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北京,盛玉柱都要到琉璃廠淘一淘字畫。
盛玉柱是本市宏業(yè)集團掌門人,一般情況下說一不二,再忙,也能忙里偷閑。但這一次不行。這一次他心里有事,一時沒有這方面的欲望,而且還是跟著岳市長去的北京,能不能去琉璃廠他說了不算。
岳市長是去年從省里下來的,盛玉柱還不怎么熟悉。下來前岳市長在省里的經(jīng)濟部門工作,比較了解本市經(jīng)濟情況,上任伊始就提出上國字頭的鹽化工產(chǎn)業(yè)園項目。本市地下鹽巖豐富,有這個條件,但市府吳秘書長他們跑了幾次北京,批文都沒什么進展。這次岳市長親自出馬,雖然沒有責(zé)怪的意思,大家仍然小心翼翼,不敢貿(mào)然多說一句。
這事本來跟盛玉柱沒有關(guān)系,前幾次吳秘書長就沒讓他跟著跑,不知什么原因,這一次岳市長卻要把他帶上。不過,他正好有事要找岳市長,只是沒有尋著機會,跟岳市長一起跑北京倒也遂了心愿。什么時候跟岳市長說事,他不敢唐突,還需要觀顏察色把握時機,但這幾天岳市長很少說話,一點看不出喜怒哀樂。眼看一天一天過去,盛玉柱表面平淡,實際上心里已經(jīng)著急。
好在幾天后,終于接到了某領(lǐng)導(dǎo)約談岳市長的電話。得到某領(lǐng)導(dǎo)約談,這是一個利好消息,但大家的心還是放不下來。岳市長是一早就帶著大家趕過去的,某領(lǐng)導(dǎo)接待室坐了一屋子人,直到十點多了才有人喊岳市長。大家站起來跟上岳市長,喊岳市長的人把他們擋住,眼神里有一點鄙視。這眼神大家懂,是說他們不懂規(guī)矩。大家就尷尬地笑笑,又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時間不長,岳市長就出來了。大家迎上去,欲說不說的樣子。岳市長招呼了一句,大家就跟著往外走。走出大樓了,岳市長有點詫異,邊走邊問,咦,你們怎么都不說話?
大家面面相覷,一直跟著來到汽車跟前也沒人吭聲。岳市長站在車門前,笑了一下,回頭說,領(lǐng)導(dǎo)在我們的報告上已經(jīng)簽閱,項目批文開始走程序了。
這句話大家都聽懂了,馬上就神采飛揚起來,不僅吭聲了,還大聲地發(fā)出感慨,都說市長出馬就是不一樣。岳市長不喜歡別人當(dāng)面捧他,但這一次卻很受用。他等大家感慨得差不多了,仰臉看看天,笑瞇瞇地說,天快晌午,就不回駐京辦了,小唐,我們在哪撮一頓?
小唐是岳市長的秘書,機關(guān)里戲稱“市長提包的”,市長到哪他到哪。撮是本市方言,撮就是吃。岳市長不是本市人,小唐知道岳市長這是高興,略微一想就說,去琉璃廠?
吳秘書長他們馬上附和,對,對,就去琉璃廠。
琉璃廠是交易古玩字畫的地方,盛玉柱以為聽錯了,但吳秘書長他們的重復(fù),讓他聽明白了他們說的就是琉璃廠。
為什么要去琉璃廠?盛玉柱剛在心里琢磨,小唐喊他,盛總,還不上車?他抬頭一看,大家都上車了,就趕緊一腳邁了上去,找了一個位置坐下,嘴里嘀咕著自語,看看,還沉浸在興奮中,把這吃飯的大事都丟到后腦勺去了。
小唐脧他一眼,有意問,盛總,你當(dāng)我們就是去吃飯的?
不去吃飯?盛玉柱一副懵懂的樣子。
吳秘書長撇了一下嘴角說,這幾天盛總有點心不在焉,心里有事吧?
盛玉柱嘴張了張,望著吳秘書長有點狡黠的眼神,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你看你看,我的心思一下子就被秘書長看穿了,哎,不瞞各位領(lǐng)導(dǎo),我是慚愧呀,跟著在北京跑來跑去,一點忙也幫不上,豈不是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
吳秘書長說,是的嗎?
