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傳”之痛：分裂的雙重身份認同——老舍小說《斷魂槍》沙子龍形象賞析

⊙余 杰［瓊州學院教科院， 海南 三亞 572022］

作 者：余 杰，文學博士，瓊州學院教科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敘事理論、小說理論。

身份是一個個體對“我是誰”的意識，它明顯受到社會制度、自我認識兩方面的規(guī)約，尤其在社會政治、經(jīng)濟發(fā)生急劇轉(zhuǎn)型、文化與傳統(tǒng)面臨碰撞或挑戰(zhàn)的變遷語境下，都會影響身份的確認。在歷史演變過程中，對于身份的認同常有“自我”與“他者”的區(qū)分，“我們”與“你們”的群分。因此，對于身份認同的研究往往涉及個體身份認同、集體身份認同、自我身份認同、社會身份認同四種類型，它們代表的個性與共性身份經(jīng)常相互交結，通過身份認同成為一個統(tǒng)一體。事實上，主體對于身份認同，包括如何對自我身份確認，又以什么的態(tài)度進行歸屬認知，通過什么行為模式來確立身份認同。

沙子龍，作為老舍《斷魂槍》塑造的主要人物形象，他身上積壓著多重社會心理和時代氣息的厚重意緒，他是一個舊時代靠“五虎斷魂槍”走鏢立身處世的傳奇人物，但在社會發(fā)生巨大轉(zhuǎn)型的時代語境中，他不得不面對無法施展高強武藝的現(xiàn)實，成為一個平凡而普通的客棧老板。小說不動聲色地通過沙子龍及其“徒弟”與孫老者之間的言行，暗示著沙子龍對自我身份轉(zhuǎn)換的矛盾心理體驗，對于過去的輝煌——“五虎斷魂槍”如何取舍、如何走向，道出了讓人物形象內(nèi)心糾結的一個根本的身份認同問題。

一、對新社會身份“老板沙”的無奈順從

小說一開始就交代了這樣的一個事實：沙子龍的鏢局已改成客棧。面對現(xiàn)實飛速發(fā)展的火車、快槍生意，昔日威風八面的鏢師沙子龍不得已將鏢局改成了客棧。他似乎頗識時務，能夠與時俱進。世道變了，既然“走鏢已沒有飯吃”，那就開客棧吧。與今天的火車、快槍相比，不管他們多么厲害的長矛、毒弩、厚盾都沒用了，不管以往行走江湖上多大的義氣與聲名，包括“五虎斷魂槍”與“神槍沙子龍”招牌，都已經(jīng)成為明日黃花，都似夢一樣睜眼不見了。處在這樣的時代環(huán)境中，他需要放棄舊業(yè)操新業(yè)，他需要經(jīng)營好客棧才能繼續(xù)生存，他的身份已轉(zhuǎn)換為一位客棧老板。所以他在日常經(jīng)營中的行為處事中不斷在明確現(xiàn)在的身份，并努力認同現(xiàn)在的身份。他有意地壓制過去身份：他把那桿帶給他無數(shù)榮耀的大槍立到了墻角，開始在院里養(yǎng)鴿子。養(yǎng)鴿子可以轉(zhuǎn)移注意力，可以怡情養(yǎng)性，也可以為客棧提供一樣美食?！霸诎滋欤淮笳勎渌嚺c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風吹了走”；當一直追隨他的所謂的徒弟們?yōu)樵诘胤交蚰承﹫鏊秱€臉、撈個名希望師傅能傳一招半式時，沙子龍只是用笑話馬虎過去：“教什么？拿開水澆吧！”有時直接把他們趕出去。他身上開始放肉，不再亮搶，更不再和人開練、開打?！拔寤嗷陿尅迸c“神槍沙子龍”似乎是已經(jīng)很遙遠的事情，他似乎已經(jīng)忘了。

當王三勝被孫老者打敗回來向他試圖求助時，他正在看神魔小說，他的反應只是打了個不甚長的哈欠，沒別的表示。表面上看他似乎一點也不在乎，整個一個懶散悠閑的客棧老板摸樣。但當客人進來，他已在在外間屋等著呢。他一開始對孫老者很客氣：“要是三勝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紀還輕，”并且說道要請孫老者在天匯吃飯，一副客棧老板圓滑處世的好好態(tài)度。當孫老者直接說“我來領教領教槍法”，他先是沒接碴兒，接著卻不承認他收過徒弟，還說功夫早擱下了，身上已經(jīng)放了肉等話來搪塞，還說要帶孫老者各處逛逛，臨走送他盤纏等等。當然，孫老者不死心當其面練了一趟身手，借以要求沙子龍教他那套“五虎斷魂槍”。沙子龍一邊叫好，一邊卻笑著說：“早忘干凈了！早忘干凈了！”直到最后才不得不明確表示：“那條槍和那套槍都跟我入棺材，一齊入棺材！”

