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戶籍是如何管控的
陳寶良
面對社會各階層流動性的加速,明代政府不得不就戶籍政策作出適當的調整。一是通過“客籍”的設置,允許流動人口在當地入戶占籍;二是通過新設“商籍”、“衛(wèi)籍”等戶籍形式,進而解決流動人口的科舉考試資格問題
戶籍登記制度的存在,對于社會穩(wěn)定的積極意義毋庸置疑。不過,人們一旦受制于一紙戶籍,自然就會失去選擇居住權的流動自由。當社會發(fā)生巨大變遷,社會流動日趨加速的時候,戶籍管控制度必然隨之發(fā)生變革。
明朝人生活在一個社會轉型時期,尤其是明代中期以后的社會,是以急劇變化為特征的。如果把明代的社會變遷置于“社會流動”與“都市化”的背景下加以考察,明代中后期戶籍管控的松動相當明顯,且可為當前戶籍制度的改革提供諸多有益的借鑒。
大明帝國建立之后,明太祖朱元璋通過采取兩大措施,加強對社會與人口的嚴密控制。這樣做的目的,當然是為了確保大明江山的長治久安。
首先,就是“路引”制度的實施。明代的路引,說白了就是路條,大致類似于現在地方政府所開具的介紹信,以便人們外出經商、務工乃至進城探親。朱元璋立國定策的根本宗旨,就是要讓他統(tǒng)治下的臣民能重新安于士、農、工、商四種身份,讓傳統(tǒng)的四民各守本業(yè),即使是醫(yī)生、卜相之人,也強迫他們必須“土著”,不得遠游。凡是有人無所事事而游惰好閑,或者有人移居或藏匿別處成為游民,一概將他們貶竄到邊遠地方。
明初頒布的具有法律性質的《大誥》,同樣要求鄰里之間,互相知曉各自家中的丁口多少以及所從事的職業(yè)。譬如工匠、商人外出務工、經商,無論是道途遠近,還是走水路、陸路,都應該在路引上明白開明,并在外出之時,隨身攜帶路引。眾多史實已經證明,明初嚴厲的控制政策確實得到了很好的實施。如洪武五年(1372),曾有人因祖母生急病而外出求醫(yī),走時匆忙,忘了帶路引,被常州呂城巡檢司查獲,擬送法司論罪。此事雖因明太祖的寬矜而免于論罪,但也從側面反映了明初對人口的控制相當嚴格,人們缺乏流動的自由。至于史料所說的“夜無群飲,村無宵行”,決非夸大之詞,而是明初的實錄。
其次,就是戶籍制度的確立。明初所定戶籍制度,主要分為兩大部分:一是一家一戶所備的“戶帖”、“戶由”,相當于現在每家的戶口本,由本戶自己收執(zhí),早在洪武三年(1370)就已經頒行。戶帖所載事項,包括戶主、居住的鄉(xiāng)貫、戶等的歸屬(即屬民戶抑或軍戶之類)、丁口數、事產(家中擁有的房產與田地),且鈐以戶部半印。二是戶籍,也即所謂的“黃冊”,是明代國家為核實戶口、征調賦役而制成的戶口版籍。黃冊是戶帖的匯總,即10戶為一甲,110戶為一里,以地方府州縣為統(tǒng)計單位,而后匯總并收藏于中央的戶部。
黃冊的正式頒行,則遲至洪武十四年(1381)。在這一年,明政府下令,讓天下之人各以“本等名色占籍”。所謂以“本等名色占籍”,就是以業(yè)占籍,不同職業(yè)的人占有不同的戶籍,對國家承擔不同的差役。例如承當民差的民戶,承當軍差的軍戶,承當造作的匠戶,承當煮鹽的灶戶,分別歸為軍、民、匠、灶四籍。除了這四種基本的戶籍之外,明代戶籍尚有弓兵籍、鋪兵籍、醫(yī)籍、儒籍、商籍、官籍、先賢籍、衛(wèi)籍等名色。
所有上述戶籍,均屬于良民的登記記錄。在明代,惟有游食光棍無籍,被稱為“無籍之徒”,即使地方官對他們有所登記,也是入于“棄民簿”。除此之外,諸如南京教坊司乃至各王府的樂戶、紹興惰民之類,則屬于賤民,只能名落賤籍,從而體現出禮教等級制度上的良賤之別。
