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東
“水虱子!說好十一月過來。說話就像往墻上哈了口氣,到現(xiàn)在都沒鬼影兒。”根生娘在路上凍成泥疙瘩的大門口張望,花白頭發(fā)給秋風吹得飄舞起來。直到望得她脖子酸了,也沒見到風的影子,便忍不住罵起來。
水虱子是甚呢?就是水里游的虱子吧。過去在河上洗衣裳,常見清粼粼的水上有水虱子靜靜地浮在上面,細長的腿撐著瘦長身子。當人把衣裳下進河里,它被水聲驚動,細長的腿迅速劃動,一下就躥得沒了影兒。水虱子雖說是蟲兒,但它小巧靈動,討人喜歡呢。不像虱子咬人。拿水虱子罵人,雖是難聽了點,也有待見的成分。人們常說,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是禍害。若是小媳婦跟婆姨沒大沒小地嬉鬧,婆姨就會罵一句:“把你個水虱子,竟耍笑起老娘來了!”
跟根生娘等在院門口往身上灌西北風的,還有住小洋樓的一排六戶人家。人群里有老人,中年漢子,七八歲的孩童。冷風貼著他們的耳根子吼,朝屋頂和門窗旮旯掃過去。刮得掉光了葉子的梧桐樹枝丫凄厲地鳴響,像誰在吹著口哨。院子里的雨搭給風吹得鼓起來,嘎巴地響幾聲,屋里的大人小孩就都驚出來了。大伙兒都袖著手,跺著腳,縮著脖子,沒精打采,像是霜打的茄子。他們朝根生娘圍過來,好像根生娘身上的熱度能叫他們暖和。他們見根生娘張望大路口,就開始編排風的不是。好像這大冷天是風給吹來的,屋里冰冷的溫度也是風故意給搗亂來的。
在前陣子,風過來給一排六戶人家安過暖氣。他先是把屋里的暖氣片子卸下來擦洗,重新組裝好。把原來用的鐵管子換成白塑料管子。暖氣從樓上接到樓下,再通出院子外,就差收尾接公家總管道的活兒了。這本該是風應該善始善終完成的,因為家戶得到供暖站上戶,才給留出總管道的接口,就留了個小尾巴。前天供暖站送來了接總管道的閥門,距陽歷十一月供暖時間,就剩了半月地了。風要是再不過來安暖氣,怕是今年趕不上趟了。要說呢,他們另請安裝師傅也行,大不了一戶再出一百多塊錢,連工帶料就都有了??梢驗樗麄円呀浗o風結清了工錢,就包括收尾的活兒。還有一層意思,風是根生娘請來的。如果另請師傅的話,怕駁了根生娘的面子。根生是搞建筑企業(yè)的大老板,財大氣粗,名聲響當當?shù)模谶@片兒有面子,走到哪里都有人恭維。根生是有面子的人,根生娘自然跟著有了面子。這片小區(qū)有個大事小情,住戶都喜歡叫根生娘出面來辦。風安完暖氣那天,根生娘給他結清了工錢。風當場夸下??冢骸安痪褪鞘O聜€小尾巴兒?等哪天俺過來,一上午就干完了,保管誤不了到時候供暖?!?/p>
“風答應過,等供暖站留出總管道接口來,他就來接入戶的暖氣?,F(xiàn)在都好幾天了,卻不見他的鬼影子!”
“唉,那會兒他是等你結算工錢,就甚都敢答應。你把工錢都結算給人家了,他還會來啊,他傻帽了不是?”
“大娘,是你先給他結清了工錢,大伙兒才跟著結算給他了。風也是你請來的,大伙都是相信你,可他怎么這樣???”
“是啊。錢花了,還能再掙回來。人要是缺了良心,他還算是個人嗎?”
眼見等不來風,眾人把目標轉移到她身上,根生娘覺得憋屈,就張大嗓門辯解:“俺承認是俺叫風過來安暖氣的。可俺是看城里的匠人難尋,快到十冬臘月天了,大伙兒都著急安暖氣,才請他過來的。他做了十來天的活兒,吃俺家的飯,抽根生的好煙。還一分不少結算了工錢。難不成他真的不來了?不會吧,不會?!备锏哪X袋搖得像撥浪鼓,眼眶里淚嘩嘩的,急得要掉下來了。她請風來也是為大伙兒好,上有老天爺作證,她沒掙大家一分錢??伤暮眯娜斄梭H肝肺。她覺得心里憋屈,就又解釋:“風跟俺是一個村的,俺看著他光屁股長大的。農村人本分,按說不會做缺德事的。過去根生爹給他家修屋子上梁,不小心從房上掉下來死了。那會兒給人干活不掙工錢,一天管一盒煙、三頓干飯就行。俺沒了老漢,都沒叫他家賠一分錢。就憑這份人情,他也不該不來呀?!?/p>
“畫貓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要是真不來,大娘你能一腳踢死他?”
“老天要凍死人了,咱就說焊暖氣吧。風跟咱說成了一句話,他就不能失信。大娘,風臨走時候給你留聯(lián)系電話了沒?”
根生娘愣愣地想了半天,身子微蹲,手拍膝蓋,“對,風是給俺留下個小卡片,上面有他的電話。俺這就拿出來?!备锶砜ㄆ?,照著上面的電話號碼打過去。電話通了,卻沒人接。再撥,語音顯示: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莫非他耍滑頭,不來了?”