盛玉柱說,是。
吳秘書長就笑著說,盛總呀,市長帶你一起跑北京,壓根就沒指望你能幫上忙,為什么帶你?是讓你先期介入,有一個思想準備,目的是下一步,下一步批文下來,就要你帶頭到園區(qū)投資項目,用你的投資撬動整個園區(qū)建設(shè)。
吳秘書長說完,瞥了一眼望著他的岳市長。岳市長笑笑,表示此話正確,然后就饒有興趣地去望盛玉柱。
其實,不用點撥盛玉柱也知道。他掌管的宏業(yè)集團是本市最大的國有企業(yè),市長叫他投資豈有不投的道理?但是,這些年需要用錢的地方太多,僅由書記、市長親自協(xié)調(diào),他借出去的錢就有六、七個億。借出去的錢,有的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收回,有的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比如前年,本市一家內(nèi)河運輸企業(yè)資金鏈斷裂,經(jīng)前任市長協(xié)調(diào),一下子就借去了一個億,前些日子,他準備收購一家化工企業(yè),為籌集收購資金組織了一次清債,不清不知道,一清嚇一跳,那家內(nèi)河運輸企業(yè)居然快要倒閉了,不僅一分錢清不回來,連電話都無法打通。一個億的錢呀,心疼得他牙齦都紅腫起來,噗噗地直跳。這也罷了,有錢的債主也賴著不還,有的還跟他調(diào)侃,錢又不是你盛總個人的,何必呢?你也不在乎我們這幾個小錢,你要真缺錢花,找財政去呀,財政還我們就還。雖是調(diào)侃,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財政差他三個億,幾乎占了一半,但財政只還了四百萬,還賣了一個乖,說超過五百萬就要市長簽字,他們已經(jīng)是百分百地支持了。
盛玉柱陷入沉思狀,吳秘書長有點不高興,嗨了一聲,以示提醒,然后半是玩笑地說,盛總呀,你一句話沒有,不會是二傻吧?
岳市長一直注視著盛玉柱,這時候也說話了,秘書長,看你說的,盛總何許人也,宏業(yè)集團的掌門人,他要二傻,我們就都二傻了。
盛玉柱聽了,咧嘴嘿嘿地笑起來。
吳秘書長說,只顧笑,也不曉得表態(tài)。
盛玉柱就不笑了,提高嗓門子說,岳市長,我這人愚鈍,不是吳秘書長點撥,還真的沒意識到市長是要我?guī)ь^投資。不過,市長既然有這個意思,我不會說二話,說二話才是二傻!
快到中午,他們來到琉璃廠。
小唐輕車熟路,很快就在琉璃廠的西街安排了一家飯館。飯館不大,但條件不錯。岳市長只喝了一點紅酒,說是吃了飯要在琉璃廠逛一逛。大家都聽懂岳市長意思,草草吃了飯,就跟著去逛街了。
在一家叫榮古齋的書畫店里,墻上掛滿了以馬為題材的各種畫兒。岳市長看了幾幅,就走到正現(xiàn)場作畫的一個留著大胡子的畫家跟前??戳艘粫?,脫口說道,有徐悲鴻遺風(fēng)。大胡子聞言放下筆,認真地望一眼岳市長,說這位老板識貨,然后指指墻上的電視屏。大家這才注意到,電視屏上正在播放的內(nèi)容,原來是央視介紹這位畫家的專訪。
盛玉柱邊聽邊端詳大胡子畫了一半的馬。這是一張群馬圖,還真有點徐悲鴻的遺風(fēng),但感覺上有點匠氣。過了一會兒,岳市長從電視屏上收回目光,又看幾眼畫案上的馬,夸贊了幾句就轉(zhuǎn)身離開,欣賞別的馬去了。大胡子有點失望地瞥了眼岳市長,拿起筆來繼續(xù)作畫。盛玉柱跟在岳市長他們后面,一幅一幅地看過去??戳艘蝗Γ朗虚L似有遺憾,正猶豫著準備離開,一個瘦高個子走過來說,我是榮古齋店主,我看這位老板眼光挑剔,沒有一幅馬入眼,不過,全國畫馬名家的畫都集中在這里,老板就一張沒看中?
岳市長說,馬畫得確實不錯,只是這些馬別處也能淘到。
瘦高個子說,本店里間還有一些畫,老板要不再看看?
走過一間辦公室,里面居然連接著一間畫廊。畫廊墻上掛的大多還是馬。這些馬看上去比較陳舊,都是老畫。老畫有優(yōu)劣,這就要看怎么辨別。岳市長在一幅不起眼的瘦馬圖跟前站住了。盛玉柱跟上去,眼前一亮,畫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徐悲鴻。
岳市長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瘦馬,瘦高個子就得意地介紹,說這瘦馬是徐悲鴻的一幅速寫,早年徐悲鴻畫馬的速寫有一千多幅,但當(dāng)時并未當(dāng)成作品保存,所以現(xiàn)在留存下來的不多,這幅瘦馬是他從徐悲鴻的一個親戚那里淘來的。岳市長說,徐悲鴻的馬匹匹健壯,很少見過如此瘦削的。瘦高個子說,老板到底是行家,確實很少見到徐悲鴻畫的瘦馬,這一點行內(nèi)人都清楚。不過老板,這更說明這幅瘦馬是真跡,如要做假,是不會做成瘦馬的。
這個瘦高個子說得在理。盛玉柱一旁聽了,就去仔細察看。他曾見過徐悲鴻早期以馬為內(nèi)容的速寫,以他的經(jīng)驗判斷,眼前這幅不起眼的瘦馬與徐悲鴻早期用筆風(fēng)格酷似,如果是真跡,雖不算精品,卻也難得。不過,留意了一下畫簽上的價格,還是吃了一驚,只有一平尺,價格卻標了十萬。
乖,一點點大就要十萬,小唐感嘆。岳市長望了一眼小唐,手下意識地摸摸口袋。吳秘書長顯然注意到了,眉頭皺了皺,瞥一眼小唐。小唐自然看懂吳秘書長的這一瞥,有點無奈地輕輕搖頭。
大家都不說話,跟著岳市長往外走。瘦高個子送到門口,一個勁兒說價格好商量。岳市長留下一句下次吧,回頭望了一眼就頭也不回地離去。盛玉柱隨身帶著貴賓卡,刷個五、六萬沒有問題,望著岳市長有點怏怏而去的背影,他本想砍價買下,轉(zhuǎn)念一想,只要了瘦高個子的名片,就跟著追出門去。
晚上,駐京辦擺了一桌“家宴”慶賀項目批文走程序。開席前,盛玉柱乘大家在房間洗漱,打電話給榮古齋,幾個回合價格砍到六萬。瘦高個子說,吃過晚飯就把畫送去?!凹已纭眲偤攘祟^遭,盛玉柱手機響起來,原來是榮古齋老板,那個瘦高個子親自送畫來了。他悄悄退席,把瘦高個子接到自己房間,看了畫,說我們正喝酒,沒工夫認真驗貨,你不要玩膺品。瘦高個子拍著胸脯說,我知道老板不是一般的角兒,放心,要是換成膺品,我就不會親自送來了。
盛玉柱又辨別了一番瘦馬,拿出手機“噠噠”地拍照。瘦高個子問,老板拍照做什么?莫不是不想要了?
