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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fēng)中蘆葦

      2014-02-12 07:16:24劉玉棟
      鴨綠江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陽陽

      劉玉棟

      小說

      風(fēng)中蘆葦

      FENGZHONGLUWEI

      劉玉棟

      1、小櫻

      出租車在河堤上顛簸。司機雙手把著方向盤,嘴里不時蹦出一句難聽的臟話,本來他就不愿意從河堤上跑,是我再三強求,并且答應(yīng)多加三十塊錢,他才勉強地點點頭。

      從縣城到河口鎮(zhèn),有三十多里路。如今,人們都走東邊的柏油馬路,河堤上已經(jīng)很少有車輛跑。河堤是土路,平時沒有人專門養(yǎng)護,大坑連著小坑,有的地方會突然出現(xiàn)床面那么大的凹陷,出租車只能慢慢地貼著堤沿穿過去,確實難走。好在是初冬天氣,多日沒有下雨,路面還算堅實。司機的臟話,我就當(dāng)了耳旁風(fēng)。

      劉玉棟,1971年出生,山東慶云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任職于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院。20世紀90年代開始發(fā)表小說,已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作品二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年日如草》,小說集《我們分到了土地》《公雞的寓言》《火色馬》等八部。小說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選本。曾獲第一屆、第二屆齊魯文學(xué)獎和第二屆泰山文藝獎。山東省首批齊魯文化英才。

      這是一條瀉洪河。我們霧村人都叫它西河。它是兩省的分界線。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河面上漂來一具尸體。尸體漂在河中間,兩省的警察都不管,他們相互說著話遞著煙,看著尸體朝哪邊漂。漂到哪邊,那邊的警察才去管。在我的記憶中,它幾乎每隔幾年就會發(fā)一次大水,盡管河堤很高,河面很寬,但大水卻眼看著漲,先是淹沒莊稼,然后吞沒橋梁樹木,最后眼看著河水要跟河堤扯平,再加上綿延不斷的大雨,那架勢的確夠恐怖的。夜里,大水穿過河道的聲音如同雷聲轟鳴,嚇得孩子們哇哇大哭。每當(dāng)這個時候,縣長會親臨現(xiàn)場,他穿著雨衣,踏著雨靴,面色凝重地站在堤沿上。說來也怪,每次縣長一來,大水就悄悄地回落下去。所以,這里的人們還是很迷信縣長的。有一年,我親眼見到過縣長。為慶??购閯倮?,村長劉拉拉請縣里和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到我們家的飯店來吃飯,整整四大桌,那氣氛熱鬧非凡,好像把店里庫存的啤酒都喝光了。人們舉著酒杯,口里喊著縣長,畢恭畢敬向一個很瘦的人敬酒。那人戴副眼鏡,其貌不揚,大概剛過四十歲的樣子。我知道這位是縣長。我在電視上見過他,說實在的,看到他本人,我有些失望。我心里的縣長并不是這樣的。尤其是他咧著嘴笑的樣子,讓人身上起雞皮疙瘩。我記得最后,縣長喝得渾身通紅,走路的樣子像大蝦跳。我妹妹小婷看著縣長走路的樣子咯咯地笑個不停。

      這一切,轉(zhuǎn)眼五六年過去了。實際上,我并不愿意去想那些過去的事情,也許是觸景生情,看到這條河,我竟然想到大水和縣長,實在是荒誕。

      司機摁了摁喇叭,一輛破自行車晃晃悠悠的,閃向路邊。那個人扭頭朝車里瞅一眼,那張黝黑的臉?biāo)圃嘧R,但一時又摸不著頭緒。我猛地意識到,離河口鎮(zhèn)不遠了。

      果然,司機說:“河口鎮(zhèn)到了,從這里下去嗎?”

      “不,”我說,“下一個堤坡。”

      我不想進鎮(zhèn)子。不走柏油路,就是為了不穿過河口鎮(zhèn)。我不想碰到認識我的人。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回來。母親的墳在霧村。霧村離河口鎮(zhèn)三里路。母親的墳在霧村的東北角,正好離河堤很近。而霧村在河口鎮(zhèn)的北面,如果走柏油路,是必須穿過鎮(zhèn)子的。我不想進鎮(zhèn)子,所以我選擇走河堤。

      今天是母親的祭日。想一想,母親去世已經(jīng)五年,真快。我也離開河口鎮(zhèn)將近五年了。當(dāng)時離開這里時,我發(fā)過誓,將永遠不再踏上這片土地。僅僅過了五年,我又回到這里。你可以說我沒有出息??墒俏蚁肽钅赣H,每年的這個日子,我寢食難安,在白水城,在沒有星星的夜空下,我像個孤魂似的飄來飄去。

      今年,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又回到這里,回來給母親燒紙,哪怕在母親的墳上只待十分鐘呢,我的心也許能夠踏實下來。

      我搖下窗子,清冷的風(fēng)像一盆冷水似的澆在我臉上。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這風(fēng)里夾雜著一股怪味兒,直沖鼻子,難聞得要吐。我忙把窗子搖上。

      “什么味兒?這么難聞?!?/p>

      司機笑了,看來他已是見怪不怪,“造紙廠、化肥廠、煉鋼廠、農(nóng)藥廠,多著呢,你還能把它們都停掉。工人吃飯是小事,當(dāng)官的撈不到油水才是大事呢?!?/p>

      盡管已近正午,但天空還是灰蒙蒙的,那座20世紀60年代修的水泥橋已破爛得慘不忍睹,如同是幾塊水泥板拼成的一樣,兩邊的水泥欄桿就像八十歲老人的牙齒,模樣讓人恐懼。河的兩岸是一些枯黃的野蘆葦,稀稀拉拉的,淡灰色的天空下,風(fēng)吹過蘆葦,特別荒涼。

      出租車很快到達下一個坡道。

      “從這里下去嗎?”司機問。

      我點頭。車剛到河堤下面,我說停。車便停下來。我讓司機在這里等著我,我半小時之內(nèi)準時回來。司機遲疑一下,有些迷惑地瞅著我,似乎想說什么話。也許看我是一個年輕女人,打扮也挺入時的,最后也沒說什么。

      我背起包,扭頭朝那片棗樹林走去。我寧可自己多走點路,也不想讓司機看到我在母親墳上的樣子。

      腳下是一壟壟麥田,旅游鞋踩著暗綠色的麥苗,感覺松軟舒適。棗樹葉早已掉個凈光,露出灰褐色的枝條,從遠處看,一片棗樹林就像一團烏云。母親長眠在烏云下。這樣的想法讓我心酸。

      在一片墳地中,我終于找到母親的墳。一看到墓碑上刻著的“王元紅”三個字,淚水嘩一下淌下來。我顫抖著嘴唇,“媽媽,女兒回來看您了?!蔽疫呑匝宰哉Z,邊繞著母親的墳轉(zhuǎn)了一圈兒。母親的墳很圓,很整潔,幾乎沒有荒草,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我知道,他們不會輕易忘掉母親的。我在母親的墓碑前跪下來,從包里掏出準備好的蘋果、橘子、香蕉和蛋糕,然后拿出燒紙點著。我用樹枝捅一下紙團,一團火焰“騰”一下躍起來。我立刻感覺到溫暖。透過火苗,我似乎看到了母親的面容。她正盯著我笑呢。我沉浸在幸福之中。那熱氣撫在我的臉上,如同母親伸出來的手掌。

      “媽?!蔽逸p輕地喊一聲,“女兒想您,回來跟您說說話呢。女兒在城里也算有了落腳之處,那個男人投錢,幫我開了個小面館,咱家就是開飯店的,我干起來輕車熟路。那個男人對我很好,媽,我也沒有辦法,我身上啥都沒有啊……”

      一片煙灰飄起來,一下子拍到我眼上。我急忙揉眼睛,再睜開眼時,剛才的一切都消失了。我無奈地盯著母親的墓碑。煙灰像一群黑蝴蝶,繞著墓碑翩翩起舞。天空更加陰沉。風(fēng)掠過棗樹枝子,發(fā)出嗷嗷的叫聲。我撅著屁股,把腦袋杵在地上好長時間。我怕出租車司機等得著急,只好爬起來,把水果重新拾回包里。我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我曾來到這里。我甚至不想朝霧村的方向看上一眼。

      我掏出手絹,拿出隨身攜帶的小鏡子,輕輕地沾沾眼圈兒和臉上的淚痕。一抬頭,突然看到我眼前站著一個人。我嚇得叫一聲,感覺到頭發(fā)一根根豎起來。

      “你是小櫻吧。你是二九家的小櫻吧?!?/p>

      我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眼前的這個老人正笑瞇瞇地盯著我,他的牙幾乎掉光,只剩下一顆門牙黑黑地支在那里,油油的灰氈帽下面,臉上皺紋縱橫交錯。我真的在這縱橫交錯的皺紋間看到一絲熟悉的東西,它正像熱氣似的縷縷上升,嚇得我打一個冷戰(zhàn)。我急忙背起包,繞過老人,快步朝前走去。

      “小櫻子,不認識我了,我是你四姥爺呀?!?/p>

      我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我加快步子。但我能感覺到,這個老人正在后面追趕我。

      “小櫻子,你別急著跑,我是要告訴你,你該回家去看看,你爹二九快不行了?!?/p>

      我的腳步停頓一下。不知道為什么,我猛地生出一絲厭惡。對這灰沉沉的天空,對這片烏蒙蒙的棗樹林,對身后這個如同鬼魂似的四姥爺。對呀,說不上這個四姥爺就是一個鬼魂,說不定他剛從哪個墳窟窿里鉆出來。想到這里,我的頭發(fā)又奓起來,頭皮和全身都麻酥酥的,如同過電一般。

      “你爹腦袋里長東西,眼都瞎了,真的快不行了?!?/p>

      我終于跑出這片棗樹林子。我看到了不遠處的出租車。司機師傅正站在那里朝這邊張望。

      離出租車還有三四十米,我就喘著氣朝司機揮手,“快,快發(fā)動汽車?!彼緳C師傅顯然是被我驚慌失措的模樣搞蒙了,他急忙轉(zhuǎn)身鉆進汽車。汽車發(fā)動的同時,我終于抓住車門。我扶著車門,接連咳嗽好幾聲,并且朝身后偷偷地瞥一眼。身后是空蕩蕩的麥田,再遠是烏蒙蒙的棗樹林,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我又仔細地朝遠處瞅了瞅,根本就沒有那個老人的身影。

