到為止。不是我的嗅覺麻木了，而是我已經(jīng)被那股氣息所融化。我輕輕帶上門，重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捧在手上的書完全看不進(jìn)去了。陽臺上的風(fēng)吹過來，涼爽極了，可我感到那股小靜的氣息還駐留在我的鼻腔內(nèi)，經(jīng)久不散。
這個晚上，我做夢了，夢里也縈繞著那股特別的氣息，而且，是溫?zé)岬?，流動的。早上醒來，?nèi)褲濕了。這種類似青春期的事情，令我哭笑不得，上次是什么時候？我閉上眼睛，仔細(xì)算了一下，至少十五年前了。這種跨越了時間的聯(lián)系，讓我覺得自己忽然年輕起來。生活的磨練早已讓我忘記了那種年輕的感覺。鄧一銘就說過：“你有一顆老人的心?！蔽衣牶鬀]說話，可心里認(rèn)了。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不能開口說話時，我只在一瞬間就老去了。
我起床，上廁所，看到益乖乖地坐在餐桌前看書，再過幾年，我的孩子便進(jìn)入青春期了，想到這個，我感到羞怯和茫然。我洗了個澡，然后在鏡中觀察著自己赤裸的身體，除了微微鼓起的腹部，其余的部分看起來都是結(jié)實有力的，沒有褶皺，沒有慘白，也沒有褐色的老年斑，心底有個聲音說：過幾年你就真的老了，應(yīng)該對自己好一點。
對自己好一點？我突然難過起來。這句話是夏瑛臨走前對我說的，現(xiàn)在我對自己說這個，無論如何都像是一種嘲諷。
再好好看看鏡中的自己吧。這個精致的肉身，你需要的是什么？這雙不曾近視的眼睛，你需要的是什么？我感到迷茫。開始一場新的情感之旅、或說只是一場欲望之旅，便是對自己好一點了嗎？對自己好一點，包不包括縱容自己去吸進(jìn)一個陌生女人的氣息？
也許，我需要的更多，多到無法描述。也許，我的需要非常簡單，只需在小靜的房間里靜靜坐上一會兒，然后等待一個暖如溫泉的夢。
11 由于天天和益一起吃飯，我吃飯的時候也變得格外安靜，我已經(jīng)不大習(xí)慣在吃飯的時候高談闊論。只要是在吃飯，無論任何場合，我都會不自覺地陷入到一種安靜的狀態(tài)中。咀嚼，慢咽，似乎在想什么，實際上卻是一片虛無。直到食物的重量填滿了那片虛無，我才像土撥鼠那樣抬起頭來，四處看看。
益已經(jīng)很依賴小靜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只要小靜還沒有回來，他都會看看墻上的掛鐘， 默默等一會兒，直到我告訴他小靜有事要加班，他才開始安靜吃飯。
夏瑛的出走，對益的打擊是難以估量的，他的心靈是那么的幼小與無力，可他怎么這么快就接納了一個新的母性角色？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口了：“小益，你很喜歡小靜姐姐吧？”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這出乎我的意外，我以為他會很爽快地點點頭，可他卻不聲不響地看著我，那眼神明澈如水，卻難以索解。
“喜歡還是不喜歡呢？”我又輕聲問了幾次，他還是沒有點頭。也許，這個問題太直接了，他還沒有準(zhǔn)備好給出一個同樣直接的答案。我只好拿了一張紙和筆給他，讓他把自己的意思寫出來。
我很少這么去做，因為這樣有種強迫的意味，甚至讓我想起交待問題的囚犯，所以我寧愿選擇眼神和手勢，這對我和益來說，基本足夠了?？墒墙裉欤膽B(tài)度讓我無從了解，他對小靜的依戀是真摯的，可他又不愿意爽快地承認(rèn)這一點，他的真實想法是怎樣的呢？他有什么心結(jié)嗎？我渴望知道。
他拿著紙筆，明顯猶豫了一下，我看著他，用眼神鼓勵他，終于，他抓起筆寫了。
“姐姐很像媽媽，可聲音不一樣。”
看著益孩子氣十足的字體，我內(nèi)心的隱痛又開始發(fā)作，我摸摸他的腦袋，然后輕輕抱住他，什么話也沒說。
小靜和夏瑛長得像嗎？我看不出來，也許從益的視角出發(fā)，這種相像是毋庸置疑的，給了益一種莫大的安慰，所以他依戀她，但同時，他對聲音是格外敏感的，小靜的聲音時時提醒著他，這是另外一個人，與自己的媽媽毫無關(guān)系的人。他的心靈在這樣的情感漩渦中跌宕起伏，進(jìn)退維谷。這是無法平息的疼痛，我這個做父親的不僅無能為力，還得小心翼翼地隱藏起自己的疼痛。
我抱著益，像是一道屏障環(huán)繞著他，只是這道屏障早已千瘡百孔。
我已經(jīng)忘了上次擁抱他是什么時候了，一個沒有擁抱的童年，難道不是凄慘的悲劇嗎？想到這一層，我就繼續(xù)抱著他，什么也不說，我知道他不需要我說些什么。就在這樣的朦朦朧朧中，突然，門響了，我知道，那是小靜回來了，可我抱著益沒有動，只是把那張紙條揉成了一團，緊緊攥在手心里。
小靜進(jìn)門后，看到我們這樣，滿臉的緊張，急切地問：“你們……沒事吧？”
