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導(dǎo)語::越是原始的欲望,越讓人沒法偽裝。下等人的情欲和食欲,都是最動人的。
巴黎的街食,亞洲以越南粉(Pho)居首,西方范兒的代表則是旋轉(zhuǎn)烤肉(Kebab)。這兩個東西都帶著不干不凈下里巴人的氛圍,但勾魂奪魄。Pho最多顯得簡單,Kebab簡直就有蒼蠅館子的味道。但食欲不管這個:越是原始的欲望,越讓人沒法偽裝。下等人的情欲和食欲,都是最動人的。
燒烤這玩意古已有之,未必是中東的特產(chǎn)。《荷馬史詩》第一部《伊利亞特》里,類似場面出現(xiàn)過若干次:眾位國王英雄們作過禱告,便扳起祭畜的頭顱,割斷它們的喉管,剝了皮,剔了腿肉,用油脂包裹腿骨,包兩層,把小塊的生肉擱在上面,由老人把肉包放在劈開的木塊上焚烤,灑上閃亮的醇酒——這是祭祀用的。
年輕人則握著五指尖叉,把所剩的肉切成小塊,用叉子挑起來仔細炙烤后,脫叉?zhèn)溆谩@個脫叉?zhèn)溆煤苡腥ぃ汗耙磺?,希臘人已經(jīng)知道烤肉叉不能直接當(dāng)餐具使了。
本來,地球人都燒烤:中國人古代“膾炙”,就是把細切的肉烤了吃;日本人烤鰻魚;意大利人烤章魚;法國人的BBQ,最初意思是烤全羊。土耳其占了古希臘的地方,跟他們學(xué)了烤肉,也沒什么獨創(chuàng)。但旋轉(zhuǎn)烤肉,卻正經(jīng)是土耳其人獨創(chuàng),無法反駁。且說19世紀,土耳其的布爾薩有位哈茨-伊斯肯德-愛芬迪先生,在他的家庭日記里寫道:他和他祖父覺得,羊肉攤平烤,已經(jīng)不過癮了,應(yīng)該旋轉(zhuǎn)起來烤,于是這玩意就應(yīng)運而生:因為沒有更早的記載了,于是,他老人家就成了旋轉(zhuǎn)烤肉,即d?ner kebap這東西的發(fā)明者。德國人會直接簡稱d?ner,“旋轉(zhuǎn)”,可見德國人也覺得,旋轉(zhuǎn)烤肉里,“旋轉(zhuǎn)”實在是精髓。
巴黎的各類館子里,Kebab館總是最幽暗殘舊。想必老板也知道,進店諸位,不是沖著落地窗、私家甜品、現(xiàn)磨咖啡和茴香酒來的,所以也就免去俗套。你去柜臺,要一份Kebab,老板就會問你:雞肉、羊肉還是牛肉?蛋黃醬還是其他醬?配菜要沙拉還是米飯?——米飯是炒到半生半熟的小米飯,焦黃脆,西班牙人大概會愛吃。
正經(jīng)一份Kebab,分量豪邁:盤子可以盛下一個籃球,配菜、薯條和烤肉三分天下。沙拉的氣勢仿佛國內(nèi)的東北涼拌菜,生猛爽涼;薯條的質(zhì)量普遍極佳,比起麥當(dāng)勞中所售軟塌塌立不起來的薯條,Kebab的薯條通常焦脆堅挺,兼而有之,立起來像火柴棍,折開時能聽見撕紙般的聲音,以及焦脆外殼下,一縷溫暖的熱氣,吃到嘴里,有很純正的土豆香。
當(dāng)然,重點還是肉。
每家Kebab,都會迎門當(dāng)街人看得見的地方,放一個大烤爐,和一大串緩緩轉(zhuǎn)動的肉。一臉的貨真價實,順便也是視覺刺激:沒什么東西,比正挨著烤,慢慢泛起深色的肉,更惹人憐愛了。你點好了單子,就看見老板手持一柄長尖刀,過去片肉,且烤且片,片滿一大盆,就齊活了。法國的Kebab,烤牛肉和雞肉居多,一般推薦蘸經(jīng)典的白醬吃——酸乳加上蒜泥和香草,可以解膩。通常附送阿拉伯面包,猶如國內(nèi)的囊,扯得像個麻袋,方便你往里頭填肉。但我常見有饕餮者,看來是真愛吃肉,面包三兩口就著沙拉咽了,然后,不勝憐惜的用叉子挑起肉來——肉被烤過,略干,外脆內(nèi)韌,很經(jīng)嚼,因為是片狀,不大,容易咽——呼呼的吃,油光光的腮幫子,為了嚼肉,上下動蕩,瞪著眼睛,脖子都紅粗了,吃下去,咕嘟一口飲料,接著一叉子肉。每到這時我就慨嘆:這才是真愛吃肉的人。
Kebab算街食中的廉價食物,所以女孩子們平常不喜歡:踞案大嚼的,粗豪大漢居多,但偶有例外。某年圣誕節(jié),我們?nèi)ト鹗炕B著吃了幾天的瑞士奶酪鍋、沙拉和煎魚,不免口里淡出個鳥來。有位四川來的,平時最挑嘴不過、嘗試在后院種豆苗解饞的姑娘,就提出“要去吃Kebab!”在小鎮(zhèn)離火車站不遠處,真找到一家Kebab;端上來,烤肉塞在面包里,張大嘴咔嚓一口下去,大家一邊順嘴抹油,一邊點頭:“這個肉真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