      “走,回縣城?!?/p>

      汽車爬上河堤,我心里才漸漸平靜下來,汗水浸透我的內(nèi)衣,我發(fā)現(xiàn)司機不時地通過后視鏡在窺視我,我不好意思拿手伸進衣服里擦汗,只好用手絹在面前搖擺著當(dāng)扇子。畢竟是初冬的天氣,一會兒,汗下去了,精潮的衣服貼著前心后背,冰涼冰涼。而剛才的一切,卻如同一場噩夢。

      我拍拍腦袋,掐掐耳垂,肯定了這不是在夢中。我又想到四姥爺。我靜下來想了想,確有四姥爺此人,他是我姥爺?shù)氖宀值?,跟我們家的老宅子一墻之隔。那么,他說我父親腦袋里長東西,眼都瞎了,應(yīng)該是真的。

      想到父親,我心里不知是啥滋味。本來這次回來,我讓自己避免想到父親。這五年來,我在外面經(jīng)歷了很多,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都已嘗遍。在悲傷絕望的時候,我想到過父親,對他充滿怨恨和譴責(zé)。在我心里,死去的母親一直還活著,而活著的父親已經(jīng)死去。別人問起我來時,我說我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但事實是,父親還活著。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發(fā)現(xiàn)生活并沒有這么簡單,絕對的怨恨是沒有道理的。但對于父親,對于過去,我還是不愿意往深處去想。想當(dāng)年,我獨自一人離開河口鎮(zhèn)時,就是想讓自己脫胎換骨,徹底地變一個人去生活,現(xiàn)在看來,這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

      這一天晚上,我躺在一家商務(wù)賓館的房間里,蓋上所有的被子、毛毯,想讓自己暖暖地睡上一覺,等到早晨起來,精神飽滿地離開這里,然而,我卻一絲困意都沒有。我告誡自己,不要去想父親??墒?,父親的表情、面容、動作、笑聲和說話的語氣,卻像決堤的水涌上來。

      如今,父親真的要死了。

      他今年四十六歲。年齡不算大,但比起母親來,也算不上小。

      無論如何,他是我的親生父親。我知道他快死了,又怎么能不回去看他一眼呢?整整一宿,兩個我在不停地爭辯,一方試圖說服另一方,最終卻沒有結(jié)果。

      第二天早晨,我提著行李,在車站廣場上猶豫半天,最后還是決定回去看看。我噙著眼淚,在熟食店里買了兩只烤雞,然后坐上通往河口鎮(zhèn)的公交車。在踏上公交車的那一刻,我有些怨恨那個多管閑事的四姥爺。但轉(zhuǎn)念一想,這也許正是老天爺?shù)陌才牛S他去吧。而自己又如何面對父親身邊的那個女人呢?那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女人,她看到自己的反應(yīng)又會怎樣呢?如果沒有這個女人,母親又怎能走上那條路呢?那個小男孩——父親和那個女人的私生子,那個父親的寶貝疙瘩,那塊父親的心頭肉,如今該上學(xué)讀書了吧?

      而我最想見到的,是我妹妹小婷??晌矣蟹N預(yù)感,小婷肯定不在河口鎮(zhèn)了。她比我小三歲,論年齡正在讀大學(xué)。小婷從小學(xué)習(xí)就好,是塊大學(xué)生的料子,她肯定正在外面上大學(xué)呢。當(dāng)年離開河口鎮(zhèn)時,小婷抱著我不肯放手,哭著鬧著不讓我走,我說婷婷,姐姐會給你寫信的,姐姐會給你打電話的,你要好好讀書,將來考上大學(xué),給咱媽爭氣。小婷不住地點頭。那年,小婷正在鎮(zhèn)中學(xué)讀初中三年級。而我,自從離開河口鎮(zhèn)后,卻沒有打回過一次電話,更沒有寫信。我讓自己消失了五年,可我又回到這里。我不知道等著我的將是什么。

      這次走的是柏油路。路面不錯。汽車很穩(wěn)。一路上胡思亂想。不知不覺,汽車駛進河口鎮(zhèn)。小鎮(zhèn)變化不大,無非多了一些網(wǎng)吧、美發(fā)屋和小型超市。汽車拐過丁字路口,穿過河口鎮(zhèn)郵局,那排曾經(jīng)是我們家的飯店也一閃而過,最后在鎮(zhèn)政府門口停下來。我一下車,迎接我的是兩只搖晃著尾巴的狗,它們并無惡意地看我兩眼,扭頭朝一個胡同跑去。天氣陰冷,又不是趕大集的日子,所以街上沒有幾個人。我用頭巾把臉捂得嚴嚴的,然后朝我們家的二層小樓走去。遠遠地,我就看到那幢我熟悉的小樓,黑色的鐵大門,高高的紅磚墻,明亮的窗子,它跟我離開時并沒有多大變化,甚至比原來更加整潔。我根本感受不到,一個將要死去的人,會住在這么干凈漂亮的小樓里。

      敲門時,我的心怦怦直跳。院子立刻傳來“汪汪”的狗叫聲,接著又傳來腳步聲。我猜想,這個人會是誰呢?我父親?還是那個女人?

      門一開,我一愣,面前是一個四十多歲、長得白白胖胖的女人。我不認識。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又抻頭朝院子里看一眼,院子確實有些陌生。同時,我看到這個胖女人也露出驚訝的表情。她遲疑一下,說:

      “你是小櫻吧?”

      我點點頭。

      “哎喲喲,真的是小櫻,”這個女人馬上表現(xiàn)出超常的熱情,她一把攥住我的手,“快,快進屋?!?/p>

      我像是被她拽進屋里去的。我邊走邊尋找我父親,或者那個女人和孩子,都沒有。屋子的一切都非常陌生,墻上掛著的照片好像是另外一個家庭的。我心里突然產(chǎn)生一種怪怪的感覺。

      “小櫻啊,我是你秋香姨啊。唉呀,一言難盡哪,你走以后啊,你們家就像著了魔一樣,事兒不斷地出,你爸爸好吃好賭,飯店關(guān)門后,投資也讓人家給騙了,還得了癌癥,那個女人真的是靠不住,一看你爸這個樣子,裹著錢偷跑了,鋼镚兒也沒給你爹留幾個。你爸沒錢治病,把這小樓賣給俺家了?!?/p>

      聽罷這位秋香姨的幾句話,我明白過來。這座小樓已經(jīng)不屬于我們家了。

      “小櫻,你爸爸又回霧村去了,回到你們家老宅子去住了?!?/p>

      我邊點頭,邊提著行李,向這位秋香姨告別。而秋香姨拉著我的手不松開,邊走邊說,說到動情處,還淌下眼淚。

      秋香姨后來說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我要回霧村。

      我又回到鎮(zhèn)政府門口。我提著行李剛站在汽車站牌下,一輛機動三輪車便停在我面前。我說:“走,去霧村?!?/p>

      三輪車停在我們家老宅子門口的時候,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絲急切。我跳下車,幾步來到門口。木門虛掩著,我一推,就開了。眼前的景象,讓我一下子愣在那里。我看到瘦瘦的小男孩一雙黑黑的惶惑的眼睛。我看到父親坐在躺椅上,他的頭發(fā)幾乎掉光了,頭皮紅生生的,就像一團剛灑上水的肥豬肉。他瞪著眼,朝這邊瞅著,可一對眼睛空洞無神,兩個眼珠就像磨損的玻璃球似的,沒有一絲光澤。他說:“陽陽,是誰來了?”父親果真變成了瞎子。身上穿著的灰色棉襖油漬麻花,臟得不成樣子。整個院子都是這樣,破敗、頹廢,千瘡百孔,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腐臭氣。

      我知道,這個家遇到了大麻煩。想起當(dāng)年盛氣凌人的父親,面前的這個男人讓我感到陌生。但我還是走到他面前,蹲下來,一攥他的手,我就哭了。讓我沒想到的是,眼前的這個男人,哭得更加悲切,涕淚橫流,無法控制。

      那個女人真的走了。那個像妖精似的迷住父親的女人,那個導(dǎo)致母親上吊自殺的女人,那個迫使我遠走他鄉(xiāng)的女人,她拋棄了父親和這個叫陽陽的孩子,走了。

      哭罷以后,我急切地問父親:“小婷呢?小婷在哪里?”

      父親咧開嘴笑了,說:“小婷在白水城上大學(xué)呢?!?/p>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我替小婷高興。我也羞愧難當(dāng),親妹妹就住在自己身邊,自己竟然不知道,簡直是罪過。

      面對這樣的家,面對父親這樣的處境,你怎么能看一看就好意思離開呢?我放好行李,開始收拾這個亂七八糟的家。我在掃帚把上綁上竹竿,把三間屋墻壁四周的蜘蛛網(wǎng)粘得干干凈凈。再拿一塊破毛巾,打上肥皂,把那些粘滿油泥的桌椅板凳擦干凈。床上的被子已爛成一團破棉絮,并且粘了一些屎嘎巴兒和血污,臟乎乎攤了一床,讓我無從下手。我抹著眼淚,決定住上兩天,等到河口鎮(zhèn)大集時,再買兩床新被子。我看到柜子里倒是有一床半新不舊的被子。我想,父親肯定是給我和小婷留的吧。

      這個叫陽陽的小男孩很好奇的樣子,他伸頭伸腦,上躥下跳,剛才的惶惑和緊張沒有了。剛一開始,我對這個小男孩感情有些復(fù)雜。我心里對他充滿嫌棄和厭惡??伤哪抗鈫渭兦宄?,沒有半點雜質(zhì),當(dāng)他略帶羞澀地表達對我的親近時,我突然覺得,這個孩子是多么孤獨可憐。屬于孩子的幸福和快樂,他一點兒都沒有。我不知道他和父親在一起是怎樣生活的。