明初所定十年一造版籍的制度,盡管在中后期仍然在執(zhí)行,但往往流于形式,最終導致社會流動的加速,以及戶籍人口的不實。
按照傳統(tǒng)的觀念,士、農、工、商四民各有定業(yè),而后民志可定;而民志一定,則天下大治。然自明代中期以后,社會的變化已經不允許四民各安其生、各專其業(yè)。朝廷賦役的加重,農村土地兼并的加劇,已經導致傳統(tǒng)社會統(tǒng)治基礎的分崩離析,失去土地或者已經無法在農村存身的農民,不得不到城市中尋找新的安身立命之處。
明代中期以后,在社會各階層中,普遍出現了人口流動的現象,其中最基本的流動形式就是游寓或寄籍。細加概括,主要體現在以下五個方面:
一是士人之游寓。明代士人游寓之風相當盛行,且山人、游客遍布各地,這勢必帶來科舉考試中的“冒籍”問題。明代取士之制,從府、縣考試一直到鄉(xiāng)試,都要求士子回原籍參加考試,禁止冒籍。然而,明代中期以后,很多州縣“土著人少而客居多”,這種現象的出現,無疑給科舉考試中的籍貫問題帶來嚴峻的挑戰(zhàn)。
至于那些在科舉仕進上已經失去前途的知識人,更是通過游歷天下而維持自己的生計,尤以紹興人為甚。清代因為紹興師爺游幕天下的事實,導致民間有“麻雀、豆腐、紹興人(到處都有)”的俗諺。然這種現象,至少在明代已初露端倪,尤其是在北京,六部書吏之職,多為紹興人所盤踞,甚至世代承襲,進而導致在京城的郊區(qū)形成了紹興人生活的專門社區(qū)。
二是農民之流動。根據明人何良俊的記載,在正德以前,百姓十分之一在官服役,而十分之九則在家力田。當時是四民各有定業(yè),農民安于田地。自正德以后,由于賦稅日增,徭役漸重,于是出現了農民紛紛徙業(yè)的現象。這些失地的農村勞動力,大多進城謀生,其謀生方式主要包括成為鄉(xiāng)官仆人、衙門皂隸,或經營工商、游手做苦力四種。
三是商人之游寓。由于地狹人廣的原因,像安徽的徽州、福建的福州,當地土地資源顯然已經無法保證居民謀生的基本需求,只能向外流動。如南京的典當鋪,在正德以前全是本地人開設,但到了萬歷年間,這些典當鋪與綢緞鋪、鹽店,基本已經被外省、外府的富民所占據,說明外地商人大量涌入南京城經商。
商人常年在外經商,在客居地娶妻生子,這種現象至遲在正統(tǒng)年間已大量出現。明人丘濬的記載顯示,當時江西有大量人口向外遷移,聚居于荊州、湖廣一帶。他們在當地生活時間一久,就紛紛置辦產業(yè),甚至被列入“稅戶”的名目。
四是工匠、技藝之人之游寓。明中期以后,工匠大多離開原籍,在外務工,憑借自己的手藝掙錢,養(yǎng)家糊口。尤其是來自江西的工匠與醫(yī)卜星相一類的技藝之人,更是行遍天下,甚至在有些地方形成“南昌街”一類的集聚社區(qū)。為了掙錢,有些工匠甚至到了一些邊地。如在宣府鎮(zhèn),聚集了來自各地的手藝工匠,如土木工匠,主要來自山西;而巾帽工匠,則來自江西。
五是衛(wèi)所軍人之流寓。在明初,由于邊地騷亂,一些軍士跟隨大軍征討。亂定之后,就在附近留屯。隨著子孫的繁衍,人口漸增,慢慢也就成為當地的移民。如湖南藍山縣之寧溪所軍士,就是洪武二十三年(1390)從南京隨大軍征討而來,而后留屯寧溪,設城守御。至明代中葉以后,族姓蕃昌,除了原有的屯田之外,還開始置辦民田。
在衛(wèi)所中,除了軍官、軍與舍人、馀丁之外,尚有一些流官。這些流官多為一些雜職,上進的仕途既無多少希望,于是就在衛(wèi)所寄寓下來,而他們的子弟也就進入衛(wèi)學學習,并以衛(wèi)籍的身份參加科舉考試。