“可不是呢?,F(xiàn)在的人為了掙錢,甚缺德的事他都敢做?!?/p>
根生娘的耳根子發(fā)燒了。人要活臉,樹要活皮,根生在外包工程修樓掙了大錢,四十多歲娶了二十歲的黃花閨女。從此她的老臉就沒處擱,莫非他們是指槐罵桑?可不像啊。送不上暖氣他們都受凍。他們該是怨恨風呢。誰叫他答應下的事不來呢?根生娘嘆口氣說:“他要是這樣,就缺八輩子的德了。咱再等等吧,俺擔保他會來的。”
“大娘的話都說這份上了,沒戲了,回吧。”
“回吧。認命吧?!?/p>
一排六戶人家各自回家。根生娘也回了自家院子。
院子里被安裝暖氣折騰得亂七八糟,凋零一片,像殺雞開膛破肚,滿地的雞毛、滿地的血。挖開的地溝,卸在院子旮旯的小鍋爐,橫七豎八的暖氣配件。根生娘看見這些就煩心,不由得又嘮叨了:“原來在咱農村都用灶火,和好煤泥填進火里,能支應一整天呢。做飯和取暖都有了。冬天屋子有些冷,但從來沒得過頭暈感冒的病。老祖宗用了幾千年的灶火,城里又要集中供暖,真真是窮折騰呢?!?/p>
根生娘住著兒子的小洋樓。向陽的堂屋冷冷清清的。電視柜兩邊擺了大花瓶,上面畫著樹和牡丹,還有把“招財進寶”四字捏古在一起的古怪字。木地板擦得錚亮,能照見人影子。這要在農村,屋里屋外都跑著雞,雞咕咕地歡叫著,拉得屋子和院子都是雞屎。遲早有附近的婆姨來絮叨家常。誰家做了甚稀罕飯,都端碗過來嘗嘗。根生娘說著閑話,跑院子抓住蘆花雞,撩起它屁股,小拇指探進雞屁股看下不下蛋。城里再弄甚集中供暖,哪有咱農村老屋子暖和呢?要不是怕咱媳婦兒坐月子遭凍,回了奶,凍著孫子,她才懶得去張羅安暖氣呢。
想到她媳婦兒,根生娘又擔憂起來。她倒不是擔憂屋子冷,媳婦生不下孩子來,現(xiàn)在的閨女都嬌滴滴地去大醫(yī)院接生呢。她是想媳婦兒那身子骨能不能生下孩子來。她是城里來的富貴小姐,胳膊還沒搟面杖大,小腿肚子還沒白蘿卜粗。特別是她的瘦腰細得像竹竿一樣,還整天扭啊扭啊地在樓上對著電腦跳舞,說是減肥呢。她這么小的胯,能生下孩子來?
她走到樓梯口,也沒聽見媳婦腳踏樓板跳舞的“咚咚”聲。心想她這會兒還蒙著被子睡覺呢!外面的人吵吵沒暖氣,吵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她這哪是過日子?。烤驮垢@混賬東西,有了三兩個錢,就翅膀奓起來要上天了。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根生在咱村上好好的媳婦他不跟人家過,離婚進城找個洋娃娃媳婦,還在城里給她買了小洋樓。城里人管這叫二奶,是跟大媳婦離婚后轉正的。根生快五十的人了,找了二十出頭的黃花閨女,害得村上人見了她都背后指指點點的,叫她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根生娘原是不想安集中供暖的,只是聽她媳婦說集中供暖干凈,不用自己燒鍋爐,還省五六千塊炭錢呢。根生在外包工程修大樓,手下管了三百多號人,常年屁股不著家,家里大事小情都是他的洋娃娃媳婦說了算,尤其在花大錢的問題上。根生娘想,錢是根生掙的,根生掙了錢交給媳婦管,安暖氣花多少也是媳婦出,就隨她好了。她還是覺得住村上老屋子舒坦。那時根生還沒掙上大錢呢。祖上有五間土坯房。根生娘住兩小間,根生和大媳婦住三大間。小屋兒的炕臺上有灶火,填上煤泥,一天到晚火燒得旺旺的。冬天取暖,還能做飯。灶火上有溫缸,用來熱水,甚時候都有熱水用。有時用溫缸釀點醬油醋,把高粱籽兒和麩皮用水泡了,放溫缸里面發(fā)酵,七八天就能吃了。
她不想接暖氣,認為還是用灶火好。用燒火棍捅開眼,火苗竄上來,烘得屋子暖暖的。晚上她跟老姐姐們摸骨牌贏錢。豬骨頭雕花的骨牌,誰出完手里的牌,就算贏了。輸贏賭注不大,耍大半夜輸贏一兩毛錢。幾個姐姐比她年紀大,都纏小腳,穿洋布襪子。她們盤腿在炕上?;鹂谶厹刂恍乩嫫?,渴了就倒一碗。
炕墻上放了一盞煤油燈,光線忽明忽暗地搖曳??幌碌暮兔耗噗俣?,有蟋蟀的歡叫。外面漆黑的夜,靜雅雅的。誰進來了院子,能聽見開大門的吱呀聲。夜貓子在大門外的老槐樹上喳喳幾聲,撲拉拉振翅飛走了??换鸬臏囟葌鞯娇簧系娜熳由?,根生娘感覺屁股底下暖暖的受用,說不出來的享受。火邊泡了壺梨片水。喝過幾茬,直到喝得沒味了,玩牌也就結束了。每次總有贏家,贏最多不超過五毛錢。輸家輸上八分錢毛把錢覺得心疼。那時候二分錢就能在供銷店打一斤醋,買一盒洋火呢。在地里干活一天,掙一個工也才八分錢。一會兒輸了一毛錢,不心疼才見怪,回家了還不敢跟老漢說。每次打完牌都會有欠賬的。今天我欠你五分錢,下次玩骨牌記得銷賬。好姐妹也得勤算賬。每次玩完骨牌,根生娘送出姐們來,交代她們先在門口晾晾汗,怕出門風吹得感冒了。如是風熱感冒了,拿火鉗從火里夾塊燒紅的炭紅,放到冷水碗里。炭紅在水里沸著熱氣。趁熱喝下炭紅水,蒙被子上睡一覺,感冒就好了。姐妹們出了屋子,看見天上的一牙兒月亮。人看著月兒走,月兒也跟著人走。姐妹們說些家長里短,說些叫人耳朵發(fā)燒的話,嘻嘻哈哈一陣。出院門,各自散去。
