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樺
鳥人
NIAOREN
周蓬樺
森林里有個踏著露水學(xué)鳥叫的人,行蹤神出鬼沒,沒有人能輕易找到他。當(dāng)然,他偶爾也會回到漁村的家,在村街上露個面就又消失了。一旦他在大清早出了門,連他的家人也無法與他取得聯(lián)系,更不知道他的歸期。他究竟去了哪里?如何一日三餐地過活度日?吃得飽、穿得暖嗎?一個人在幽暗陰涼的山中能睡好覺嗎?遇到野獸的襲擊怎么辦?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回來了,家人才知道他還活著,好在他的變化并不大,單是胡須和頭發(fā)長了些。人們問起他的去向,他只是含含糊糊地說他在林子里。膠南一帶的林子里啥都有,足夠一個人活下來,餓了有各種野果,渴了有清澈的山溪,累了就地一躺,在草葉織就的床上休憩。當(dāng)然,晚上的住宿問題也是好解決的,林子里有許多養(yǎng)蜂人留下的小茅屋,木門是虛掩著的,推門進(jìn)去就是自己的家,現(xiàn)成的鍋碗瓢盆,現(xiàn)成的柴草隨便用,如果有人問世界上還有沒有一份免費的晚餐,答案是有,這里就是。
有關(guān)他的事情,我是從路邊一個割艾蒿的老太太嘴里知道的。當(dāng)時我正在散步,恰巧走到了她的木車前,我被一陣嘹亮的鳥聲驚呆了,愣在地上不動。聰明的老太太似乎立馬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瞇瞇地說:“假的!是有人在學(xué)鳥叫?!边@件事前所未聞,我對之產(chǎn)生了莫大的好奇。當(dāng)時,我很想追逐到森林中去,找到那個學(xué)鳥叫的人去問個究竟,但遠(yuǎn)遠(yuǎn)的鳥叫聲告訴我,他已經(jīng)到林子深處去了。我的腦海里幻化出一個猴子樣靈敏輕巧的人影,像一切傳說中的描述:表情沉默,半人半仙,不輕易吐露自己的心思,讓人懷疑他的來歷,懷疑他的前生是不是一只鷹。
我來到他所在的漁村,小心翼翼地打探他的消息,那些在村街上閑坐的老人對他總是諱莫如深,明擺著不愿意多談。這讓我頗費猜測,以為其中大有文章。后來,終于有一個養(yǎng)雞老漢向我透露了謎底:原來在他們村有個老輩人留下的傳統(tǒng),除了捕魚、種地以外,從事其他行當(dāng)?shù)娜私詾椤安徽伞保淮迦嗽嵅?,打入另冊,羞于提及?/p>
從養(yǎng)雞老漢口中得知,他叫馬漢。
“馬漢這個人,天生的不正干,放著好好的地不種,秋天滿大海的魚不撈,整天就知道鉆樹林子,像個沒家業(yè)的游魂?!别B(yǎng)雞老漢吸一口我遞給他的泰山牌香煙,慢悠悠地說,“這不,去年全村的人都翻蓋了新樓房,有的是兩層樓,有的是三層樓,最不齊也是一個瓦房小院,就剩下他家還住著破舊的老屋!他老婆帶著一個閨女,老屋里還有一個八十歲的老娘——嘖!”
我從中聽出鄙夷的味道,盡管暗自勸告自己凡事不能全聽全信,但仍然對馬漢的做派有了點看法:一個人活著,是要負(fù)一些責(zé)任的,不能把世間的煩惱和操勞一股腦地省略掉。我主張人在完成基本義務(wù)的前提下,再充分?jǐn)U展享受個性自由。否則,你的自由享用起來會于心不安。
“唉,你是說馬漢呀……俺看著他從小長大的哩!這人機(jī)靈,腦瓜轉(zhuǎn)得快,學(xué)啥像啥,他會做木工活,還會編草筐,別人家蓋房子,他不用尺子,拿眼丈量一下就知道要多少磚多少石頭塊兒……可惜了的,他從小不愛勞動,做啥都沒長性,做到一半就丟了。”
這是在村口,我聽到的另一種說法,出自一個左眼長白內(nèi)障的老婆婆之口。通過人們對馬漢的評價,讓我確認(rèn)一條真理:無論多么小的角落,其實最難統(tǒng)一的就是人的看法了。當(dāng)然,用強(qiáng)制手段成功“統(tǒng)一”的除外。
連續(xù)幾天,我在這個漁村里逗留,去了幾戶人家,還在村長老向家住了一晚。多年未在鄉(xiāng)下農(nóng)舍住過了,望著窗欞上的月光,屋檐下的陰影,耳畔響著露水滴落石槽之聲,鼻孔間游動著從棉被里散發(fā)出來的懷舊氣息,竟然一夜未眠,不著邊際的往事在腦海歷歷浮現(xiàn)。
村長老向告訴我說,像全中國的其他村子一樣,漁村里的青壯年紛紛去城里務(wù)工,眼瞅著漁村里的留守老人越積越多,漁村周圍的大好風(fēng)景沒人欣賞,新蓋的樓房沒人享用。“再過幾年,村子要荒了,完蛋了。唉!”老向嘆息一聲,吐了口唾液在手里,搓肩膀上的灰。
有一點我不甚明白,遂向老向討教:“捕魚也是很賺錢的活路么,為什么人們都到城里打工?”
