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
政治棋子
元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朱元璋好事連連,先被封為吳國公,后把老對手陳友諒逼進了死胡同,朱元璋大軍一路打過去,陳友諒這棵大樹還沒倒,猢猻就散得差不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這個光輝時刻,老朱尤其想和人分享。
王神來得正是時候。
他是金華守將胡大海的幕僚,來找朱元璋當(dāng)然是公干:受胡大海委派來稟報公事。王棉和老朱也是舊相識:兩年前,老朱攻下婺州時,為彰顯納賢姿態(tài),遣使去請大才子王神出山。兩人商談機密,籌謀天下,相見甚歡。只不過王祎要侍奉雙親,才沒有緊跟老朱,而是暫時“被寄養(yǎng)”在胡大海處。
他鄉(xiāng)遇故知,老朱很高興,尤其高興的是,王神不是空手來的,而是雪中送炭:他所作的美文《平江西頌》將老朱抬高到了大神的地位。老朱手下雖有劉基、宋濂這樣的頂級文臣,但他們或為軍師或為帝王師,均小心謹(jǐn)慎,滿肚子天機卻不敢泄露,未免讓老朱悵然若失?,F(xiàn)在,王祎主動唱頌歌,撫慰老朱的小心肝,老朱怎能不高興?他一高興,還開尊口表彰王祎:我一直聽說浙東有兩位大儒,也就是老王你和宋濂,“學(xué)問之博,卿不如濂。才思之雄,濂不如卿”。
表彰王神,卻拿宋濂說事,宋濂真是躺著也中槍。老朱這表彰看似公允,卻暗藏機心,明擺著偏袒王祎:宋濂實際上是王棉的師兄,兩人的年齡、實力、聲望實在不具可比性。
至于王祎反應(yīng)如何,不外乎叩首謝恩、謙遜一番,然后恭敬不如從命。畢竟,朱元璋雖還只是吳國公,但龍興之象日顯,能得到其認(rèn)可,并和學(xué)界泰斗宋濂平起平坐,夫復(fù)何求?
而且,這也是老朱想要的。
老才子劉基、宋濂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們雖低調(diào)謹(jǐn)慎,但時間久了,文人性情難免復(fù)發(fā),將來和皇帝頂牛,未免難堪——老朱現(xiàn)在還是吳國公,離皇位還遙遠,不好意思翻臉收拾人,但未雨綢繆總是好的。
正當(dāng)盛年的才子王祎也是江浙人,是宋濂的同鄉(xiāng)兼師弟,性格卻相差甚大:和劉基相比,他胸?zé)o城府,天性率真;和宋濂相比,他個性鮮明,棱角分明。這樣的棋子,用來制衡江浙派文人,再好不過。
這層深意,天真的王袆自然領(lǐng)會不到。他能領(lǐng)會到的,只是即將成大事的老朱給了他一個絕好的平臺,可以圓他的修齊治平之夢。
四處碰壁
像《平江西頌》這樣的頌歌,十幾年前,王袆就曾身體力行過,只不過那時,他寫的是干謁的詩文。
然而,元朝長期廢除科舉,官員錄用靠舉薦,而且漢人地位低下,要想得到認(rèn)可實屬不易。不過,年輕的王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27歲時,他懷揣8000字的政論文,到北京當(dāng)北漂去了。這種選擇來自他初生之犢的勇氣,更來自他對自身才華的信心。
遺憾的是,這篇文章格局太闊大,元朝胸襟太狹小。結(jié)果可想而知:碰壁。初次亮劍就失利,王袆自然很沮喪,但是沒關(guān)系,自己還年輕,就算熬也要熬個出人頭地。
于是,他向宰相上書,展示才華,并極力吹捧宰相,以求引薦。但他沒有感動宰相,沒有做官就是明證。
宰相攀不上,那就走師門路線。王袆和宋濂師從兩位名儒,其中一位是當(dāng)朝翰林??上Ш擦掷蠋熞芟樱瑤熜炙五ゴ藭r還是隱士,只有拜托另一位身為經(jīng)筵檢討的師兄。但他又鎩羽而歸。這不關(guān)師兄的事,師兄幫忙與否,結(jié)果都一樣——一個年輕激進的漢人,融入異族政權(quán),哪有那么容易?