因為怕用灶火煤煙中毒,她就撕開兩格子窗紙透氣,屋子還是暖暖的。做飯捅透火,炒菜又香又脆。大冬天,一家圍著灶火烤火,嘮嗑閑話。根生跟大媳婦還沒離婚,全家做飯的爐灶在小屋,飯做好了,就端碗到院子吃。到臘月二十三,要送灶王爺上天,家家戶戶炒腥拌。玉茭子拌紅糖炒,糊灶王爺?shù)淖?,讓他不能跟玉皇大帝說老百姓的壞話。
根生有了錢,就跟村上的大媳婦離婚,勾了城里二十出頭的小妖精,聽說還在大學念書呢。根生和大媳婦離婚的事,根生娘死活不同意。她和根生放下狠話:根生你爹死得早,留下俺孤老婆子。大媳婦給你生下兩閨女,也是接咱家的后。俺向來不重男輕女,俺還指望孫女給俺養(yǎng)老送終呢。你在外面采野花,勾搭了狐貍精,才跟大媳婦離的婚。俺今個就把丑話撂給你明白。你要是一時鬼迷了心竅,你就跟人家小閨女低頭賠個罪,交待了人家。你要是真離婚,俺只認媳婦不認兒,你趁早爬出這屋子。根生給娘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痛哭,說他是真心喜歡上她了。這輩子要不跟她結婚,他寧愿死一百回。根生百般給娘說好話,幾乎磨破了嘴皮,答應把老屋給了大媳婦和孫女,再給娘仨足夠這輩子花的錢,孫女多會兒還是咱家的,俺管她倆到念大學,成家立業(yè)。根生這般懇求,娘仍是不依不饒。根生機靈一動,說,娘,俺要是不跟她結婚,她告俺糟蹋幼女罪,要掉腦袋,你忍心叫俺進了監(jiān)獄掉腦袋吧。根生娘聽不大明白,也不知甚是“油女”,但想到兒子犯事要掉了腦袋不值,就心軟了,方才作罷。老屋子都給了大媳婦,根生娘沒了跟姐妹們炕上玩骨牌的地方。想到這些邋遢事,她就暗罵根生這水虱子東西!
自從搬到新媳婦在城里的小洋樓,灶火沒了,不能跟老姐們玩骨牌了,她想喝梨片水也成了白日做夢。新媳婦說,這是時代進步了,家里實現(xiàn)了電氣化了。誰還會老念叨過去的老皇歷?要是那樣看問題,還不如回到原始社會鉆木取火呢。根生娘不會用電磁爐,不會用煤氣灶。她看見煤氣罐就像炸彈,隨時會爆炸,整天心驚肉跳。根生娘覺得,不論怎么說,城里都不如咱農村老屋子用灶火好。屋子不暖和還不說,弄得她整天心里涼颼颼的。感覺現(xiàn)在不缺吃,不缺穿,就是缺了一樣甚東西。具體是甚東西呢,她一時三刻也說不清。
風是根生娘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請來的。那天她回村上趕會,也想看看孫女。大媳婦和根生離婚了,幾年來還是單過。聽說有人給她提過人家,她怕過去了孩子受委屈。根生娘跟大媳婦盤腿在炕上,絮叨老大一會兒。說到根生不成器,她就抹著淚哭。大媳婦反過來安慰她說,既然他有人了,強扭的瓜也不甜,俺也習慣了。等孫女放學回來,根生娘撫著孫女,又絮叨一陣,給孫女些錢叫念書用。就去會上溜達了。
路過村上新蓋的單元樓,看見樓外面正安暖氣。根生娘認得安裝師傅,是村南頭的人,小名叫風。按農村罵人的話說,燒了他的骨頭,還認得他的灰,根生娘看著他光屁股長大的。根生爹就是給他爹蓋屋子上老梁,從高墻上掉下來死的。風二十歲出頭,個頭不高,身子瘦小,相貌平平,唯獨一雙小眼睛會說話。
村上人住進城里人的單元樓,許多人第一次見安暖氣,圍了一圈人在樓下瞧熱鬧。嘿,還真真是稀罕呢,不用燒炕火,屋子就能暖和和的。風拿把卷尺,先量塑料管的尺寸,畫好記號,拿鋸子鋸下一截,叫他身邊的老漢把焊槍插上電烘熱。老漢拿的焊槍像電烙鐵,插上電焊槍的電,鐵扣就燒紅了。風把塑料管插進鐵扣里,迅速拔出來,插進接著管子的活結里,把活結擰在暖氣片上。一組暖氣片就組裝好了。風摸出煙來,遞給老漢一根,自己也點了一根。
人群里有漢子調侃說:“風,你真不簡單呢,當師傅該帶年輕徒弟,你卻帶了個七老八十的徒弟?!?/p>
風眨巴著會說話的小眼反擊:“你是七吊不識字,錯把初一當初二。不會說話你就閉著嘴,也沒人把你當啞巴!明明是俺丈人幫俺干活,你卻說他是俺徒弟來。”
另一人噙著旱煙袋,笑著說:“風這孩子不簡單呢,進城學徒才兩年,就熬成師傅了。麻雀日鴿子,耍大了。要過幾年再帶幾個徒弟,肯定能賺大錢,當根生那樣的老板?!?/p>
風接了嘴,朝那人眨巴眼睛,做個鬼臉:“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俺敢拍胸脯說,俺這技術到公家單位能頂個工程師用。俺在城里安了一百多家暖氣,沒一家說俺不行。城里好多領導都排隊叫俺安暖氣呢。”
“風,你干一天能掙多少錢?”