老向擺擺手:“捕魚有很大的危險性,出海一個多月,遇到臺風(fēng)就沒命了。不過,話說回來,那些到城里打工的人,干的也是危險性很強(qiáng)的建筑活、化工活,哪一年不往家抬回幾具尸體?”老向說著,擰緊了眉毛。
“人生真他媽不容易,為了生計,人人都無處遁身?!甭犃舜彘L的講述,我暗自思忖,心生悲涼?!安贿^,也還是有另類的嘛,比如馬漢……”我說。
老向聽了,一拍肩膀:“他呀,不正干!”
“聽說他學(xué)鳥叫很地道嘛?!蔽蚁霝轳R漢辯解一下,因為我對世界上的另類人物感興趣,一想到在網(wǎng)絡(luò)時代,滿世界的人像符號,思維形態(tài)和審美趣味如出一轍,就覺得這是人類末日前的退化。老向聽了我的意思,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把臉一沉:“學(xué)鳥叫,學(xué)鳥叫能當(dāng)飯吃?”
還是那句老掉牙的活命哲學(xué)。老天,咱還能有點別的理由嗎?我知道在今天,滿街的人都在想著怎么當(dāng)老板賺大錢,有了錢后再買車、住別墅,討美女歡心,人們的全部希望至此為止,再然后呢?沒有了,想不出新招數(shù)了,于是在膠南一帶,有許多人實現(xiàn)了這個目標(biāo)后沒了方向,精神墜入空虛,終于沾了抑郁。有的人吃喝嫖賭地胡折騰了一陣子,事后覺得無聊透頂,就干脆找了個寂寞清靜的夜晚從樓上的陽臺把自己很響亮地扔了下去。
說真的,從出生到現(xiàn)在,我見過許多行為怪異的人,比如有人說話時愛眨巴眼睛,吃飯時從嘴里發(fā)出吧唧聲;有人原本坐在那里好好的,卻用舌頭沒完沒了地舔嘴唇、吮手指;等等。但我還沒見過一個人放下營生和日子,到森林里去學(xué)鳥叫,并把此當(dāng)成一件大事。
不過,批評過后,村長老向還是對馬漢的聰明才智表達(dá)了比較客觀的評價,說他為了學(xué)鳥叫,可謂廢寢忘食,通宵達(dá)旦,刻苦鉆研各種鳥類的發(fā)音和生活習(xí)性,很快掌握了各種鳥叫要領(lǐng)。他整天泡在森林里,觀察畫眉鳥與灰椋鳥的異同,他發(fā)現(xiàn)啄木鳥的叫聲很特別,甕聲甕氣,“嘎咕嘎咕”的,聽上去很簡單,模仿起來卻極難,做不到天衣無縫。于是,他用錄音機(jī)錄下了啄木鳥的叫聲,一遍遍地練習(xí),卻難以做到像其他鳥叫那樣逼真,最難的是啄木鳥最后那個類似于“渣”的聲音拐不了彎,問題出在元音上。他煩惱之極,接連幾個晚上失眠。后來,他背著一只黃布包,坐車來到島城,找到一所大學(xué)的野生鳥類研究所,向鳥類專家討教了許多問題,回來后繪制了啄木鳥從舌尖到咽喉的結(jié)構(gòu)圖,仔細(xì)研究,終于找到癥結(jié):原來,是他喉嚨深處的聲帶膜稍厚,不那么靈巧,聲波在硬腭上的集中反射點生硬,有些細(xì)微的鳥音自然發(fā)不到位;他很快查出,這是由于長期飲用當(dāng)?shù)氐乃猎斐傻?,也就是說,隨便拉一個膠南人,發(fā)音區(qū)的結(jié)構(gòu)都是如此,這也就形成了方言的許多相似點,一個偌大的方言氣場,在剛來膠南的外地人聽來,一群人在露天廣場上說話,感覺像出自一人之口。當(dāng)然,居住時間久了,就會區(qū)分開了。事實是,能區(qū)別出世界的微小差別的人,才稱得上九段高手。
為了能夠準(zhǔn)確地掌握啄木鳥的叫聲技能,他做出了一個讓全村人非議的決定:到島城醫(yī)院做了個小手術(shù),削薄了聲帶膜的厚度,先前方言構(gòu)成的障礙消失了,現(xiàn)在他擁有一口流利的啄木鳥語——喳,喳喳!喳喳喳!簡直口吐珠玉,氣息如蘭,渾然天成,真假莫辨。
“馬憨子為學(xué)鳥叫改窄了‘陰道’!”消息在第二天傳遍全村,立即引起轟動效應(yīng),給寂寞的漁村帶來一陣騷動,人們嘻嘻哈哈,口吻里充滿了嘲弄,還故意把聲道說成“陰道”,把馬漢叫成“馬憨子”,將其純屬個人的行為大肆污辱和妖魔化。據(jù)說傳播消息的人,表情夸張,用詞狠辣,說完主題后往地上惡狠狠地吐了一口痰液。在村里人眼中,開刀手術(shù)是件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情,長了癌癥的做手術(shù)那是沒辦法,長闌尾炎的做手術(shù)是因為忍不住疼,結(jié)扎人流的那是為國家做貢獻(xiàn),但你馬漢是為了什么?祖祖輩輩,出海打魚,搶別人的犯法,偷別人的丟臉,懶死餓死都算不了什么,千百年來,卻從未有人因為鳥事挨上一刀。
周蓬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協(xié)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石化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一屆高研班學(xué)員。已出版長篇小說及中短篇小說集若干,散文集五部。在海內(nèi)外發(fā)表作品600余萬字被《小說選刊》《十月》《天涯》等評介和轉(zhuǎn)載。作品被收入海內(nèi)外百余種選本。散文《微火》《還鄉(xiāng)》《打麥場》等被收入中學(xué)閱讀教材。曾獲山東省精品獎、中華鐵人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等。