此路走不通,王神只好寫頌歌,曲徑通幽。正好,朝廷要編纂元順帝巡行時諸官的馬屁詞,王袆便為詞集作序,拍皇帝順便拍遍諸官,可惜拍得太文雅,無人能領(lǐng)會其言外之意。之后,皇太子開始學(xué)理學(xué),王袆作頌、作序一條龍,大唱頌歌?;侍訉W(xué)理學(xué)是朝廷重視漢學(xué)的一種表現(xiàn),漢人當(dāng)然歡呼雀躍,連師兄宋濂也寫過類似的頌歌,只是宋濂老辣,文風(fēng)含蓄內(nèi)斂,不似王袆那樣露骨。王神的苦心又白費了。
才子多次賣萌,朝廷無動于衷,仍將他拒于體制之外。國史館的漢臣看不下去,上書要他到國史館來;翰林院的漢臣也聯(lián)名留他,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兩年跑官無果,王袆只得傷感地離京回鄉(xiāng),從事著述。
回到家鄉(xiāng),王神也沒閑著,先是給江浙的父母官呈文十篇,又跑到錢塘鄉(xiāng)試。直到諸法試遍都無結(jié)果才死心,于至正十五年隱居青巖山。
就在這一年,比他大十幾歲的龍門山隱士宋濂卻得到了翰林院編修的聘書。然而老練的宋濂只是以侍親的名義淡然婉拒。不是他定力好,不想修齊治平,真實的理由是:元朝這個攤子太爛,他不想把自己搭進去。
和師兄相比,王神還嫩得很。他看不清局勢,對千瘡百孔的元朝仍抱著幻想,十年來馬不停蹄地自薦,馬屁拍得自己都惡心,一張臉熱切地貼過去,得到的卻是朝廷的白眼。往事不堪回首,還不如學(xué)師兄做隱士,可避亂、可立言、可待時而動,一石三鳥,何樂而不為?
出山做官
著書立說,是避亂更是磨劍。此時,龍門山有宋濂,青田山有劉基,青巖山有王袆。一時間,元朝的漢人精英都蝸居在山里,明里修道著書,暗地里卻不時側(cè)耳傾聽新朝嘚嘚的馬蹄聲。
至正十八年,隱居三年的王袆終于等來了朱元璋。
那一年,老朱有了軍隊、地盤,野心漸增。雖然他緩稱王,卻凜然以王者自居。不僅要高筑城墻鞏固根據(jù)地,還要屯田積糧贏民心,更要納賢充實智囊團。這些賢士的重點,就是宋濂、劉基、王袆這樣的隱士。他們不待見元朝,想來自己這兒,還得端著架子。不過,這沒關(guān)系,老朱會演戲,禮賢下±、三顧茅廬之類的,只要能挖元朝墻腳,他什么都愿意干。
老朱會演戲,隱士更會演。宋濂和劉基都是欲拒還迎,吊足了老朱胃口,才一步三回首地投懷入抱,末了,還不忘訴番衷情,說明原委。
只有王袆太實在。此時他已37歲,雖說不算老,但和自己宏大的政治理想相比,實在耗不起了。因此,老朱一招呼,他也顧不上裝樣子,就急吼吼地趕來了,比宋濂、劉基早來兩年。
太容易得到的,往往不會珍惜。老朱給他的職務(wù)是金華縣令。一幫臣子覺得過意不去:大才子當(dāng)縣令畢竟有暴殄天物之嫌。折中一下,老朱最后給了他一個中書分省掾吏的官。這官不大,先把他放到水池里養(yǎng)著,看以后能不能成龍吧。
王袆的表現(xiàn)當(dāng)然不錯。老朱和他談?wù)?wù),談打油詩,談家教,相處很融洽,甚至一度想把他帶到總部應(yīng)天府。此時,宋濂和劉基等牛人尚未出山,老朱“物以稀為貴”;而王神也有真才實學(xué),最重要的是,他性格率真自然,讓跑江湖的老朱能充分放松。
