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心
沒背景才叫“灰”姑娘
宋若昭生于中唐時期一個平民家庭,家里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另有兩個妹妹天折)。她們的父親是個沒有功名的儒士,別無所長,只能以教書為業(yè)。因此,姐妹三人先學經(jīng)藝、后學詩賦,十幾歲就成了才女。
她們本應該找個好人家嫁了,享受幸福??墒?,能讓這些讀書識字的女孩子幸福的男子,只能是士子。而唐朝士子們理想的婚姻對象是名門望族之女,這樣他們才能在官場上得到提攜。嫁人官僚家庭?當時法律規(guī)定,官民不能通婚。既然情郎難覓,富貴難享,找個平民人家嫁了總行吧?也不行。平民娶媳婦重德、重財。宋家女兒雖然有德,卻沒錢,嫁誰去?
嫁不好,一般來說,無知無識的女子也就只能聽從命運的安排,匆匆忙忙走過此生;灰姑娘卻必定心氣高傲得很,想去參加王子選妃的舞會。
宋若昭和姐姐想出了比較雷人的辦法:既然宋家沒有男人來光宗耀祖,那么就由她們來當“男人”,光宗耀祖。
在唐朝,熟讀詩書的男人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途徑有三條:立德、立功、立言。立德是圣人能做的;也不能立功,唐朝不讓女子參加科舉,人仕更是妄想;唯一的出路,就是立言。
于是,宋若昭和姐姐寫了《女論語》,以教育平民女子成為賢婦,從而“獨美千古”。她們的野心很大,想要實現(xiàn)男人的最高價值——永垂不朽。
王子現(xiàn)身
中唐正是李唐王朝盛衰裂變的轉折期:藩鎮(zhèn)割據(jù),朋黨林立,天子威嚴不在,主流的傳統(tǒng)價值被質疑……唐德宗終于想起了孔子的好。他要用君權神授、等級秩序的儒家禮法來維護自己的皇位。在后宮,他也命人按照儒家禮法來約束公主們的言行,可出嫁后的義陽公主照樣驕橫不法。德宗意識到,他需要另外一種力量,一種與強制和懲罰相反的手段——榜樣的力量。
那時,宋氏姐妹正以才學聞名于世。忠心愛君的昭義節(jié)度使知道皇帝需要什么,就把她們舉薦給了德宗。
當宋若昭姐妹出現(xiàn)時,德宗感到了安慰。多年以來,他孜孜以求的正統(tǒng)、禮法、尊嚴,在這幾位女子身上找到了一絲證明——連女子都在學習,都在重視儒家禮法!看看她們寫的《女論語》:“賢婦”的生活應該是每天五更起床,做好飯,清潔衛(wèi)生,進行紡織,孝敬老人,照顧丈夫,料理家務,計算開支,勤儉持家……多么符合儒家道德!何況,她們還出身平民,無權無勢,只有“才華”——正是德宗能信任的那種人。
對宋若昭姐妹來說,她們進宮的方式,是最為榮耀的“進獻”。她們是驚喜的,盡管她們要終身不嫁、著書立說,但是,皇權所賦予的榮耀,她們抵不住。在那個時代,你的價值,只有在皇權的金光燦爛里才會奪目耀眼。于是,她們?nèi)雽m面圣。
德宗用詩賦來考她們,又問了經(jīng)史,之后對她們“深加賞嘆”。
經(jīng)歷了灰色的窘迫、決絕的努力,在時代的映照下,唐朝灰姑娘正式“誕生”。盡管,她們和“王子”之間,也許不是那種叫作愛情的東西。
王子需要灰姑娘
灰姑娘故事的本質,是王子愛上了自己的需要。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灰姑娘最好能讓王子永遠需要她。
貞元七年(791年),宋家大姐若莘做了后宮秘書,掌管文書等。這就是德宗對宋氏姐妹的第一個需要。
有一天,獨坐大明宮的燈燭之下,德宗尋找著儒家先賢足跡的時候,他想起了若莘,于是召她進見,談論《詩經(jīng)》。后來,德宗寵幸了若莘,又想拉攏若莘的兩個妹妹。最小的妹妹接受了,但是若昭拒絕了?;夜媚飩?,從這里開始分岔。
對德宗來說,這不啻當頭棒喝,讓他從曾經(jīng)的美夢中清醒過來——宋若昭姐妹于他,更多的是一種榜樣、一種工具,而不是女人,更不是愛情。他的帝國正內(nèi)憂外困,他沒精力去搞那些風花雪月的文學藝術。
這個現(xiàn)實,大姐若莘沉醉于愛情的驚喜里,小妹無知無識,只有若昭,從始至終都清楚。那個時代、那個地方,灰姑娘從來沒有資格選擇王子的愛情,只能“被需要”。
德宗清楚若昭的意思。于是,他迅速擺正了她們的位置,讓她們充當起第二個職能——宮廷女教師。他與侍臣唱和詩歌,讓若昭姐妹也參與。然后,他夸獎若昭有氣節(jié)、與眾不同,又指著若昭和姐妹說:“她們可不是朕的宮妾,是跟你們一樣的學士先生,是妃子們的老師……”
愛情破滅,若莘接受了現(xiàn)實。之后,她作為德宗的耳目,成了德宗掌握后宮的眼睛。然而,德宗去世,他的兒子順宗有不同的政見,自然要剔除所有礙眼的政敵,包括深居后宮的前朝心腹——若莘。但是若莘運氣很好,順宗還沒來得及收拾她就中風了,不久,被迫禪位給兒子憲宗。憲宗也需要宋若昭姐妹。有她們這種崇尚“婦德”的道德楷模在,必定會讓后宮驕狂的郭貴妃知道那么一點點分寸。憑著這么一點點“需要”,若莘活了下來,一直活到憲宗末年。
如果說大姐若莘從前是暗地里介入政治,那么小妹則是明目張膽地踏入了權力的角逐場。她在文宗時期“論議奏對”,被皇帝看重,最終卻因政敵的讒言而被賜死。
當姐姐和妹妹都欣喜地沉浸在意外的皇恩里時,只有若昭心里是清醒的。她已經(jīng)意識到,無權無勢無色的平民姑娘驟然入宮,甚至蒙受寵幸,都是皇帝的需要,并且不是某個具體皇帝的需要,而是這個巨大的權力體制的需要——一個象征、一個模范。什么愛情、什么恩寵,都是做夢。
灰姑娘不需要王子
若昭拒絕了德宗的寵幸,不是因為想將來出宮結識其他男人,而是因為想長久地扎根在這片紅色的圍墻里。她知道,投入任何一派,都會引火燒身——在皇宮這個可怕的權力結構里,若想活下來,只能永遠被需要,被這個吃人的權力場所需要。
她明白,只有儒家婦德的道德楷模,才是這個權力場永遠需要的。所以,她既不當皇帝的心腹,也不參與朝臣的幫派斗爭,她只站在她應該站的位置,成為她應該成為的人。
這樣的人情練達,使若昭歷經(jīng)憲宗、穆宗、敬宗三朝,被三任皇帝稱為“先生”,被后妃、皇子和公主等人以老師的禮節(jié)來對待,并在死后獲得超乎一般的榮寵。
后人很難確切知道,這位傳奇女子究竟做了什么,能在那么詭譎的風云里生存下來,并獲得殊榮。后人能感覺到的,是她的清醒——遠離權力的爭斗,也遠離名利的誘惑,甚至拒絕了愛情的橄欖枝,只作為符號出現(xiàn)……
在斷絕了人性的一切欲望之后,宋若昭終于獲得了“立德、立功、立言”之不朽。
編輯/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