馬漢出院后,戴著醫(yī)院配發(fā)的口罩,斜躺著身子在堂屋的沙發(fā)上看電視,喉嚨里隱隱的刺痛不時襲擊著他,像一把薄薄的刀片刮他深喉處的嫩肉,搞得他心頭泛起陣陣煩悶,眼角里滲出淚水。他老婆董玉芝在門外,嘴噘得老高,能拴頭驢,屁股坐在吱呀亂晃的馬扎上洗衣服,洗衣粉放多了,白色的泡沫溢到了木盆外,她使勁地搓著搓衣板上的衣物,額頭汗水直淌,滴到了鼻尖上她也全然不顧,手下在兇狠地用力,吭吭哧哧,似乎是在用這種方式,發(fā)泄對丈夫的不滿。
恰恰這時,院子里出現(xiàn)了一陣腳步紛亂的沓雜聲,馬漢一驚,馬上知道是來看熱鬧的人上門了,這是漁村人的風(fēng)俗習(xí)慣。人們前呼后擁,很快就像麻雀一樣站滿了院子,多是村子里閑得五脊六獸的女人,有的還抱著孩子,孩子的小臉很臟,嘴里啃著老玉米,鼻涕兮兮的。馬漢發(fā)現(xiàn),跟進(jìn)院子來的還有兩條狗,一黑一黃,伸著長舌頭滿院子跑,身上散發(fā)一股尿腥味。這些人朝堂屋慢慢靠近,也不說話,很整齊地站了一排,形成了一個圍觀陣勢,把原本投射到屋子里的一塊陽光遮擋住了。馬漢心里正窩火,見此情景,氣不打一處來,忽地從沙發(fā)上跳起來,順手抄起門后的一把大長笤帚,破口大罵了一聲:“操你娘!”然后將手里的笤帚亂舞起來,嚇得女人們懷中的嬰兒驟然大哭。見人群作鳥獸散,馬漢氣呼呼地把笤帚隨地一扔,彎腰把老婆的洗衣盆端在手里,緊追幾步,把半盆臟水潑向人群。只聽得哎喲聲起,許多人被潑得全身精濕,帶著泡沫的臟水濺了一臉。這些人吃了虧,哪能甘休,退出院子后,很快在院外唱起歌謠:
馬憨子,半吊子,
學(xué)鳥叫,吃狗屎!
當(dāng)日傍晚,董玉芝和馬漢吵了一架,馬漢一氣之下就出了家門。他先是圍著村子轉(zhuǎn)了一遭,企圖嗅到些熟悉到骨髓里的氣味兒:干草、家畜和舊棉絮合成的氣味。然而眼前,舊村正在改造,到處是殘垣斷壁,一片破敗氣象。他來到一株老柳樹旁邊,當(dāng)年那里經(jīng)常聚滿了人,夏夜里聽老人講古,聽說書人唱《武松傳》,耳畔有起伏的蛙鳴陪伴。如今這一切都不存在了,樹上的古鐘已經(jīng)銹蝕斑斑,再也敲不出美妙的亮音,而老柳樹本身也于十年前死掉,扭曲的樹干已經(jīng)糟爛,因為無論做家具還是燒柴火,它連個下腳料的用場都排不上,也就沒人花力氣將它鋸掉。在馬漢眼里,老柳樹就像是一具干尸,成了時光的標(biāo)本,見證無奈的變遷。馬漢在老柳樹下呆愣半天,突然想起,樹旁邊還有一口老井的,就快步走過去,卻找了很久也沒找到,終于發(fā)現(xiàn)有一處凸出的熟土,才知道這口多年前維系著全村身家性命的老井早就被填平了。這讓他不禁在心里泛起一陣傷感。再往東走,就大不一樣了,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片新居民區(qū),高樓林立,綠化帶整齊劃一,各種花草在路邊肆意生長著,已經(jīng)開放了幾個春秋。那里是新農(nóng)村試驗點,被一家房產(chǎn)公司承包開發(fā)了,村民購房是實行優(yōu)惠政策的,一部分先富裕起來的村民歡天喜地地喬遷了新居,但像馬漢這樣的低收入戶,只能望洋興嘆,把脖子縮在蕭瑟寒酸的老宅院里。
夕陽如血,在西天緩緩滾動,一圈走下來,馬漢的心涼透了,絕望的汗水溻濕了脊梁骨上方的襯衣,忽然一個念頭冒上心頭:他決意離開這個令人失望的漁村,到森林里去尋找快活。
說走就走,一個漁民的行動不像官員那般復(fù)雜,不需要興師動眾的告別儀式,也不需要搬家公司和隨從,馬漢甚至連給老婆打個招呼的程序都省略掉了,在天黑時悄悄進(jìn)家,卷起自己的鋪蓋就離開了村子。
現(xiàn)在,松濤洶涌的森林里,馬漢是當(dāng)?shù)匚ㄒ荒苈牭贸龈鞣N鳴禽細(xì)微區(qū)分的人:他能聽出柳鶯與繡眼鳥叫聲的異同,知道黃鸝和毛腳燕叫聲有哪些區(qū)別,以及畫眉、灰喜鵲和烏鴉叫聲的突出特征。
每天一大早,他從稻草堆醒來,從干糧袋里掏出一塊煎餅吃掉,到溪邊喝口水,洗一把臉,有時把水往頭發(fā)上撩兩把,頓覺神清氣爽。然后,他叉開雙腿,站在溪岸邊練習(xí)嗓子,調(diào)試音域,直至從嘴里發(fā)出清脆的鳥叫。他一叫,眾鳥齊鳴,整個森林翻轉(zhuǎn)身,就醒了過來,就動了起來。然后,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林中穿行,一忽兒噘起嘴唇,一忽兒手舞足蹈,享受著帝王般的快樂。在那一刻,他覺得就這樣度過一生,死也值了。
森林外的日子在繼續(xù):喧囂、騷動、浮躁、開發(fā)……變化無常,像一只飛速轉(zhuǎn)動、閃爍不停的塑質(zhì)花筒。