      收拾了整整一下午,我累得直不起腰來。父親不時地說:“櫻子,慢慢收拾吧,慢慢收拾吧?!蔽蚁敫赣H說:“你尋思我能陪你多長時間,我還得回白水城呢。我還得去照料我的面館呢?!钡蚁肓讼耄瑳]能說出來。

      2、二九

      我聽到喜鵲在頭頂上叫了兩聲,那聲音特別好聽。我抬頭朝天上看。我忘了自己現(xiàn)在是一個瞎子。說是瞎子,但沒有全瞎,在太陽地里,我還能感覺出光來,那顏色黃黃的淡淡的,像當(dāng)年鉆進水里睜開眼時的樣子。但我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有時候陽陽舉著東西,在我眼前晃,并且大聲問我:“爸,這是什么?”我只能感覺到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根本辨不清那是什么,于是我就笑著說:“是魚,是一條大鯉魚?!标栮栃α?,我也笑了。有時候我捧起陽陽的臉,睜大眼睛使勁看,我多么想看清陽陽那一雙水汪汪的黑眼睛。可我看不清,我就說:“陽陽,你看爸爸的眼珠里有啥?”陽陽脆生生地說:“有陽陽。”于是我心里特別高興,可高興著高興著我就難過起來。

      我想,我死了以后這個孩子可怎么辦。

      我知道,我離死已經(jīng)不遠了。也許過不了這個冬天。說實在的,我早就不怕死了。頭疼得厲害時,我想,老天爺,你老人家就讓我早點玩完吧??汕逍褧r,我的腦袋里就不斷地胡思亂想,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我這個七歲的兒子。村子有幾個沒有兒子的人都來找過我,說出他們想收養(yǎng)陽陽的想法。我沒答應(yīng)他們,也沒有拒絕他們。我只是說再等等再等等。實際上我心里想的是,寧可讓孩子去福利院,也不想讓他在這個村子里待下去。當(dāng)然,我心里還存有一絲奢望,要知道,我還有兩個女兒,算一算,小櫻今年已經(jīng)二十二歲,小婷也該十九了。小婷上大學(xué),自己還顧不上自己,她怎么能顧得上陽陽呢。我老是想到小櫻,這個孩子有性格,她媽的死,把她傷得太厲害了。這一走就是好幾年,我到處打聽,可沒有她的半點兒消息,可我總覺得,她說不上哪天就會回來。她是個懂事的孩子。過去的事情,好與不好,對與不對,我也不再想得太多。反正這個世界上沒有賣后悔藥的。再說,后悔已沒有任何意義,現(xiàn)在我的心思越來越簡單,就是想念我的孩子們,盼望著在我臨死之前,能見上她們一面。即使是我成了瞎子,再也看不見她們的模樣,但能聽到她們的聲音,我也算滿足了。

      昨天晚上,高四叔來到家里,說他中午時看到小櫻了,看到小櫻在給她媽上墳?zāi)?。我這才想起這一天是元紅的祭日。我心里一時酸酸的,但同時急切地問四叔:“小櫻呢?”四叔說:“這孩子,見到我就跑了?!币宦犓氖暹@話,我垂下頭去。四叔又說:“反正我在她后面喊了,說你病得厲害,也不知道她聽到?jīng)]有?!蔽乙煌砩蠜]再說話,實際上,我心里盼著小櫻能回來看看我。

      今天一大早,我聽到喜鵲在頭頂上叫,心里別提有多高興。我心想,小櫻是個懂事的孩子,她肯定會回來看我的。我心情猛地好起來。說來也怪,今天我的腦袋和身體沒感到一點兒疼痛。我坐在院子里,仰躺在躺椅上。沒有一絲風(fēng),陽陽說是個陰天,可我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像是有陽光照在身上。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這種感覺了。我側(cè)著耳朵,聽到有一只貓從樹上跳下來,聽到有幾只麻雀從樹枝上飛走,聽到有一輛自行車從街上騎過,聽到有一輛汽車在很遠的地方響了喇叭,聽到有一輛三輪車在門口停下來……

      突然,我聽到門吱一聲開了。我的心忽悠一下子躥到嗓子眼,身子像裝了彈簧似的彈起來。

      “陽陽,”我喊陽陽,聲音很大很尖,“陽陽,是誰來了?”

      我聽到陽陽跳起來,向門口跑去。我不知道這孩子整天臥在屋角里干什么,也許像只小狗似的曬太陽,也許玩他自己的游戲,但不管他在干什么,我心里都不好受。我想讓他去上學(xué)。他死活不去。他知道我離不開他。做飯盛飯,倒水拿藥,扶我走路,去衛(wèi)生所里喊醫(yī)生,哪里都離不開他。聽著他上躥下跳地忙活,有時候我就有一種滿足感。

      確實有一個人走進來。腳步很輕,但我還是聽到了。是一個女的,我想,果然,我又聞到一股香味。茉莉花的香味。我聽到她向我走來,走得很慢,走一步停一停,但還是離我越來越近,我都聽到她喘氣的聲音了。我極力地瞪著眼,但除了淡黃色的水樣的東西,眼前仍是混沌一片。我什么都看不見。猛地,她在我的躺椅前蹲下來,攥住我的手,說:“爸爸,是你嗎?爸爸,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然后,她哭了。

      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說:“櫻子櫻子,不哭,不哭。”可我的眼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我伸出手去,摸到了櫻子的頭發(fā),滑滑的卷卷的軟軟的,我怯怯地撫摸著。

      我把陽陽喊過來。我說陽陽,這是你的大姐小櫻啊。陽陽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說陽陽,你叫啊,叫姐姐呀。陽陽還是不吱聲。我很生氣。我說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小櫻說,好了,別難為他了,來,陽陽,我給你帶來了烤雞。

      小櫻這么一說,別提我心里有多高興。我一高興,身上這勁兒似乎長了不少。我一高興,這腦袋一天都沒覺得疼。

      整個下午,我坐在床上,腿上捂著被子,聽到的全是小櫻忙活來忙活去的聲音。她像她媽一樣,是個利落的人,是個愛干凈的人。如今這家里,肯定比豬窩強不了多少。

      我豎著耳朵,仔細地聽,聽小櫻干活的聲音。

      小櫻在擦桌子。

      小櫻在掃地。

      小櫻在洗衣服。

      小櫻在拆被子。

      小櫻在刷鍋洗碗。

      ……

      我問陽陽:烤雞好吃嗎?

      陽陽迅速地“嗯”一聲。

      幾年來,我第一次感到家的滋味兒。我想到爹娘,甚至想到了奶奶。我想我這不算長的一輩子也挺有傳奇性,挺有戲劇色彩。我想我在霧村在河口鎮(zhèn)甚至在縣里,也算得上一個人物。沒想到我落了這么一個結(jié)果,這是老天爺對我的報應(yīng)。但我這人從心里有點兒倔。我一直認為沒有人理解我。五年前,小櫻離開我的時候,我的心里沒有什么感覺。我想兒孫自有兒孫福,孩兒大了不由娘,既然她愿意去,就隨她去吧。我根本沒想到我給孩子們心理造成多大的傷害。后來我意識到些什么,就認為,孩子們再也不會原諒我了。可沒想到……

      我的腦子突然蹦出一個想法來。我想,要是小櫻能多住幾天,要是小櫻愿意聽我說,我就把我半輩子的經(jīng)歷掏心窩子地跟她說說。對于一個等死的人來說,再也沒什么顧及的東西了。

      緊接著,我腦子里又蹦出一個想法。這個想法從萌生到清晰,也就是幾秒鐘的時間。我的心哆嗦了一下子。我有些激動。我知道,小櫻是沒有時間聽我的嘮叨了。她說她在白水城有事做,很忙。我說,忙好啊,忙當(dāng)然比不忙好。我明白小櫻的意思。我想,這可是一個機會,我得抓住。

      吃晚飯的時候,我跟陽陽說:“兒子,把柜子上的那半瓶酒給爸爸拿來?!毙颜f:“你這個樣子,咋還喝酒?”我說:“櫻子,你回來,我高興,我只喝兩盅;再說,我聞到這燒雞的香味兒,饞了?!标栮栆宦犖艺f饞了,咯咯地笑起來。我可很少能聽到他這么開心地笑,他見到這個姐姐,心里肯定很高興。我喝了一口酒,又把一塊雞肉塞進嘴里,滿口都是雞肉的香味。我說:“閨女買的燒雞,就是好吃?!蔽衣牭叫殉槠艘幌?。我說:“陽陽,櫻子姐姐是你的大姐姐,婷婷姐姐是你的小姐姐,她們都是你的親姐姐,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記住了嗎?”陽陽“嗯”了一聲,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小櫻一把奪過我手中的酒杯,說:“爸,你不能多喝了。”我點點頭說:“聽閨女的?!?/p>

      飯后,我跟小櫻說:“櫻子,你看看茶葉盒子里,可能還有點花茶,你泡上一壺,咱爺倆說說話?!?/p>

      不一會兒,茉莉花茶的香味便飄過來。我聽到小櫻把茶壺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墒?,過了半天,我們誰都沒說話。小櫻不吱聲,我一時也不知道話從何說起。我聽到陽陽的鞋子還在“咔嗒咔嗒”踢著柜子。我說:“陽陽,去看電視吧,電視里不是正在演少兒節(jié)目嘛。”我聽到陽陽“呼”一下跑出去,身后的板凳跟著一陣響。我說這孩子,不知道慢著點兒。小櫻倒好一杯茶,遞到我手里。

      “櫻子,”我說,“我快不行了,我對不住你們。我知道你心里還在恨我。你恨得對。有那么幾年,我確實不是東西,不是人啊??蛇@世界上沒有后悔藥。這都是天命。天命不可違,我認了。”我喝一口茶,聽見外屋傳來陽陽的笑聲。

      “櫻子,”我說,“爹快死了,你能不能答應(yīng)爹一件事?”