是走是留,王袆很糾結(jié)。走吧,雙親需要奉養(yǎng);留吧,又難舍功業(yè)。忠孝博弈的結(jié)果是,王袆留在了鎮(zhèn)守家鄉(xiāng)金華的胡大海那兒。胡大海是朱元璋的嫡系,在他那兒先干著,不愁將來找不到機會。
機會果然來了。至正二十一年,胡大海派王袆到老朱那兒公干。王神抓住機會露了一手,一篇《平江西頌》讓老朱把他當(dāng)成了自己人。和劉基、宋濂等人的溫文爾雅相比,老朱更喜歡天真的王袆。他隱隱地感到,急先鋒王袆是枚好棋子,用得好了,全盤皆活。
君臣博弈
一年后,王袆回到應(yīng)天府,即被授予江南儒學(xué)提舉司校理。此時,大明漸成氣候,老朱對王豐韋更為依重,制禮樂,定律歷,一個都少不了,連王父仙逝都不給其放假。后來,干脆讓他作《起居注》,留在身邊。
領(lǐng)導(dǎo)如此待見自己,王袆自然很高興。一高興,他就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了。至正二十六年,吳王朱元璋改葬親人,為顯擺身份,用了棉布,而沒有按禮制用緦麻。王袆輕聲嘆了句:“比緦為重矣?!崩现旌吡寺暎骸芭c其輕也,寧重?!蓖跎窆荛e事,老朱很不滿。三個月后,王袆被外放至南康府。
南康位于南昌府與九江府之間,境內(nèi)有廬山、鄱陽湖和白鹿洞書院,端的是人文勝地、桃源仙境??上г﹦觼y,桃花源變成了“逃荒源”。王袆到任后,行廉政,不擾民,把南康治理得有聲有色。
又過了一年,老朱要做皇帝,想想禮儀的事還得靠王袆,便把他召了回來。然而王袆不長記性,又以“禮”為依據(jù),發(fā)言依然不合圣意。老朱一生氣,又把他踢到漳州任通判。
漳州地處福建東南,雖是蠻荒之地,士民卻競相奢華。王袆務(wù)實,走群眾路線,整頓干部作風(fēng):不送禮也不收禮。身在“漳繡”之鄉(xiāng),卻兩袖清風(fēng)。
1368年元月,朱元璋終于坐上了皇位。普天同慶,王袆卻送來一篇《祈天永命疏》當(dāng)賀禮,以頌歌的名義,行進諫之實。
這次,老朱是真被感動了。王袆雖然屢次忤逆圣意,但外放還想著領(lǐng)導(dǎo),忠心可嘉。一感動,又把王神調(diào)了回來,還賜給他金帶以示恩寵——納諫與否不要緊,姿態(tài)必須有。
不過,真實的原因并不在王袆,而在宋濂。南京鐘山屢降甘露,別人唱頌歌,宋濂不但不捧場還拆臺,認(rèn)為治國不在祥瑞;朱元璋逛御鷹房,又被宋濂以“自古戒禽荒”諫之。宋老頭令人掃興,但他勞苦功高,老朱不好說什么。此時讓王袆回來,正好可以壓壓宋濂的風(fēng)頭。王袆哪知道這么多玄機,對他來說,能回來就是勝利,況且皇皇《元史》,正等他主筆。
《元史》有兩位總裁,王袆和宋濂。王袆雖是師弟,卻以晚輩自居,能者多勞且不居功;而宋濂是謙謙君子,屢次夸他不掠美:“《元史》,王君一手筆也?!币虼?,兩人相處頗為融洽。除了修史之外,王袆還負(fù)責(zé)教育太子、草詔圣意,不是一般的忙,但他忙并快樂著,只為能實現(xiàn)自己的修齊治平之夢。