見馬漢的想法來自一個偶然的契機(jī)——我有個畫家朋友叫杜宣,多年前去了京城做北漂藝術(shù)家,在宋莊租了個農(nóng)家小院,多年來過著流浪藝人的生活。每次回鄉(xiāng),他都會約上我和幾個朋友小聚,順便借些錢帶回京城應(yīng)付日月。借去的錢從不見還,好在數(shù)目不多,也就千兒八百的,每次回來他都帶上幅美人畫,算是抵債了。大家知道他日子難過,也不便計較,只偶爾私下里奚落譏諷幾句。
杜宣頭發(fā)長長的,胡須也少有打理,瘦臉,三角眼,初見時會給人一種尖嘴猴腮的印象,但實際情況是他身體不錯,胸肌相當(dāng)發(fā)達(dá),小時候曾跟一位民間高人研習(xí)八卦掌,他自稱可以飛檐走壁,但我從未見識過。
令人驚訝的是,杜宣這次回鄉(xiāng),一改往日的寒磣形象,盡顯衣錦還鄉(xiāng)風(fēng)采。其實,早聽人說他時來運轉(zhuǎn),一夜暴富,由“屌絲族”搖身升級為“高富帥”。這一點我接聽手機(jī)時就領(lǐng)教了,他給我打電話,一股難以抵擋的牛哄氣撲面而來,這是以前沒有過的。杜宣笑聲怪異,一向打彎的舌頭伸開了,他扯著嗓門喊,我卻故意說聽不清,讓他小聲點兒,說小聲說話我才能聽得真切。我以惡搞傳遞抵觸情緒。
匆匆趕到酒店,杜宣已經(jīng)坐在主賓的位置上向眾友兜售成功術(shù):“嘖嘖,加拿大一位老華僑,迷上咱的畫了,一下子就訂了五年的貨!日他姥姥,每幅價格出到這個數(shù)——”杜宣向眾人伸出一個巴掌,目光異彩大放,“五萬美金哪!這么著……”“嗬,這么多錢!”桌上有人驚訝喝彩。我在空位上坐下來,杜宣立即拍了兩下巴掌以示開席,說:“來全了,上菜吧?!崩嫌严嘁姡挂彩÷粤丝吞?,直奔主題,很快進(jìn)入狀態(tài),杜宣透露他要在青羊山一帶辦個書畫院,山莊模式,招募一些壯丁靚女過去,自己做快活的山大王,他說:媽的,前半生太累,是到了好好享受的時候了。
氣氛空前熱烈,大家很快半醉,杜宣云里霧里,一會兒說他其實是中彩票發(fā)財?shù)?,一忽兒又改口,說是十年前認(rèn)了個年過七旬的老華僑作干爹,干爹去年不幸仙逝,給他留下億元財產(chǎn)。杜宣的話一向真假難辨,朋友們早就習(xí)以為常。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確成了有錢人,自古笑貧不笑娼,英雄不問出處,今日杜宣已非昨日杜宣,這個基本事實已經(jīng)一錘定音,無法撼動。
時隔不久,杜宣給我打電話,我一聽當(dāng)即愣怔:沒想到他竟然打起了馬漢的主意。杜宣說他的山莊已辦起來,除了書畫展覽和書畫交易,還有餐飲住宿等服務(wù)項目,因為是剛開業(yè),顧客不多,想來點怪招,借馬漢的鳥語特技為山莊揚名,招攬生意,讓我?guī)兔泶俪纱耸?。我?dāng)即想罵娘,后悔那天不該在酒宴上把馬漢的事當(dāng)趣聞?wù)f給眾人,更沒想到素來不拘小節(jié)的杜宣,會把酒場上說的事默默記下,真?zhèn)€是說者無心,聞?wù)哂幸狻R娢要q豫支吾,狡猾的杜宣哈哈大笑,故意激將:“怎么,這屁大點事兒,有難度嗎?”我略顯遲疑,說應(yīng)該沒大難度,嗯,我試試吧。
第二天,我開車來到漁村,找到村長老向,把來意一說,老向一臉疑惑,起初不敢相信,白眼珠翻了幾翻,說:“有這等好事?若給錢的話,馬漢肯定干?!庇谑?,老向換了件衣服,撣撣身上的灰,上了我的車子。
林子在海邊,離漁村十余里光景,黑颯颯地立在公路以東,遮擋住了臺風(fēng)和霧氣。據(jù)老向介紹,森林的原址是一片荒灘,上面長滿了蘆草和野生灌木,一遇臺風(fēng),村子里就有許多房屋和大樹被吹倒。后來村里人在荒灘上植樹,每年都植,終于形成規(guī)模,成了這大片森林,實際起到了防風(fēng)防霧的作用,“當(dāng)然,這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崩舷蛘f,“誰想到如今,它成了馬漢的樂園!”老向告訴我,馬漢的高超口技,也得益于這片森林,他父親死得早,家境貧窮,自幼在林子里放羊,一個人孤寂,就與鳥兒結(jié)緣了。老向說著,呵呵笑起來。我知道像馬漢這樣的“散養(yǎng)”村民,村子里還有一些,多為被村人瞧不起的閑人、流浪漢,一生漂泊,一事無成,備受爭議。但作為村長的老向,言詞間流露輕松,并不覺得哪里不正常,這讓我心生悲涼。
“呵呵”,他操著一副局外人的口吻,“這年頭誰有本事就使,沒本事呢,就玩不轉(zhuǎn),優(yōu)勝劣汰么!社會發(fā)展到如今的狀況了,咱有啥法呀?!蔽依淅涞貟咚谎?,沒有接話茬。
仍是依照那位割艾蒿的老太太引導(dǎo),車子開進(jìn)林中一條灰白土路,森林里空氣新鮮,清涼開闊,像個天然大氧吧。季節(jié)正值仲春,金雞菊和萱草花在路邊競相開放,商陸果也結(jié)出了小小的花穗。我邊開車邊想,難怪馬漢迷戀這個地方,真是個讓人寵辱皆忘的去處。老向似乎對自然界的變化沒有感覺,聚精會神地搜尋著馬漢的住所,見到養(yǎng)蜂人留下的帳篷和散落的遺跡,就大叫:“馬漢!馬漢!”沒有動靜反饋,車子就繼續(xù)前行,如此往復(fù),直進(jìn)入密林深處。忽然,老向把手指向一個地方:“嘿,狗日的,在那兒哩!”
