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霖山
方芳下班歸來,前腳剛進屋,便一眼瞧見丈夫梅林正在窗前展箋看什么。也許梅林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這紙上的緣故,直至妻子趨近身邊,他才大吃一驚,急忙將這紙箋揉成一團捏在手心里,露出滿臉尷尬的神色,沖著妻子不自然地笑了笑:“方芳,下班了?”
按照慣例,方芳這時會像小燕子似的撲上前去摟住丈夫的脖子,給他一個甜甜的吻,然后依偎在丈夫的懷里,卿卿我我地親熱一陣子。
可今天不然,方芳讓丈夫這一奇怪的舉動給驚呆了。結(jié)婚三載,夫妻之間從來沒有什么秘密可言,為什么今天丈夫一反常態(tài),見了她就遮遮掩掩,驚惶失措呢?難道這紙箋上還有什么秘密?難道丈夫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
想到這里,方芳剛進屋時露出的甜蜜笑容便倏地消失了。她站在丈夫面前,平靜地伸出右手打開光潔的手掌,以半是撒嬌半是命令的口吻道:“梅林,藏著什么好東西,給我瞧瞧!”
梅林竭力掩飾著驚慌的神態(tài),囁嚅道:“沒啥,沒啥,廢紙一張?!?/p>
丈夫越是這般心虛,方芳越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她以不可抗拒的姿態(tài)執(zhí)拗地將那手掌繼續(xù)朝前伸了伸:“既然是廢紙一張,給我瞧瞧有啥關(guān)系?”
梅林搖了搖頭,突然吐出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不,瞧了會讓你傷心,增加你的思想負擔(dān),還是不瞧為好!”
丈夫這么一說,方芳就更堅定了要解開這紙團秘密的信心不可,她幾乎是突然撲上前去抓住丈夫的那只胳膊,要去奪過捏在他手里的那個紙團。
梅林措不及防,情急之中將妻子一推,迅速地將那早已揉皺的紙團塞進嘴里,飛快而又艱難地吞咽了幾下,那紙團便落進肚里去了。
這閃電般的動作僅僅發(fā)生在幾秒鐘之內(nèi),等妻子再次撲上前來阻止時已經(jīng)遲了。
方芳做夢也沒想到丈夫會有這么一手,頓時雙腿一軟,像團稀泥似的癱在地上,傷心絕望地嚶嚶抽泣。這是他們牢不可破的婚姻生活中從未出現(xiàn)過的怪現(xiàn)象,做妻子的怎能不大受刺激呢?
當(dāng)天晚上,兩口子誰也沒動手做飯。方芳早早爬上了床,抱著枕頭整整嗚咽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醒來一照鏡子,那美麗的雙眼紅腫得像一對桃子,而床上的那個枕頭也濕得沒一根干紗。丈夫梅林也不知啥時在家里消失了,沙發(fā)旁邊的那只煙灰缸里的煙蒂堆得像小山似的,方芳幽幽地嘆了口氣,覺得全身軟綿綿的,像大病了一場,打不起半點精神來,便只好給單位掛了個電話要求請兩天病假,然后又返回臥室,一頭倒在床上,睜著雙眼盯著頭頂上的吊燈,不住地長吁短嘆。這時,她才隱隱約約覺察到,他們這對恩愛夫妻之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裂痕,那個被丈夫吞下肚里的秘密紙團就是危險的信號。怪不得近一個月來,丈夫總是有點魂不守舍,在她面前強顏歡笑。毋庸置疑,這是一封百分之百的情書!丈夫之所以要將它滅跡,就因為見不得陽光!正如丈夫情急中的坦誠相告:“瞧了會讓你傷心,增加你的思想負擔(dān),還是不瞧為好!”瞧,這不成了不打自招!男人啊,男人的心說變就變,無怪乎古人說:“癡心女子負心漢?!睙o怪乎自古便有“無毒不丈夫”之說……方芳越想越傷心,越傷心越掉淚,她怎么也弄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晴天一聲霹靂?好端端的一個幸福美滿家庭為什么會讓“第三者”插足?天啊,難道我們的緣分就到此了結(jié)了么?不,不!方芳猛地從床上一躍而起,輕輕地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前額,冷靜地思索了片刻,終于拿定主意,有了把握。丈夫決不會拋棄自己,因為他們的愛情是經(jīng)過了百折不撓的考驗。旅行結(jié)婚時,他們兩口子曾經(jīng)登上黃山那險峻的天都峰,在那道象征牢不可破的愛情鐵鏈上拴過一把大鐵鎖。也就是說,這愛情誰也破壞不了,永遠天長地久!接著,他們又南下廣西,在劉三姐的塑像前雙雙海誓山盟,像當(dāng)年劉三姐與阿牛哥訂立白頭盟一樣,深情地吟唱道:“連就連,我倆結(jié)交訂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經(jīng)過這么一陣反思,方芳似乎又變得信心百倍起來,她自信與丈夫的愛情基礎(chǔ)是牢靠的,即使丈夫偶爾失足,她也應(yīng)當(dāng)以寬廣的胸懷原諒他,幫助他擺脫“第三者”的糾纏,揚起生活的風(fēng)帆,重筑小家庭的愛巢。