      小櫻半天都沒說話。我支楞著耳朵,聽到的凈是電視里傳來的打鬧聲。我知道,小櫻心里的那個結(jié),咋能說解就解開?可是,我等不及了。我禁不住兩腿一軟,“撲通”一下子跪在地上。我聽見小櫻一下子哭出聲來,她拽著我的胳膊,說:“爸,這是干嗎呀?有事,你說就是了?!蔽抑匦伦?。

      我說:“這段時間,村里好幾個人都來找我,想收養(yǎng)陽陽。我都沒答應(yīng),我舍不得。我老是想到你。我老是覺得你能回來。這不,你真的就回來了。這是天意啊。不管咋說,陽陽都是你的弟弟,你的親弟弟。櫻子,我知道你難,可再難你也得管他呀。櫻子,你答應(yīng)我,我死后,你一定要把陽陽帶走。你說話呀?”

      我聽到小櫻泣不成聲。過了好長時間,小櫻才說:“陽陽這事,你就放心吧?!毙训目跉夂軋远āP颜f話是算數(shù)的。

      我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我起身,來到床邊,摸索著從枕頭套的里邊,拿出一張存折。我說:“櫻子,這里還有兩萬多塊錢,這是留著給你妹妹的學(xué)費,這可是專項經(jīng)費啊?!蔽倚睦镙p松多了,說完這話,還呵呵地笑了兩聲。我又把存折塞進枕頭套里。小櫻說啥都不知道,這是我故意讓她看到的。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決定要走了。

      “櫻子,把你的手伸過來?!毙压姘咽稚斓轿已矍?,我攥著小櫻柔軟的手,心中五味雜陳。

      我說:“櫻子,忙活了一天,早點休息吧?!?/p>

      夜色漸漸深了。睡在我身旁的陽陽竟說了兩句夢話。我仔細聽著對面小櫻的屋里,已經(jīng)半天沒有動靜。我悄悄爬起來,穿好棉衣,慢慢地撥開門栓,來到院子里。盡管我什么都看不見,但家里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輕車熟路。我來到門口,一把便抓住那根白天準備好的繩子。放心,我不會上吊的。我害怕嚇著孩子們。繩子不長,兩端我各拴了一塊磚。我掂了掂,還挺沉。我慢慢地打開大門,出來后,又輕輕地關(guān)上。我站在家門口,長吐了一口氣,露氣很重,可我覺得特別舒服。我把繩子掛在脖子上,一手托著一塊磚,頗有些悲壯地朝村北走去。下午我問過陽陽。陽陽說北大灣里的水好多呢……村路熟在我的肚子里,我走得慢,但腳下穩(wěn)。

      3、小二

      跟往常一樣,我是在父親的咳嗽聲中醒來的。我看到父親的煙頭在黑影里晃來晃去,跟田野里的鬼火似的,一股嗆人的辣味鉆進鼻子,我禁不住打了個噴嚏。

      “你醒了,小二?!备赣H的嗓子里像是粘著一團東西。停了會兒,那團東西又在父親嗓子眼里轉(zhuǎn)了個圈兒,“雞叫過兩遍了,我聽到賣豆腐的麻子陳早就出門了?!备赣H的聲音很大,像受了驚嚇?biāo)频摹?/p>

      我瞅一眼窗子。仍是黑糊糊的,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東西,只有一團青幽幽的光澤罩在窗口,讓人覺得這并不是在夢中。褲子如同鐵皮做的一樣,硬邦邦的,不醒的時候覺不出來,只要一醒來,寒氣便沿著床頭鉆進被窩,像夢中那雙干癟冰冷的手一樣掠過全身,兩只胳膊上立刻聳起一層雞皮疙瘩,摸上去,腦瓜子里就出現(xiàn)了那一片片的墳地。

      “小二,你聽聽,人家趕集的都走了?!备赣H朝床外斜斜身子,他朝地上吐一口痰,“這兒離河還有三里多路呢,你不惦記魚吧,也得惦記著網(wǎng)呀?!闭f完,父親把煙嘴在床頭上使勁兒磕幾下。

      我想跟父親說,今天我沒在河里下掛網(wǎng)。不是偷懶,是想趁著水還沒結(jié)冰,把北面的水塘抽干,把我養(yǎng)了一年多的魚逮出來。昨天,我跑過幾家飯店,人家都答應(yīng)想多要幾條,咯嘣眼甚至說,有多少算多少,你小二的魚,我哪能不收呢。女兒紅酒家是鎮(zhèn)上最有名的飯店。咯嘣眼是老板,他這么一說,我心里如同壓上一塊秤砣,穩(wěn)了。

      我想把這些告訴父親,對我來說,這畢竟是一件大事,我把它看得比收獲莊稼還重要。可話到嘴邊,嘴又變懶了。我就是這么一個人,對自己的父親,也不愿多說一句話。但過后想起來,懶并不是主要的原因。那是什么?是黑糊糊的窗子,還是對父親嘮嘮叨叨的厭倦?是青幽幽的那團光澤還是夜里荒涼的夢?不,都不是。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我說不出來,它就像一張漁網(wǎng)把我緊緊地罩住,讓我心里空蕩蕩的。我活到三十好幾歲,還從沒有這樣的感覺,話又說回來,我并不知道這一天是我倒霉的日子。但也許事情很簡單,就是因為我父親是個癱子,他什么都幫不上我,我跟他說什么都等于白說。

      我父親癱在床上已經(jīng)兩年多了。

      那當(dāng)然是兩年前的事。那年夏天,鎮(zhèn)上說要奔什么小康,要村村通上柏油路,條條大路通到鎮(zhèn)政府。這當(dāng)然是好事。可是呢,首先做的工作就是集資,村長劉拉拉趴在大喇叭里吼了好幾天。這是做思想動員工作,見收效不大,就開始罵,說我操你娘,不就是一個人四十塊錢嗎,緊緊褲腰帶也能掉下個仨瓜兩棗的來。這么一罵,那些有錢的要頭要臉的人家也就交了,但多數(shù)的人家還是沒交。我父親說:“小二,你找個時間把錢交上吧。這種事,脫不了?!蔽腋赣H說:“這事兒你就甭管了?!蹦菚r候正是捕魚的好季節(jié),我成天劃著小船,待在西河里,有時候夜里就睡在船上。我根本沒把集資當(dāng)回事。我想,等他們找上門來,再交也不晚。我住在村西頭,干嗎還非得跑到村東頭去交那幾十塊錢??墒菦]過幾天,鄉(xiāng)里就來了“催款隊”,五大三粗的十幾個小伙子,橫著眉吊著眼,穿著一身那種綠色的迷彩服。劉拉拉在前面領(lǐng)著。也該我父親倒霉,他正站在樹底下乘涼。當(dāng)時,我父親還笑著說:“大伙看看,這不就是鬼子進村嗎?”離著很遠,劉拉拉就喊:“王九貴,你那個集資款還交不交?”我父親說:“小二在河里呢,等他回來,我……”劉拉拉說:“還等誰回來,趕快回去拿吧,你們家一百五。”我父親說:“村長,不是一個人四十塊嗎?我們家三口人,該一百二十塊錢呀。”劉拉拉說:“廢話少說,一百五就是一百五。誰讓你交這么晚。”我父親很不情愿,他轉(zhuǎn)身往家里走,嘴里嘟嘟囔囔的。平時,我父親一個人在家里,嘴里也是這么嘟嘟囔囔的??蓻]想到,這一天他嘟囔的不是時候,那十幾個迷彩服馬上圍過來,一個小伙子掐著我父親的脖子,像掐一只小雞似的,還沒等我父親回過神,一個掃堂腿,我父親便四仰八叉地歪在地上。你再嘟囔,你再嘟囔……他們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扇我父親的耳光。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罵短?!笨伤麄兊陌驼茀s像雨點似的落在我父親干癟的臉上,后來,有個人把一副锃亮的手銬子銬在我父親的手腕子上。他們揪著我父親的后脖領(lǐng)子,把我父親從地上提溜起來,像提溜一只賴皮狗似的,他們還不時在我父親的腦瓜皮上來一下子。我父親嘴里發(fā)出狗兒發(fā)怒且還沒叫出來的那種聲音。可沒走幾步,我父親又重新坐在地上。他們認為我父親是在耍賴皮,又像提溜賴皮狗似的把我父親提溜起來。這時候有人叫了一聲,他一邊甩著手一邊罵:“這個老東西,嚇尿褲子了?!比藗冞@才發(fā)現(xiàn)地上的那攤濕跡,就開始笑。我父親在笑聲中,兩條腿像面條似的,抖幾下,軟下去了。

      我不愿意躺在被窩里想這些讓人不高興的事情,索性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來到院子里,點上一支煙,看我養(yǎng)的鴿子在屋頂上飛來飛去。這時候,霧氣還沒有退去,空氣濕漉漉的,白色的露珠掛在農(nóng)具和樹枝上,除了偶爾傳來的幾聲雞叫,村子依然沉浸在一種灰沉沉的祥和之中。小盼肯定還沒有起床,這個死丫頭什么都好,就是養(yǎng)成一個睡懶覺的臭毛病,可話又說回來,這個家也多虧了她,我成年待在河里,要不是她照顧父親,我們這個家可就難辦了。兩年前她在城里一家工廠里干得好好的,父親這么一癱,她也只好辭掉了那份工作,那年她才十九歲,今年,她也滿二十一歲了。她的那些伙伴們,結(jié)婚的結(jié)婚,生子的生子。她長得這么好看,卻被落下了。我不知道她心里急不急,人家那些媒婆一個一個地來,可都叫她拒絕了。她說父親離不了她。最近,我發(fā)現(xiàn)她對鄰居家的秀才特別感興趣??墒侨思倚悴攀莻€大學(xué)生,城里的工作都不愿意干,聽說這是回到家來好好學(xué)習(xí),準備考什么研究生。我想抽個時間跟小盼聊聊,咱可不能剃頭挑子一頭熱。

      我把抽水機從偏屋里推出來,擦去上面的灰塵,油箱里的柴油還有一些,我想了想,又加上一斤,我查看了火塞、油路、油門,還有水籠頭上的閥門,一切正常。當(dāng)我直起腰,發(fā)現(xiàn)霧氣淡了許多,但太陽并沒有出來,它被厚厚的云層遮住了??諝怅幚?,我只穿著件秋衣,站在院子里,抱著膀子,兩只胳膊禁不住哆嗦起來。那一刻,我心動了一下,想還是找個晴天干吧,可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我還是決定今天干,這是我自己選擇好的日子,等了這么長時間,怎么能輕易改變呢?