我急忙停車,果然看見叢林深處的一片空地,有幾片衣物晾曬在一根繩子上,旁邊是一幢小磚瓦房。時值中午,屋頂?shù)臒焽枥锩俺鲆豢|炊煙,透著絲絲縷縷的無力感,估計是馬漢正在燒午飯。我們下車,從后備車廂取出一袋東營大米,一桶魯花牌花生油,還有一件軍用雨衣,算是給馬漢的見面禮。當(dāng)踩著腳下的軟草走近小屋,正巧馬漢從屋里低頭出來,身子精瘦,居然身上一絲不掛!見有人來,好一陣驚慌,定睛認(rèn)出村長老向,馬漢大窘,急忙轉(zhuǎn)身回屋,穿上衣服,表情訕訕地叫了聲:“村長……”老向畢竟老到,朝黑洞洞的小屋瞄了一眼,料定其中不會有好味道,便止住腳步。見屋子外還有個小石桌子,順手把米和油放在屋墻根,嘴一努,說:“馬漢呀,周作家來看看你,和你商量件事兒?!蔽覀兙妥诹耸雷由?,馬漢倒也算長眼色,回屋內(nèi)提出個大鐵壺,倒了兩碗白開水。
大家都坐下來,穩(wěn)住了心神。
馬漢比我想象中要溫和許多,臉膛黝黑,眼睛不大,厚嘴唇,不愛笑,但牙齒有點黃,坐在石桌前并攏雙腿,顯得拘謹(jǐn)不安。結(jié)果,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馬漢聽了來意,沒有絲毫驚訝,只是沉默片刻,然后點點頭應(yīng)承下來。老向說:
“只是學(xué)學(xué)鳥叫,每月開支兩三千塊錢,還管吃管住,啊,你老娘的看病問題、孩子學(xué)費問題也解決了。這,這差事你馬漢到哪里找去?”馬漢搓搓手,也不說話。
在老向要求下,馬漢向我們表演鳥技。馬漢立刻來了精神,像是換了個人。他站起身,仰頭閉眼,陷入迷醉狀態(tài),從嘴里吐出一串鳥聲——啾啾——嘰嘰——啾啾啾!很快,整個森林似乎都在顫抖,微風(fēng)吹動枝葉,飄來陣陣松香氣息,一只紅嘴鳥從天而降,在馬漢頭頂盤旋,最終落到他的肩膀上。令人驚訝的是,馬漢將鳥抓在手里,用鳥語輕輕說了一句什么,那只紅嘴鳥就飛到了石桌上,朝我和老向鳴叫示好:鳥通人性啊。
周圍響起一片鳥叫聲。
在去青羊山莊之前,老向給馬漢規(guī)劃了一幅宏偉藍(lán)圖:先出名,賺一筆錢,回村里買一幢樓房,把老娘和老婆安置好,然后再開上輛小轎車。
“嘖嘖,瞧多么風(fēng)光!到那時啊,你看看村里還有誰敢瞧不起你?”說到這里,老向的額頭上冒出了汗。老向的真誠態(tài)度瞬間感染了我,讓我對其頓生幾分好感。盡管老向的設(shè)計,難逃千篇一律的世俗模式。
這是在馬漢家里,他老婆董玉芝聽說馬漢有了出路,臉上愁云頓消,笑容展露,忙活著給我和老向端水倒茶,還去村頭小賣部買了包將軍煙。馬漢換上一身新衣,刮了胡須,收拾一下,倒也顯出幾分低調(diào)的英俊氣。這讓我覺得:精神狀態(tài)很重要。我對馬漢說:“馬漢,你要開始新生活了,慶賀一下吧?!瘪R漢問:“咋慶賀?”我說:“放掛鞭吧,弄點動靜,圖個吉利?!瘪R漢點頭應(yīng)允,不一會兒就從老屋的房梁上取出一掛爆竹來,扯了根竹竿子點著,在院子里噼里啪啦地響了一陣,一股硫磺味向四周彌漫。奇怪的是,一向好事的漁村人,竟然沒有人來圍觀了。這讓我突然有所悟道——人們喜歡看負(fù)面的熱鬧,不喜歡看正面的喜慶。
