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英
近日無意中在網(wǎng)上瀏覽到一組菊花圖,那些白色、綠色、黃色、紫色的菊花葳蕤綻放,舒展著生命的激情,這些千姿百態(tài)的花朵令我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因為它們提醒了我,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逛過公園了。以往,每年這個季節(jié),我都會帶孩子去看菊展的。而現(xiàn)在,我早已遺忘了季節(jié),聞不到春天青草的氣息,也沒有享受過細雨中的漫步;或者在夏季的夜晚靜靜傾聽那些來自大自然的聲音,比如鳥鳴,比如蟲呢和蛙鼓,也忘記了秋天的紅葉和菊花。我?guī)缀醭蔀榇笞匀坏?“色盲”,心中一片荒蕪。我感到驚訝和恐懼,忙碌也許只是一個并不高明的借口,可怕的是自己的心開始變得麻木了。
我記得一部電影中有個情節(jié),男主人公是個窮大學(xué)生,喜歡夜晚看星星,于是他獲得了一個漂亮女孩的愛情,因為那女孩喜歡跟他一起看星星。這樣的愛情,是古典的、浪漫的,是屬于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的田園牧歌。而我們當下這個時代的愛情是奢侈的昂貴的,即使浪漫也也要付出金錢的代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的愛情不是每個人都給得起。一個年輕人如果沒有房子、車子、票子,便不配擁有愛情。這是一個女孩子們寧肯坐在寶馬車上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車后笑的物質(zhì)時代,愛情要放在金錢的天平上論斤稱兩。至于看星星,那是讓人笑掉大牙的傻瓜才干的事情。身處這個娛樂至死的時代,面臨各種誘惑,我們每天步履匆匆,疲憊不堪,而精神生活日益蒼白和貧乏,感情的麻木,對美好事物缺乏感知的能力,這幾乎成為當下這個時代的癥候,一種集體無意識。古人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意生活離我們越來越遙遠了。
現(xiàn)實如此,文學(xué)何為?
本期我們推出了兩部中篇小說——趙瑜的《我們的精神生活》和李治邦的《青?;▋骸?,它們不約而同地聚焦當下人的精神世界。在《我們的精神生活》中,主人公梁建舟是一個生活失意的年輕人,無奈自己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家廣告公司,并承包了寫字樓和商場廁所里的廣告位置,在這個看似不雅的空間里經(jīng)營著一份生計。在拉廣告的過程中,他接觸了各色人等,其中有因做慈善、免費供應(yīng)窮人吃喝而倒閉的面館老板,有不圖名利自愿捐建山村小學(xué)的燴面館女老板,有金錢至上的美容會所女老板;還有愛唱戲的老人、想在私生子面前裝英雄的運輸司機、受了冤屈的上訪者、要給母親寫懺悔信的公司老板以及見義勇為的受傷者,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他們的生活五味雜陳,構(gòu)成了一個紛繁、斑斕的世界。他們每個人都在掙扎、奔波,都有自己的愿望和苦惱。比如身有殘疾的面館老板老田,他在做慈善的過程中看到了人心的丑陋,體驗了世態(tài)炎涼,那些受恩惠的人既無感恩之心,也沒有如他希望的那樣把善意和愛心傳遞下去,他滿腹委屈,覺得人心大壞,希望以自己的經(jīng)歷喚醒普通人的良知;比如救人的大眼,自己卻殘廢了并搭進了一生;抓小偷的鄭勇被捅傷而被救的人卻悄悄溜走了……這個社會里好人為什么總是傷痕累累?反而像美容院老板姬香這樣不顧世事,一心賺錢的人,如魚得水,活得輕松自在。梁建舟最初是有公益理想的,對人充滿同情心,他寫的都是充滿正能量的帖子,但到后來,他卻不得不為美容會所“捧臭腳”。他擺脫了生存困境,換了車子買了房子,再無心公益,卻越來越關(guān)心自己的存折數(shù)字。“所有這些物質(zhì)的東西,都像化學(xué)品,一旦沾染,便會融合、鈣化,甚至將內(nèi)心的尺度漸漸貨幣化?!绷航ㄖ圩兂闪艘粋€賺錢機器。