盛玉柱說,怎么會不要?拍的照片上有時間,存在手機里,日后以照為證,以防膺品。
瘦高個子咂嘴,說你這位老板心細,考慮問題真是周到。放心,榮古齋比不上榮寶齋,可在琉璃廠也不是無名之輩,如假包換,以一罰十。
把瘦高個子送走,盛玉柱就來到餐廳。吳秘書長問他哪去了,正要叫人找。他望一眼岳市長說,接到電話,出去辦了一點小事,怕打擾各位領(lǐng)導(dǎo)喝酒的雅興,沒敢跟吳秘書長匯報。
吳秘書長不高興地糾正,不是我,是岳市長。
岳市長沖盛玉柱笑笑,盛玉柱就端著酒杯走過去說,市長,我自罰一杯。一口喝了又斟上,說,這第二杯我敬市長。
吳秘書長不等盛玉柱舉杯,說市長酒不是隨便敬的,你這杯酒要說一個理由。
盛玉柱笑著說,理由很簡單,這一次不是市長出馬,就不可能這么順利,我佩服市長!
岳市長說,我當(dāng)盛總不會說奉承話的,原來也會,難得難得,不過,順利是主要的,遺憾也不是沒有。
大家聽懂市長這話的意思,但盛玉柱好像是一個局外人,居然還笑著說,岳市長大人大貴,我想是不會留下遺憾的。
岳市長沒有不高興,反倒問是嗎?
盛玉柱點頭,是。
盛玉柱的“是”說得認真,吳秘書長有點不悅,半真半假地說,盛總,剛才你不聲不響離席,現(xiàn)在又說一半藏一半,神神叨叨,不作興的,再罰一杯!
對,再罰一杯!岳市長笑道,盛總,吳秘書長不高興了,我也有責(zé)任,陪你罰酒。說完就叫人把酒斟滿,與盛玉柱碰了杯,一仰脖子喝了。
岳市長陪著盛玉柱喝了滿杯,吳秘書長臉上有點掛不住,但馬上就一臉虔誠,端著酒壺走到市長跟前,說市長與民同樂,我敬市長一壺!不等市長發(fā)話,就咕嘟一聲,把那壺酒倒進了嘴里。岳市長夸了一句什么,笑瞇瞇地喝了杯子里的酒。
吳秘書長帶了頭,其他人都端壺敬市長,場面一下子就熱鬧起來。
酒足飯飽,大家都喝得有點多,本來說是要出去卡拉一下的也取消了。岳市長叫大家回房間先洗澡,回頭到棋牌室打牌斗地主。喝酒時盛玉柱被吳秘書長他們邊緣了,頭腦比較清醒,他知道岳市長用的小杯,喝的并不多,回到房間就給岳市長撥電話,說是有事匯報。岳市長好像知道他要匯報,很爽快地說,你過來吧。
進了岳市長房間,盛玉柱把一個印有榮古齋字樣的畫筒放在茶幾上。
市長,這是那幅瘦馬。
瘦馬?
今天逛琉璃廠,我才知道岳市長是收藏字畫的行家,我也喜好字畫,卻不在行,平時只是看著高興。這幅瘦馬被市長慧眼所識,錯過了實在可惜。
吃飯時你出去辦的就是這事?
是,這幅瘦馬跟市長有緣,就請市長收藏,也算是它的一個好歸宿。
岳市長不吭聲,過了一會兒,突然問,聽說你們最近組織清債?盛玉柱略微一怔,就不隱瞞了,點頭說,是,最近收購一家企業(yè)資金有缺口。岳市長說,財政差你三個億,所以,你就給我弄來這張瘦馬?
盛玉柱腦子里嗡地一聲。
標價十萬,你砍到多少?