一切收拾停當(dāng),我和老向送馬漢到青羊山莊。仍是我開車。青羊山離膠南并不遠(yuǎn),山中有一個大水庫,那里曾有一個水電站。幾年前搞開發(fā),水電站搬遷,建起了青羊山莊,并種植了大量杜鵑招徠游客,起初是由一個鐵礦主承包的,但由于位置過偏,顧客稀淡,生意一直火不起來。我還知道,青羊山莊幾度易主,到杜宣這里,大概是第五六代莊主了。我們一路說笑,很快抵達(dá)青羊山,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路邊有招牌,上書“青羊山莊”四個鍍金字,牌匾是仿制清代皇家園林風(fēng)格,山莊的門前還立有兩個做工粗糙的華表,看上去不倫不類。杜宣早已在門前迎候,見他刻意修飾,著一身中式黑色唐裝,腳穿軟底布鞋,胡須也修剪過,兩腮刮得發(fā)青,給人一種仙風(fēng)道骨的印象。他笑著與馬漢握手,熱情有加,稱:“我們的口技大師來了。”我則及時對門前的華表嗤之以鼻,杜宣點頭哈腰:“以前留下的,不懂審美,土財主一個。嗯,很快拆除,很快。咔——”說著,做了個腰斬的手勢。
杜宣對莊園的規(guī)劃富有詩情畫意:要讓莊園置身于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林之中,讓整個青羊山都變成鳥類的樂園。在杜宣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他打開電腦,讓我們看他親自畫的莊園發(fā)展規(guī)劃效果圖,不禁為之一振,鼓掌叫好。杜宣示意大家落座,擊掌兩下,音樂響起,立即進(jìn)來兩個古典裝扮的少女,少女作揖向大家道個萬福,魔術(shù)般地變出一套茶具,兩位少女開始表演茶道。洗杯聞香,沖掉茶堿,眾人品嘗到陳年普洱;很快換茶易盞,泡了一壺鐵觀音;品過,又沏了漂亮的太平猴魁,每人一杯;最后是一壺西湖龍井,味道醇厚正宗,眾人叫好。風(fēng)雅過后,杜宣又引領(lǐng)大家參觀莊園,仿古的水榭樓臺,假山玩石,帥男靚女點綴其中。午餐在山莊的“陶然廳”,大家坐定,杜宣找了幾個美女作陪,杜宣一一介紹,這個叫小青,那個叫小白。小白明眸皓齒,嘴唇性感,胸前有肉,大方地偎依在杜宣身邊,添茶續(xù)水,不停地叫著“杜總”。杜宣介紹小白是他的秘書。秘書一詞早已變得曖昧,大家聽了,相視一笑。那叫小青的,操一口吳儂軟語,嬌滴滴的柔弱,唱了一曲越劇《黛玉葬花》片斷,博得滿堂喝彩,杜宣見馬漢的眼睛一直盯著小青看,就笑著說:“馬大師,以后小青就是你的徒弟了,跟你學(xué)口技吧?!瘪R漢急忙堅辭,前額冒汗,說話結(jié)巴,杜宣擺手:“就這樣定了,青兒,快叫師父!”小青漲紅了臉,甜甜地對馬漢叫了聲:師父。
上菜之前,馬漢站起身,表演了鳥語絕技,盡管眼前的場面他還是頭一遭見識,有些拘謹(jǐn),但一旦他進(jìn)入狀態(tài),餐廳里立馬變成了森林,幾個悅耳的回合,招來了鳥群,撲愣著翅膀出現(xiàn)在窗外,它們是一些我此生從未見過的鳥,根本叫不上名字。它們與馬漢呼應(yīng)對話,嬉笑打鬧,眾人只有張大嘴巴呆若木雞的份兒。當(dāng)表演結(jié)束,走廊里早已聚滿了人,多是山莊的員工,人們議論紛紛,說山莊里來了一位通靈神人,他能把鳥喚到身邊來!杜宣很是得意,當(dāng)場宣布:馬漢以后就是青羊山莊的形象大使!