“也就二百多吧。咱村在煤礦下窯的拿萬把塊。城里的小公務員才拿兩千多。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緊不慢,兩月一萬。”
眾人跟風搭訕,抽煙,瞇眼笑著。等于無形中給風做了廣告。根生娘眼瞅著眼前熱鬧,想起新媳婦說城里的小洋樓要集中供暖,就沖著風喊:“風,你不認得大娘了?”
風抬頭循著聲音望去,顧不上擦手上油污,站起來寒暄:“是大娘啊,俺說聞見香味了,哪陣香風把您老人家吹來了,是回來看孫女吧?俺怎能不認得大娘呢。親不親,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連著筋?!备锫犞@話中意,這小子要看人長得不怎樣,說話兒還怪甜的。憑這就有幾分喜歡他了,就說:“風,你多會兒學本事了?哪天大娘也請你收拾收拾城里的暖氣管子呢。”風眨巴著的眼睛亮閃閃的:“甚請不請呀,俺就是出來混碗飯吃。大娘,您有甚事情盡管說,咱就不給誰干,也得給您干呢?!?/p>
根生娘眼睛瞇成一條逢,腿微微蹲下,手在膝蓋骨上拍了一下,歡喜道,“你這孩子會說話能當錢使呢。大娘可就指望你收拾暖氣呢,俺城里根生的屋子要集中供暖。不過咱可把話說死了,你干完這家的活兒,就得去俺那邊???”拿熱熔機的老漢坐地上抽著煙,一聲不吭,像個悶葫蘆。風卻爽利答應下來?!按竽?,看你說的,俺不給誰家做也得給您做。至于工錢,下來俺給你優(yōu)惠?!薄靶心兀心?。俺住那小洋樓一排還有六戶,俺都給你攬下活兒來。咱可說成一句話了?!备镄χ吡?。
回到城里,根生娘就跟鄰居們說她找下安暖氣的師傅,還說她親眼看見風安暖氣很麻利,村上單元樓的暖氣都是他安裝的,安了哪家都夸他的活兒好呢。門口屋見的那五戶人家聽她這么說,就想叫風過來稍帶給他們安暖氣。全縣幾萬戶人家得搞集中供暖,安裝暖氣的師傅成了搶手貨。哪家水暖門店的活兒都排到了兩個月后。根生娘見他們也說要風安暖氣,就大包大攬答應下來。說是看根生爹給他家修房的份上,也得叫他過來安暖氣。
根生娘回了自家屋子,上樓跟新媳婦說找下了安暖氣的人。今天她沒聽見媳婦折騰樓板跳舞,卻聽見輕柔的音樂聲,慢騰騰的,很好聽呢。她看見洋娃娃媳婦對著電腦做動作,撅起屁股。腿繃得直直的。雙腿岔開。她盡力彎著腰,手伸長了去勾腳趾頭。根生娘叫了幾遍媳婦兒,說了找上安暖氣師傅的事情,她聽見了,頭也沒回地說:“辛苦您了,媽。安暖氣要花多少錢,我出就是了。練完這節(jié)瑜伽,我就去燒菜。電飯鍋燜好大米了。”根生娘也沒聽清她說甚是瑜伽,只好說,“媳婦兒,你可得悠著點,別把俺孫子折騰壞了,俺去燒菜吧。”洋娃娃媳婦聽了,顯得有點不耐煩,“人家都是怕生孩子毀了身材呢,沒勁。”嘎巴一聲,關了電腦的電源。
等了好幾天,沒見風來安暖氣,根生娘就跑回村去叫了一趟。她見風又換了一戶人家干活,還沒等開口,風就跟她解釋說:“是人家約得早,俺只能先給人家安了,才能給您安呢。甚事情都有個先來后到。大娘,您再等等吧。這個單元的人家都安完了,俺就過去給你安?!备镄睦镉X得不快,也不好再說甚。
她回去跟鄰居照實說了。鄰居怕風說話不靠實,把應下的事情閃了,就慫恿她說:“您跟風又不是一般的關系,根生爹給他家修房都犧牲了,他說甚也不能駁了您的情哪。”有人出主意說:“不如這樣吧。俺幾個跟您去村上叫他,等他做完一家的活兒,就把他的家具搶來。這樣他就老實跟來了?!备锞秃袜従觽兓亓颂舜遄?,硬是搶過風的家具來。
風把做活的工具卸在院子里,他站在門外,卻不敢進客廳。根生娘驚疑:“你這孩子,怎不進屋呢?”風嬉笑道:“大娘,俺是怕弄臟您家的地板,城里人進門講究,先得換了拖鞋?!?/p>
“那是城里的規(guī)矩,咱一個村的,有甚講究的?進來吧?!备镎f。招呼進風來,讓他坐沙發(fā)上歇歇,給他張羅倒水。她拿出根生的中華煙,分他倆一人一盒,就像跟過去村上請工匠做活那樣。風也不客氣,拆開中華煙,自己抽一根,給了他丈人一根。他嘴里冒出一串煙泡,環(huán)視四周,夸屋子相當排場,像過去皇帝住的宮殿。他剛喝一口茶水,聽見頭上的天花板咚咚響起來,便仰頭望去。根生娘笑著解釋說:“這是俺家……俺家媳婦在樓上折騰呢。她還是個孩子。不要管她。”她說慣了俺家媳婦,以前跟人說她家大媳婦也是這么說。
鄰居們站在門口看熱鬧。根生娘讓他們進來坐。平時他們都關著大門,互不往來,見面連招呼都不打。根生娘納悶,城里人怎都是這德行?老死不相往來,就跟有深仇大恨一樣。城里人住單元樓的也不往來。她外甥閨女就住城里,也是鄰居之間互不往來。說住在一個樓里十幾年,一樓還不知道五樓叫甚呢。城里真是不如咱農村人呢,咱農村吃飯都端著碗串門。要不然,就聚在老槐樹下說六國。
天花板上又響起“咚咚”聲,像竹竿敲在地上,又像是趿拉著拖鞋走路的聲音。聲音移動到了樓梯口,停下來。聽見樓上有人說:“是安暖氣的師傅來了嗎?”