盛玉柱沒有吭聲。
盛總不報價,看來還是舍不得,哎,我與瘦馬無緣呀。
盛玉柱只得開口,市長,我這人瞎砍,砍到了六萬。
六萬?岳市長重復(fù)了一句,臉上這才有了笑容,這哪叫瞎砍,恰到好處,砍得到位,沒想到你是行家呢。嘴里一邊說著話,一邊還老朋友重逢似地打量盛玉柱。
行家不敢。盛玉柱心情復(fù)雜,嘰咕了一句。他確實入行較早,收藏字畫有二十多年,除年薪交給老婆,各種獎金幾乎都買了名人字畫。就說徐悲鴻的馬,雖然可遇不可求,他也不是頭回碰到。十年前,在徐悲鴻老家宜興,他就曾經(jīng)淘到過一幅。按收藏字畫行規(guī)信義,再次遇到徐悲鴻的馬,如是與藏友一起淘到的,當(dāng)歸藏友收藏,所以今天這幅瘦馬歸屬岳市長,并非領(lǐng)導(dǎo)緣故。但叫盛玉柱沒料到的是,岳市長卻一語道破他的心思,連瘦馬花了多少錢都問得清清楚楚。岳市長這么做,其意再清楚不過,就是堵他的嘴,不讓他開口提財政還錢這件事。
岳市長還在打量他,似乎等他說話。能說什么呢?他有些窩火,又心有不甘。想著話已被岳市長點破,不如死馬當(dāng)著活馬醫(yī)。望著岳市長,他臉微微漲紅起來,有點突兀地說,不知市長什么時候有空?我想?yún)R報收購企業(yè)和清債的有關(guān)情況。
岳市長笑了,但話說得認真。岳市長說,收購企業(yè)這事,你有你的考慮,我不干預(yù)。至于資金缺口,這次來京前,財政上跟我匯報過。把國有企業(yè)當(dāng)成第二財政,我一向就不贊成,不過你也不能太急,先還你一億五,再多就困難了。
想吃餑餑來了白面,這是往死里想也想不到的結(jié)果。盛玉柱梗著脖子,使勁地揉揉眼睛,甚至下意識地掐了一下大腿。確信不是夢幻后,就不禁有點激動了,連聲說,謝謝市長!謝謝市長!
岳市長笑著擺手,你先不用謝我,我這不是跟你做交易,你我現(xiàn)在算是藏友了,我問你,你的藏品里有沒有徐悲鴻的馬?
有。
真有?
真有,是十年前淘到的。
謝謝盛總,這畫我就收下了。這次進京走得急,忘了帶錢,要不是盛總幫我把畫買下,恐怕下次來早就成了別人的藏品了。
盛玉柱忙說,市長這話說的,藏友之間應(yīng)該的。
岳市長說,畫的事情我們暫且說到這里,我再問你一件事,前幾年你是不是借給運河集團一個億?
盛玉柱愣住了。這件事本來也是準備見機匯報的,沒想到岳市長已經(jīng)知道。市長說的運河集團正是清債時連電話都沒人接的那家內(nèi)河運輸企業(yè),這比財政差錢還讓他糾結(jié),是他最大的一塊心病。三年前運河集團改國有為民營,本來市里是想通過改制把企業(yè)搞活,但適得其反,不到兩年就出現(xiàn)了虧損,最后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來。這是一家有萬名職工的老國有企業(yè),雖然改制了,市里仍然很重視,由吳秘書長親自帶工作組進駐幫扶。整整幫扶一年,企業(yè)才扭虧為盈。工作組撤出時,吳秘書長要求他暫不催要借款。他是搞企業(yè)的,運河集團這口氣剛緩過來,如果馬上催要,等于斷氧,無異于謀殺,所以即使吳秘書長沒有要求,他也不會催要,直到前不久急需資金組織清債時,才把運河集團列入催債名單。可是,誰又能想到,運河集團這口氣不但沒有喘勻,都快斷氣了。
現(xiàn)在市長主動提起,一定是已經(jīng)有了想法。他故意嘆氣說,運河集團是借過一個億,還不知什么時候它才能把錢還上。
你知道不,運河集團快破產(chǎn)了。岳市長不踩他的節(jié)拍,一語點破。
呀,還真有這事?盛玉柱只得表示驚訝,但之后就加重語氣說,市長,我是按照市府的要求才把錢借給它的,當(dāng)時市府有會議紀要。
企業(yè)破產(chǎn)了,會議紀要就是一張廢紙。岳市長不疼不癢,輕描淡寫地說。
市長這話一點沒錯,市府紀要多如牛毛,有多少管用?市長還有一句話沒說,他是新任市長,后任不理前任事,天經(jīng)地義。盛玉柱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說這是一個億呀,一個億就這么打了水漂?
看看,還是急了。岳市長抬手指指他,不過,站在你的角度,不急就奇怪了??晌夷?,我比你還急呢,不僅因為你的一個億,更重要的還因為運河集團有一萬多職工。雖說它早就民營,應(yīng)該找市場,不是找市長,但一萬多職工什么概念?撒手不管那是要出大事的!