下午,我和老向離開山莊。杜宣早已喝得酩酊大醉,被四個青壯保安抬進(jìn)了房間,杜宣不忘朝我擺手,嘴里咕噥著什么,大意是“人生好苦,好苦……”眼雖然閉著,但還是能看到溢出的兩行淚水。我還看到他的一只布鞋落到了地上,一只瘦腿上長滿了黑毛。車子發(fā)動,馬漢卻突然從人群里跑過來,雙手敲擊我的車窗,玻璃窗呯呯作響。我把車窗搖下,問他還有什么事?他卻呆立一旁,沉默不語了,眼神里流露凄惶,似乎有淚。我勸他:“好好干?!?/p>
從青羊山莊歸來的第二天,我赴美的申請居然下來了。此事拖了兩年半,我原本早已不抱希望,沒想到卻突然被獲準(zhǔn),神奇的信函像春天的燕子翩然而至。接下來經(jīng)過一番瑣碎的忙亂,簽證很快辦理下來,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順利,我做夢似的來到了舊金山,成了當(dāng)?shù)匾凰髮W(xué)的訪問學(xué)者。如今回憶,那個城市的同性戀者可真多,這讓我經(jīng)歷了難以言說的心理體驗。但初至美國的興奮很快消失,后兩個月我差不多是在扳著手指頭挨日子,期盼著歸國的日期早到。如果有人讓我對此行做出評語,我只能用“一言難盡”概括,不想多談。要命的是,一部寫了一半的長篇小說被擱置下來,若想接續(xù)上則需要花些功夫。因此,歸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資料,為重新進(jìn)入這個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做預(yù)熱。但半年過去,我在海邊的工作室已經(jīng)結(jié)了蛛網(wǎng),收拾了整整一個上午,弄得滿頭熱汗。這時候,停了半年的手機(jī)響了,是老向打來的,口吻平淡:“周老師,聽說您回來了?”我說是的,剛回來兩天,還沒來得及……話沒說話,老向說:“那我去看您吧。一會兒就到?!?/p>
漁村離我的居住地不遠(yuǎn),約半個鐘頭后,老向就到了。他是騎一輛破舊的摩托車來的,從后座上取了一包東西給我,我以為是他老婆腌制的咸魚,就客氣了一句,把紙包放在了茶幾上,讓他坐下:“喝茶?!崩舷蛘f:“那包東西,是馬漢留給你的?!蔽乙汇叮骸榜R漢?他咋樣?”老向說:“他死了?!蔽掖蟪砸惑@,但看老向的臉上仍是那般平靜,以為是在開玩笑。
聽完了老向的一番講述,我的脊梁骨上滋滋地冒冷汗,真切地意識到:馬漢的確不在了。
原來,馬漢在青羊山莊的工作并非想象中的順利,他長期“散養(yǎng)”,早已無法適應(yīng)時代的諸多游戲規(guī)則。如前所述,杜宣對他器重有加,突出表現(xiàn)是無論走到哪里都把馬漢帶上,官場貴賓來山莊,杜宣定要馬漢作陪,席間表演口技助興,招來神秘的鳥群入室,每每都驚得官人們張大嘴巴,紛紛稱奇。有些貸款項目,就是在官人嘴巴大張之際點頭拿下的,馬漢因此為山莊立下不少功勞,也贏得可觀效益。杜宣一時興起,說:獎!在全員大會上當(dāng)場宣布重獎馬漢5萬元,外加一輛二手轎車。這件事在山莊引起轟動,并很快波及到周圍的景區(qū),人們慕名紛至沓來,一睹山莊奇人風(fēng)采。電視臺和晚報記者聞風(fēng)而至,對馬漢的絕技表演作了不吝篇幅的報道。經(jīng)過杜宣這個包裝高手的一番策劃,馬漢成了名人。那是馬漢風(fēng)光的一段日子,漁村人驚訝地看到:他開著轎車回家了——盡管是山莊一輛淘汰的二手普桑,但也足已令漁村人眼熱得心跳加速。馬漢西裝革履,從頭武裝到腳,在圍觀的人群中呵呵笑著,有人飛快地偎過去,與他合影、簽名??瓷先ヱR漢很受用,愉快地接受著生活迅疾的變化。幾天之后,馬漢回到山莊,這一回就是兩個多月過去,村里人再也沒有馬漢的消息。鬼知道,其實馬漢已經(jīng)出事了!那一天,省城里來了一撥據(jù)說是幾個部門組成的執(zhí)法人馬,他們打著考察的名義,要給山莊定級。這些人簡直就是酒神,像是肚子里安裝了酒桶,胃囊是瓷器做的,怎么喝都不會醉。他們打算用五天的時間檢查完山莊的角角落落,再裝模作樣地給每一項內(nèi)容逐一打分。領(lǐng)隊是個鑲著金牙的黑胖子,每天繞著山莊指指點點,打著官腔,橫挑鼻子豎挑眼,這讓杜宣大為窩火,拼命按捺住藝術(shù)家的脾氣不要發(fā)作。他知道這些人不能得罪,一旦發(fā)火把子彈打出去,局面將不可收拾,只有賠上滿臉笑,尿水急得滴到褲子里。山莊成立了接待小組,小青小白輪番上陣,不遺余力地接受著黑胖子一行的百般調(diào)笑。第四天上,杜宣終于使出“殺手锏”,把馬漢隆重推出,在眾人喝到酒酣耳熱時表演鳥技,把那些夜空的鳥兒召喚過來,這一招果然靈驗,宴席上第一次響起掌聲,黑胖子笑得大嘴裂到耳根,端起酒杯站起身來,操一口嗆人的魯南方言:“呵呵,馬大師啊,今兒個你算是讓俺開了眼界啦,咱在省城打拼四十年,啥場面沒見過?但能把鳥兒喚到身邊的事,還是他奶奶的頭一遭見!嗯,這么著,咱哥兒倆都滿上,俺敬你一杯——俺先干了!”馬漢見狀,額頭出汗,支吾道:“酒我不會喝的……”說著,舉杯湊前聞聞,伸伸舌頭,味很沖,急忙張大嘴巴用手扇風(fēng),表示自己確實不能沾酒。杜宣急忙打圓場,說:“曹局,馬大師要保護(hù)嗓子,不能喝酒,嗯,咱們喝……”說著,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誰知黑胖子并不買賬,虎起了黑臉,嘴里帶起了臟字:“操!哪能這么不給面子!