面對社會各階層流動性的加速,明代政府不得不就戶籍政策作出適當的調整,從總體上說,是順應流動性的增加而使戶籍管控政策趨于部分的松動。明代戶籍政策的變革,大致包括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通過“客籍”的設置而允許流動人口在當地入戶占籍。如明代的北京號稱“四方輻輳”,居民并非全是當地土著。晚明北京城中的居住人口,有十分之六七是外地移民,或寄寓,或客籍。而在這些外地移民中,紹興一府又占了十分之四五。
自明代中期以后,明政府已經允許附籍的存在。正統(tǒng)元年(1436),明英宗下令,凡是各處流移就食之民,居住年久,又不想回歸故土者,允許他們在所寓居的州縣占籍。嘉靖六年(1527),明世宗下詔巡城御史,讓他們嚴督兵馬司官員,查勘在北京及附近居住的軍人、民人等,凡是寄寓已久,且在北京置有產業(yè)的人,允許他們在北京宛平、大興二縣附籍。這是官方正式下令,允許附住居民在當地入籍。
其二,通過新設“商籍”、“衛(wèi)籍”等戶籍形式,進而解決流動人口的科舉考試資格問題。嘉靖年間,政府為行賈天下的商人專門設立了商籍,如山東臨清、浙江杭州,很多徽商就在當地占籍。商籍的出現,不僅說明商人在原籍之外獲得了客居地的合法身份,而且還獲得了民籍之外合法的商人戶籍。
在明代的戶籍制度中,軍籍的設立與世襲,顯然是為了保證軍隊能有完整的兵員儲備,所以除去軍籍相當困難。值得關注的是,明代在軍籍之外,隨后又陸續(xù)增添了“衛(wèi)籍”這樣一種戶籍名色。為此,軍籍與衛(wèi)籍開始分離。兩者的差別,主要在于軍籍是指老家軍人家屬的戶籍名色,而衛(wèi)籍則指從老家軍戶出來當兵以及他們后裔的戶籍名色。
商籍、衛(wèi)籍的設立,無疑給商人或衛(wèi)所軍人子弟帶來了諸多的便利。自此以后,他們的子弟,就可以合法參加寄住地的科舉考試。如寄寓在浙江杭州的徽商子弟,就可以通過商籍而報名參加當地的考試。
除了通過商籍、衛(wèi)籍的設立以保證商人、軍人子弟參加科舉考試的權利之外,自嘉靖之后,科舉“冒籍”也開始得到官方的部分承認。嘉靖年間,浙江會稽人章禮參加順天府鄉(xiāng)試,并最終榮獲解元。當時眾人哄然相攻,紛紛指責他冒籍,但明世宗的回答似乎大出攻擊者的意外,他說:“普天下皆是我的秀才,何得言冒?”這顯然給那些客居或游寓他鄉(xiāng)的讀書人一個合法地參加當地科舉考試的默認。
按照生活區(qū)域來說,明朝人當然有“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之別,城里人也不乏帶著勢利的且頗具優(yōu)越感的眼光去譏刺鄉(xiāng)下人。但總體說來,明代戶籍登記制度的特點屬于以業(yè)占籍,盡管在戶籍冊的登記事項上,通過鄉(xiāng)貫可以分出戶籍人口居住地的城鄉(xiāng)之別,但戶籍制度并未呈現出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現在大家耳熟能詳的“籍貫”一詞,在明代的戶籍冊中,“籍”與“貫”是分離的,鄉(xiāng)貫可以有城鄉(xiāng)差異,但戶籍并無城鄉(xiāng)之別,而是根據職業(yè)的不同而呈現出多元化的色彩。
社會流動性的強弱,大抵可以判定一個社會現代化程度的高低。換句話說,社會流動性與戶籍登記制度是一種相輔相成的關系。社會流動的加速,必然導致戶籍制度的變革;而戶籍制度的變革,則會進而適應甚至加劇社會流動。
(作者為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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