風慌張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大吊燈,應道:“是俺?!?/p>
“喂,你別上來!你先說說你安暖氣的價碼。我媽年紀大了,不大懂得這些?!?/p>
根生娘插嘴道:“是俺家媳婦問你話呢,你就跟她說說吧。”
“咱都是一個村的。俺價格公道,質量過硬。不信你到城里打聽打聽,誰不認得老山村的風?俺安一組暖氣要一百元,拆洗一片十元。材料錢是另外算。咱一個村的,算下來給你優(yōu)惠就是。”
“呵呵。我不指望你優(yōu)惠,你大行大市就行。不過,我可說好了,你不許在墻上留下黑手印,不許亂鉆墻洞安暖氣管子。否則,我要扣你的工錢?!?/p>
話音落下,樓上咚咚聲和敲竹竿聲又起。根生娘知道媳婦又跳舞了,就紅了片臉,忙打圓場:“她還是個孩子……風,你干活吧。晌午俺給你燒油餅吃啊。”根生娘知道媳婦在樓上做甚呢,她整天對著電腦跳舞。她夏天穿著露肚臍的短背心、短褲衩。冬天穿著緊身的尼龍秋衣,皮褲衩,還把瘦不拉嘰的身子骨繃得緊緊的,兩個瘦奶子微微挺起來。根生娘就想,她這么瘦的奶子,這么小的胯,會不會生孩子難產,會不會沒奶水?新媳婦說她穿的衣裳是外國名牌貨,別看她穿的褲衩只打到了大腿根,要一萬多塊。你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就不嫌丟人敗興,出門都是穿這身行頭,到處招搖。她們大冬天也穿個短褲衩。這幾年農村婦女也不學好,流行學城里穿短褲衩,外面套上緊身的尼龍褲。她們看外國電視劇上時興穿甚,就一窩蜂跟著穿。村上四五十歲的婆姨也穿個短裙子,大白天站在街上蹦跶,說是叫跳甚廣場舞。她們真不知道丟人敗興是說甚。村上的小閨女穿著滿身窟窿的破衣裳,說是時尚呢。在過去年代窮咱,穿不上新衣裳。現(xiàn)在倒好,日子好過了,他們專門穿破衣裳出風頭。
風干活的時候,鄰居們老愛問他些事情,就跟村上人逗他那樣。比如,風,你當師傅幾年了?以前在哪些地方干過?每有這樣的問題提出來,根生娘擋不住要給風說好話遮掩。她說這孩子跟俺一個村的,實在。俺看著他長大的,你們就放一百個心吧??伤睦飬s想,敢情城里人就這德行,明明著急要安暖氣,還要石頭縫里挑刺,咸吃蘿卜淡操心,百般挑風的毛病。索性風干活麻利,也捎帶給自己做了廣告?!氨驴窗车哪昙o不大,俺當師傅都五年了。俺帶出的徒弟一茬接一茬,最有本事的徒弟跟俺學了三年,在城里開了家鍋爐安裝公司。老輩人好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話一點不假。俺徒弟出師去打江山,把俺的業(yè)務關系搶走了許多,還到處打著俺的旗號拉客戶,說他們是風的徒弟來。俺現(xiàn)在是名聲在外,錢都叫徒弟給掙走了。你們隨便到城里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有個叫風的師傅?俺的徒弟也有不成器的,學了三個月,就偷偷跑出去自立門市,結果他把生活就弄砸了。他給人家安暖氣后漏水,叫人家一冬天在暖氣片下接個水桶聽響聲。后來俺見徒弟們靠不住,就叫俺丈人出來幫俺干。俺丈人,懂吧?就是俺媳婦她爹。他可不是俺徒弟啊。”
風把卸下的暖氣片抬出院外,拆開,打壓,試驗暖氣片漏不漏。他把有沙眼的挑出來,說不能用了,就當廢鐵賣了吧。他把不漏的暖氣片用電砂輪打磨,噴了銀粉,換了新皮墊圈,重新組裝起來。左鄰右舍見他干活麻利,就排隊等他安暖氣。風見這里生意的行情好,越發(fā)高興,就吹噓他給公安局長家做過活兒?!叭思揖珠L家的房子,那才叫大呢。進深三間,上下三層,屋里全是楠木家具。每個屋子有一臺電腦,一臺電視。局長的中華煙擺在茶幾上,讓俺隨便抽,還請俺喝茅臺。他一分錢不少給俺結算了工錢,還給了俺一千塊錢的購物卡,讓俺到超市買東西。他說拿購物卡就不用出錢了。他要了俺的電話,說以后有生活還要找俺做。其實城里人很好的,只要人混熟了,就成了哥們?!?/p>
眾人不管他這話是真是假,反正風做活兒蠻仔細的。根生娘看著也高興,一天三頓招呼風來家吃飯,陪他嘮嗑村上的家長里短。雖是這樣,她還是覺得在老屋子用灶火取暖的好,就想把這讓風證明給鄰居。她故意問風:“你覺得是咱村上用灶火取暖好呢,還是現(xiàn)在城里燒暖氣好?灶火呢,咱想多會兒用就用,不受管制。溫缸里多會兒都有洗臉的熱水。趕到臘月二十三,一家人圍著灶火炒腥拌,多會兒屋子都暖和和的,你說是不是呢?”
