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華秀
(吉首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吉首 416000)
試析沈從文小說中的湘西民間故事
莫華秀
(吉首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吉首 416000)
沈從文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個備受讀者歡迎的作家,他以湘西為背景的小說創(chuàng)作,受到湘西民間故事的深深影響。他的小說汲取了大量的湘西民間故事養(yǎng)分,湘西民間故事是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之一。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其小說題材、藝術(shù)手法、鄉(xiāng)土語言三個方面。
沈從文小說;民間故事;藝術(shù)手法;鄉(xiāng)土語言
沈從文是一位從湘西走向世界的大師級作家,他一半以上的小說作品都是以湘西地區(qū)人與物為背景而展開描寫的,他從湘西民間故事的寶庫中汲取了大量創(chuàng)作的源泉。鐘敬文在他的《民間文學概論》中這樣定義民間故事:“民間故事是民間文學中的重要門類之一。從廣義上講,民間故事就是勞動人民創(chuàng)作并傳播的、具有假想(或虛構(gòu))的內(nèi)容和散文形式的口頭文學作品。也就是社會上所泛指的民間作品的通稱。俠義的民間故事是指神話、傳說以外的那些富有幻想色彩或現(xiàn)實性較強的口頭創(chuàng)作故事。”[1]沈從文筆下的民間故事用了廣義的范疇,下面筆者從沈從文小說的選材、藝術(shù)手法與鄉(xiāng)土語言三個方面就沈從文小說中的湘西民間故事予以探究。
湘西是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地方,民間故事在這個地方極為盛傳,而且類型很多,大致可分為幻想故事:如土家族的《窮八代》、《布莉和格拉》、《磨郎卡替》,苗族的《冬瓜兒》、《一件百花彩裙》、《半節(jié)花帶》……;動物故事:如土家族的《蛇和青蛙結(jié)冤仇》、《老虎不吃麑子》,苗族的《菜花王的仇恨》、《蚱螞和毛蟲的喜事》……;鬼狐精怪故事:如土家族的《梅山阿打》、《胡九英》、《捏達》;苗族的《蛇郎》、《背時鬼》、《捉鬼》……;生活故事:如土家族的《一根藤》、《鴛鴦巖》、《迎鳳莊》;苗族的《求婚》、《婭扁與婭郎》、《龍家姐妹》……;機智人物故事:如土家族的《狗老爺做長年》、《奇才陳洋盤》;苗族的《恍江山故事》、《滿朝薦》……。[2]湘西民間故事如此豐富的題材,自然成了沈從文寫小說選材的重要方向之一。
沈從文自己也說:“我因為教小說史,對于六朝志怪,唐人傳奇,宋人白話小說,在形體結(jié)構(gòu)方面如何發(fā)生長成加以注意,覺得提到這個問題的,有所說明,多不詳盡,使人惑疑,我想多知道一些,曾從《真誥》、《法苑珠林》、《云芨七簽》諸書中,把凡近于小說故事諸記載,掇集抄出,分類排比,研究它們記載故事的各種方法,且將它們同時代或另一時代相類故事加以比較,因此明白了幾個為一般人平時所疏忽的問題……,且希望他能將各故事對照,明白死去了的故事,如何可以變成活的,簡單的故事,又如何可以成為完全的。中國人會寫‘小說’的仿佛已經(jīng)有了很多人,但很少有人來寫‘故事’,在人棄我取意義下,這本書便付了印?!盵3]從這段話可以看出,沈從文的許多作品是有意寫故事的,而且從湘西民間故事的選材也是多方面多角度的,可見沈從文寫小說確實對湘西民間故事題材很鐘情。
沈從文的小說中,以“某某故事”為題的就有:《獵野豬的故事》、《自殺的故事》、《一日的故事》、《闕名故事》、《說故事人的故事》、《平凡故事》、《獵人故事》、《一個農(nóng)夫的故事》8篇小說。除此之外,沈從文小說中還穿插大量流傳在湘西地區(qū)的民間故事,而且沈從文還把其中一篇湘西民間故事改寫成了《月下小景》中的一篇:《媚金,豹子與那羊》,小說一開始就定位成自己知道這事,并讓人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可信,所以在寫作的一開始就交代“讓我把所知道的寫來罷,我的故事的來源是得自大盜吳柔,吳柔是當年承受豹子與媚金遺下那一只羊的后人,他的祖先又是豹子的拳棍師傅,所傳下來的事實,可靠的自然較多,后面是那個故事”。[4]在這里以講故事人身份出現(xiàn),帶讀者進入到一個神奇浪漫的文學天地,也把原來故事豹子睡過頭失約使媚金自殺,改成了豹子因找一頭能配得上媚金的羊,那羊代表著愛情的貞潔,尋了很久而不得,因而耽誤時間,使媚金誤以為豹子失約而自殺,最終豹子也因媚金的死而自殺,從而把湘西人的那種重信義守誠諾的品性展現(xiàn)出來。又如在土家族中廣為流傳的《迎鳳莊》,故事中一個叫龍珠的峒主,為人陰險狡詐,為了得到八蠻峒峒主的漂亮女兒湘鳳,不惜采用一些奸詐手段,但最后還是以失敗而告終,湘鳳最終與田里功喜結(jié)良緣。沈從文就借用了故事中龍珠的名字,寫了小說《龍珠》,主要內(nèi)容是白耳苗族族長的兒子龍珠,以唱情歌的方式到處尋找愛情,最后終于找到了心上人——黃牛寨主的女兒。還有《七個野人與最后一個迎春節(jié)》,也是沈從文自己根據(jù)想象,在湘西原有的民間故事基礎之上加工而成的一篇小說,把湘西地區(qū)被漢族人剛管制時發(fā)生的沖突與矛盾用講故事的形式說出來,并用“這故事北溪人不久就忘了,因為地方進步了”結(jié)尾。其實是對苗族與土家族人被漢族所管制后的一種反思,也是用文學的方式對故鄉(xiāng)未來的一種擔憂。
