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閆晗

我很好，你呢

文 _ 閆晗

前天晚上我用面包機的預約功能烤面包，放好了配料，6個小時之后它會自動開始工作。然而吃早飯時，我爸端著烤好的面包說：“怎么感覺不太熟呀？”我湊上去一看，面包還是淺淺的面色，揪下來一塊黏糊糊的。一問才知道，我爸早上起來就把電源拔了，認為“一宿了，早該好了”，其實還差半個小時才能熟。得知原因后，我爸“哦”了一聲，把面包放回去重烤。中午我在客廳看電視，聽見爸媽在臥室里討論面包機的使用方法，我媽小聲地斥責著我爸，又心有戚戚焉怕自己犯類似的錯誤，仿佛兩個學生在談論一次考試的失誤之處。

我頓時百感交集。我爸從前不是這樣柔和的，在我的青春期里，每當指出他做得不夠好，或者嘗試提一點建議時，他通常會惱怒：“我活了這么多年還會不知道？”“怎么會咸，我只放了一點鹽?！薄霸趺磿?，我放了一大把鹽……”

現(xiàn)在的他，常笑呵呵地說：“這樣啊，嗯，好。”他會小心翼翼地問：“今天的面條怎么樣？”得到肯定之后，他會很開心地說：“竟然受到了表揚?！彼砩仙l(fā)出一種寄人籬下的謙恭感，這樣的表現(xiàn)是這兩年來和我們一起生活的結果，彼此客氣，彬彬有禮，遵守界線。有了孩子之后的五人之家，仿佛國家加入了WTO，一切狹隘的壁壘必須消除，要被迫學會更多的理解、尊重、包容和妥協(xié)。而隨著他的衰老和我們經濟自主權的提升，他的妥協(xié)要更多些，性格日益柔軟，有時甚至讓我心酸和自省。

我爸會裝作不經意地提一句：“電腦上的?；视螒蛟趺礇]有了？”跟他說前一陣重裝系統(tǒng)后沒再安裝那個軟件，他只是“哦”一聲，并不會主動要求給他安裝一個。閑暇時間他通常喜歡在網上玩牌，這算不上什么值得肯定的愛好，但多年來已經成為一個頑固的樂趣，雖然庸俗卻也合理。任何人打發(fā)時光的方式都是值得尊重的，尤其對于退休之后擁有了大把時間的人來說，下象棋、跳廣場舞、打麻將，都比無所事事要好。但若我不主動去尊重、迎合他的這份需要，他竟也隱藏起來，唯唯諾諾不肯提。而我，必須小心捕捉他看似無意提出的每一點需要，記在“待辦事項”里，抽時間落實：下載遠航游戲，教他使用智能手機和微信……這感覺似曾相識，就像和我婆婆相處一樣，她覺得向我提出任何要求都不太好意思。可是，他是我爸爸呀，我跟他向來沒有那么客氣拘謹?shù)摹?/p>

走著走著，原本最親的我們卻變得生分、拘謹，不過是因為他們曾經能掌控一切而今卻變得衰弱，曾經年幼柔弱的我們，卻變得強大。慢慢強大起來的人常常不自知，而由強轉弱的人卻更為敏感，他們表現(xiàn)得更強勢也好，小心翼翼也好，滿腹牢騷也好，都不過是為了掩飾內心深深的自卑和無力感。

當我們向前走，只留下一個背影時，他們其實多么希望我們能偶爾回一下頭，說一句：“我很好，你呢？”

圖/沈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