出人預(yù)料的是,《元史》剛于洪武三年七月一日殺青,九日,他和宋濂就由翰林待制和翰林學(xué)士被降為翰林編修,真有卸磨殺驢之嫌。宋濂被降職的公開理由是早朝遲到,實際原因卻是不給元朝唱贊歌;王袆不僅被降職理由不詳,幾日后,又莫名其妙地被外放到西北邊疆召諭吐蕃。
據(jù)說,這次外放是因為王袆剛直,作《起居注》直言不諱,得罪了宰相。但他得罪的豈止是宰相,宰相狐假虎威,身后站著的是老虎朱元璋。
以一介書生召諭邊疆,不是朱元璋劍走偏鋒,而是認(rèn)死理的王棉太沒眼色。本想讓他來平衡宋濂,哪想宋濂沒平掉,他倒成了刺頭,這讓權(quán)欲日益膨脹的老朱情何以堪?他早已不是破落僧人,而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任何人都不能成為他權(quán)力的羈絆。眼不見心不煩,召諭吐蕃,是曾經(jīng)的棋子王神必然的出路。
云南殞身
離開南京時,王神寫詩明志:“得災(zāi)或無妄,止謗在不辨?!被实鄄荒茉梗沟闹皇窃紫?,怨完了還向往著光明的降臨:“行矣復(fù)何言,賜環(huán)諒非晚?!币蓝啻伪毁H的經(jīng)驗,他相信不久就能被召回。
果然,剛過蘭州,他就被召回。在歸途中,一顆感恩的心,讓他寫出了不少詩詞華章。但他不會想到,陰晴不定的云南,正在更遠處等著他。
朱元璋稱帝后,元順帝北逃,在漠北建立北元小朝廷和明朝對峙。洪武四年(1371年),四川略定,一統(tǒng)大業(yè)將定。但盤踞在云南的梁王是忽必烈的嫡系,自恃云南險遠,無視明朝,仍然向北元稱臣。
老朱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但明朝剛立,需要休養(yǎng)生息,能和平解決云南最好。前兩年,由于四川未定,遣使無果。洪武四年冬,梁王派往北元的使者被明軍截獲。此時,遣使云南召諭梁王,就成了解決云南問題的重中之重。
王袆,就是老朱心目中的不二人選。一者,他召諭吐蕃未遂,正好去召諭云南;二者,他不在身邊聒噪,老朱也能耳根清凈;三者,他召諭成了,固然是喜事;不成,以王袆的個性,不成功便成仁,自己也不用擔(dān)惡名。這才是老朱的本意。
朋友們沒有看出老朱的險惡用心,卻也都捏了一把汗:四川剛定,云南險惡,王袆明擺著是去送死嘛。王袆卻義無反顧地啟程了,陪同他的,是被截獲的梁王使者。通往云南的路很難走,兩撥人各懷鬼胎,走了五個多月,才到達昆明。
一見梁王,王袆便做思想工作,先施恩勸諭:明朝的天是艷陽天,你要識大體,趕快歸降。但梁王不是吃素的,不僅不聽,還降低規(guī)格待遇,對王袆冷處理。這一冷,王褶倒有了靈感:施恩不行,就恩威并用,以被平定的張士誠、陳友諒為反面教材威懾之,并走統(tǒng)戰(zhàn)路線,團結(jié)梁王府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人,對梁王實施攻心戰(zhàn)。
這招果然有用,梁王的心理防線被突破了,但還是猶豫不定。王袆卻放心了:從梁王的騎墻姿態(tài),他看到了勸降的可能性。如果不是一個人的突然到來,他或許就策反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