“沒事?！蔽覍λα诵?。
她的聲音在我腦海中回蕩著，是的，她要比夏瑛的音色低沉一些，欠缺一些柔軟與婉轉(zhuǎn)。我知道，干銷售是個很累人的活，需要對一個又一個顧客介紹自己的產(chǎn)品，直到口干舌燥也不能懈怠，在人潮洶涌的商場里，我們經(jīng)常看到那種嘴唇干裂的員工，小靜就是那群人中的一員吧。這樣想來，小靜那略微低沉的嗓音只是她忙碌生活的一種回音。
要在很久以前，我會無法理解這種聲音，也沒有興趣，但如今，我的心已經(jīng)和小靜的聲音一樣，被打磨得粗礪了，因此，我覺得她的聲音也是美的。粗礪之美。
“沒事就好，嚇?biāo)牢伊?。”小靜捂著自己的胸口，笑了起來，她的氣息撲面而來，令我悸動。這真是一種神奇的體驗，在過往的那些交往中，我的嗅覺從來沒有起過任何作用，仿佛休眠了。也許是我不再相信眼中所見，轉(zhuǎn)而相信鼻子了嗎？
益從我的臂彎里溜了出去，跑到小靜那里，把她拉到餐桌前。
“吃飯吧，隨便炒了兩個菜?！蔽艺f。
我并不擅長做飯，要不是為了益，恐怕這輩子我也不會學(xué)著去做飯。
小靜說：“我再去加個菜吧?！蔽覄傄f不用了，她已經(jīng)鉆進(jìn)廚房開始忙活了，不一會兒，一個涼瓜炒蛋便上桌了。我嘗了一口，她做菜真有天賦，僅僅一個菜便讓我的其他菜相形見絀。
我贊許地看了小靜一眼，正好與她四目相對，她羞怯地低下頭，開始吃飯了，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一瞬間，我心間涌起了夏瑛那嫵媚的樣子。小靜長得像她？我又偷偷看了她一眼，還是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不過，我突然想到了那個隱喻：我們像是三個貝殼樣孤單的點，現(xiàn)在這三個點圍繞著一個餐桌，它們真的能夠連成一個結(jié)實的三角形嗎？
12 十月末的一天，氣溫驟降十五度，天剛剛亮我就被凍醒了。我的身子縮成一團，像個海膽，伸展后覺得肌肉酸痛。我起身看看益，他睡得正香，我拿了一張毛毯給他輕輕蓋上。我本打算再賴會兒床，可睡意全無，干脆穿衣起床。
當(dāng)我走進(jìn)客廳，卻發(fā)現(xiàn)小靜的房門依然虛掩著，還是昨晚的樣子，看來她徹夜未歸。這還是她住到這里來第一次徹夜不歸，我感到了擔(dān)心，她不會有事吧？不過，另外一個念頭也如浪花翻騰而起，小靜是成年人了，也許……也許住在別人那里了？久違的妒意在胸間如煙花般炸開，令我不知所措。
吃完早餐，時間還是太早，我呆坐了一會兒，覺得心神不寧，干脆穿上運動鞋去跑步。我已經(jīng)忘了我多久沒跑步了，我越跑越快，終于癱坐在路邊的一張石凳上，大口大口喘著氣，像是躲避追殺的逃亡者。
回到樓下，我在公示欄那里看到了一則尋人啟事，上面有一個年輕女子的照片，下方說她已經(jīng)失蹤三天了。我越加害怕起來?，F(xiàn)在社會治安這么差，一個經(jīng)常上夜班的弱女子難道還不危險嗎？如果小靜真的有事不回來，她應(yīng)該也會給我發(fā)短信說一聲的。
剛才跑了這么久，也許是天氣冷的原因，我一直沒怎么出汗，可現(xiàn)在只是這么一想，汗就出來了。
我在手機里找到了小靜的號碼，這才意識到，自從我們交換了號碼之后，還沒用手機聯(lián)系過呢，想來還真是奇怪。不過，我們幾乎天天見面，有什么話都可以當(dāng)面說，的確沒有需要手機的地方。要不是今天特別擔(dān)心她，我也不會給她打電話的。我們一直主動地把彼此隔絕起來。
按下?lián)艹鲦I，傳來一首不知名的歌曲，我等待著，心中的焦慮隨著歌曲的吟唱變得濃烈起來，我不得不把臉暫時扭開，大口喘了兩口氣?？墒牵鹊竭@首歌唱完了，小靜也沒接電話，只有一個機器女聲重復(fù)著說：“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我強烈感到這句話冷漠、機械、不近情理。
回到家，益還沒起來。我弄了點簡單的早餐，然后又撥了小靜的電話，還是無人接聽，過了會兒，又撥，前后撥了十幾次，我有些絕望，心想是不是該報警？可好像還沒到那份上。
再等等吧。我吃著早餐，一點胃口都沒有。
大約在上午十點多的時候，我正在單位開會，手機響了，一看，是小靜。我匆匆離開會場，領(lǐng)導(dǎo)向我投來詫異的眼神。
“你昨晚去哪里了？沒事吧？”我站在走廊的拐角處急切地問她，完全沒有了矜持與掩飾。
“我沒事，”她聽到我焦灼的語氣遲疑了一下說，“我昨晚在單位加班，太晚了，就去同事家睡了?！?/p>
“沒事就好……”我感到自己嘴里的話乏味異常。
“不好意思，加完班都差不多一點了，想著你已經(jīng)睡了，就沒給你打電話了?！彼穆曇袈犉饋聿坏蟹N怯意，而且干巴巴的。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蔽抑貜?fù)說著這個乏味的短句，像咀嚼著一堆甘蔗渣。