      這時候,小盼也起來了,她洗完手,開始坐在灶堂里做飯。我蹲在院子里,拿斧子劈一些固定抽水機用的木橛子,剛劈好一個,聽見父親在屋里叫我:“小二,小二?!毙∨握f:“哥,咱爹喊你?!蔽曳畔赂?,來到屋里?!拔乙?。”我父親說。我忙把杌子頭橫放在地下,往盆子里撒一些草木灰,放在杌子下面,接著給我父親穿上鞋子,把我父親背起來,放在杌子頭上。在我父親蹲下去的瞬間,我聽到他的嗓子眼里哼哼了兩聲。我又回到外面,我跟小盼說:“爹正拉屎呢?!毙∨巫テ鹨话巡窕?,朝我撇撇嘴。過了會兒,父親又在屋子喊:“小二,小二。”于是我重新回到屋里,我說:“好了?”父親臉色醬紫,他說:“小二,我拉不出來?!蔽艺f:“你拉不出來還說要拉。”父親說:“想拉就是拉不出來?!备赣H“吭吭”地喘著粗氣,我猶豫片刻只好蹲下身子,閉上眼睛,伸出手去。我抻著父親松弛的皮膚彎起手指。父親的大便跟土塊一樣干硬,它們落在我手里,接著,又像玻璃球似的滾進盆子。

      小盼把飯菜端上桌,我卻一點也不想吃。我點上一根煙,來到院子里。那根手指還在不停地抖動著,天空很低,鴿子在上面飛著,看上去它們飛得很慢,如同在一張大網(wǎng)里掙扎似的。

      我開始著手往地排車上裝東西。鴿子們像破麻布似的落下來,它們“咕咕”地叫著,不時瞅我一眼。兩根橡皮管子正好繞著車子纏了四圈,我又拿繩子捆一下,它們算是老實了。抽水機倒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一副老老實實舒舒服服的樣子。我又把魚簍子、長筒水鞋、紗繃子、大盆、魚網(wǎng),統(tǒng)統(tǒng)扔在車子上,把盛魚的膠皮袋子斜挎在身上。小盼從屋子走出來,說:“哥,你不去西河了。”我說:“北面那個水塘該弄了,那魚都快兩年了,對了,一會兒,你去喊一聲秀才,要是他沒事,讓他去幫我一下。”小盼答應(yīng)了一聲,就開始彎著腰拌雞食。我接著說:“看來咱爹是便秘,一會兒你去衛(wèi)生所里開點藥,要是小白老鼠有空,你就讓他來給咱爹看看?!薄靶“桌鲜蟆笔谴謇锏尼t(yī)生。

      我推著抽水機來到街上,碰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劉全。我剛從胡同拐到街上,車子的重心向里,我得使勁扭著身子,撅著屁股,腳底下也趔趔趄趄的,這樣走了好幾步,才把車身找平了。剛想松一口氣,就聽到身后有摩托車響,我還沒來得及往路邊靠一靠,摩托車轟一聲,貼著膠皮管子躥過去,一股涼風(fēng)勁頭十足地推了我一下,我的車子差一點兒歪倒在路邊的土堆上。我不看就知道是劉全,換別人,誰敢把摩托車騎得這么快。別說我的小推車沒歪,就是歪了,也不能多說什么。我忙把車子停下,喘一口氣。沒想到摩托車又拐了回來,停在我跟前。劉全摘下頭盔,說:“小二,干什么去?”我忙點點頭,說:“北面那水塘,一年多了,該弄了?!眲⑷难燮ぷ愚抢樕嗷?,看上去有氣無力的,他跟我說話的時候,先打了個哈欠。他肯定不是在養(yǎng)雞場里干活累的。他是養(yǎng)雞場的老板。老板是不干活的。我知道劉全經(jīng)常在鎮(zhèn)上搓麻將,一搓就是一個通宵,我想劉全肯定是搓麻將去了。

      劉全說:“正好,今天是我爹的生日,晚上有朋友來玩,到時候給我?guī)讞l魚吃?!?/p>

      我說:“沒問題,不就是幾條魚嗎?”

      劉全說:“弄幾條大的?!?/p>

      劉全說完,把頭盔往頭上一扣,扭過車屁股,一溜煙地躥了。說這幾句話時,我始終都沒看到劉全的眼珠,他那眼皮子連瞭都沒瞭一下。唉,誰讓人家是劉全呢?誰讓人家是劉拉拉的兒子呢?噢,劉拉拉的生日。我突然意識到,今天并不是什么好日子。

      實際上,不用他說,劉拉拉那份魚是肯定不能少的了。就連我養(yǎng)魚的水塘,雖然只有兩畝地大小,可如果不是劉拉拉同意,我怎么敢在它四周,用高粱秸扎上籬笆呢?我不敢,就憑我王小二,今天扎上,明天就有人給你踩倒??蓜⒗辉谒吝呎玖艘淮?,他說:“小二,你整天打魚,那些小魚小蝦也賣不上價去,吃又吃不了,扔了又可惜,干脆你就把它們放進這水塘里,到時候撒兩把棒子面,養(yǎng)他個一年半載的,撈出來就能賣個好價錢?!?/p>

      劉拉拉說這句話時,我正蹲在水塘邊磨刀。那時候,我父親王九貴癱在床上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那段時間,我根本沒心思下河捕魚,我整天繞著村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我想不出任何能讓我父親站起來的辦法,心里火燒火燎的,渾身像上緊發(fā)條的鐘表,一刻也閑不下來,不停地繞著村子轉(zhuǎn)。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父親攢了一輩子的刀子。我父親干了一輩子屠夫,刀子足有幾十把。前幾年他上了年紀,豬也宰不動了,羊也殺不了了,就把這些刀子一字排開,掛在偏屋的墻上,上面落滿灰塵,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你一碰它們,刀背上的鐵銹就紛紛落下來。我把它們從墻上摘下來,抱到水塘邊,把家里那塊大青石往水邊一放,一下一下地磨起刀來,磨得仔細又認真,紅色的銹水沾滿雙手,沿著腳尖淌成一條小河,它們像血水一樣升起一股腥臭氣。有人打水塘邊走過,就問:“小二,你這是干什么?你是不是也想當(dāng)屠夫?”我頭也不抬地說:“我替我父親磨刀呢?!薄澳愀赣H都癱了,他還能殺豬宰羊嗎?”人們嘴里嘟嘟噥噥地說著什么。

      在太陽下,我把那些刀子排成一排。它們組成一個非常好看的圖案,有大的,有小的,有長的,有短的,有直的,有彎的。它們閃著青幽幽的光,閃著我父親一生的榮耀。我一時迷醉在這些刀子之中,村長在背后站了半天,我都沒有發(fā)覺。直到村長說了那些話,我才轉(zhuǎn)過身子,抬起頭。對劉拉拉說的話,我好半天才回過味來。我想劉拉拉說的一點也不錯呀,這個念頭存在我心里已經(jīng)好幾年,我一直羞于把它說出來,可沒想到人家替我說了出來。從那天開始,我就開始佩服劉拉拉,村長就是村長,所以,村長的那份魚,是絕對不能少的。

      我來到北大灣,把車上的東西一件件搬下來,擺好。天陰得厲害,北風(fēng)一吹,小刀一般,割得臉疼。我點上一支煙,縮著脖子,蹲在池塘邊上?;液稚乃嫔希粫r泛起一層層白亮亮的水波紋。池塘中間,有三塊炕頭大小的蘆葦叢。夏天的時候,我時常看到有大魚在那里出沒,它們青褐色的脊背在蘆葦間攢動。如今,那里死氣沉沉的,灰白的蘆葦穗被風(fēng)吹得東搖西晃。我知道這是季節(jié)的原因,它們怕冷,它們正像孩子似的趴伏在蘆葦?shù)母俊?/p>

      這時候,我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正慌張著朝我跑過來,她身后還跟著一個小男孩。

      “叔,你看到我爸爸沒有?我爸爸是二九啊?!?/p>

      我站起身,仔細瞅了半天,禁不住一拍大腿,這不是二九的閨女小櫻嘛。

      我說:“小櫻啊,你爸爸咋了?”

      小櫻說:“我們睡醒覺,他就不見了。就這么大個村子,他瞎著個眼,能跑哪里去?真急死人了?!?/p>

      我說:“你別著急,你們先找著,我把抽水機開起來,我也幫你找?!?/p>

      小櫻說了聲謝謝,便朝西邊跑去。那個小男孩一直盯著水面,發(fā)現(xiàn)小櫻跑了,猛一扭身子,腳下一絆,跌了一腳,但他馬上像彈簧一般爬起來,還不好意思似的瞥我一眼,然后追小櫻而去。

      二九的眼瞎了,是走不遠的。我想把這話告訴小櫻,可一看,小櫻和那個小男孩已經(jīng)跑出去好遠了。

      4、小盼

      哥哥臨出門的時候,說父親便秘,這事兒我已經(jīng)擔(dān)心兩三天了。父親已經(jīng)六七天沒解大便。說父親是個老封建一點不過,他雖然這個樣子,卻還整天瞎講究。兩年多了,父親從來都是哥哥在家的時候,才說要解大便,一些話他當(dāng)然不好對我說,誰讓我是個當(dāng)閨女的呢?自從癱在床上以后,父親似乎傷了元氣,白了頭發(fā),嘴里還整天嘟嘟噥噥,說自己一輩子殺的生靈太多了,不知是得罪了哪方神仙,才讓自己遭受這樣的噩運。你聽,父親的嘴里又開始嘟噥了。

      天雖然陰得厲害,但這卻是一個平常的早晨,我絲毫沒覺出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我的心還在被夜里的那個夢纏繞著呢。想想都臉紅,我竟然夢見了人家秀才。夢里,秀才的嘴唇那么軟牙那么白。