無利不起早呀,這是要他再次出手相助。岳市長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說放心吧,不叫你掏錢,我是想請你做工作組組長。
盛玉柱以為聽錯了,問,什么?工作組長?
岳市長斂起笑意,對,市里決定還是派一個工作組幫扶。這一次不能再重蹈覆轍,考慮到組長是關(guān)鍵,必須派一個懂企業(yè)的領(lǐng)導(dǎo)擔(dān)任組長,就是你。
盛玉柱怔了片刻,說,岳市長,我合適?上次組長是吳秘書長,他比我熟悉情況。
這不是情況熟不熟悉的事情,不瞞你,來北京之前我對你做過了解,這次跑北京,也是零距離觀察,我看你很睿智,有這個能力,至少在本市你最合適。
盛玉柱既有點激動又有點局促不安,當(dāng)他醞釀著想說點什么時,岳市長已經(jīng)從畫筒里拿出那幅瘦馬,邊欣賞邊說,盛總,我做你后盾,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岳市長這是送客了。
回到房間,盛玉柱草草洗完澡就來到棋牌室。
吳秘書長他們已經(jīng)在里面了。他們好像沒看見盛玉柱,個個噴著酒氣,說話聲音忽高忽低。
盛玉柱想著自己的心事,沒太注意他們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聽了個大概,他們在議論明年的市政府換屆。吳秘書長說,書記已經(jīng)內(nèi)定副省長,市長準備接班,再過兩個月,省委組織部就來考察了。小唐拍馬屁,說一子動百子搖,吳秘書長是副市長人選,外面都傳開了,我們燈下黑。
他們正說著這樣的車轱轆話,小唐的手機響起來。小唐有點不耐煩地望了一下,卻馬上噓了一聲,說是岳市長。他們屏息凝神,望著小唐的嘴巴。小唐一個勁地說“好”。掛了電話,他就對吳秘書長說,市長讓我轉(zhuǎn)告各位領(lǐng)導(dǎo),他就不過來了,叫我陪各位領(lǐng)導(dǎo)玩得盡興一點。
吳秘書長問,市長不會喝多吧?
小唐說不會。
吳秘書長有點發(fā)怔,嘴里嘀咕,說我們端壺,市長小杯,市長確實不多,可說好的打牌,怎么突然不來了?說著這話,眼睛有點迷惘地張望,這一張望就望見了獨自坐在一邊的盛玉柱。
嗨,盛總,過來,過來。吳秘書長招手喊。
盛玉柱走過去。吳秘書長問,你知不知道市長怎么不過來了?
吳秘書長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其實盛玉柱知道,原因百分百因為瘦馬。岳市長不來,吳秘書興致全無,這牌看來打不起來了,既是這樣,就有了空閑時間,盛玉柱想問一問吳秘書長運河集團的有關(guān)情況,但話還沒出口,吳書長就突然問道,盛總,下午在榮古齋你一點沒看明白?
明白什么?盛玉柱一怔。
這趟北京,我們里里外外忙著打點,等逛琉璃廠的時候,已經(jīng)不剩幾個錢了,這個你就沒注意到?
哦,注意到了,是花了不少錢。盛玉柱有點夸張地嘆了口氣,說沒想到跑批文比我們跑業(yè)務(wù)的開銷還大。
你還是沒明白。吳秘書長一肚子火,卻窩在肚子里發(fā)不出來。
吳秘書長沒了情緒,大家各自回屋。盛玉柱躺在床上看著電視,腦子里卻想著運河集團。躺了一會兒,他忍不住了,翻身下床,還是想請吳秘書長說一說運河集團的情況。
來到吳秘書長房間門外,門虛掩著,傳出小唐的說話聲。小唐說,秘書長放心,明天岳市長要單獨去看老領(lǐng)導(dǎo),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回去,叫辦公室打錢過來,明天陪秘書長抽空去一趟琉璃廠。
盛玉柱怔了一下,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岳市長剛走,吳秘書長就叫上小唐欲離開駐京辦。盛玉柱知道他們要去哪,卻有意問,秘書長去好地方也不帶我們。其他幾人都望吳秘書長。吳秘書長想了想,說還真是去好地方呢,不知大家有無興趣?有人問什么地方。吳秘書長說潭柘寺。小唐聽吳秘書長說潭柘寺,就小聲問:秘書長,不去琉璃廠了?
雖然聲音小,盛玉柱還是聽到了。吳秘書長卻只當(dāng)沒聽見,對大家說,潭柘寺確實是個好地方,寺后有龍?zhí)?,山上有柘樹,素有“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的民諺,上到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熱衷到這個地方祈福,香火一直很盛,據(jù)說是北京最靈驗的千年古寺。今天難得自由活動,大家要是有興趣,不如一起去開開眼界。
北京常來,都是匆匆忙忙,很少來這個潭柘寺,吳秘書長這么一說,大家就一起去了。果然如吳秘長所說,潭柘寺不僅規(guī)模宏大、殿宇巍峨,而且庭院清幽、假山疊翠、曲水流觴、古樹名木遍布。這般景致吳秘書長卻不留意欣賞,而是徑直往門樓上掛著“蓮界香林”匾額的大殿走去。殿前的大香爐圍了許多點香的人,吳秘書長望了一眼就去旁邊的請香處。后面的小唐緊走幾步,搶在前面付了兩炷香錢,一炷自己留著,一炷就往吳秘書長手上遞。
吳秘書長卻皺眉沒接。小唐有點詫異,后面跟過來的人輕聲說,秘書長是政府領(lǐng)導(dǎo),怎么能燒香拜佛呢?