“用灶火好?大娘您是看老皇歷吧?過去咱村上用灶火燒臭煤,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硫磺味,嗓子眼給嗆得熱辣辣的疼,好多人得了氣管炎咳嗽,遇到冷天就出不了門子。許多家戶買不起煙筒,咱村哪年不煤煙死幾個人?現(xiàn)在咱村用沼氣做飯,干凈,不掏灰。好戶口的人家呢,在院子安個小鍋爐取暖,差戶口還燒火爐子。不是村里的人不愿意接暖氣,是沒有城里的條件?!憋L手不停閑做著活兒,還笑著打趣,蓬亂的頭發(fā)看起來好長時間沒洗了,像個喜鵲窩。
“也是呢。前些天俺回村看孫女,還沒看仔細村上用沒用沼氣。唉,是俺老糊涂了,腦子不中用了?!备锉鞠虢酗L順她的意思說灶火好,沒想風專門跟她唱反調,覺得心里挺別扭的。
“大娘,俺真不哄你。村上比城里人好過。胳膊腿都全的出去打工,一年能掙回二三萬。有煤礦的門路下窯的,一年能掙八九萬;還不算種地糧食糶的錢。當然,農村也有窮得買不起醬油醋的戶口。”
敢情他是想攬活兒掙城里人的錢,才這么說道?,F(xiàn)在的人啊,誰都是為了錢,錢就像小孩兒離了爹娘不能活。根生娘就想罵風是活脫脫的水虱子,見甚人就說甚話。根生娘突然問風:“你說屋里為甚要安暖氣?”
風愣了。笑了笑,搖搖頭,不置可否。
根生娘自問自答:“老輩人就說死了。人活一輩兒,就是活一口氣。要說呢,天上有天氣,地下有地氣。天氣好了,人才有精神氣。地下有地氣了,地里才能長莊稼。四季呢,也有節(jié)氣。到臘八節(jié)要喝臘八粥,給人接氣。人到了冬天,氣數(shù)快耗盡了,喝上臘八粥才有精氣。過年吃餃子呢,是接來年的氣。臘月二十三祭灶炒腥拌,那是給咱老百姓接氣呢……”
門口看熱鬧的鄰居竊竊私語。“大娘是農村出來的,懂道理還真不少。”
“看來很多道理不是書本上學來的,是在社會大學里學的?!?/p>
“嗯,是呢?!?
“這話沒錯?!?/p>
風沒有言語,手不停閑地做活兒。他丈人一言不發(fā),就是個悶葫蘆。
給根生娘干了三天。風做完了活,從褲兜掏出一個煙盒紙,在背面用鉛筆列了明細,根生娘叫下媳婦來,讓她看結算的錢。風看都不敢看她的臉,風說話的時候,抬頭望著天花板,這話好像說給根生的新媳婦聽的。
新媳婦看都沒看風遞上的煙盒紙,丟下一句話,“就按他說的給吧。”風收好錢,瞇著小眼睛說:“活兒還留了個尾巴,是因為供暖站沒預留出接口來,你們得去上了戶,才能給您接。大娘您盡管放心。我把六戶人家的工錢一同算了。到時候俺一回過來接。也就是一點小生活,都用不了一個晌午。”
風第二次過來安暖氣工程收尾,讓一排六戶的人們始料不及,人們等得已經快失望了。感覺他就像一陣風,無聲無息地走了,又無聲無息地來了。更確切地說,他是在咒罵和怨恨中闖入的。
根生娘看到他的時候,他衣裳褲子沾滿了泥巴,臉上淌著汗水,像剛從一場毀滅性的災禍中逃出來。風倒是沒在意那些吃驚的眼神和張大的嘴巴,他接過根生娘手里的毛巾擦汗,解釋他沒按時過來的原因。
“是俺丈母娘抓了俺的差,叫去給她家收幾天秋。正趕上天下雨,地里到處都是泥,俺弄得渾身上下成了泥人。完了俺接到城里幾個局長哥們的求救電話,又叫俺幫忙過去安暖氣。俺礙不過臉就去了。俺還沒開始干活,手機就響個不停,都是找俺安暖氣的。俺沒辦法,只好把手機關了。我走時候給大娘留了電話,你們打電話來沒有?實在對不起啊?!憋L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不變色,心不跳,就像這事跟他沒關系那樣子。
“好啊。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來了咱們的救星風師傅。”門外站著的人,不知是誰故意揶揄。
風臉紅了,又馬上恢復常態(tài),“俺是過來做收尾活兒的。俺答應下的事,肯定要過來。城里幾個哥們的活兒還沒做呢?!备锎驁A場說,“行了,行了,來了就好了?!彼岋L抽茶幾上的中華煙,又說:“根生媳婦嫌家里冷,凍得受不了。再說她煩安暖氣的雜音,怕影響了胎氣,就搬到賓館里住了。風,你就開始安吧。你去廚房洗洗手,可不要在墻上留下黑指印啊,叫俺媳婦回來厲害你。”風笑著,擺手謝絕抽煙,說,“俺來晚了,還要抓緊趕生活呢?!闭f完,從兜里掏出三塊錢的紅梅煙,自己點著一根,給了老丈人一根。
一晌午沒做完活兒,根生娘叫風去家吃飯。風堅決不允,說在外面的小吃店買吃,俺掙著工錢,哪好意思再混飯吃呢?風接完總管道的閥門,還要在外面的管道上裹保溫材料,再裹不干膠錫紙。他跟看他做活兒的人們說,“就數(shù)裹保溫材料的活兒費時了。這活兒,你看著不大,做起來很麻煩。”風手里做著活兒,和他們調侃,仿佛是深交多年的朋友了。風不時接起電話喊,“喂、喂”,又大聲回絕:“不行啊,馬踩著車,俺趕俺大娘這里的生活呢。顧不得,等明天吧,真不行!”他關上手機,抬頭解釋:“是城里的幾個哥們,老早就掛號排隊,等我去安暖氣。俺是真不好意思丟下你們的活兒了?!?/p>
誰都沒聽見風手機里的聲音,就聽見風扯著嗓子喊。根生娘跟人夸風這孩子實在。鄰居們夸風的活兒做得好。風做完所有的活兒,沒來得及洗手,歇了口氣,說要出去方便一下。他轉眼就沒了影子。眾鄰里議論,后悔他們以前冤枉了風,說風的壞話。他們私下商議說,“風推了城里哥們的活兒,給咱安暖氣。”
“這回他不抽煙,不吃飯。雖然咱們給他結過工錢了,可人家給咱干了一天,憑良心咱不能虧待了人家孩子。”
“不行的話,一戶再給他二百塊。錢交給大娘手里,再轉給他?!?/p>
“記著,這是咱們感謝他的心意?!?/p>
“對,將心比心,咱不能虧待他!”