不就一杯鳥酒嗎?俺就不信喝了能死!不喝也行——”說著,黑胖子借著酒意,上來了牛脾氣,指指滿屋嘰喳亂叫的鳥雀,額頭青筋暴露,滿目兇光地盯向杜宣,吼道:“老杜,這野生的玩意兒吃了大補(bǔ),你給俺挑大個的,燉上兩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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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場氣氛頓時陷入僵局,空氣凝固了一般尷尬,大家一片沉默,仿佛誰再說一句話,就會點燃一場大火。徒弟小青急忙給馬漢使眼色,馬漢略一愣怔,手哆嗦著,將滿滿一杯酒端起,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這酒……我喝了?!睂⒕坪裙?,眼里早沁出了淚水。黑胖子見狀,臉上現(xiàn)出了開心的笑容。
第二天午宴過后,考察團(tuán)總算離開了,車后廂里裝滿了蜂蜜、酒、海參等山莊特產(chǎn),這是一貫的規(guī)則,每月都要來幾撥。望著三輛車歪歪斜斜地出了山莊的大門,杜宣才松下一口氣來,心里早罵上了,當(dāng)然是罵自己:杜宣啊杜宣,放著好好的清福不享,你他媽搞哪門子山莊喲。他覺得眼前的游戲很不好玩,但既然上了賊船,收場已不可能,哪怕遇到比這更不愉快的事情,也得硬著頭皮走下去。他突然很懷念在京城做北漂的日子。“杜總呀?!笔切∏嗟穆曇?,吳儂軟語,打斷了杜宣的思緒?!皫煾赴l(fā)燒一天了,您快去看看吧。”“馬漢病了?”杜宣猛一激靈,令他擔(dān)憂的事情果然發(fā)生。杜宣跟隨小青匆匆來到馬漢的宿舍,馬漢正倒在床上胡言亂語,唇上起了火泡,杜宣摸摸他的額頭,滾燙,像燒著的木炭;馬漢奮力睜眼,也只是掀開一道縫隙,嘴張了張,卻發(fā)不出聲音?!翱旖嗅t(yī)生。打120。”杜宣吩咐小青。很快,醫(yī)院的急救車趕到山莊,把馬漢拉到市區(qū)人民醫(yī)院。
馬漢在醫(yī)院一待就是半個多月,他被診斷為酒精過敏引起重度感冒又引發(fā)哮喘,要命的是,做過手術(shù)的咽喉受到刺激發(fā)炎腫大,嗓子壞掉了,從此變成了一副公啞嗓子,馬漢的嗓子,再也不能模仿惟妙惟肖悅耳婉轉(zhuǎn)的鳥鳴了。
得知消息后,杜宣心情沉痛,一次次趕往醫(yī)院安慰馬漢,表示讓馬漢留在山莊,鳥技廢了但可以做點力所能及的工作,讓他不要背思想包袱。病床上的馬漢呆呆地倚靠白墻,面無表情地沉默,從眼睛里流出兩行明亮的淚水。
大師廢了“武功”的消息傳到山莊,引起一陣可想而知的騷動。有人嘆息同情,有人罵黑胖子害了馬漢,也有人幸災(zāi)樂禍。但事實是,自尊心要強(qiáng)的馬漢并沒有再回山莊,而是在辦理完出院手續(xù)后不辭而別,悄悄重返森林,住進(jìn)了那幢破舊的小石屋。起初,杜宣派山莊的人來到森林,企圖勸說馬漢,自然是無果而終。他們進(jìn)入森林后迷了路,連馬漢的面都沒見上。
又過了半個多月,有個在山中種植草藥的老頭來到漁村,找到老向,聲稱有祖?zhèn)髅胤娇梢灾斡R漢的嗓子,信誓旦旦地拿腦袋做了保證。老向一聽高興極了,急忙發(fā)動摩托車,帶著老頭來到森林石屋,卻發(fā)現(xiàn)馬漢已經(jīng)走了。他們晚了一步。
“真是奇怪啊,”老向說,“這個馬漢,竟然是站著離開人世的,他身子倚著石屋外的墻上,眼睛還大睜著,仰臉望著遠(yuǎn)處……俺當(dāng)時大叫著‘馬漢!馬漢!你有救了?!粦?yīng),俺就上前輕扯他的衣服,他慢慢地倒下來?!?/p>
在石屋子的小木桌上,老向看到一頁紙,用一只黑碗扣住一角,不用問,是馬漢留下的遺書。旁邊有一只塑料袋,還認(rèn)真地用膠布封了口。
我解開塑料袋,發(fā)現(xiàn)是一摞牛皮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粗略翻閱,竟然是馬漢觀察鳥類習(xí)性和學(xué)習(xí)鳥叫的筆記。我心頭一熱,心痛得想哭。
開上車,我和老向來到森林。霜降已過,時光是深秋了,森林里枯葉飄飛,一派凄涼景象。老向引導(dǎo),我們來到馬漢嶄新的墓地,兩人默默地鞠了躬,蹲下身燒了兩刀紙錢。馬漢的墓碑是青石做的,上面鑲嵌著他的照片,照片是他初到青羊山莊那天照的,清瘦的臉龐,笑得羞澀而燦爛。燒完了紙錢,我突然想起件事,對老向說:“馬漢走了,這世上沒有比他更愛鳥的人了。把那幾本筆記燒了吧,他在陰間里會用得著?!崩舷蛘UQ?,又點頭,兩個人就展開袋子,從中取出那幾卷破舊的本子,我手持本子,老向擦響了火柴,眼瞅著火焰的舌頭就要吞舔本子了,空中卻突然響一聲嘹亮的鳥叫:“喳——”
“喳——喳——”
一只白色大鳥從天而降,以俯沖的姿勢飛落,動作迅疾地把本子用長長的喙叼起來,嗖地一下飛到了樹枝上。我和老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眼瞅著大鳥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聲音叫得凄慘。大鳥一叫,本子散落下來,羽毛般在空中飄飛。我們起身欲追,哪能追得上呢?大鳥終于展開羽翼,飛向空中,緩緩消失在我們的視線里。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