掛了電話后，我心間有種說不出的沮喪感。事情就是這么簡單，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她是安全的，但我卻被某種自己臆想的擔(dān)心所折磨，想起了小靜在電話里的遲疑，難道她一直有不為我知的另一面？
也許，小靜根本就不是第一次徹夜不歸，只不過我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而已。這讓我無法釋懷。我的關(guān)懷變成了一根探針，試圖探測到她隱蔽的部分。
在這樣黏稠的情緒中，我回到家里，卻發(fā)現(xiàn)益還在床上睡覺。這太反常了！我趕緊走到他身邊，發(fā)現(xiàn)他面色赤紅，呼吸急促，身體緊緊裹在被子里。我摸摸他的額頭，燙得灼人。發(fā)燒了！我抱起益，朝離家最近的那家醫(yī)院奔去。
醫(yī)生讓益在病床上躺好，用溫度計測了體溫，然后便開始訓(xùn)我，說我不懂得照顧孩子，天氣這么冷還給孩子穿這么少，怎么能不病呢。我這才留意，我剛才跑得太急，都忘了給益加件厚衣服。我唯唯諾諾說著抱歉的話，好像孩子是醫(yī)生的。
益知道了我的困境似的，他緩緩睜開眼睛，看著醫(yī)生，讓一種無言的哀告在空間中彌散開來。醫(yī)生嘆口氣，對我停止了訓(xùn)斥，安排護(hù)士給益打吊針。益的身體還是很好的，打完吊針，睡了三個小時后，體溫就有些回落的趨勢了。不過醫(yī)生建議，晚上不要回家，住院觀察更為穩(wěn)妥。我點點頭，我會在病床前整晚守著益的。
我坐在床邊，看著益沉沉睡去，忽然間，徹骨的疲憊從體內(nèi)涌了出來，我這才想到自己還沒吃晚飯呢。就在我尋思著吃什么的時候，手機響了，我看到是小靜的來電，心里竟然一陣慌張，仿佛做錯了什么事似的。
“你們?nèi)ツ睦锪?？”小靜問，我覺得她的聲音充滿了溫暖。
我猶疑了一會兒，還是說道：“益病了。”
“病了！嚴(yán)重嗎？”她幾乎叫了起來。
“沒事，就是感冒發(fā)燒了?！?/p>
“我現(xiàn)在馬上過來！”
“不用了，他這會兒已經(jīng)睡著了，體溫也在回落。”
“別說了！哪家醫(yī)院？！我馬上過來！”
她如此堅持，我被打動了，只得告訴她具體的位置。放下電話后，我意識到其實自己非常期待她的到來。因為僅僅只是知道她要來，我滿身的疲憊都減輕了許多。我突然醒悟道：我需要她。是的，不僅益需要她，我也需要她。
我們需要她。
13 小靜出現(xiàn)在病房里，僅僅一天沒見，我就覺得恍如隔世。一天來的猜忌，讓她在我眼中有了陌生的成分，那些雜質(zhì)沉淀在我的心底，令我不適和痛苦。我暗暗問自己，我強烈需要的那個人，就是她嗎？一瞬間，我似乎有些對接不上。
我們相視著簡單笑了笑。她走到益的床邊，輕輕摸摸益的額頭。益正在熟睡之中，他的小鼻子里發(fā)出沉重的呼吸聲。她扭頭輕聲問我：“不嚴(yán)重吧？”
我點點頭說：“還好，問題不大，燒已經(jīng)快退了。”
“你吃飯沒有？”她問。
我搖搖頭。
她走到我身邊，拽著我的胳膊，不由分說，拉著我就往外走。我們來到了走廊里，她才笑著說：“我也沒吃飯呢，我們正好一起吃飯?！?/p>
“你怎么也沒吃飯？”我明知故問，她一下班就趕來了，哪有時間吃飯。我看了她一眼，她低著頭，面帶微笑。
“等會兒坐下來，我慢慢告訴你，現(xiàn)在你得跟我去吃飯?！彼矣殖娞葑呷?，好像我是個不愛吃飯的孩子。
我們來到醫(yī)院附近的一間快餐店里。已經(jīng)很晚了，除了一個打哈欠的男廚師，其他的服務(wù)員都下班了。他抬起困倦的眼皮瞪著我們，似乎想看清這么晚到來的，會是怎樣的食客。我們面對面坐在窗邊的一個角落里，一時沉默無語。忽然，小靜揚起臉，抱歉地看著我，遲疑地說：“對……對不起，我工作太忙了，沒能照顧好小益……”
我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畢竟她只是一個房客，并沒有照顧孩子的責(zé)任與義務(wù)。我急忙擺手說：“這是什么話！快別這么說，你已經(jīng)付出很多了，我打心底里很感謝你……”
“唉，最近實在太忙了?！毙§o嘆息道。
兩碗餛飩端上來了，還有兩個玉米餅。廚師懶洋洋地說：“這是今天最后的玉米餅了，送給你們?！彼统恋穆曇衾镉蟹N淡淡的親切。我們謝過廚師，低頭默默吃了起來。濃密的水霧從碗里升騰而起，有一會兒我們甚至看不清彼此。
“以后少上夜班吧，對身體不好?！蔽覜]有看她，繼續(xù)吃著餛飩。
“嗯，我和老板說過了，以后上夜班就不要找我了！”她用鏗鏘的語氣說道，說完后又覺得好笑，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起來。
在這寒夜，氣氛變得溫暖。我覺得自己在融化，眼前那些蒸騰的霧氣讓我覺得有點兒恍惚，類似飲酒后微醺的快意。我突然不假思索地說：“小靜，干脆我們一起生活吧！”