晚上看電視劇的時候,聽見風著著急急敲根生家的街門,喊著,“大娘,大娘。你開開門,是俺,風來。”鄰居們都過來了,看見風臉上淌著汗,上氣不接下氣。他說今天忘了一件事。
根生娘想拿出錢來給風,可風著急的樣子讓她擔心。她擔心風安暖氣掙的錢叫賊偷了,或許他叫人給打了一頓,搶走了錢。于是就又停下來拿錢,怔怔地看風。風先是紅了片臉,躊躇半天,手撓著腦殼,好像是很難為情?!按竽铮呈钦f……俺耽誤了一天的工……,就忘了說今天的工錢。以前你們出的錢,不包括接閥門和裹保溫材料。這樣吧,親不親,咱一個村的鄉(xiāng)親連著筋。你們一戶出一百,就當給你們安了一組暖氣片?!?/p>
“工錢當時不是給你結清了,咱說的好好的啊?”根生娘忽地打個冷戰(zhàn),脫口而出。她記得風說收尾就不收工錢了,當時還抹了零頭。你跟俺要工錢不打緊,可鄰居們怎么交代。他們會答應嗎,你叫俺的老臉往哪兒放?
鄰居們張大了嘴,愣半天,才反應過來。
“原來他是這么個人啊,咱還好心說多給他二百塊錢呢?!?/p>
“真是呢,知人知面不知心,沒趣。本來看他好好的一個孩子?!?/p>
“是呢,是咱分不清好壞人,毒蛇反咬了東郭先生一口?!?/p>
“唉!這個世道變了,人心也變壞了?!?/p>
“是啊,當時你說結算了工錢,連收尾的小生活都包括在內了?!?/p>
“你做生意掙錢沒錯,但你總該講點信譽吧?!?/p>
雙方僵持好大一陣,然后沉默下來,彼此都沒說話。院子上空星空閃爍,風刮在光禿的樹梢上嗚咽著。風黑了片臉,憤然沖出屋子。風的影子在夜色中漸漸消失。星星眨著眼睛,疑惑不解。遠處田野飛起幾只大鳥,看樣子像是野雞。飛呀,飛呀,飛到黑暗更深處墳塋上的荊棘叢里。
這個冬天,小洋樓的住戶都接上了集中供暖。樓上樓下暖和和的,絕了院子燒鍋爐蕩的塵土。根生娘把客廳的衣柜和大花瓶抹擦了好幾遍,把地板擦了好幾遍。屋里是清亮了,她心里卻冷冷清清的。以前在老村子住,這時候該準備過年架年火了。根生媳婦搬到賓館住,就一直沒回來。根生年前回來住了一天,就陪媳婦去上海的大醫(yī)院生孩子了。走前根生陪媳婦去醫(yī)院做過B超,醫(yī)生說懷的是小子。本來家里添丁進口該高興,可根生娘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鄰居們安暖氣時候熱鬧了一陣,這會兒各家緊閉大門,有如陌路人。
“都是風這水虱子作孽!住城里好好的日子,讓他給攪了。”根生娘罵出聲來,覺得心里好受了些。
春節(jié)過后,天氣暖和了。大門口路上的泥疙瘩消了。柳樹積出綠芽。田野旋起的薄霧層層彌漫,那是新一年的地氣。根生娘每天站在大門口,朝大路那邊張望。根生娘究竟在等待什么,她也說不清楚。到她這把年紀的老人,就好說人活一輩兒,從黃土里赤條條的來,死了還赤條條的去。給孩子修上大瓦房,娶上媳婦,這輩子就完成任務了。人老了,一把黃土埋了。人死如燈滅,活了這輩兒就再沒了。
根生娘從老村來的,遲早還會回到那里。她留戀老村,還想跟老姐妹幾個盤腿在炕上玩骨牌,喝炕火邊溫著的梨片水,說家長里短暖融融的話兒。她還想一家人圍著炕火,臘月二十三炒腥拌。等到春暖花開,就把灶火移到院子的小屋,把灶火燒得旺旺的,炒出香噴噴的油籽菜。她透過大門眺望田野的春色,漫山遍野的梨花,十里飄香。剛平整過的田野升起裊裊的地氣。屋檐下燕子筑巢飛進飛出,唧唧喳喳地歡叫。那該怎樣令人留戀?
人常說,養(yǎng)兒為了防老。咱這輩子就根生一個崽兒。原指望他養(yǎng)老送終的,看來指望不上了。咱的根還在老村,心也在老村,這輩子要在老村養(yǎng)老送終了。她腦中升起來一個意象,朦朦朧朧的。天上飛起一個風箏。她坐在風箏的后面,根生跟他媳婦背對著娘,坐在風箏的前面。根生摟著媳婦的瘦腰,說著悄悄話兒,頭也沒回過來看她一眼。根生娘的心涼了半截,不由得嘆氣。人說兒大不由娘,兒娶了花妻忘了娘,看來這話真不假呢。她有些憤激,胳膊和腿劇烈抖動,抖得風箏也左右搖晃。她吃了一驚,想她要掉地下摔成肉泥了。前面根生還是沒回頭看她一眼。她的屁股卻似乎跟風箏粘牢了,坐得穩(wěn)穩(wěn)的,也沒掉下去。她腦子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她知道這是幻覺,或者做白日夢。根生跟他媳婦去上海生孩子了,怎會在風箏上坐著呢?