在這里可以看出他的確在有意地努力忘記過去、封存過去，以清楚明確他現(xiàn)在的身份——客棧老板，他一人去了天匯，與其說是擔心王三勝那些徒弟們等著，不如說希冀有一群人依然相信他、理解他，然而他失望了，“徒弟們”根本都沒有去。從此，“王三勝和小順們都不敢再到土地廟去賣藝，大家誰也不再為沙子龍吹勝；反之，他們說沙子龍栽了跟頭，不敢和個老頭兒動手；那個老頭子一腳能踢死個牛。不要說王三勝輸給他，沙子龍也不是他的對手。不過呢，王三勝到底和老頭子見了個高低，而沙子龍連句硬話也沒敢說?！泵鎸@樣的后果，沙子龍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既沒有去指責王三勝們，也沒有跳出來向人們證明他是“神槍沙子龍”，一切隨他們?nèi)グ桑∷吧駱屔匙育垺甭坪醣蝗藗兺?。然而，他自己能忘記了么?/p>

二、對內(nèi)心自我“神槍沙”的寂寞守護

當王三勝街頭賣藝吹噓到：“有愛練的盡管下來，王三勝以武會友，有賞臉的，我陪著。神槍沙子龍是我的師傅，玩藝地道！”所謂的徒弟們到處為沙子龍吹騰：“沙老師一拳就砸倒了個牛！沙老師一腳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沒使多大的勁！”對這些所謂的徒弟們的所作所為，沙子龍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并沒有出面干涉，沒有不許他們打著他的旗號走街串巷，甚至狐假虎威。相反，這些沙子龍并不承認的徒弟們沒錢使去他那里求助時：“沙老師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讓他們空著手兒走?！笨吹贸鏊膬?nèi)心還是希望有一幫徒弟，時常追隨在身邊左右的，但他卻不肯正式收徒弟，更別說把“五虎斷魂槍”傳下去。他要的就是那種似有似無的感覺，似斷似續(xù)的回味，他愿意一個人反復體味這種難言的情愫。沙子龍實際上是有信仰的：“五虎斷魂槍”不僅是他的武藝，也是他生命的精神支柱。即使時代變了無用武之地，他也不會任它隨便淪為街頭雜耍，他相信自己可以獨自守護它，守著它也就留住了“神槍沙”，留住了斷魂槍的“魂”，留住了國術的“魂”。

小說中有一個細節(jié)，當王三勝被孫老者打敗，帶其上客棧找沙子龍之時，他實指望師父為自己找回面子，希望師父一展斷魂槍神威壓壓孫老者的氣焰，不枉他們平時對沙老師的尊敬與吹捧。然而沙子龍卻在床上看《封神榜》。他為什么不看別的小說而偏偏看《封神榜》呢？《封神榜》實屬神魔小說，盡管它里面的故事是以商周建國的歷史為背景的，除了主要幾個歷史人物外，大多數(shù)人物純屬虛構，充滿了神神叨叨的打殺，這樣的小說哄孩子比較有趣。對于走南闖北走了幾十年鏢的沙子龍，該經(jīng)歷過多少實實在在的戰(zhàn)斗場面，怎么可能喜歡看這樣的小說！他看《封神榜》一方面意味著他知道現(xiàn)實中已不需要神槍，意味著他在麻木自己的精神：神槍死了；另一方面，他無非借看看《封神榜》來回味過去的神槍時代、建功立業(yè)時代。畢竟，二十年來“五虎斷魂槍”與這套槍法，在西北一帶，造就了“神槍沙”的榮耀與輝煌，這些不會輕易從他的內(nèi)心完全湮滅。他以前沒遇見過敵手，但現(xiàn)實中的火車、快槍、通商等輕易地就打敗了“五虎斷魂槍”“神槍沙子龍”，神槍只能活在“神仙世界”——一個過去可以存在、現(xiàn)在可以存在，將來依然可以存在的世界里。沙子龍其實活在現(xiàn)世的世界里，也活在過去的似神的世界里。

因此，當沙子龍把客人送走后，回到自己屋中，對那條能夠象征過去自我身份的、墻角立在墻角的大槍點了點頭。他實際在向“神槍沙”致意。這條槍在他眼里是有生命的，是他的忠實伙伴，他也要永遠守護著它，它是他的個人的。他之所以常在夜間，閉門鎖戶，獨自溫習“五虎斷魂槍”的槍法，這是自我欣賞，也是自我回味，更是對自我世界的懷念；同時也意味著自我封閉，意味著對外界的無聲拒絕，更深層的是意味著一種寂寞的守護，一種絕望的守護。只有在深夜，清冷寂靜的時空下，和那條又直又涼又滑的大槍獨自相處，他才能相信斷魂槍的“魂”還握在他的手，相信自己還是“神槍沙”，相信自己還活著。