小靜愣了下，說：“我們不是已經(jīng)一起生活了嗎？”
這時一位顧客走了進(jìn)來，廚師說：“打烊了，明天再來吧！”顧客推開門走了。就在這一進(jìn)一出之間，刺骨的寒風(fēng)打著旋子，從門外徑直撲到我們身上。我身上的溫暖不見了。我內(nèi)心的溫暖不見了。小靜的回答比那寒風(fēng)還要凜冽。她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因此，她一定是在故意含混和偽裝。我尷尬不已，在望向她的瞬間，心間像裝滿了荊棘。
小靜見我的臉色變了，沖我努力微笑著說：“你不覺得這樣挺好的嗎？”
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微笑令我氣惱，我不希望在這個時候看到她的笑容。假如她變得緊張、痛苦，也許我的痛苦也會得到平等的撫慰。但她的笑容是一堵柔軟的墻壁，將我攔在了遠(yuǎn)方。這種復(fù)雜的情緒積蓄著，繼而轉(zhuǎn)換成了表達(dá)的勇氣，我望著她，低沉地說道：“難道你不希望我們更近一些嗎？”
這次，小靜沒有直接表態(tài)，而是雙手支起下巴，陷入了沉默。
我靜靜等待著。
我以為自己很鎮(zhèn)靜，但我看到自己的腿在桌子底下失控地擺動著，如同加速的鐘擺。我趕緊用力按住它，像制服一只頑劣的小狗。
“你……沒事吧？”她疑惑地看著我。
我的慌亂不但被她發(fā)現(xiàn)了，而且還被她擺在了臺面上，這讓我非常尷尬。我陷入了無從掩飾的境地，內(nèi)心慌亂極了，卻怎么也找不到可以抵擋的盾牌。我感到自己被逼到了絕境。我?guī)е鎰e的心情，孤注一擲地說：“小靜，我知道你在猶豫什么。一個不能說話的孩子，一個受傷懦弱的男人，怎么可能讓你喜歡呢？你對我們的好，只是你的善良與憐憫罷了。我是不應(yīng)該抱有那樣的奢望……對不起?！?/p>
小靜看了我一眼，淚水只在一瞬間就流了下來。這讓我猝不及防，立刻為自己剛才的話感到了后悔。
“我愛益，就像愛我自己的孩子一樣?！闭f完，小靜站起身來，抹著眼淚，徑直朝門外走去。
等我結(jié)完賬，走出餐廳，眼前只有一片黯淡的夜景，小靜早已融化不見了。
我慢慢向醫(yī)院走回去，路上很安靜，只有幾輛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緩緩經(jīng)過我，又快速離去。我覺得自己徹底安靜下來了。不過，意想不到的是，我的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了夏瑛的身影。
第一次見到夏瑛的樣子讓我無法忘記，那個扎著馬尾辮、穿著白裙子的姑娘看上去是那么優(yōu)雅，但我從她的眼神里，依然看到了那種熟悉的惶惑，那種被我狠狠壓制在心底的惶惑。那時，我們都剛剛離開父母，步入大學(xué)，世界忽然間變成了一座大而無當(dāng)?shù)墓珗@，面對錯綜復(fù)雜的迷途，我簡直像孩子一樣惶惑。當(dāng)我的惶惑遭遇到另一位姑娘的惶惑之后，那種同命相憐的情愫竟然一瞬間變成了愛情。我相信只要有這個姑娘在身邊，我就不會再感到孤獨了。那種相信像神諭一般確鑿。因此，多年以后，當(dāng)夏瑛無法接納貧困潦倒的我，無法接受無法言語的孩子，我依然對她沒有怨恨，那種確鑿的信任令我變得無限寬容。我理解她，她并非無情，她只是有些懦弱罷了。是的，她溫柔的時候能讓人心醉。她……她只是依然懷有夢想，懷有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描述的夢想。
我應(yīng)該理解她嗎？就像我應(yīng)該理解小靜嗎？小靜這么年輕，一定有她的夢想。她的夢想肯定不在我這里，也不應(yīng)該在我這里。
但是，我的夢想又是什么呢？我還有夢想嗎？
14 我回到醫(yī)院，走進(jìn)病房，一眼就看到了小靜的背影。原來，她只是先我一步回來而已。她神秘，不可捉摸，卻并未遠(yuǎn)去，這讓我感動。就在這一瞬間，我心里忽然覺得她剛才說得對：你不覺得這樣挺好的嗎？
是的，這樣挺好。
她背對著房門，俯身向益，撫摸著熟睡中益光潔的額頭。我走到她背后，輕輕抱住她。她沒有回頭，只是輕微戰(zhàn)栗了一下，便靠在了我的懷里。她和我一樣，已經(jīng)熟悉了我的氣息。我們已經(jīng)熟悉了彼此的氣息。我吻著她的耳朵，她喘息著，在我的懷里縮成了一團。我們安靜地呆在一起，忘記了這是病房。然后，她變成了驚醒的夢游者，開始有禮有節(jié)地掙扎起來，像只刺猬刺痛我，逃離我。
我們坐在病床兩側(cè)，中間像有條看不見的河流。我們不敢對視，一起低頭默默看著益那張清秀的小臉。我摸摸他的額頭，已經(jīng)不再滾燙了。
“你回家睡覺吧，這里我看著沒問題的?！蔽翌^也不抬地說。