思想顧慮一旦解除,方芳頓覺得神清氣爽了,她吐出了心中的塊壘,重新振作精神,走出臥室,沖了杯鮮牛奶提神。稍微休息片刻后,一瞧快近午間了,便又走進廚房,施展開平日的烹調(diào)手藝,弄好一桌香噴噴的美味佳肴擺在桌上,焦急地等待丈夫的歸來。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地飛快過去,壁鐘已敲過12點了,還是不見丈夫歸來。方芳便心焦了,急忙拿起話筒朝丈夫的公司里掛電話。這些年,丈夫下海后辦了一家公司,一直紅紅火火,如日中天。丈夫事業(yè)心極強,極少在家中吃午飯,這會兒電話一打過去,公司辦公室的人便回話說,梅林總經(jīng)理昨天和今天一直沒上班。方芳內(nèi)心一沉,一種無名的恐慌又襲上了心頭。不過,她深信丈夫是重事業(yè)如生命的人,他也許忙業(yè)務(wù)去了,其他什么意外是絕不會發(fā)生。盡管如此,方芳還是感到有點忐忑不安,獨自瞅著滿桌香噴噴的美味佳肴竟沒產(chǎn)生半點食欲,眼睜睜瞧著全冰涼了。團團陰影,又無端地襲上了她的心頭。
挨至晚間,公司才來電話,告之總經(jīng)理出遠差了,歸程時間未定,多則一月,少則半月。
這又是一種反常現(xiàn)象。過去,丈夫每次出差,哪怕三五天,也要和她依依吻別,雙方千叮嚀萬囑咐,互道祝福。而今天卻不辭而別,連直接通個電話都沒有,難道真的變得如此鐵石心腸了么?方芳那顆揉碎了的心,無端又摻雜了一絲悲哀。
丈夫這么一走杳如黃鶴,不見音訊。其間,方芳到公司問詢了幾次,均未獲得丈夫出差的地點,也不見信件電話。她的心中便又隱隱不安,再也無心上班,干脆請了長假在家呆著。
朝也盼,晚也盼,望穿雙眼。這天黃昏,方芳總算盼來了丈夫從遠方寄來的一封掛號信??蓱z的女人激動得杏眼泉涌,雙手顫抖著,好不容易拆開信封,抽出信箋一看,竟只有寥寥數(shù)行字跡:
方芳:
我被魔鬼迷住了,今生今世難脫身。只有伴隨她浪跡天涯,了卻余生。而我們之間的緣分也只好就此而終。離婚協(xié)議書已函托公司辦理,您只管簽個字就行,這份家業(yè)也就歸你了,算是彌補你青春的損失。請別惦記我這無情無義之人。
梅林
讀罷這封絕情信,方芳仿佛又挨了迎頭一棒,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竟栽倒在地,好半天才悠悠醒轉(zhuǎn)過來,淚水又似泉水般地涌了出來。
如果說在接到這封絕情信以前,方芳還對丈夫存有幻想的話,那么,眼下讀了這席斷情話語,她已心如刀絞,痛不欲生。梅林啊,梅林,你究竟喝了這狐貍精的啥子迷魂藥?。烤箷蝗簧釛壸约旱挠H人,舍棄自己的事業(yè),與妖精私奔遠走高飛,難道你真的成了一個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蠢男人么?不,不,這與你平日的性格格格不入??!難道這妖精竟有如此迷人的魅力么?
方芳決心要逮住這個害人的妖精。她來到公司,當(dāng)眾撕毀了丈夫寄來的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并詳細打聽丈夫的“婚外戀”。然而,公司上下反映總經(jīng)理作風(fēng)正派,生活嚴謹,未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方芳于是又擴大偵察范圍,重金雇人調(diào)查丈夫在外面活動的情況,依然一無所獲。
就這樣,一個月時間轉(zhuǎn)瞬過去,丈夫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不知飛往何處去了。這一個月里,方芳終日以淚洗面,夜不能寐,眼前不時浮動著丈夫的身影??嗨汲杉玻瑵M頭青絲竟也從中生出了幾縷白發(fā),華年少婦竟成了半老徐娘。
這期間,方芳通過報紙、電視等新聞媒體,發(fā)出了許多尋人啟事,然而均像拳頭砸在棉絮上毫無半點反響。
不甘心啊,不甘心,方芳不甘心讓妖精將自己的丈夫從身邊拐走,她要仿效古代的孟姜女尋夫那樣,哪怕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將自己的親人尋回自己的身邊。
于是,方芳賣掉了公司的所有財產(chǎn),開始孤身闖天涯,踏上了漫漫尋夫路。
她又一次重登黃山天都峰,沿著那兩條掛滿鐵鎖漫無盡頭的鐵鏈,上下摸索,尋找三年前她和丈夫親自鎖在鐵鏈上的那把大鐵鎖,嘴里喃喃念道:“我們的愛情之鎖不會丟的,不會丟的!”當(dāng)然,她無法從這成千上萬把鐵鎖中辨別出她和丈夫鎖在上面的那把大鐵鎖,但她卻始終堅信這把鎖一定會鎖在鐵鏈上,永遠不會丟掉的!