      我把哥哥的臟衣服泡進盆里,哥哥的衣服兜里總藏著幾片魚鱗或者水草,我把它們拎出來,那里有一股濃濃的魚腥味。開始,我真受不了這股怪味,洗著衣服就想吐,有段時間,我甚至對做好的魚都沒了興趣??珊髞頋u漸習(xí)慣了,可笑的是,現(xiàn)在,我覺得這魚腥味越來越好聞,尤其是打上肥皂,那股混合的氣味,也許只有我才享受得到。天陰得厲害,像要下雨下雪的樣子,我只好把衣服泡在盆里。要是天氣轉(zhuǎn)好,我就把它們洗出來,要是下雨下雪,那就明天再洗。就多泡一會兒吧,我想,去去衣服的腥味,也好讓我去忙些別的??墒?,在我的記憶里,我們這地方的秋雨卻少得可憐,鬧不好一下子就落下雪來。剛才,我看著哥哥抱著膀子站在院子里的樣子,真想勸他今天就歇一歇,為什么非要趕個陰天去逮魚呢?可我沒說,我了解哥哥的脾氣,他認準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秋剛一收完,他就一頭扎進河里,他是舍不得放棄掙那一天的錢,這不,又要抽干那塊水塘。我知道他對水塘看得很重,隔三差五的,他就去撒一次玉米面,要是讓父親知道了,肯定會罵他敗家子。

      “爹,你抽袋煙吧?!?/p>

      我把煙筐子往父親的跟前挪了挪。父親靠著床頭柜子,腿上蓋著被子,兩眼盯著窗欞發(fā)呆。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情緒不好,兩眼無光,像是有什么心事兒,也可能是早上便秘,折騰了半天,現(xiàn)在累了。

      “爹,我到小白老鼠那里問問去吧?!蔽艺f。

      “不用去。我什么事都沒有。”父親嘴硬,看也不看我一眼。

      “你看你剛才憋得那樣,可倒好,剛過去就忘了?!?/p>

      父親就是這個樣子,你跟他說好聽的,說一千句也白說。這么一嗆他,果然,他不吱聲了。

      我換上一件紅花格子上衣,梳了梳頭發(fā),又拿起鏡子來,仔細看了自己幾眼。哥哥囑咐過我,讓我去看看秀才有沒有時間。前天,我從秀才那里借了本書,叫什么《郁達夫散文集》,正好還給他。再說,我還想跟他多等一會兒?,F(xiàn)在時間還早,去小白老鼠那里,再等一會兒也不遲。

      我們家房子后面,就是秀才家。秀才叫陳元。他的父親麻子陳肯定一大早就走街串巷賣豆腐去了。麻子陳賣了一輩子豆腐,如今孩子們都大了,他還是賣豆腐。麻子陳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啊,我父親時常說。麻子陳的大兒子陳平在縣里的農(nóng)業(yè)局開車。陳平高中畢業(yè)后參軍,在軍隊里轉(zhuǎn)成了志愿兵,轉(zhuǎn)業(yè)后分到縣城里,給局長開小車,聽說陳平在縣里剛買了新樓房?!斑@全是你老小子的功勞啊!”只要麻子陳一到我家來,我父親就坐在床上這樣說,口氣中不無羨慕。麻子陳卻對大兒子的事不以為然,他把所有的心事都放在小兒子陳元身上,他天天賣豆腐,就是想讓陳元考上研究生。麻子陳說:“我總覺得這孩子能給我爭口氣?!笨申愒⒉荒敲礌帤?,他連考三年,卻是考得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回到家來,整天站在院子里發(fā)呆,他戴著一副眼鏡子,有時候他還抽上一支煙,看上去憂心忡忡,樣子怪可憐的。

      如果我沒記錯,陳元整比我大三歲。我初中畢業(yè)后,去城里的電器廠干臨時工。陳元那年考上的大學(xué),一晃五六年,真快。小時候,他一直認為我比他小好多,都不用正眼看我,更沒有坐下來說說話。實際上,那時候陳元長得還不如我高,靦靦腆腆的,人們說他像個小女孩;可如今,他高我整整一頭,嘴唇周遭的胡子就像蘆葦一樣瘋長,今天看上去還是白白凈凈的,明天就變成黑糊糊一片。我跟他開玩笑說:“秀才,你們家的鍋底可真夠黑的。”秀才知道我是逗著他玩,他便齜牙一笑,他的牙齒真白呀。我從沒有看到這么白的牙齒。他一笑,我心里便忽悠一下子,我能覺出我的血液流得有多么快,欲望伴隨著它在我的身體里橫沖直撞。我真想親他一口。想到這里我的臉就發(fā)燒。

      秀才正在吃早飯,那是他父親給他留下的豆腐腦。他看到我來了,把碗里剩下的豆腐腦連同飯桌一塊兒收拾起來。我們彼此誰都沒有說話,秀才收拾桌子時,臉上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可我心里知道,他對誰都是這樣。我直接走到他的房間里,他的房間里總是那么整潔,簡陋的柜子擦得能照見人影,蚊帳還沒有撤掉,枕頭旁擺著一摞子書,藍白方格的床單散發(fā)出溫暖的光澤,有一股好聞的氣味從那里飄起來。一坐在他的床上,我的頭就有點兒暈。我把那本《郁達夫散文集》放在他的枕頭上。

      “看完了?”秀才站在屋子中間,手里拿著一支沒點著的煙。

      我點點頭,想說點什么,但嗓子眼里如同塞上了東西。我兩眼盯著陳元,竟然像傻瓜似的呆了片刻。

      陳元伸出拇指和中指,輕輕地往上推了推眼鏡,他說:“郁達夫的散文不好讀,可他的小說還是很有意思的?!?/p>

      說完,陳元坐在床對面的椅子上,他把煙叼在嘴唇上。

      我的心往上一提,我怕陳元耍起他的書呆子氣,再跟我講起什么詩來,我根本不懂什么小說呀詩的,說實在的,這本《郁達夫散文集》我讀不下去,云山霧罩的,我讀不明白。我確實讀不太懂。只是那天在秀才的熱情推薦下,我并不想掃他的興。

      “我哥想讓你幫他個忙。”

      “讓我?”秀才又露出他的白牙。

      “讓你又怎么樣,你這么大的人,幫個忙又怎么了?”我笑了。

      秀才想了想,說:“我能干什么?”

      我撇撇嘴,說:“你能干什么,我哥想讓你幫他看抽水機,他在村北的水塘里逮魚呢?!?/p>

      秀才的眼睛猛地一亮,說:“逮魚,哎呀,逮魚好,我小時候就喜歡逮魚,這些年我都忘掉了,可那魚在手中活蹦亂跳的勁頭,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心想,秀才啊,你真傻,我就是一條活蹦亂跳的魚,你倒是逮呀。我轉(zhuǎn)念又一想,傻呵呵的秀才哪里會逮魚呢?

      不過,秀才變得很高興,那白白的牙齒又露出來。他把煙又重新放在嘴唇上,從柜子上摸起火柴。就在他點煙的一瞬間,我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股勁,伸手把煙從他的嘴里拽出來。他愣一下。我站起來,我說陳元,別再抽煙了。我一只手撫摸著他的頭發(fā),低下頭去,輕輕地說:“你的牙齒那么白,你不能糟蹋了它們呀?!蔽?guī)缀跖吭诹诵悴派砩?,隔著一層衣服,我覺得我的乳房觸到了他厚實的胸膛。秀才本能地向后仰著身子,他瞪著眼睛,臉漲得通紅,像是害怕的樣子。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我實在阻擋不住那股勁,在秀才面前,我一點兒羞澀的感覺都沒有。此時我才發(fā)覺,這幾年來,我一直打心里喜歡著他。他身上有我喜歡的氣味。他有一口白白的牙齒,它們?nèi)缤Ч硪粯游遥业拖骂^去。我拿舌尖輕輕地撬開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溫?zé)釢駶櫋N野焉嗉廨p輕地放在他潔白的牙齒上。他的牙齒清涼,有一股淡淡的水果味還滯留在上面。他似乎過于緊張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所有反應(yīng)。他先是動了動牙齒。我的舌尖趁機鉆了進去。然后,他兩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放在我的腰上。我的身子像是一個點著了的鞭炮似的就要炸開了。我喘著氣用舌尖慢慢地攪動著他的牙齒。我們的嘴里充滿甜津津的汁液。

      老天爺,他的嘴唇突然就有了力氣。

      5、王久貴

      他們都走了,家里猛地靜下來。小盼出門的時候,一看她那興奮勁兒,我就知道她不是去了小白老鼠家,唉,孩子大了,由她去吧。要不是我的拖累,也許她早就結(jié)了婚、生了娃。說實在的,這一切都是沒有辦法。留他們在身邊,年齡越大,就越來越成了我的心病。

      如今,什么都不用說了。我整天坐在這間冷冰冰的屋子里,最大的愿望,就是那一時刻到來。那樣的話,我的心就靜了,就平了,就不再胡思亂想。我早就發(fā)現(xiàn),再好的年月,對老百姓來說,也就這么回事。啥樣的年月,都有幸運的人,同時,也有不幸的人。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你看那二九,風(fēng)光的時候多風(fēng)光,還老是上個電視啊報紙的,屁股后面整天跟著一幫小兄弟,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往他懷里鉆過,可說敗就敗了,妻離子散,死的死、走的走,得了腦瘤,眼都瞎了,身邊除了那個私生子,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這人哪,可別覺得自己有啥了不起,你以為你是誰?

      這幾天,我總在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我夢見爹娘都坐在炕頭上吃飯,他們總是笑啊笑啊地瞅著我。我夢見老大從工地上回來了,他對我說:爹,我還沒死呀,我這不活得好好的嗎?可是我知道,他都死去十多年了,他的媳婦帶著孩子也已經(jīng)改嫁好幾年了。我夢見一頭豬嘴里叼著一把刀子,瘋了似的在后面追我……每次醒來,汗水總是濕透枕巾,我的心里涼啊,我問自己:是不是那一時刻真的快到了?要是那樣,再好不過,即便是死不瞑目,也比這么不死不活的好呀。如今,我跟那二九有啥差別呢?