“等會兒，我再陪陪他?！毙§o說。
其實，哪里是來陪一個熟睡的孩子呢？我不想揭穿她。說到底，我們都陷在一張柔軟的網(wǎng)里，只是無法看清網(wǎng)的紋路，以及收網(wǎng)的方向。我們將被帶向何方？我的內(nèi)心又開始蠢蠢欲動了。我想打開她的心房，傾聽她的真實想法。
“你剛才生氣了嗎？”我輕聲問。
小靜搖搖頭，說：“我只是難過?！?/p>
“為什么難過？”
“因為你說的話。”
“你能直接告訴我嗎？你……你也知道，我在這方面已經(jīng)變得遲鈍和麻木了，你原諒我吧?！蔽覈@息著說。
“不，你們都很好。是我不好。你別再問了，好嗎？”小靜沖我微微笑了下，眼神卻是那么憂傷。
“好，我不問了。”我頓了下，說，“不過，你能坐過來嗎？”
小靜坐在我身邊，我們緊緊靠在一起，呆呆望著益，什么話也不說。我在醫(yī)院的藥味中分辨著她的氣息，周身籠罩在一片安詳之中。過了會兒，她扭頭看了我一眼，似乎又在說：這樣不是挺好嗎？是的，這樣挺好。她緩緩把頭放在我的肩頭，我沒有感到意外。我看到她閉上了眼睛，小貓似的開始打盹，繼而睡著了，發(fā)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我安靜得像棵樹，但身體并不僵硬和痛苦，而是沉浸在忘我的恍惚當(dāng)中。我想起之前自己千方百計打探小靜的心跡，不免覺得可笑極了。我不由望著益，我這沉默的孩子早就知道語言會帶來不可治愈的傷痛，而我這個父親卻在努力加深這種痛苦。我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曾經(jīng)與夏瑛爭吵的痛苦：那些生活中的障礙經(jīng)由語言的訴說，變得像生鐵一般堅硬。我們用語言的鐵器互相刺殺著，直到傷痕累累，瀕臨死亡……
我們安靜地坐在一起，這樣再好也不過了。
我感到滿足。積累良久的欲望像膨脹過度的氣球，終于炸開了，剩下的只有一些稀薄的氣體。但我真的感到滿足。正如我之前認(rèn)識到的，欲望的索取是以匱乏為開端的，而此刻，我的內(nèi)心超越了欲望，一開始就選擇了輕盈與自足。
這是愛情嗎？我說不清楚。但毋庸置疑，這是一種高貴的感情，它只是還沒有獲得自己的名字?，F(xiàn)在，我可以命名它：它就叫小靜，它就是有關(guān)小靜的一切氣息與訊息，它就是小靜在我心中的投影與漣漪。
這時，益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我緊張極了，趕快握住他的小手，看他需要什么。但沒想到，他看見我和小靜如此親密地緊靠在一起，他瞬時就無聲地笑了，還朝我吐吐舌頭，一點都不像個生病的孩子。我沖他笑了笑，也許我的笑容就像是一個孩子向他的父親在表達(dá)幸福。益對我做了一個異常困倦的鬼臉，然后從我的掌心抽出小手，輕輕擺了擺，翻身繼續(xù)熟睡了。
我的孩子是天使。不是我在養(yǎng)育他，而是他在養(yǎng)育我。
15 第二天，鄧一銘知道益病了，也趕緊跑來醫(yī)院探望。
他買了一箱牛奶，氣喘吁吁地扛進(jìn)病房，那神態(tài)像個患了肺癆的搬運工一般。他和我一樣，從不鍛煉身體，這么年輕卻這么軟弱，我對我們的身體狀況感到擔(dān)憂。他放下牛奶，面對益，立即露出孩子樣的笑臉。他急切地走過去摸著益的腦袋，噓寒問暖。他的這份愛心令我心存感激。益的病已經(jīng)沒有大礙了，他只是有點兒虛弱。面對鄧一銘的關(guān)懷備至，他禮貌地點點頭，微笑著做出一個OK的手勢。
鄧一銘感慨地說：“這孩子越來越懂事了，我越來越喜歡他了?！?/p>
我打趣道：“那你還不趕快行動？自己要一個。”
“我生的孩子肯定像我，好吃懶做。”鄧一銘嘿嘿笑著說。
“那樣才是福氣呢?！蔽艺f。
鄧一銘忽然往門的方向望了幾眼，說：“小靜呢？她沒來看看孩子？”
“她……她昨晚就來看過了?！蔽也蛔杂X地遲疑了下。
昨天晚上，小靜靠在我的肩頭沉沉睡去。我沉浸在久違的安詳當(dāng)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也靠著她昏昏睡去。凌晨時分我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斜靠在床沿上，頸下墊著一個枕頭。小靜已經(jīng)離開了，而且應(yīng)該走了很久。但我還是快步走到走廊上，向兩邊張望著，希望能看到小靜的身影?？諢o一人的走廊，半夜時分醫(yī)院那種慘淡的燈光，隔壁病房里傳來的痛苦呻吟……我心間涌起了一陣傷感和失落。我像烏龜那樣縮回了身子，重新回到益的病床邊，我輕輕躺在益的身邊，閉上眼睛，卻睡意全無。凌亂的思緒在腦海中聚集，最終，它們聚集成了一個問題：小靜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是回家睡覺了嗎？
