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東林
在中國的歷史上,宋朝的宰相是最有名的。
像秦孝公遇到商鞅、漢景帝遇到晁錯一樣,宋神宗在想富國強兵、洗刷國恥的時候,遇到了一心想變法改變大宋積貧積弱局面的王安石,于是很快把他扶上了宰相的大位。
王安石的變法雖然轟轟烈烈,但也被罵罵咧咧,一朝的文武百官半朝人反對,幸好有神宗撐腰,王安石才能苦心經(jīng)營,然而時人卻把他看做異端、瘋子。后來國破山河碎,在官方他被追為罪魁禍首、千古罪人,在民間他則被話本寫為豬狗畜生。
縱然天下反對,也要鐵了心變法的王安石說:“當世人不知我,后世人當謝我?!痹谶@條變法路上,他注定要成孤家寡人,不但在燭火搖曳的北宋王朝,即便是在暗夜無邊的中國歷史上,他也是踽踽獨行。
王安石有一首《疊題烏江亭》寫項羽,但持論與各家截然相反,王安石對項羽不表同情:
百戰(zhàn)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
一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卷土來?
讀來可知王安石為人的性格之孤,之峭。
而王安石的個性之強、性格之硬,從他的人情世故之中,也不難窺見。
宋仁宗年間,王安石和長他兩歲的司馬光同被任命為群牧判官,他們的頂頭上司,就是群牧使包拯。有一天包拯宴請同僚,王安石和司馬光同桌而坐,兩人平素都不飲酒,但因為是包公勸酒,司馬光礙于情面勉強喝了幾杯;但敬到王安石面前時,無論包公好說歹說,王安石一犟到底,始終不肯端起酒杯,“鐵面”到都不給包公情面,讓包拯很是下不來臺。
王安石一個人執(zhí)拗也就罷了,偏偏宋神宗趙頊也是個“拗皇帝”。宋神宗并不是宋仁宗的兒子,而是叫他爺爺,也不是親爺爺,乃父趙宗實是仁宗的養(yǎng)子。正因為沒有血緣、不是一脈,神宗才格外珍惜皇位,欲重整河山,以王安石為商鞅。他從公元1068年讓王安石變法開始,15年間無論反對派怎么反對、限制新法,他幾乎沒有動搖過對王安石的信任,陪他一拗到底。
就人品而言,王安石當然無可挑剔??v使反對變法的一派,也對他的道德文章極為佩服。但王安石小人緣很深,在位變法時,手底下就聚集了不少小人之臥,而在他被罷相之后,許多曾在他門下任事發(fā)跡的人都紛紛遠避,唯恐禍及自身,更有些翻覆求榮之徒還進讒詆謗,甚至落井下石。張舜民的《哀王荊公》詩里就說:“今日江湖從學者,人人諱道是門生?!?/p>
王安石的拗,前后如一,變法前如此,變法時如此,變法后亦如此。他退居金陵后,所筑住宅不設墻垣,僅蔽風雨,后來更舍宅為寺,這境界不可謂不高,但也不可謂不拗。
有人說王安石是“儒家中的改革派,官場中的讀書人”,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是悲劇。王安石忘了一個人成不了大宋的救世主,一個人也走不完王朝的變法路。
就主流的看法而言,王安石的變法是一場失敗之舉,對北宋積貧積弱無從改觀,很多人還把這場改變視為“靖康之恥”的根源。但是,以今天的視野和眼光重新打量王安石變法,他要用經(jīng)濟再造帝國,未嘗沒有道理、沒有可取之處。
學者黃仁宇有個說法,叫從“技術的角度”看歷史。這個“技術”非指科技,而是經(jīng)濟管理的技術,也即他經(jīng)常說的現(xiàn)代社會的“數(shù)目字管理”,完全用商業(yè)的原則和規(guī)則來管理國家。當年,王安石對宋神宗說“不加稅而國用足”“收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時,他已想到用經(jīng)濟手段改造農(nóng)業(yè)系統(tǒng),再造舉世無匹的帝國。
王安石的新法內容很廣,七項理財,四項強兵,三項育才,也富國也強兵,富國更為強兵,從農(nóng)業(yè)到手工業(yè)、商業(yè),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前后歷時15年,山河重振。
變法究竟有無效果?公元l078年到1085年(元豐年間)的經(jīng)濟氣象,已見端倪。
陸游的祖父、北宋學者陸佃說:“造元豐間,積票塞上,蓋數(shù)千萬石,而四方常平之錢,不可勝計。”陸佃的說法,應不是他個人一時一地的觀感,這一點在《宋史》中也可以驗證,宋史記載,熙寧元豐年間,“中外府庫,無不充衍,小邑歲積錢米,亦不減二十萬”。
然而,后世又為何說變法是失敗的呢?
我想原因大概有二:第一是北宋的積貧積弱并沒有改變——當然這一點和王安石沒有關系,后來執(zhí)政者對政策的好惡不定才是淵藪所在。之所以歸結于王安石頭上,是替南宋為自己祖上的罪找個替罪羊,也是以成敗論英雄;第二就是黃仁宇所說的,“要將這帝國之財政商業(yè)化,金融之管制方式必須就位”,而這些條件已遠遠超越了他們所處的時代,小范圍實行尚可,而在全國范圍內普及則會造成各種混亂不一。王安石吃了反對者和執(zhí)政者的虧,更吃了時代的虧,天時地利人和他一樣都不占。
然而,讓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在他去世將近千年后,他的變法在大洋彼岸卻落地了。王安石變法和新政農(nóng)業(yè)政策之間的聯(lián)系少有人關注,直到羅斯??偨y(tǒng)的干臣、美國新政農(nóng)業(yè)部長亨利·A.華萊士借用王安石的青苗法,世人才驚呼不已。
一心堅持變法而載浮載沉的王安石,沒能再造大宋,卻拯救了饑餓的美國農(nóng)民,九泉之下不安近千年的他,如果得知地球另一端的這一切,是否可以長眠?
如果不以結果論英雄,不以皇權論成敗,也不以歷史的必然規(guī)律論得失,那么王安石的變法未必不是成功的,只是少有人能參透這一點。若說他的變法失敗,那么他在反對者干擾不休的狀態(tài)下,能做到如此還不算成功,什么又算成功?而在人治的時代,宋神宗能一如既往地配合他15年,古往今來的哪一個皇帝又能做到這一點?
歐陽修稱贊王安石說:“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后來誰與子爭先?!边@一句“后來誰與子爭先”真是妙哉,古人和來者都無人能與他爭先,無怪乎黃仁宇說“王安石與現(xiàn)代讀者近,而反與他同時代人物遠”。
這個寂寞的先知,神一樣地走進中國歷史,又謎一樣地走出當時,謎一樣地走到彼岸和后世,王安石和他的帝國兩敗俱傷,各自嘆息著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