她又一次來到廣西劉三姐的故鄉(xiāng),面對著那尊笑盈盈的劉三姐塑像,方芳雙手合掌,默默祈禱:“三姐啊,三姐,保佑我和梅林白頭偕老,愛河永沐!”她清楚地記得,三年前與丈夫在此間海誓山盟時,當(dāng)方芳唱到“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時,梅林就曾經(jīng)糾正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而今山盟猶在,卻人去樓空,怎不令方芳芳心寸斷,痛不欲生!
就這樣,方芳天涯海角尋夫,不覺倏忽就是兩個多月。在這兩個多月中,方芳歷盡千辛萬苦且不說,就連自己的青春朝氣也已消耗殆盡,青絲變成了白發(fā),皺紋極快地爬上了額頭,就連神經(jīng)也變得麻木遲鈍起來。人前人后,經(jīng)常自言自語,喃喃念道:“我真傻,真傻,真不該逼著看這紙團。要是裝作什么都沒看見,不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啦!”
當(dāng)方芳返回家里時,左鄰右舍幾乎都認不出她來了。而當(dāng)她被親人們攙扶著邁進家門后,一眼瞧見廳堂正中擺著的那個骨灰盒,和上面懸掛著梅林的那幅披著黑紗的遺像時,她便什么都明白過來了,聲嘶力竭地號啕了一聲:“梅林啊,我終于尋著你了!”然后,瘋了似的一頭撲上前去,摟著那骨灰盒失去了知覺……
當(dāng)方芳從昏迷中悠悠醒轉(zhuǎn)過來時,發(fā)現(xiàn)滿屋人都在陪著她抽泣、抹淚、嘆氣。于是,她便又記起了什么似的,大聲喝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梅林的骨灰是誰送回來的呀?告訴我吧,告訴我吧!”她瘋狂得像一頭絕望的母狼在悲哀地嚎啕著,嚎得滿屋人的心都在顫抖著。
眾人好不容易才讓方芳平靜下來,有人便拿來一封信:
方芳,永別了,我將進入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了。我是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包袱離開人世的,而這一切都是為了您!
還記得那個紙團的秘密么?實話告訴您,這是醫(yī)生給我的判處死刑的診斷單。在這以前一個月,我便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非常不適,在好幾家醫(yī)院檢查、化驗后,均診斷為絕癥,回天無力。后來,我又到外省一家有名的醫(yī)院求醫(yī),那個紙團就是該醫(yī)院給我的答復(fù)。而這一切我必須瞞著您,怕增加愛妻的思想負擔(dān)。然而,偏偏這般湊巧,這死訊通知單還是被您撞上了,而且索要看個明白。情急之中,我只好將它揉成一團吞下肚去,成了讓您無法揭開的謎。誰知您卻把它誤當(dāng)成一紙情書,頓生嫉妒之心,傷心至極。于是,歪打正著,經(jīng)過一夜的痛苦思索,我決定將錯就錯,一錯到底,自背黑鍋。并借機出走,又給您寫了離婚協(xié)議書,以妥善安排后事。
我為什么要這樣干呢?就因為擔(dān)心您為我傷心過度,以致出現(xiàn)意外。俗話說,愛之愈深,恨之愈深。我們結(jié)婚三載,相濡以沫,舉案齊眉,從沒紅過一次臉;我們曾經(jīng)海誓山盟,患難相依,生死與共,要是我這一撒手先您而去,不知要給您帶來多大痛苦!故而,我必須搶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先割斷我們之間的情絲,以減輕愛妻的痛苦。所以,我便忍辱負重,以莫須有的“婚外戀”為理由打擊您,以激起您對我的仇恨,減少對我的思念。這樣,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含笑瞑目了……
我已經(jīng)在外結(jié)識了兩位非??煽康呐笥?,托他們料理我的后事。并拜托他們等我去世后,再將骨灰盒寄回家中,這樣也可盡量給您和家人減少哀思。
方芳,真不想離開朝夕相伴的你,可病魔無情,回天無力,又有什么辦法呢?死者長已矣,生者當(dāng)奮斗!
愛妻,永別了,不用哭泣,不用悲哀;今生夫妻暫相別,來世我倆再團聚……
……
看完丈夫這封信,方芳長號數(shù)聲,竟又一頭栽倒在骨灰盒前,昏迷過去了……
滿屋人無不為之動容,陪著這癡情女子一塊落淚、嘆息。
盧仲堅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