“你和她之間是不是……”鄧一銘湊過來，盯著我的眼睛問道。
“你今天沒課嗎？”我答非所問。
“有課啊，不過在下午?！编囈汇懟剡^神來說，“哎，你別打岔，你們到底……”
“咱們?nèi)ネ膺呎f！”我瞥了一眼益，他似乎沒有聽到我們的對話，他坐靠在枕頭上，怔怔地望著窗外。一株高大的木棉挺立在窗外，在這寒冷的天氣，樹梢上居然還掛著幾朵艷麗的紅花。
我和鄧一銘躲在醫(yī)院的走廊里，行色匆匆的醫(yī)生護(hù)士和病人擦肩而過。我和他的腦袋湊在一起，像是在談?wù)撘环N難以啟齒的隱秘病情。
“可以說了吧？”他露出調(diào)侃的微笑。
“說就說?！蔽已b作無所謂的樣子開口道，“昨天晚上，我向小靜表白了?！?/p>
鄧一銘突然嘆了口氣，這讓我感到迷惘。我的語氣也軟下來了，說：“不過，她也沒有明確表態(tài)，現(xiàn)在的情況我自己都搞不清楚?！?/p>
“原來我是希望你和她能好下去的，不過現(xiàn)在……”鄧一銘結(jié)結(jié)巴巴、欲言又止。
“現(xiàn)在怎么了？說下去??！”我著急了。
鄧一銘咕噥著嗓子說：“前幾天我遇到一個親戚，聊天的時候，他告訴我小靜在做……那一行。”
“那一行？是什么行？”
“那個……桑拿?！编囈汇懣旖荻p盈地吐出這個字眼，然后略帶羞澀地看著我，好像從事那一行的是他自己。
我被這兩個字擊中了，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簡直是一種愚蠢的惡意。雖然我沒有去過那樣的場所，但它預(yù)示的含義我心知肚明。小靜徹夜不歸的陰影迅疾堆積在心頭，讓我感到了巨大的憋悶。
“不會吧？”我反問道，聲音不自覺地變細(xì)小了。
“當(dāng)然，這只是道聽途說，而且，桑拿也未必就……”鄧一銘小心翼翼地說道。
他這么說我覺得更加刺耳了，難道我還要和他探討一下這其中的細(xì)節(jié)嗎？我搖搖頭說：“好了，別說了，我明白。”
“你不高興了？”鄧一銘拍拍我的肩膀說，他的眼神里有種用力過度的冷峻。
“這樣的消息總不能令人高興吧？”我冷笑起來。
“唉，我的意思是，怕你生我的氣?！编囈汇憞@息道，“都怪我，還以為是親戚便知根知底了……這樣的話，你讓她搬出去吧?！?/p>
“為什么？！”
原本失落低沉的我，忽然被鄧一銘的這句話給引爆了。我?guī)缀趼曀涣叩卣f：“為什么要讓她搬出去？！”我的樣子看起來一定很兇惡，一股說不清的情緒折磨著我，好像鄧一銘說要搬出去的人不是小靜而是我。
鄧一銘被嚇到了，他滿臉漲得通紅，張皇失措地望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復(fù)雜的歉意。過了會兒，他賠著笑臉，試探著說：“看來，你已經(jīng)陷進(jìn)去了很深了……”
我說：“一銘，人心的事情哪有這么簡單！”
“我了解你，”鄧一銘這次把手定定地搭在我肩膀上說，“關(guān)鍵時刻，你總是會心軟。小靜雖然是我的親戚，但我也不會因此就寬容她的所作所為，我想，你也應(yīng)該這樣，趁著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陷進(jìn)去，快做決斷吧！”
我停頓了半分鐘，并不是在思考，只是在忍耐。但最終，我還是忍耐不住地說：“小靜不需要你的寬容，也不需要我的寬容。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寬容！”
我以為鄧一銘會被我的話傷到，但他只是愣了愣，就開始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這么重的才子氣，也許在古代，這是才子佳人的美談，可今天，這完全就是個丑聞，甚至，是個笑話。你想成為別人飯桌上的笑話嗎？”
也許鄧一銘說的都是實情，但我無法接受。說真的，我心里盛滿了一種無法理解的迷惘。這到底意味著什么？小靜的臉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她的秀麗、她的善良、她的粗糲，像是砂粒，硌得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疼。我嚷嚷道：“你根本不了解我們的關(guān)系！我不是什么才子，她自然也不是佳人，我們只是抱團取暖的人?！?/p>
“你瘋啦？”鄧一銘輕輕打了我一拳。他嚴(yán)肅地望著我，就像醫(yī)生望著一個不聽話的病人。我最好的朋友，他一點也不想理解我說的這些。
“我沒瘋，我清醒得很?！蔽亦f道，仿佛只是說給自己聽的。這時，我朝病房內(nèi)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益有些張皇地朝我這邊探著腦袋，好像能聽到我們的爭吵一般。我趕緊沖他笑笑，他沒有笑，一雙黑藥丸樣的眼睛審視著我，仿佛可以看清我內(nèi)心的病癥。我的心情愈加沉重起來，我轉(zhuǎn)過頭來，鄭重地對鄧一銘說：“現(xiàn)在我心里一團亂麻，咱先不糾纏這個問題了，可以嗎？”
