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芹
賈雨村原本有副上佳胚子,其光彩頗為熠熠。一方富戶甄士隱把他視作即將振翅的鴻鵠,就差幾兩銀子墊腳。林如海是中過探花的大才子,對賈雨村同樣欣賞備至,信任有加,掌上明珠都甩手托付給他。賈政雖然不討讀者喜歡,但作為工部主事,初次見面便將潦倒的賈雨村引為座上賓,實心實意地為他鋪路搭橋。
賈雨村確實有才,詠月詩像模像樣,科舉一戰(zhàn)登榜更是力證。賈雨村也曾有過德:做官時不畏權(quán)貴,引得眾官側(cè)目而視;而且極富雅量,被暗箭陰下臺,內(nèi)心慚恨不已,表面卻喜笑自若,主動配合交接工作。賈雨村為報一眼之恩,想方設法迎娶“無十分姿色”的嬌杏,在原配死后,果斷將其扶正,更算個有情有義的好男人。
賈雨村因才得仕,一路走得比較順暢??僧斏现院?,他不諳官場的缺陷顯露無遺:恃才傲物,書生習氣極重;不懂拉幫結(jié)派,以致自己過于孤立。賈雨村倒臺后,“本府官員無不喜悅”,竟然慘到這般田地。
被一紙文書貶為平民,賈雨村預備樂觀應對,只身環(huán)游天下??杀涞默F(xiàn)實卻在一旁冷笑。賈雨村沒走幾日,便身感風寒,病倒在旅店里。身體苦痛不堪,盤纏也所剩無幾。就是這個時候,底層艱辛的恐懼感驟然襲上賈雨村的心頭,他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生信條。
被逼無奈,又窮又病,幾近斷炊的賈雨村只得求職于林府,教教小女孩。一個中過進士、不憚顯志的才子,教五歲的小女孩,基本等于幼兒園老師,學生還是個病秧子,隔三岔五講兩段,多說幾句便生怕小女孩吃不消。這碗飯混得實在窩囊,賈雨村的成就感趨近于零。一個渴望“人間萬姓仰頭看”的才子,淪落到這般田地,其苦悶不言自明。雖然交到林、賈兩家,等于交到通天大運,可重拾底層苦難所帶來的恐懼感,早已深深埋在了賈雨村心中。
脂硯齋屢屢將賈雨村定性為“奸雄”,可賈雨村的墮落并非一蹴而就。葫蘆案中,他當堂怒喝:“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也曾滿懷驕傲地表態(tài):“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精竭慮圖報之時。”甚至曾義正詞嚴地質(zhì)問門子:“事關人命,豈可因私廢法?”
可這些終究還是抵不過他心中的恐懼,門子一套“護官符”理論,新巧精湛,唬得賈雨村瞬間半懵。接下來,門子一番“隆中對”式的答疑解惑,直接令賈雨村的道德顧慮瞬息崩垮。
那種Ⅱq恐懼感的東西,像毒藥一樣侵蝕著賈雨村的良心:從高處跌下,一個人孤零零病臥寒窗;從手握官印的“大老爺”,再次回歸囊中羞澀的窮光蛋……從前的賈雨村太高估正義的力量了,等真正栽了跟頭,才發(fā)覺當官真好,而對惡勢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其實也沒那么困難。
要想永遠逃脫那摧殘人心的恐懼感,就必須從根兒上改造自己。書中寫得妙:“雨村低了半日頭?!钡皖^前,他還在良心與安全感之間徘徊,再次抬起頭后,他終于決定拋棄良心,從此遠離恐懼感。
若干回后,萬千讀者唾罵賈雨村攀龍附鳳、落井下石,可壞蛋賈雨村也有他的無可奈何。賈雨村從敢“恃才辱上”的刺兒頭新官變成圓滑奸詐的厚黑高手,其實并非他的本意。
編輯/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