小唐沒說話,呶了呶嘴。原來吳秘書長自己付錢請了一炷,已經(jīng)一聲不響地往大香爐走去。
大家見狀都上前請香,然后轉(zhuǎn)向殿前的大香爐。盛玉柱不太信這個,空著手跟過去。在裊裊上升變幻的青煙下面,圍繞著大香爐,擁擠著的人群不停地蠕動,里面的出來,外面的進去,個個額頭滲汗。吳秘書長人長得胖,又比較矜持,幾次都沒有擠進去。小唐看見出來的人手上的香都冒出青煙,就靈機一動,縮了身子三下兩下擠了進去。到了大香爐前,他模仿別人的樣子,伸手把兩炷香送進大香爐里。香點著了,手臂卻像被拔了汗毛,火辣辣的疼。他吃吃地倒吸著氣鉆出來,揩一把額頭上的汗,走到吳秘書長跟前,笑著說,我人瘦,很容易擠進去的。秘書長,這炷香點好了,你拿去用。
吳秘書長不接,低頭看自己手上的那炷香。小唐先是有點迷惘,突然就恍然大悟,說,秘書長,你手上那炷香給我,我進去點。果然吳秘書長有了笑意,點點頭,把那炷香交給了小唐,還叮囑一句,不要把香弄混呀。
小唐又貓腰擠進去,剛要把吳秘書長的那炷香往爐里送,手背上火辣辣的灼痛就馬上襲來。他下意識地縮回手,扭頭去看后面,擁著他的人擋住了吳秘書長他們的視線。他笑了笑,就把左右兩只手上的香對接在一起,鼓起腮幫子吹了幾口,吳秘書長的那炷香就冒出了紅紅的火星子。小唐心里很得意,很快就鉆出人群把香遞給吳秘書長。吳秘書長問是這炷香嗎。小唐往外擠的時候三炷香在手上倒騰過,記得不是很清楚,但還是點了點頭。吳秘書長就拿著那炷香走進大殿。
買香的幾個跟著也進去了。小唐剛要跟進,見盛玉柱沒有動彈,止步問道,盛總,不進去?盛玉柱雙手一攤,笑笑,我在這等你們。
小唐說,你看你,老是跟大家不一樣,其實,他們幾個也不是都信,不也跟著秘書長進去了。說著就把手上的一炷香往盛玉柱手上遞。
盛玉柱聽得出來,小唐這是關(guān)心他,同時這話也讓他看出,小唐不是糊涂人,就說恭敬不如從命,伸手接過那炷香。
走進大殿,盛玉柱在佛像前拜了幾拜就退出來。等了很長時間,吳秘書長他們終于出來了。吳秘書長抬頭望望天空,說,時間還早,這個地方我來過幾次,你們怕是頭一回吧,就在這個地方放開轉(zhuǎn)轉(zhuǎn),小唐陪我辦事,先走一步。
盛玉柱望眼小唐,小唐就朝他笑笑。
他就想,到底是秘書長,不聲不響兩不誤。
再次去北京,岳市長只帶了秘書小唐。
這已經(jīng)是一個月后的事情了。一天早上,盛玉柱剛到辦公室就接到小唐電話,說岳市長找他,能不能來一趟。盛玉柱這段時間帶工作組去了運河集團,一個月下來,有了不少收獲,正打算找市長匯報。
趕到市政府,小唐在市長門口站著。小唐把盛玉柱帶到自己辦公室,說市長心情好得不得了,拿回了批文,現(xiàn)在正跟北京通話。小唐辦公室已經(jīng)坐了好幾個領(lǐng)導(dǎo),吳秘書長也在其中。小唐打了一個招呼又出去了。
盛玉柱望了一眼吳秘書長。吳秘書長也正望他。相視一笑,吳秘書長問,盛總,找市長匯報運河集團的事情?