“好的，你放心，我會保密的。”他拍拍胸膛，做了個鬼臉。他的鬼臉在我看來不合時宜，充滿了令人不快的曲解。
“廢話！這還用說！”我也像往常一般，兄弟那樣吼他。然后，我趕緊向病房走去，向益走去，面對著益的眼神，我的腳步有些不能自控的輕微踉蹌，似乎生活的障礙已經(jīng)如潮水般淹得越來越高了。
16 回到病房里，益伸出食指，在我的肚皮上寫了兩個字，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寫的是“回家”二字。
我去找醫(yī)生，醫(yī)生又量了量益的體溫，聽了聽益的心跳，說益的病沒什么大問題，可以回家休養(yǎng)了。我摸著益的腦袋，告訴他我們可以回家了。他黑亮的眼睛看著我，使勁點點頭。醫(yī)生再次囑咐我，一定要照顧好孩子，說著，他咳嗽了一聲，聲音低沉下來，說：“知道你不容易，可你是這孩子唯一的依靠了?！蔽业哪橀_始火辣辣地疼。我看了一眼鄧一銘，知道是這家伙把我的情況全和醫(yī)生講了。
我收拾好東西，抱起益，他掙扎著，想自己走。鄧一銘笑道：“這孩子，自尊心好強。”我用力抱緊我的孩子，滿心的愧疚無法平息，我不會再對他松手的，他是我的生命，是超越我生命的生命。益喘著氣，小臉漲得通紅，終于順從了。
鄧一銘搶著幫我去付了余下的醫(yī)藥費，無論在小靜的問題上持什么態(tài)度，都不影響我們之間的信任與友情。我們一起走出醫(yī)院的大門，盡管氣溫還比較低，但是陽光卻一掃幾日來的陰霾，明亮得耀眼。在這樣明亮的陽光下，我的心靈反而愈加黯淡，完全成了退縮至角落的一道陰影。這道陰影帶來的痛苦超乎想象，意志力稍有松懈，毒蛇般陰暗的寒冷就會從心底躥起來，令我?guī)捉舷ⅰ?/p>
我只能默默承受。我不能告訴鄧一銘，那樣只會堅定他讓小靜搬出去的決心?！遥嬖V他我所承受的這種椎心之痛，對支離破碎的我來說，已經(jīng)意味著一種恥辱，一種褻瀆愛、褻瀆生命的恥辱。我不會告訴他的。
我們一起吃了午飯，然后鄧一銘要回學(xué)校上課了。
鄧一銘都走出了十幾米，忽然站定，轉(zhuǎn)身，望著我。他像一名要上戰(zhàn)場的士兵，猛然間對我這個老朋友充滿了依依不舍。他折返回來，拉著我來到路邊的一棵老榕樹下，流蘇般飄拂的氣根隔開了路人，也隔開了益。益知趣地站在那里，眼睛望著別處。鄧一銘看看我，又看看遠(yuǎn)處的行人，嘴巴囁嚅著，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以為他又要說讓小靜搬出去的話了，便靜靜等待著，但他的神情凝重，嗓子干澀，幾乎發(fā)不出聲來。他的這副樣子讓我覺得別扭，我想不明白，為何小靜的事情對他的觸動也如此之大？我不看他的眼睛，而是認(rèn)真地盯著他的嘴巴，試圖通過辨認(rèn)他嚅動的口型來猜測一二。結(jié)果，我什么都沒猜測出來，倒是發(fā)現(xiàn)他的嘴巴周圍胡子碴如雜草叢生，應(yīng)該好多天都沒修剪了，而且其中還夾雜著黑紅色的暗瘡，這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條疲憊不堪的流浪狗。
我被嚇了一跳，變得不知所措。之前我一直沉浸在益的病情和小靜的事情里邊，都忽略了鄧一銘的這種精神狀態(tài)。我預(yù)感到，他一定遭遇到了什么不祥的事情。
“一銘，你這是怎么了？”我喃喃問道。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突兀地問我：“你知道我這么多年不結(jié)婚是為什么嗎？”
我像是當(dāng)頭挨了一棍，完全蒙掉了。這回輪到我的嘴巴囁嚅了：“為什么……”
“是啊，為什么，你知道嗎？”鄧一銘嚴(yán)肅地看著我。
我試著說：“沒有遇見合適的？”
“這只是一方面，”他說，“另一方面是，我可以沒有家庭的束縛，盡情享受著女人方面的自由，那樣的自由讓我癡狂。你不會真的以為我都是靠自己動手解決的吧？我會經(jīng)常去……去桑拿的?，F(xiàn)在，我有了新的擔(dān)心，我擔(dān)心我下次碰見的女人就是小靜?！?/p>
鄧一銘的這番話令我震驚，我的胸部涌現(xiàn)了一陣尖銳的刺痛，小靜可愛的笑臉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我咬著牙說：“你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會難過的，因為你是個純凈的人，你沒有去過那樣的地方，你不知道那究竟意味著什么?！彼昧菀е熬烤埂边@個詞，繼續(xù)說：“小靜不適合你。放手吧，讓她走，你們有各自的未來?！?/p>