三、分裂的身份認同造成悲情的“不傳”

沙子龍身上附有一種矛盾復雜的情愫，一方面他閱歷豐富、洞察人情世故，因此他能接受這個社會的變動，盡管很無奈很被動，但他還是把鏢局改了客棧，無論何時人總需要生存；另一方面他固步自封、無法釋懷過去，所以他堅持不收徒弟不傳斷魂槍，他的心中內(nèi)含一種主動的拒絕，充滿了一種失落的悲情，人總是無法與過去一刀兩斷。他開客棧，意味著一種現(xiàn)實的選擇，意味著他走累了，想停下了，也意味著他的過去結束了。當然，我認為這里還意味著與過去的聯(lián)系，因為客棧是他以往走鏢生涯中經(jīng)常的也是必需的落腳點。做客棧生意，他可以在客棧中回味走與不走的、用槍與不用槍的人生，客棧成為沙子龍人生經(jīng)歷連接的一種象征。然而，正是在這樣意味上顯示出他帶有一種灰色的歷史觀——側目歷史：一只眼看過去，一只眼看現(xiàn)在，而沒有第三只眼看未來了。所以，白天他活在眼前的火車笛聲與槍炮聲中，夜晚他活在過去的神槍的精神氣中；他不在乎徒弟們對“神槍沙子龍”的奚落，因為在夜靜人稀之時，他又親身演練、重新回味了“五虎斷魂槍”，看到了自己昔日在野店荒林的威風。不管星空有多遙遠，風有多涼，“五虎斷魂槍”此刻只屬于他“神槍沙”，“不傳！不傳！”從這微微一笑中傳達出了多少心緒！在這里，沙子龍的言行表明，他內(nèi)心的身份標準自我是一個國術大師“神槍沙”，盡管在現(xiàn)實社會語境下不得不做“老板沙”，他表面上無奈地順從生活現(xiàn)實，內(nèi)心卻寂寞地守護著輝煌的過去。他內(nèi)心充滿對當下時代的理解與拒絕，對過去時代的懷念與感嘆；對現(xiàn)在身份的無奈與接受，對過去身份的眷戀與失落?！安粋鳌钡谋榕c痛苦正在于這種分裂的雙重身份的認同之中。

在《斷魂槍》的寫作中，與老舍的自身經(jīng)歷與愛好不無關系，其中隱含著作家對武文化的復雜情感。他年輕時因病身體不好，愛上了打拳。后來還結交了一位名拳師，真正地學過練過，但后來卻因打拳時，一招不慎，導致坐骨神經(jīng)受傷沒有治好而落下殘疾，老舍開始拄杖而行。應該說老舍對國術有愛、有恨、有遺憾。所以他在對待自己筆下的沙子龍的人際關系時，是根據(jù)其身份與性格來處理的，也就是說老舍與小說中的沙子龍這一人物形象的關系是順行的，但正是這種順行的合理存在，使得沙子龍站在了雙重身份認同的交織點——兩種身份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盡管隨著時代變化他的身份可能會繼續(xù)變化，但不可能輕易喪失，因為人從內(nèi)心來說無法否認自己的經(jīng)歷，無法拋棄自己的歷史。這就使沙子龍隱含內(nèi)在分裂因素的人物形象成為一種必然，從而更深刻地體現(xiàn)出面對傳統(tǒng)文化失落的人物的矛盾心理。正是在這種復雜的情感意義上，我們似乎看到沙子龍那微微一笑中，含有多多少少的薄淚，帶著隱隱約約的驕傲，伴著纏纏綿綿的無奈和失落；我們似乎可以感覺到那一聲“不傳！不傳！”穿透了不知何時能撥開云霧的沉沉夜空，道出了多么深沉而凝重的歷史滄桑，撕裂著多么矛盾復雜而無奈的身份認同。

總之，社會轉(zhuǎn)型與時代發(fā)展使得沙子龍不得不面臨巨大身份的落差，從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了一種身份焦慮。他把鏢局改為客棧，把斷魂槍立在墻角；不與人比武不收徒弟，但又時常在深夜練槍的行為表明，他對舊有身份與新社會身份充滿著焦慮與希冀、痛苦與欣悅同時并存的深刻體驗，也可以看出他對自我身份的調(diào)適與堅守之間存在的根本矛盾，這種矛盾造成了他悲情的“不傳”。

[1]陶家俊.身份認同導論[J].外國文學，2004（2）.

[2]老舍.斷魂槍[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6.

[3]張海洋.中國的多元文化與中國人的認同[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

[4]孫來勤.身份認同與身份掙扎[D].東北師范大學，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