盛玉柱比較謹慎,說岳市長找我的,不曉得什么事情。
吳秘書長說,我看盛總氣色不太好,是不是因為運河集團?盛總,你不必過分煩惱,幾年前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運河集團才起死回生,這才幾天工夫又重蹈覆轍。我看哪,這個企業(yè)已經(jīng)病入膏肓,神仙也救不了,再拖下去,恐怕要引起大規(guī)模上訪,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抓緊想一想破產(chǎn)后怎么善后。
盛玉柱想了想,說我已經(jīng)考慮了一個方案。
吳秘書長松了一口氣,那就好,徹底解決,不能留后遺癥。
這時小唐走進來,望著吳秘書長他們說,岳市長電話打完了,他叫盛總先談,請各位領(lǐng)導(dǎo)稍候。
吳秘書長他們都望盛玉柱,盛玉柱抱了抱拳,說聲得罪就去了岳市長辦公室。岳市長下了飛機就奔辦公室的,卻沒有一點倦態(tài),滿臉喜色地望著辦公桌上的一幅國畫。他望見盛玉柱,馬上從桌子后邊站起來說,盛總,有一陣子不見了。
盛玉柱瞥了一眼桌上的那幅畫,看來這是岳市長跑北京的副產(chǎn)品了。岳市長小心拿起畫走到沙發(fā)跟前,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幾上,邊欣賞邊說,這次去北京,我得空又去了一趟琉璃廠,巧得很,還是在榮古齋,淘得了這幅畫。沒想到榮古齋的老板居然認識我,還提到你和那幅瘦馬呢。這是一幅齊白石的草蝦圖,他說草蝦跟瘦馬一樣,都是絕對的真品,如假包換,以一罰十。盛總,你幫我看看,鑒定一下這幅畫的真?zhèn)巍?/p>
盛玉柱有點納悶,岳市長叫他來就為這事?
辨別了一會兒,盛玉柱說,岳市長,以我業(yè)余級的水平判斷,這是齊白石晚年畫的小品,跟那幅瘦馬相當(dāng),雖不是精品力作,也有很高的收藏價值。
盛總這么說,我就放心了。岳市長把畫卷起裝進畫筒,遞給盛玉柱說,齊白石的蝦我有一幅,幾年前在夫子廟淘到的,這幅就送給你。
盛玉柱受了驚嚇似地退后一步,市長,你這是?
岳市長說,上次瘦馬你墊的錢,回來還錢你又不肯收,這樣也好,我們既是藏友,交換字畫也在情理之中。
盛玉柱霎時噎住,但不知為何心里就暖了一下,竟伸手拿過畫筒,說岳市長放心,投資項目的事我一定辦好。
岳市長笑道,看來你知道批文拿回來了。斂起笑意又說,不過,今天我跟你說的主要不是這事。你帶工作組去運河集團快一個月了吧?我接到不少人民來信,一直沒有時間找你,怎么樣?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這是正事,盛玉柱本來就準備匯報的,所以市長話一出口,馬上就說,運河集團的問題基本弄清楚了,主要是有人釜底抽薪。
釜底抽薪?怎么個釜底抽薪?
盛玉柱正了正身子,就匯報說,去年初,吳秘書長的工作組撤出不久,運河集團董事長就搞轉(zhuǎn)型升級,所謂轉(zhuǎn)型升級就是用三千噸級駁船淘汰五百噸以下拖船。上面鼓勵轉(zhuǎn)型升級,省交通廳還按照政策獎勵了兩百萬造船配套資金。這么做一點沒錯,問題是具體操作時,剛跟造船廠簽訂合同,他們就把二百多條五百噸以下的拖船報廢處理了。
岳市長忍不住地問,三千噸駁船沒造好,又突然沒了二百條拖船,他們的運力不是成問題了?
盛玉柱說,市長問得一針見血,但當(dāng)時問題并不明顯,運力不足,他們就把業(yè)務(wù)轉(zhuǎn)包出去,拿轉(zhuǎn)包費,看上去還不錯。但他們畢竟剛喘過氣來,造船后續(xù)資金遲遲跟不上,船就一直趴在船臺上。時間一長,溫水煮青蛙,業(yè)務(wù)轉(zhuǎn)包演變成了業(yè)務(wù)轉(zhuǎn)讓,這就出現(xiàn)了后來我們都知道的業(yè)務(wù)崩盤局面。
岳市長說,這不是一般的決策失誤。
盛玉柱點頭,市長說的是,作為這么一個企業(yè)的董事長,這種失誤是不能容忍的,可我們通過查賬和人民來信提供的線索,發(fā)現(xiàn)這還不是簡單的決策失誤問題。
岳市長問,不是簡單的決策失誤?
盛玉柱說,多數(shù)業(yè)務(wù)最后都轉(zhuǎn)讓給了同一家企業(yè),這家企業(yè)偏偏就是二百條報廢舊船的買主。
岳市長沉吟片刻,自語了一句,這就對了,然后問盛玉柱,這個董事長就是前年工作組推薦上臺的?
