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沒用的爹。但在孩子的眼里我無所不能。
王秀青
不要說我了,為了孩子我在井底下住了10年,我是個沒用的爹。
夏日的一天,早上4點多,我剛從潮濕陰涼的井底爬到霧蒙蒙的地面,孩兒她娘的電話來了。
“快開學(xué)了,閨女還沒法上戶口。”
上戶口得交10萬塊超生罰款。我站在井口,摸遍全身只找出八十多塊錢,眼前全是閨女在桌前讀書的影子。我開始跑,跑遍北京城所有我知道的地方,找遍每一個我認(rèn)識的人,借錢。
我先跑到一塊工地,這兒有我認(rèn)識的老李和老張。凌晨這會兒,工地上零星響起了敲打聲,街道里是掃地的沙沙響。
沒當(dāng)?shù)菚海以诠さ馗苫顑?,一結(jié)款就跑去街邊飯館叫上瓶酒,再要點燒烤。美美地抽著煙,一晚上都舒坦。15年前,我有了雙胞胎閨女。天亮,娃娃一張口便得用錢,煙酒也都不碰了,打那天起我便住進了井底。
工地上的人說沒聽過老李和老張。在北京像我們這樣的人太多了,我們呼啦啦地來,悄沒聲息地去。沒有名字,只是一個個代號。老李是“扛大包的”,老張是“抹墻的”。要走的時候碰見了保安小李,我上去一通說好話,總算借到5000塊錢。
只有在孩子的眼里,我們無所不能。倆閨女小時候總是拉著手一蹦一跳地滿村跑,“你們知道嗎我爹在北京啊”,她們覺得整個北京都是爹的。
我繼續(xù)跑,想到以前擦車的地方找找好運氣。車越來越多了,街邊有人在赤膊拎桶擦車。這些人里沒準(zhǔn)有我認(rèn)識的,我是“那個擦車的”。住到井底后我就開始在路邊擦車了,其實工地上干活更舒服,但什么時候領(lǐng)錢說不準(zhǔn),每到年底甚至有人為了回家過年爬樓跳橋。
擦車的好處就是干完就能拿到錢,擦一輛車7塊錢,擦夠15輛我就有105塊錢了。留5塊錢吃飯,剩下的都匯回家。我最多時候一早上能擦二十多臺車,那會兒沒有城管,得抓緊干活兒。
你別笑,城管來了可不是鬧著玩的。有一回城管薅著我胳膊把我扔到車上,到地方后把狗從籠子里放了出來。
“進去!”
籠子就放在院門口,人來人往都能看見我。那時候心里就想,孩子們知道爹這樣嗎?想多了沒用。我在籠子里堆著滿臉笑,“別弄死我就成”,一會兒他們就把我放了。還得給孩子們掙錢呢。
閨女出生3年后,我又添了兒子。兒子成天喜歡黏在我身邊?!鞍职郑隳馨阉麄兌即虻箚??爸爸,他們怕你嗎?”兒子指著滿世界的大個子問我。但他爸爸我就是一個擦車的。
擦車這里,一毛錢都沒借到。擦車的老同事們都緊著呢。我繼續(xù)跑。
“老王,跑啥呢???”叫我的是個開出租的,他也借給我5000塊。
井底下住了大概四五年后,媳婦兒帶著孩子們來看我了。他們來的時候天兒比現(xiàn)在冷多了,路邊結(jié)著一層冰碴,一不小心就摔個屁墩兒。四個人太多,一口井住不下,媳婦兒就帶著閨女住到了旁邊那口井里。井底下不少都是有家有口的,大家擠擠,給我們騰出了地兒。
我抱著兒子睡了一晚,“兒子你看這下邊多暖和”,他一句話都沒說。第二天早上,四個人就回家了,走的時候閨女兒子看了我老久。本來孩子是要來北京看看他們爹多風(fēng)光,再讓我?guī)麄內(nèi)タ瓷斓摹O肫鹉茄凵窬陀X得我是個沒用的爹。
趙大姐借給我3萬,她家剛拆遷,現(xiàn)在成了有錢人。
閨女開學(xué)前,只借到了6萬塊錢。我抱著6摞錢,在計生辦連磕頭帶作揖,為了孩子,做牛做馬又有啥呢。計生辦挺仁義的,同意降價到6萬塊。戶口總算辦好了。
晚飯時候,我回了家。在門口,我拍干凈膝蓋上的土,扶正門口一根有點歪的木梁。伸了伸胳膊腿,大步跨進家門,使勁喊了聲:“都弄好了!爹回來啦!”
我家的泥土房已經(jīng)快塌了,但有根爛木樁子還一直杵在那兒撐著它,有這根木頭房就能住人。我是個父親,就想讓孩子頭頂天腳踩地,和所有人一樣啥也不怕地往前走。手摸著好車別打哆嗦,井底下見到住人也別吐痰,不用被人追,也別去攆人,以后能這樣,就挺好。
為了這,我這破木樁子還得一直撐下去。
(邵世偉采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