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琪
我與父親,一墻之隔。
他在墻的那一邊看電視,而我在墻的這一頭呆望著光滑的墻面寂靜無聲。這堵墻安靜地佇立于此,恰到好處地將兩個房間分隔開來,一人一個空間,一人一個世界。
屋子里很靜,除了電視機偶爾飄過來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以外,幾乎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母親出差的日子里,我與父親每天都保持著這樣的狀態(tài)——明明在同一屋檐下,低頭不見抬頭見,對話卻僅僅限于“吃飽了沒”“明早吃什么”這樣的短句。而且通常我只是在他問起我時才回答,否則一律緘口不言。
這樣明顯的疏離,我與父親之間哪里只存在面前的這一堵墻。
從幼年開始我就不大喜歡父親。他沉默寡言,總是板著面孔,一臉嚴肅地對我進行說教。因而我對父親存著難以言喻的懼怕。我躲他避他,寧愿自己躲在房間里看那些不知看過幾遍的故事書,也不愿意走出房門讓父親帶我出去玩。
隨著年歲的增長青春期的到來,我與父親越來越疏離——我盡量地遠離父親,很少與他說話,拒絕他提出的一同出門散步的邀約。他的說教也變成左耳進右耳出。我親手為建在我心上的墻添磚加瓦??此惶毂纫惶旄叽笠惶毂纫惶靽烂?,自以為是地享受著墻外人無法窺探的滿足感。
然而我卻不知,與此同時我也失去了望向墻外的機會。
本以為日子會如此沉悶直到母親回來,誰知道我卻意外地感冒了。我咳得喉嚨生疼,日夜不息,可我仍舊不愿意邁出房門去尋求父親的幫助。那天吃飯時,父親忽然開口:“去看醫(yī)生吧?!彼帐爸矍暗耐肟?,似乎是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出來。我低著頭,筷子在碗里將僅剩不多的米飯扒拉來扒拉去,悶不作聲。父親見我不開口,又補充了一句:“待會兒就去。我?guī)闳ァ!?/p>
“不去?!蔽衣犚娮约郝詭硢〉穆曇粽f。我用余光瞄了一眼父親,他的臉上混雜著驚訝、尷尬與些微的惱怒,幾種神態(tài)合在一起,使他的面部微微有些扭曲。
“那可是你自己的身體!”父親提高了聲音,他想盡力樹立起他作為一個父親的威嚴,而處于青春逆反期的我卻挺直了身板,努力做出不屑的樣子,重復了一遍剛剛說的話:不去。短短二字,擲地有聲。
我知道父親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耐性,從小到大,他絕對不會放任我頂撞他超過三句話。他抬起了手,我微微縮了一縮,卻又像個壯士一樣閉上眼睛,等待即將到來的疼痛感。然而疼痛感并未出現(xiàn),我將眼睜開——父親已經(jīng)將手放下,然后輕嘆了一聲,再沒有其他的動作,只是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開始洗碗。
他微微彎著腰,背似乎也不那么挺直了??粗谋秤?,作為勝利者的我心里沒有得勝后的沾沾自喜,有的,竟是一股子酸澀。
又是一個不眠夜,我咳嗽咳到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流。翻身坐起,打開床頭燈,端起水杯準備到廚房去倒杯水喝,經(jīng)過客廳時,卻發(fā)現(xiàn)父親在藥箱里認真地翻找著什么,口里喃喃自語:不對,這個好像也不對……我不甚在意,倒了水便回了房間。猛喝了幾口,好不容易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發(fā)現(xiàn)床頭立著一杯沖劑,水杯旁還零散地放著幾顆紅紅白白的藥丸。而藥丸旁邊,還放著幾塊小的巧克力。我對著它們愣了半晌,才怔怔地伸手去端那杯沖劑。指尖傳來溫熱的感覺,一直從指腹傳到心頭,溫暖得我想哭。
因為我不愿意去看醫(yī)生所以為我找藥,害怕我不吃藥所以沖好了擺在床頭,知道我討厭藥的苦所以特意放了幾塊香甜的巧克力……而我卻只是終日與他隔墻而望,拒絕他走進我的世界,卻始終未曾留意墻外面他帶著滿腔的父愛在孤獨地等待。
我大口大口地喝下溫熱的沖劑,想著這么些年來我究竟用這墻隔絕了些什么呀。
偌大的屋子里還是寂靜無比,我卻聽到有墻轟然倒塌的聲音——原來那墻,本就是不更事的我用少年的執(zhí)拗和虛榮憑地砌起,虛張著自我的聲勢,看似高大厚實,卻是沒有來由沒有根基,墻那頭和這頭,原本就是同一個屋檐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