盛玉柱說是,這個董事長跟吳秘書長老鄉(xiāng)。又補充說,十年前他提拔做副總經(jīng)理時,吳秘書長時任交通局長。
岳市長緘默不語,盛玉柱就知道,岳市長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后來,盛玉柱做事就比較順了。
財政上還一億五,其他債主沒有了托詞,他一下子收回四五個億。有了這個基礎(chǔ),很快就收購了計劃中的那家企業(yè),在鹽化工園區(qū)的項目隨后也破土動工。接著,他又不負眾望,讓運河集團來了個華麗轉(zhuǎn)身。這個轉(zhuǎn)身很突然,誰也沒想到他居然用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收回的那一個億作為股金,把運河集團變成了他的控股企業(yè)。
這一切岳市長都很滿意。當(dāng)然,岳市長不僅滿意還很給力,為了運河集團的事情多次出面協(xié)調(diào),沒用多久,趴在造船廠的千噸級駁船就一艘一艘下水,丟掉的業(yè)務(wù)也一家一家恢復(fù)起來。
過了一些日子,省里換屆考察組下來了。
誰也沒想到,吳秘書長不在考察名單里,取而代之的居然是盛玉柱。企業(yè)領(lǐng)導(dǎo)作為副市長人選,這在本市還從未有過,盛玉柱就變得神秘起來,大家有事無事都要找他聊上幾句。盛玉柱心里清楚,他們是想從他的言談舉止中嗅出一點什么。其實,他也不清楚省里為什么要把他作為副市長人選,自己也在找答案。
小唐也找過,說的卻不是他。小唐說的是吳秘書長。小唐說,吳秘書長這些天很沮喪,一直猜測落選的原因,甚至把他找去,仔細尋問上次在潭柘寺禮佛進香的過程。他不經(jīng)意間說了那炷香是用香對接著點燃的。吳秘書長不知為什么“呃呀”了一聲,反復(fù)又問了幾次,問得他心里直發(fā)毛。
盛總,我都有點犯糊涂了,不就是香火對接了嗎?犯得著這樣?
盛玉柱想了想笑道,吳秘書長的那炷香一定要用香爐里的香火接,你為省事,卻用你的那炷香給對接了。你接了,吳秘書長拜了那么長時間不是就為你拜了?他的好運氣不就讓你給接去了?
小唐想想說,我接過來了?那炷香說不定給了你盛總呢。話剛出口小唐就愣住,突然笑了起來,哦,對了對了,一定是給了盛總,難怪盛總運氣好呢!
這話弄得盛玉柱也愣住,莫不是吳秘書長的運氣被自己接過來了?又搖搖頭,望著嘿嘿樂著的小唐調(diào)侃說,對對,唐秘書說的是,那是我的好運氣呢。
小唐倏忽止住笑,說盛總最近要當(dāng)心。
盛玉柱詫異,問當(dāng)心什么?
小唐說當(dāng)心就是。
有一天,考察組請盛玉柱去談話。盛玉柱聽說被考察人選都要跟考察組見面的,就準備了一些謙虛的話放在肚子里,準備談話時感謝組織。但感謝的話還沒來得及說,考察組的人就很嚴肅地問他,岳市長給沒給他送過一幅齊白石的草蝦圖。
盛玉柱有點奇怪,說送過。考察組的人又問,你曉不曉得這幅草蝦值多少錢?盛玉柱一般不打誑語,但突然就想起小唐叫他當(dāng)心的話,警覺起來,說可以值十萬,成交時也就在六萬左右。
六萬?考察組的人相互望了一眼,問盛玉柱這幅畫現(xiàn)在放在哪。盛玉柱說在家??疾旖M的人就說,白石老人的畫難得一見,我們跟你回去一趟,也欣賞欣賞,飽飽眼福。
盛玉柱沒想到談話變成了看畫,雖然有點不悅,但也沒放在心上,很快就淡忘了,直到半年后到北京開會,得空去琉璃廠時才又記起這事。這時候,岳市長已經(jīng)是岳書記,他自己已經(jīng)是副市長。作為分管工業(yè)的副市長,他請岳書記到北京參加本市鹽化工業(yè)園區(qū)招商推介會。推介會比較成功,不少知名企業(yè)表達了投資意向。盛玉柱就乘岳書記高興,提議去一趟琉璃廠。岳書記欣然應(yīng)允,還說了句戲文,知我者玉柱也。
到了榮古齋,那個瘦高個子老板一眼就認出了他倆,又提起瘦馬和草蝦,說這兩幅畫可得好好珍藏,現(xiàn)在價格飚升,你倆發(fā)大了。
現(xiàn)在漲了多少了?盛玉柱問。
你問哪一幅?
兩幅都問。
瘦高個子望了一眼岳書記,笑著說,草蝦、瘦馬一視同仁,都是六萬。我沒跟你們多要,一年不到,價錢就成倍漲了。瘦馬是徐悲鴻早期的練習(xí)速寫,還不算正兒八經(jīng)的作品,但現(xiàn)在市場估價也在十五萬左右,漲了近十萬;草蝦是齊白石晚期創(chuàng)作的小品,就那么一平尺,現(xiàn)在市場價值超過了二十萬。
從榮古齋出來,岳書記指指盛玉柱,說,剛才你問兩幅畫漲了多少,其實是在了解草蝦價格,對不對?
盛玉柱笑道,什么都瞞不了書記。
你一問價格,我就想起半年前省里換屆考察組問過我的一個問題。
他們也問我了。
我知道。
哦,為什么?
有人舉報,為了當(dāng)副市長你拿瘦馬行賄我。
盛玉柱說,這人無聊,誰?
岳書記笑說,你會不知道?這人雙規(guī)了。
辛易,本名左衛(wèi)衛(wèi)。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萬字,部分小說被《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曾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報告文學(xué)集和理論專著。江蘇省企業(yè)作家協(xié)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