“一銘！”我喊了起來，“那你覺得小靜適合你，對吧？！”
鄧一銘愣住了。
我繼續(xù)吼道：“你告訴我你是個嫖客，然后你又告訴我，我和婊子不合適，那你們很合適，對嗎？”
說完后，我靜靜站著，等待著他的拳頭落在我的臉上，然后我就可以揮拳反擊，用盡全部力氣打在他的身上，就像打在一團看不清面目的障礙上面。是的，為了一些難以啟齒的原因，更為了一些無法言說的原因，我會和我最好的朋友在大街上大打出手。我會毫不留情，像瘋子一般向他撲過去。我變得像瘋子一般，只是因為他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困境的一部分，同樣，我也是他困境的一部分。
但是，鄧一銘的拳頭沒有落在我的臉上，甚至，他都沒有憤怒。他愣怔在那里，肩膀變得松松垮垮起來，他不得不伸手扶住了樹干。他的眼淚流了下來。
“對不起?！彼f。他居然對我說對不起，我不希望他說對不起，我希望他用拳頭對我說，我是多么可惡，屬于應(yīng)該被粉碎的障礙。
“對不起，”他說，“其實，我要說的并不是這些。我想說的，是上周我去醫(yī)院拿了我的血液檢驗報告……呈陽性?！?/p>
雖然我還搞不清他說的具體是什么，但我明白那一定是關(guān)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不知道我的臉有沒有顫抖，但我看到鄧一銘說話時，他的臉像待宰的母雞那樣顫抖不止。
“陽性，是什么意思，一銘你究竟得了什么病啊……”
“兄弟，我快死了?！?/p>
“你，你千萬別這么說，到底怎么回事?。俊蔽腋械阶约旱纳眢w也變得松松垮垮起來，我也不得不伸手扶住了樹干。
“我被傳染了。這就是為什么我強烈反對你和小靜在一起的原因，其實就這么簡單?！?/p>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我明白，在未來的日子里，我會對他說很多很多鼓勵的話，會陪著他一起抗?fàn)幉∧?，會像親人那樣去照顧他……但是，此時此刻，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也不想說。我整個身子都靠在了樹干上，覺得這棵榕樹是世界上最可靠的事物。鄧一銘依然用手扶著樹干，只是他的腦袋深深低了下去，幾根白頭發(fā)在頭頂上突兀地矗立著。陽光從葉片的間隙灑落下來，落在我和鄧一銘的身上，那白色的光斑像金屬一樣沉重，但同時，我覺得我們像空氣一樣輕盈，正在被一點點蒸發(fā)掉。
回到家里，小靜還沒有回來。家里顯得空空蕩蕩的。只有墻壁上的夏瑛注視著我們。我把益放在床上，讓他繼續(xù)睡覺，可他不愿意，想讓我繼續(xù)陪著他。他死死抱住我的腿不放手，這就是他最耍賴的手段。我的心軟了，只好也躺下來。我們面對面，靜靜望著彼此，像是世上最深沉的情人。我撫摸著他細(xì)軟的頭發(fā)，萬千愛意集聚在心間。但我一言不發(fā)。我和他在一起就會自覺地放棄語言，變成一個安靜的存在。
迷迷糊糊的，我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我竟然置身在一家桑拿店里。我想找小靜，但是向我走來的卻是鄧一銘，他說：“你快去吧，小靜正在等你呢。”夢中的我沒有感到羞恥，但也沒有感到興奮。我說：“一銘，你怎么還沒去看??？”鄧一銘說：“看不好了，我的命像一段快要凝固的蠟燭，只有小靜能給我一點火苗，讓我還沒有完全僵硬掉?！蔽铱蘖?，我說：“一銘，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一定要告訴我呀。”鄧一銘說：“兄弟，我只想請你記得，我愛你?！?/p>
我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jīng)是一片黑暗。我的臉頰感到冰冷，原來枕上被淚水浸濕了。我抬手一摸，身邊空空的，益已經(jīng)起床了。我是陪生病的益睡覺的，他卻早都起來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和痛苦的殘夢呆在一起。我覺得這很反諷，也許真正生病的人是我才對。我聽見外邊有聲音。好像是小靜回來了，她的腳步聲忙忙碌碌的，夾雜著水龍頭的流水聲，應(yīng)該是在做飯。我重新閉上眼睛，感到一種沁入心脾的寧靜籠罩著我。仿佛痛苦不曾存在，世界美妙如初。
選自《長城》2013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洛 齊
本刊責(zé)編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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