她有過清醒,卻不想醒來。她還想看看這夢最后是怎個收場。于是風箏繼續(xù)在天上飛。根生娘看片片白云從她身邊掠過,她穿梭在雨霧朦朧的天里。她膽大些,俯身看地下的景物??匆娞镆暗狞S油菜花;像面鏡子的丹河;迅即掠過的村莊和農家小院;城市被薄霧遮掩的叢樓。風箏飛到她的老村子,穩(wěn)穩(wěn)地定住了。似乎風箏懂她的心事,有些流連不舍。根生娘也心心念念想看看老村子??此孢^骨牌的火炕,看看村里的大人孩子。說也怪,她想看誰呢,誰就會蹦出來,在她腦子里放大形象。她看了好多人,包括她的男人,大媳婦和孫女。她忽然想看看風在干甚呢??伤罂从铱?,就是不見風蹦出來。想是這水虱子做下了虧心事,躲哪個鬼旮旯,不敢出來了。根生娘以前看他是個人模狗樣的物件?,F(xiàn)在想風活脫脫傷透了她的了。這會兒看見他就夠了,聞見他就臭了,這輩兒都不想看見他了。
這水虱子做下了虧心事,見不得人了。也是呢,這人要活臉,樹活皮。沒皮沒臉了,你還叫個人?你不是老梨樹的皮,刮了一層又一層,越刮的樹皮薄,大黃梨果子的皮越薄。風,俺把你個水虱子的!根生娘想起風做的那些齷齪事,就恨得想罵他,一遍遍地數(shù)叨他。風做下見不得人的事,叫她在小洋樓的門前屋后都見不得人??伤窒?,把風比作水虱子是高抬他了,他根本連個水虱子都不如。水虱子雖說也是蟲兒,但起碼它不咬人。每年春暖花開,她去河上洗衣裳。水虱子靜靜地浮水面上,細長的腿撐著身子,一動不動在那里。她把衣裳下進水,漣漪蕩過去,水虱子就敏捷地劃水。不見它在河里游動,倒像是水給它劃得流走了。那活靈靈的蟲兒,還真教人疼愛呢。這好蟲兒,哪是風這壞孩子能比的?
風,俺把你個水虱子!俺該拿甚東西比他呢?根生娘漫無目的,想著她的心事。根生爹給他家修屋子上梁摔死了,也沒叫他爹賠錢。他小崽子不記恩,反倒為多掙幾個錢坑害俺,叫俺里外見不得人。他真是沒良心了,沒心沒肺了。老輩人就好說,誰的良心壞了,是叫狗吃了。沒了良心的人,就是吃人的狼吧,說是狼子野心。可她想想,風就連狼都不如呢。
她就遭遇過狼,所幸狼沒吃了她,也沒咬她一嘴。那是過年她回娘家山頭村串親戚。山頭村就在一座大山上。她從山上下來,一個人走在漫天雪地里。她聽見背后的雪地里有輕微的咔嚓聲,拿余光掃了一眼,見身后跟了四只瘦狼。左邊兩只,右邊兩只,忽哧喘著粗氣,伸著血紅的長舌頭。看來灰狼餓極了,竟然想吃人。根生娘嚇得腿發(fā)抖了,但她心里明白呢,要是她這會兒倒下,肯定就沒命了。聽說狼專吃人的兩頭,最后剩下肚子。她把籃子里娘家回的玉米窩頭扔給狼吃??衫强炊紱]看,仍跟著她走。敢情狼是只吃肉。根生娘的腦袋蒙了,干脆閉眼跟在狼后面走。不知她走了多長時間,直到聽見狼嚎了幾聲,她睜開眼,看見到了老村的村口。四只狼返身循原路走了。幾個灰色的點漸走漸遠,消失在蒼茫雪野里。事后她跟村上老輩人說這事。村上人都說她平常積德,是山神廟的老爺派狼下來,一路保護她呢。
她是遲早要回老村的,興許以后還能見到風。不過她只想見小時候的那個風。那時風才周歲,正是吃奶的時候。他沒有心計,沒有算計人的心眼。那時根生爹正給他家修房蓋屋,風的娘親抱著他來串門。風生下來就吃不上娘的奶水,靠喝米湯水喂養(yǎng),餓得黃皮寡瘦。根生娘憐見孩子,就把火邊烤得焦黃的饃片咀嚼爛了,就著喂進他嘴里。小家伙吃著饃片泥甜,朝她咯咯地笑了。那笑臉笑得啊,比花骨朵兒還好看呢。根生娘那時就說,要是孩子永遠長不大,就這樣子才好看呢。她現(xiàn)在又想,人都是從老村的黃土里出來的,人百年后都還要回到黃土里,不管時間遲早,她跟風總歸會在黃土下的陰曹地府見,現(xiàn)在還是忘了他做的邋遢事情吧。都是老村出來的本分人,興許他一時給錢迷了竅,以后他還會學好的。
田野寥廓,地氣層層疊起來,把風箏鼓得暖暖的。根生娘知道,霧氣是水變幻的。天上下雨地上流,兩口倆打架不記仇。老村的人世代靠吃水存活下來,水是咱村上人活命的根子呢。不管她走到哪里,她的根還在老村里。
風箏還在天上悠悠地飛。風箏的線扯得很長很長,一頭牽著城里的根生娘,一頭牽著老村的一草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