沈從文不光從內(nèi)容上大量引用了民間故事題材,他的許多小說在藝術(shù)手法上也用了民間故事的手法,使他的小說在藝術(shù)手法上能更勝一籌,讓讀者有種常讀常新之感。
民間故事吸引人,與它開門見山的講故事方法有很大關(guān)系,開頭往往非常簡潔。它不會用長長的抒情,也不像現(xiàn)代小說使用各種技巧。一般而言,敘述的要素如地點、人物等一般都會在中間呈現(xiàn)出來,沈從文的一些小說也是這樣。但沈從文并不只是簡單地重復,他在汲取精華的同時,有他自己的創(chuàng)造。如《邊城》的開頭:“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有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盵5]在這段開頭里,我們不難看出,沈從文將地點敘述的非常清楚,其中幾個關(guān)鍵詞為:“湘西”“茶峒”“小溪”“白色小塔”。如果是民間故事,也許只要講清楚這里有一條小溪,有一座白色小塔就夠了,沈從文曲曲折折地將這條小溪,這座白色的小塔的地理位置介紹得異常詳細,是為了將這小環(huán)境放在“湘西”“茶峒”這樣的大背景下?!跋嫖鳌薄安栳肌逼鋵嵅⒉恢皇堑孛?,它們既為小說鋪上獨特的底色,又承載著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除了地點,這個開頭中還具體明了地將小說的主要人物寫得很清楚:“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讀下去,我們會知道,這個老人是翠翠的爺爺,這個女孩子便是主人公翠翠。沈從文不直接說“一個老人”是翠翠的爺爺,說“一個女孩子”是翠翠,又是沈從文有別于簡單化的民間故事的地方,“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不僅帶給人懸念,也讓讀者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憂傷,一縷若有若無的詩意。
除了開頭簡潔,沈從文在刻畫人物形象時也借用了民間故事的手法。民間故事在刻畫人物時喜歡對人物類型化描寫,類型化描寫通常是用某一個人物來表現(xiàn)出同一類社會角色的共性。在湘西民間故事中,男主人公往往是英俊、正直、勇敢、不畏權(quán)貴的,如格拉、巴良、巴貴、田里功、林巖……;女主人都是美麗、能干、善良、勤勞的,如龍花、湘鳳、婭郎、銀格娜、黛香……;民間故事中必然還會刻畫另一種兇狠、貪婪、愚蠢的人物與之二元對立,如婭扁、龍丫、楊三、大路、土司王、苗王……;沈從文小說通常也是如此,如他筆下的女性形象我們感覺很相似,都是美麗、溫柔、單純、多情的,像翠翠、夭夭、蕭蕭、媚金、阿黑……;青年男子都有一種粗中有細、勇敢善良、渾身散發(fā)著陽剛之氣的感覺,像天保、儺送、柏子、五明、貴生、儺佑……;老年人更是閱歷豐富、為人良善、樂于助人的代表,像老醫(yī)生儺壽、老船長翠翠的爺爺、更夫阿韓、船總順順、老水手滿滿……。這些都是作者極力贊揚的人物,是真、善、美的化身,也是作者追求的理想人物??偟膩碚f,沈從文正因為借用民間故事的藝術(shù)手法,刻畫了如此多的類型化人物,從而為我們在小說人物歷史長廊中留下了許多經(jīng)久不衰的人物形象。
除了繼承民間故事類型化的人物塑造外,還著重寫傳奇人物。在湘西民間故事中,就有很多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形象,如:《李伍斗妖》中的李伍,《奈柯獻寶》中的奈柯,《侯道士脫難星》中的侯道士,《半節(jié)花帶》中的巴良……。沈從文寫土匪就借用民間故事的寫傳奇色彩這一特點,他筆下的土匪有點與眾不同,他們不再只以惡的形象展現(xiàn)在人的面前,而是具有人情味。如《嘍啰》中的四儺雖是一個小土匪,對“我”這個小少爺卻是十分友好,使“我”甚至很懷念被綁架的這段時光,因為“我”與四儺的相處使我們成為一對好朋友;在《在別一個國度里》中,沈從文把大王寫成了一個被迫落草為寇,對待下屬像對待親兄弟一般,而且特別有膽量、重承諾、自己從不食言、懂情知義的人,可以說是優(yōu)秀男人的典范。從這一類傳奇人物可以看出,沈從文主要是對主人公身上的血性、陽剛、自由、對生命的熱愛進行頌揚,與“似閹割”的都市人相比,他們是作者肯定與揚贊的對象。
德國語言學家洪堡特說“語言的所有最為纖細的根莖長在民族精神力量之中”[6]“每一語言都包含著一種獨特的世界觀”[6]湘西作為一個少數(shù)民族與漢族雜居的地區(qū),必然會形成自己獨特的語言,而熱愛民間文化的沈從文自然而然會把民間故事中語言融人到自己的小說中去。
民間故事在語言上的最大特點就是口語化與生活化,這正符合了沈從文的追求,他的小說不管是人物語言還是敘述語言,都追求了一種口語化與生活化特點,使作品顯得清新自然、生動質(zhì)樸。再看《邊城》中人物語言對話:“二老,大六月日頭毒人,又上川東去?”“要飯吃,頭上是火也得上路!”“要吃飯!二佬家還少飯吃!”“有飯吃,爹爹說年輕人也不應該在家中白吃不作事!”“你爹爹好嗎?”“吃得做得,有什么不好”。這是二佬儺送與老船夫的對話,可以看出這也是地道的湘西口語,充滿了地方特色,語言簡潔干脆、清新質(zhì)樸。