      昨天夜里,一覺醒來,再也睡不著了,坐起來,也不知道什么時辰,窗外一點兒亮光都沒有,穿上棉襖,聽著小二的呼嚕聲,就想抽一袋煙。抽完一袋煙,窗戶那兒還是沒有亮光,就又抽一袋。就這樣,我也不知道抽了幾袋。是啊,終于聽到雞叫了,看看窗欞,也確實有了那么點兒光亮,猛地聽到小二在哭,那聲音啞得,難聽極了,斷斷續(xù)續(xù)的,高一聲低一聲,慘兮兮,本來不想喊他,想讓孩子多睡會兒,可是,孩子肯定正在做著什么噩夢,要不他怎么哭得這么慘呢。喊還是不喊,我正拿不定主意,猛地聽到小二打了個噴嚏,我想這下子好了,他肯定是醒了,可他翻了下身,又睡著了。一會兒,那哭聲又傳來。我想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這個人有點兒迷信,我總覺得要出什么事情了,并且不是小事,好像有一種東西就在我身邊,前后左右,陰森森地瞪著我,有時候我猛一回頭,總是看到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我就不停地罵街,操你媽,你為什么總是跟我過不去?我煩躁,脾氣壞。我一輩子血見得太多,是不是一見不到血,那股邪氣就來了。想到這些,我的腦瓜皮直發(fā)麻,于是我使勁磕煙袋鍋子,說麻子陳賣豆腐走了,說這個擔(dān)水回來了,說那個趕集也上路了。實際上,外面什么聲音都沒有,我只是想把小二弄醒,想讓他從一個個的噩夢中逃出來。可是醒來又能怎樣呢?三十好幾歲的人了,還沒娶上個媳婦。沒有老婆暖被窩怎么能叫男人?沒有老婆暖被窩,能不做噩夢嗎?我心里急呀,想來想去,還不是因為家里窮?還不是因為咱小門子小戶?我呀,活了一輩子,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如今像我這個樣子,誰家的閨女還愿意上咱家來呀?

      小二沒說一句怨言,我知道這孩子有事都裝在心里。他老實,所以他找不到女人。他從小就不愛說話,可他心里卻犟得很,像他捕魚和養(yǎng)鴿子似的,他不聲不響地,一做就是十多年;像他臉上的那表情,一年到頭都是一個樣子。他很少有生氣的時候,也很少有激動的時候,煩躁不安更是少見??墒墙裉煸缟?,透過窗玻璃,我看到他在院子里不停地走來走去,煙卷兒也一根一根地抽,我想肯定是有什么事。要是以往,他早就騎上車子出門去了,他在河里還下著掛網(wǎng)呢。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往小推車上裝抽水機,心里便一塊石頭落了地,我猜到他要去干什么了。

      6、劉全

      我沒有回家,而是拐了個彎,來到劉丫頭門前。我想借點錢,他媽的,這幾天手氣背透了,四個人,就我一個人輸??┼匝勰切∽幼钯\,麻將沒打幾圈,他就大紅二紅地喊。那些浪女人,坐在你身邊,一身的劣質(zhì)香水味,熏得你喘口氣,嗓子眼都癢癢半天。那些臭手還賤得很,一會兒捅捅八萬,一會兒動動六條。你把那臭手打下去,它們就在桌子下面撥弄你的褲襠,弄得你心里亂糟糟的,多少錢輸不進去?圍著咯嘣眼轉(zhuǎn)的這群騷貨沒有一個好東西,快恨死我了。賣了半個月的雞蛋錢,都輸進去了,這要是讓我老婆知道了,還不得掐死我。

      我把摩托車停在槐樹下面,把頭盔掛在車把上,然后來到劉丫頭門前。我伸手拍了拍他家那黑色的大鐵門。

      “誰呀?”劉丫頭在里面喊。

      “我,”我咳嗽一聲,說,“你還賴在嫂子的被窩里了?!?/p>

      “我就知道是你小子?!眲⒀绢^說著,打開門。

      劉丫頭正在院子里澆花,這小子,四十歲不到,就快成神仙了,你看這一溜五間的紅磚瓦房,你看這滿院子的菊花,你再看看那漂亮的秋麥。操他媽,都是一個爺爺生的,命就不一樣。秋麥正蹲在門口刷牙,她只穿了件單薄的襯衣,你看那對大奶子,活蹦亂跳的,跳得你心慌。

      “丫頭哥,好福都讓你享盡了?!蔽掖蛞粋€哈欠,伸手掐下一朵黃菊花,放在鼻子下面,不停地抽動著鼻子,聲音很大。我想讓秋麥說話,可是秋麥,她看都沒看我一眼,而是起身進屋去了。

      劉丫頭遞給我一根煙。我們蹲在菊花旁邊,有半天沒說話,天陰得就像一塊油氈紙,沒頭沒腦地蓋在頭上。

      “丫頭哥,借我點錢?過兩天就還你?!蔽业讱獠蛔恪?/p>

      “操,你養(yǎng)雞場的大老板,還跟我借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還錢很及時的?!?/p>

      “多少?”

      “三千吧?!?/p>

      “干啥用,還賭?”

      我笑了笑。

      “笑個屁,劉全?!眲⒀绢^的聲音悶悶的,他把嘴巴伸過來,聲音壓得很低,說:“這年頭,玩兩個‘雞’,也沒什么大不了,可要是賭,最后非得毀了你個狗日的?!?/p>

      “對對,不賭了,真的不賭了。我有事,真的有事?!蔽椅肺房s縮的,低著頭,手里擺弄著那只菊花。向人家借錢,就得低頭認罪。

      “狗屁事!我還不知道你。”劉丫頭咬著牙說。

      “這不,你叔今天的生日嘛,我不得好好擺兩桌,正趕上手頭緊,不跟你借跟誰借?”

      “這倒是正事,那晚上我也得去給我叔端兩杯壽酒呢?!眲⒀绢^皮笑肉不笑地說。

      “這還用說,就是過來請你的嘛?!?/p>

      我們接著抽煙。過了一會兒,劉丫頭說:“你先出去吧,在外面等我。”

      于是我們站起來。我沿著磚鋪的小路向外走。我走得很慢,不時回一下頭。我看到劉丫頭一瘸一拐的,一邊走,一邊拿手揉著大腿,看來他是蹲麻了腿。快到屋門口的時候,他一腳踢翻了盛滿茄子的竹筐,有兩個茄子滾得很遠,他借給我錢,確實有點兒不情愿。我猛地發(fā)現(xiàn)了站在窗戶里面的秋麥,隔著玻璃,我仍能看到那雙黑眼睛閃出的光澤。是啊,我不是一直在尋找這對黑眼睛嗎?雖然她只看了我一眼,我還是能明白那里面的所有意思。

      也就是在我走出門來的那一刻,我猛地想起劉丫頭曾去我們家,找我父親要一塊水塘,商量養(yǎng)螃蟹的事來。我父親是他的親叔,所以他們說話都是直來直去。最后說了半天,還是覺得北面的那片水塘最好。一是那塊水塘面積不大,正好合適養(yǎng)毛蟹;二是那塊水塘離水溝很近,是活水;三是離村子近,利于看護??墒牵菈K水塘王小二早就占上了。

      劉丫頭說:“要回來就是了,就說是村里的決定?!?/p>

      我父親說:“那是我答應(yīng)的,最起碼也得讓他收上一茬魚吧?!蔽也恢牢腋赣H為什么對王小二這么好,也許是因為王久貴被鄉(xiāng)里那群狼狗揍成了癱子,他打心眼里有點兒內(nèi)疚吧。

      剛才,我正好碰到王小二推著抽水機去了村北的水塘,他肯定弄魚去了。我得把這個消息告訴劉丫頭。我聽秋麥說過多次,對于養(yǎng)蟹,劉丫頭已經(jīng)準備了好長時間。這小子前幾年一直在外面做生意,賺了筆錢,這兩年,外面不好混了,就一直蹲在家里。

      我靠在摩托車上,遠遠看見王小盼走進陳元家里,是不是這個小騷貨又纏上了戴眼鏡的秀才?真是不好說,你看她那臉蛋、那身段,都不比秋麥差,真是看到眼里扒不出來啊。我一見到她,心里就會泛出一股熱乎乎的東西。

      劉丫頭走出來,他把錢塞進我手里,悄悄地說:“別讓秋麥知道。”

      我差點笑了,我想這兩口子,真他媽的有意思。

      “丫頭哥,那蟹還想養(yǎng)吧?”我遞過去一支煙,又給他點上。

      “當(dāng)然,我就等著王小二那塊水塘了?!眲⒀绢^深深地吸口煙,再吐出來。

      “時候到了,剛才,王小二推著抽水機已經(jīng)過去了。”

      “真的?!眲⒀绢^眼睛瞪起來,說,“一會兒我就去找我叔,他老人家說話也該算話吧?!?/p>

      “別忘了,今天是你叔的生日?!蔽倚πφf。

      “快滾吧,我的腦袋瓜子不是木頭做的?!?/p>

      劉丫頭臉膛紅彤彤的,腮上那豬鬃似的兩撮黑毛挓挲著。他的皮膚這么粗糙,怨不得秋麥看不上他。

      我把錢塞進口袋里,長出了一口氣。我才不管這一套,晚上,春香那小妮子還等著我的錢呢。一想到春香,我心里便按捺不住激動,這小妮子水靈靈的,已經(jīng)能迷惑人了。我心里有數(shù),她對我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她媽帶著她弟弟在縣城里看病,錢不夠了,打電話跟我借錢。真是天賜良機,這個忙我可不能不幫啊。

      7、劉丫頭

      家事、國家、天下事,我是事事關(guān)心,可他娘的誰關(guān)心過我?我眼看著也快四十歲了,我不想生氣。我不想扯什么酸甜苦辣,這些年,投機倒把的事兒我干過一些,那是我自己本事大。如今想來想去,真他娘的屌意思沒有。我知道我脾氣不好,可脾氣再好,你要碰上劉全這樣的浪蕩公子,你不發(fā)火才怪。

      劉全這個狗日的又來借錢,我的錢就這么好借,那是我頂著蹲監(jiān)獄的危險弄來的。唉,那樣的好日子都過去了,如今,人的心眼子多了,你糊弄誰也不好糊弄。我爹雖說在城里也混了個一官半職,但屌事也不幫我一把。我的兩個弟弟,沒一個正經(jīng)混的,沒一個有出息的,你看一個個那熊樣兒,我見了就煩?,F(xiàn)在想一想,我爹農(nóng)轉(zhuǎn)非的時候,多虧我超了年齡,說實在的,我真不喜歡那座城市,除了人還是人,除了汽車還是汽車,喘口氣都嗆你個跟頭。前幾年我蓋了這幾間房子,我就想讓他們看看,我劉丫頭在農(nóng)村也活得不錯嘛。

      可話又說回來,蓋這幾間房子,把我那點老本也折騰得差不多了??赡阕屛腋蓚€買賣什么的,我從心底不喜歡。不喜歡干的事我從來不干。要說起來,我就喜歡打個魚摸個蝦的,可你讓我像王小二那樣,整天起早摸黑地往河里鉆,一天掙不了個十塊八塊的,我還真不干。所以我看準了村北的那塊水塘,我把它改造一下,養(yǎng)個蟹種個鱉的,一年下來,怎么也得弄幾萬吧?

