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海鵬
我的老師邢昭遠先生去世一年了。在這一年里,我經(jīng)常會想到一個問題,并且無數(shù)次問自己:“生命的真諦究竟是什么?”對此,我無從找尋答案。我在這個冬夜里經(jīng)常會失眠,披衣而起,去書房找一本書,靜靜讀著。抬起頭來的時候,就會看到邢先生寫的條幅掛在墻上。讀書累了,我會向窗外望去,窗外漆黑的夜空中有一顆遙遠并且明亮的星,閃爍著,我總會把它當做是邢先生的化身。他遠遠地看著我,看著我讀書。
讀大學(xué)時,喜歡偷偷摸摸地跑到教師辦公室里去“旁聽”, 已下課了或者是正在等著要上課的教授們都坐在那里喝茶閑聊。邢先生不愛說話,也不喜歡坐在顯眼的位置。他總是坐在窗邊上,身旁擺著保溫杯,泡著他喜歡了一輩子的綠茶,靜靜地聽著別人高談闊論,時而會微笑,時而會點頭,而他絕對不會多說一句話。
上課鈴聲將要響起來的時候,邢先生迅速起身,左手端起保溫杯,右手拎起一個布口袋,里面放著講義和字帖,手上還端著一個小木盒,盒子里放三根粉筆。他起身的同時,會下意識地對著鏡子注視一下自己。如果衣服上有褶了,頭發(fā)不整齊了,他都會放下手里的東西,認真整理好儀容,然后再一次端起手里的東西,輕輕咳嗽一聲,挺直胸膛,邁著四方步向教室走去。鈴聲響起的時候,邢先生一定會恭敬而莊嚴地站在教室門口。邢先生每一次上課前都會重復(fù)這樣的動作。我總覺得,他很像京劇里的老生將要出場時叫板起唱的樣子。
邢先生并不給我們班講課,其實我們那時候也不盼著上他的課。據(jù)說他很嚴厲,向來不茍言笑,學(xué)生的字寫不好就會受到批評,批評的話中最令人受不了的就是“字都寫不好,以后怎么做老師!”他的記憶力很好,隨口就可以連篇累牘地背誦詩詞文章,這令學(xué)生們敬佩不已。
我偶爾會去隔壁班的教室旁聽邢先生講書法。他講課的時候底氣很足,不時清清口,但是不會喝水,手里的粉筆很仔細的捏著,板書都是豎著寫,整整齊齊的,從來不用黑板擦。下課時,三支粉筆會剩下一支。趕上午休,學(xué)生們不會擦掉黑板,因為不舍得,還想再看看漂亮的板書。
大學(xué)二年級,我去找邢先生問蘇軾的書法特點。邢先生冷冰冰地說:“你不是我的學(xué)生,找你的老師去問?!比缓蟠髦ㄧR低頭看報紙,一言不發(fā)。一旁的許鴻翔先生過來解圍:“不管是誰的學(xué)生,不恥下問總還是好的。邢老師就給解答吧?!笨墒切舷壬廊怀聊谀抢铩?/p>
終于有一天,我去找許鴻翔先生借一本徐復(fù)觀的《中國藝術(shù)精神》,許先生的藏書中沒有這書。坐在一旁的邢先生聽見了,轉(zhuǎn)過頭來問我:“你知道徐復(fù)觀?”邢先生端著杯子,冷冰冰地看著我。我說我想讀徐復(fù)觀的書?!班?。你走吧?!毙舷壬鷮ξ艺f。
一周之后,邢先生到教室找我,我跟著他去教師辦公室,那里照舊是一屋子高談闊論的教授。邢先生掏出一個塑料皮的日記本,封面上印著南京長江大橋。他低聲說:“這是我從報上抄來的文章,徐復(fù)觀的文章。這個人在臺灣,文章好極了,你拿去看吧。”我翻開本子,里面是邢先生用工整的鋼筆字抄錄了《中國藝術(shù)精神》中的部分文字。
從那時開始,邢先生變得很客氣。我也不時去請教,我們之間很少談?wù)摃?,而讀書則是唯一的主題。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叮囑我讀書,總是很堅決地不讓我學(xué)習書法。當我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再去看望邢先生的時候,他才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讀書是一輩子的事情。我年青的時候沒有機會讀書,現(xiàn)在老了也就更加的荒廢了,這是我一輩子的遺憾。你則不同,現(xiàn)在多讀書,日后早晚用得著。做個教師挺好的,讀書教學(xué),相輔相成。至于書法,你看得懂就可以了,不要花費太多的時間,書法是需要天賦的?!?/p>
邢先生一輩子說話向來是直來直去的,對同事如此,對學(xué)生更是如此。他瞧不起沒有操守與風骨的人,他看淡了名譽與錢財。他總覺得自己讀書不多,寫字不好,講課還有不足。有一回我陪著他去參加筆會,人家禮貌地稱呼他為“教授”,邢先生很直白地說:“我是個教員,不要虛名,請叫我老邢?!?/p>
我組建家庭,有了孩子,邢先生都要包好了紅包送來;我生活困難時,邢先生很坦誠地問我是否需要幫助;當我遭受不公的時候,邢先生輕描淡寫地說:“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也要相信自己。群居守口,獨坐防心。有空去讀書吧,別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
從邢先生住院治療到他去世,我所看到的是一個老人在生命最后階段的真誠。每一次敲門,都會聽到他洪亮的聲音“稍等”。我知道,邢先生還是老習慣,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然后打開門。第一句話永遠都是響亮的膛音:“你挺好的嗎?”他的眼神很嚴厲,可是溫和。后來不能起床了,都是師母開門,他掙扎著要起身,生怕在學(xué)生面前失去禮數(shù)。病中的他總是反思自己,有時候也會對我多講幾句,更多的還是叮囑我多讀書,認真做學(xué)問,一定要把名利看淡,做一個有操守的人。
邢先生故去的時候,我守在床前,陪著他走完人生最后的一段路。幫他梳理好頭發(fā),穿好衣服,戴上他最喜歡的圍脖,我凝視著他,似乎看得到他又要去上課的樣子。
這一年中,我懷念著邢先生,思念如同我的淚水般不停息,我無法用語言表達對他的感激之情。也許當我步入中年之后才會感知得到他的那些忠告是多么的重要。在我的心里,邢先生并沒有離開,而是化作了天邊最遠的那顆星,繼續(xù)指引著我讀書,并且前行。
責任編輯 曲圣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