沈從文小說中人物名字也具有湘西地方特色,如:“大佬”“二佬”“三三”“九妹”“幺妹”等稱呼。稱年輕男子為“花狗”“小豹子”“小牯?!钡鹊龋疫@種稱呼在現(xiàn)在的湘西農(nóng)村都還廣泛的流傳著。除了名字具有巫楚文化特色外,小說作品中運用了許多方言土語也增加了不少民間故事的味道,如“落(下)雨”“泡(淹)死”“走脫(逃掉)”“穩(wěn)當點(穩(wěn)重點)”“攏岸(靠岸)”……這些湘西方言的運用,如涓涓細流使讀者讀起來毫無倦意,充滿了鄉(xiāng)土氣息,這是用別的語言難以達到的效果。
和湘西民間故事一樣,沈從文小說也喜歡引用大量的俗語、諺語及歇后語,這極大豐富了小說的生活氣息,如:“吊起騾子講價錢”;“清明要晴,谷雨要雨”;“婆娘婆浪,磨人大王,磨到三年,嘴尖毛長”;“鍋里莫討,討碗里”;“豹子灣的鬼——單迷熟人”;“人要落腳,樹要生根”;“豆子豆子,和尚是我舅子,棗子棗子,我是和尚老子”……把這樣的民間生活口語寫進小說中,必能給小說帶來與眾不同的效果,讓讀者在輕松愉悅下完成閱讀。
汪曾祺曾說:“一個作家對傳統(tǒng)文化和某一地區(qū)的文化了解愈深切,他的語言便愈有特點”[7]用這句話來評價沈從文顯然是很貼切的,沈從文正是把文學的根深深扎在了湘西的民間,才使自己的小說語言有了民間故事的特點,從而又有了醇厚的民間意味。
總之,沈從文從湘西民間故事中吸取了豐富的養(yǎng)料,并進行了活用,賦予其現(xiàn)代意義,使之成為他小說創(chuàng)作成功因由之一。沈從文用手中的筆通過民間故事的書寫和活用把讀者帶入了另一個美麗的湘西世界:這里有美麗的風景、樸實的村民、古樸的民風民俗、質(zhì)樸的生活與情感。民間故事的書寫也使得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處處閃爍著人性之光。
[1]鐘敬文.民間文學概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203.
[2]劉黎光.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湖南卷(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分卷)[M].保靖:湘西保靖印刷廠,1989.3-7.
[3]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5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 42-43.
[4]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5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353.
[5]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3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1.
[6]洪特堡.論人類語言結(jié)構(gòu)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的影響[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17,70.
[7]汪曾祺.晚翠文談[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212.
(責任編輯:王林)
A Tentative Analysis of the folk tales from novels by Shen cong-wen
MO Hua-xiu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Jishou University,Jishou 416000,China)
Shen cong-wen,a famous writer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modern literature,is very popular among readers.With Xiangxi as the background information,his novels are deeply influenced by folktales in Xiangxi,which are mainly three aspects:subject matter,artistic technique and dialect.
novels by Shen cong-wen;folktales;artistic technique;dialect
I206.7
A
1009-3583(2014)-0073-03
2014-06-16
本文系吉首大學校級科研資助項目“沈從文小說中的湘西民間文學書寫研究”(編號:13JDY025)研究成果,也是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西部民族文學中的民族志書寫研究”(編號:13XZW027)研究成果之一
莫華秀,女(苗族),湖南麻陽人,吉首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12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