李治邦的《青?;▋骸分械睦钪厥且晃粺釔矍嗪;▋旱闹袑W(xué)音樂教師,青?;▋菏撬木窦耐?,同時他也是一位富二代。因為熱愛青?;▋?,他愛上了一個會唱花兒的青海土著女孩靜。但是身為房地產(chǎn)公司老總的父親在身患絕癥之際卻執(zhí)意要他接班,并派出公司美女秀給李重設(shè)局。李重最終沒能抵擋父母的聯(lián)合攻勢,離開了心愛的音樂,也離開了靜,殺入商海。李重這個本來有點女人氣的瘦弱男人在商場變得彪悍冷酷。從此他的生活中再無“青?;▋骸?。
兩篇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曾經(jīng)是滿懷藝術(shù)理想和人生追求的青年,然而在強大的現(xiàn)實面前,他們不得不一步步妥協(xié),遠離自己最初的理想和熱愛的事業(yè),身陷世俗生活之中,不能自拔。李重曾經(jīng)激烈反抗父親的安排,拒絕踏入商場,可是在一次受辱之后,他體會了金錢和權(quán)勢的強大,最終向父母繳械。梁建舟卻是生存的需要,在不知不覺中被名利金錢牽著鼻子走。正如作品中梁建舟所感慨的:“世界一旦物質(zhì)決定排序,價格決定排序,情感便廉價起來了。”作品的結(jié)尾頗具象征意味和諷刺意義,梁建舟做了一個夢,“他在一個時間的黑洞里,游不出來。外面的人塞進去一個硬幣,夢醒了。他得救了。”難道只有金錢才能拯救他嗎?他究竟是得救了還是墜入了更深的黑暗呢?這不能不令人深思。
《青海花兒》中有一個令人感動的人物——花兒王,一位純粹為歌而生的民間老藝人,他的歌聲如天籟。他其實是一個精神象征,是這個物欲橫流時代的一塊精神高地。李重在花兒王那里得到了精神的洗禮,遺憾的是,他半途放棄了,并沒能堅持到老人所說的“第三層樓”的境界。小說的最后,花兒王死了,靜也不得不放棄一輩子唱花兒的理想,為了生計只能到酒吧唱歌。這樣的結(jié)局真的令人悲傷。
兩部作品各具特色。趙瑜的小說一向講究敘事和結(jié)構(gòu),形式新穎別致,敘事輕盈?!段覀兊木裆睢废褚环促N畫,作家以廣告貼的形式串起一串人物,構(gòu)思巧妙,用筆節(jié)儉,筆墨不多,卻能使人物活潑跳脫。這一串人物拼貼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幅當下小人物的世俗生存圖景,具有強烈的時代感。李治邦是位善于講故事的能手,在《青?;▋骸分?,不僅故事豐滿,情節(jié)曲折,人物豐富,而且作家有意追求一種詩意的敘事,作品中大量穿插的青?;▋焊柙~不僅強化了這種詩意追求,也造成了一種強烈的反差和對比效果,更加動人心魄。
在一個競爭激烈,浮躁功利的時代,也許我們的生活中到處都有梁建舟和李重,也不乏姬香和秀這樣的人,作為渺小的個體,也許我們有太多的無奈和借口隨波逐流。但是這個時代更需要像老田和大眼、鄭勇這樣平凡普通的懷有善心的小人物。無論富貴還是貧賤,得意還是失意,如果每個人能堅持道德和精神的底線,留住心中的“花兒”,為自己的內(nèi)心持守一份純凈之地,保留一份善良和詩意,那里鮮花盛開,水草豐茂,陽光明媚,那么無論怎樣,生活都不會冰冷和絕望,人生將會充滿希望,這也是人類之所以綿延生息的堅實力量。
讓我們銘記19世紀美國偉大思想家愛默生的一段名言:“在無盡的物質(zhì)財富里,最可貴的是人類的良知?!蔽蚁胝f的是,還有美和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