      劉全說王小二弄魚去了。這消息讓我把劉全借錢的不快一掃而光。我叔答應(yīng)過我,說你就讓王小二收一茬嘛。我叔說這話時,已經(jīng)是大半年以前了。當(dāng)時,我一聽是王小二占著水塘,真想揍這個狗日的一頓。這個狗日的王小二,每次我在秋麥面前罵他時,秋麥總是裝著沒聽見。我想秋麥肯定是讓這個狗日的干過了。因為在我和秋麥定婚之前,我知道他們倆交往過那么一段,要不是秋麥的爹娘死活不愿意,我想秋麥現(xiàn)在只能伺候那個癱子了,一身的魚腥味不說,還得弄一身臭屎味。這個婊子,當(dāng)時要不是看她長得漂亮,我早就踹了她。還有劉全這個王八蛋,在我面前就跟他嫂子眉來眼去的,當(dāng)我是傻瓜呀,可別讓我抓到把柄。

      我站在院子里胡思亂想的時候,秋麥從屋子喊我,她說:“一會兒你去鎮(zhèn)上趕集,別忘了給我買塊圍脖,天快冷了,我還沒有圍脖呢。”

      “我不去了。”

      “你不是說要去趕集嗎。”

      “不去就不去了?!蔽覜]好氣地說。

      我看出秋麥臉上的失望。她一皺眉頭,我就煩她,雖然她皺眉頭的樣子并不難看。不知道為什么,我和秋麥結(jié)婚十幾年了,可我們湊在一塊兒就是沒有話說。如今可好,孩子讓我媽接到城里去讀書了,家里似乎突然就冷下來。有時侯我心情不錯,就找點話跟她說,可她冷著臉,一點兒風(fēng)情都不懂,她白生了一個美人坯子,弄得我好心情也變壞了。我一生氣,就想去女兒紅酒店里找點樂子。哎呀,那些女人,真他媽的又年輕又過癮。

      天陰得快掉下來的樣子,讓你打心里往外煩。我站在院子里又愣了會兒,就來到屋子,從柜子里拿出兩瓶“孔府家”。我跟秋麥說:“中午你自己吃吧?!?/p>

      秋麥冷著臉,也不理我,好像我不趕集就有罪似的。我就是他媽的不去,不就是一條爛圍脖嗎?

      “你就知道去喝酒?!?/p>

      我正準備出門,秋麥猛地嚷了這么一句,也活該打這一仗,正好碰上我心情不好。

      我說:“你管得著嗎,你再嚷,你再嚷我揍你個狗日的?!?/p>

      我沒想到秋麥真的跟我較上勁,她沖到我臉前,閉著眼說:“揍啊,揍啊,劉丫頭,你要不揍我你就是狗日的?!?/p>

      本來我不想理她,可你看她那潑樣兒,你跟我耍什么潑,我劉丫頭最大的本事就是酒后喝多了罵上幾句,惹我煩了我都沒揍過你。你跟著我劉丫頭,哪點兒委屈你了。別人有的你都有,孩子不用你看,活兒你也干不了多少,一排溜五間紅磚瓦房,窗幾明亮的,我劉丫頭哪點兒對不住你秋麥。你她媽的嫁過來的時候就不是個囫圇貨。你怪我脾氣不好,有幾個大老爺們兒脾氣好的。

      我越想越生氣,就沒頭沒腦地給了她幾下子?!澳憧薨?,你自己躲在這好房子里好好地哭吧?!闭f完我就跑了出來,我怕她纏著我不放。這個娘們兒,除了漂亮點兒,沒一點讓人熱的地方。

      街上冷清清的。秋收完了,人們打工的打工,做買賣的做買賣,這么大個村子,就剩了一些老人、孩子和婦女,像我這個年紀的,在家里蹲著的也確實不多,心情一不好,我就想念前些年村里的那種熱鬧勁兒。說實在的,我叔這村長干得也是馬馬虎虎,別看整天咋咋呼呼的,老劉家這些人,誰跟他沾過光呀。過幾年,等我兜里有了點錢,我非得把我這位拉拉叔拉下臺去。

      我瞅了瞅手里提著的兩瓶“孔府家”,就覺得心里別別扭扭的,唉,就當(dāng)沖那塊水塘去的吧。

      打老遠,我就看到拉拉嬸從門里走出來 ,她端著泔水盆子,是出來喂豬的。她總是那么勤勤懇懇,從小她對我最好。小時候,有什么好東西,我嬸子總是分一半給我。從遠處,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老了許多,她也就是五十多歲吧,我記得她比拉拉叔還小兩三歲呢。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但我知道她叫艾。小艾,我母親在家的時候,總是這樣叫她。小艾,我母親一喊,她就笑了。她對誰都是那么好。我就納悶,這么好的脾氣咋就養(yǎng)出個劉全這樣的兒子。我還想,要是秋麥的脾氣能趕上嬸子一半好,我就知足了。

      正胡思亂想著,突然看到一個穿著入時的女人慌慌張張地朝我跑過來,她身后還跟著一個小男孩。

      “叔,你看到我爸爸沒有?我爸爸是二九啊?!?/p>

      二九?我仔細一看,這才認出眼前的女孩子是二九的閨女小櫻。

      “你是小櫻啊,我沒看到你爸爸。你爸爸不是瞎了嗎?他還能到處跑啊?!?/p>

      “叔啊,我們睡醒覺,他就不見了。我們找了一上午,村里都找遍了,沒有人看見他。真急死人了?!?/p>

      “別著急,你們先找著,我這就去村長家,讓他在大喇叭里喊一喊?!?/p>

      小櫻說了聲謝謝,便又帶著那個小男孩朝前跑去。我盯著他們的背影,使勁搖搖頭。

      這二九,可曾經(jīng)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锇 ?/p>

      8、秀才

      我一抬頭,看到一片雪花從空中晃晃悠悠地飄下來,接著是第二片、第三片……雪還是下來了。霎那工夫,天地間變得混混沌沌、蒼蒼茫茫。我盯著灣中間那幾叢蘆葦,北風(fēng)中,灰白的蘆葦穗子跟雪花攪在一起,一時都分不清誰是誰了。

      剛才就在那個地方,是我先看到的豎在蘆葦叢中的兩條腿。我以為是看花眼了,使勁往上推了推眼鏡,又抻著脖子瞅了半天。我先是看到了一只鞋子,接著又看到一只被水泡得雪白的腳丫子伸出水面來。我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比小盼把舌頭伸進我嘴里的那一下還厲害。我朝小二哥那邊跑了幾步,腿軟得不行。我指著蘆葦叢那邊說:“二哥,你看看那邊。”小二哥手里提著一個水盆,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大概過了幾秒鐘,他手里的水盆“砰”一下落在地上,差點砸在我腳上?!靶悴?,快去、快去喊幾個人來,對,喊劉拉拉,把劉拉拉喊來……出事了,真的出事了,鬧不好是二九,他閨女到處找他,日他奶,他瞎著個眼,咋就鉆到我水塘里來了?”

      小二哥這么一說,我突然想起來,剛才村里的大喇叭里好像喊過找二九的事情。我像一只兔子似的,跑得飛快。一進村子,我見人就喊:“出事了,北大灣出事了?!蔽覐街背彘L劉拉拉家跑去。

      我領(lǐng)著劉拉拉回到北大灣時,塘邊已圍著一幫人,大伙指指點點的,看到劉拉拉來了,便自動地讓了讓身子。劉拉拉拤著腰,喘兩口粗氣,說:“等著干啥?下去倆人,把他拽出來?!?/p>

      抽水機早已停下來。小二哥哭喪著臉,鞋都沒脫,就進到水里。可是再也沒有別人站出來。小二哥朝我看兩眼。我心里很怕。我正猶豫著,看到披頭散發(fā)的小櫻和那個小男孩朝這邊跑過來。我說:“我下去吧?!蔽颐撓滦?,沒脫襪子和褲子。盡管抽了半上午,水還是沒到了大腿根。水冰涼,如同用鋼絲往骨頭縫里鉆。我聽到我的上下牙齒打得咔咔響。我和小二哥來到蘆葦叢邊上。我抓起那只雪白的腳丫子。我們一人拽著一條腿,便把他從淤泥里拽出來。盡管他是趴伏著身子,臉朝下,可我還是不敢回頭看。我一手拽著雪白的腳丫子,一手在空中劃著,腳下淤泥很深。有一條大魚撞在我的腿肚子上,我差點摔倒在水里。來到岸邊,有人接過我手中雪白的腳丫子,我呢,沒回頭看,便跑到一邊去了。接著,我聽到櫻子撕心裂肺的哭聲。

      尸體拉走后,水塘邊上只剩下我一個人。小二哥也跟著回村了。他還得把車子拉回來。抽水機、膠皮管子、漁網(wǎng)、水盆……亂七八糟,滿地都是。我把濕透的褲子脫下來,使勁擰干,又穿在身上。不知道是冷還是緊張,我老是想把自己蜷縮成團兒。我“啊啊”地喊了兩聲,蹦了幾個高,接著又繞著水塘跑了兩圈,跟一條瘋狗似的。不過,身上暖和了不少,我掏出一支煙,點著,這才發(fā)現(xiàn),雪花三三兩兩地飄下來。

      我盯著風(fēng)雪中的那片蘆葦,心里突然特別難受。幾年來,我老為我的懦弱而感到恥辱。大學(xué)畢業(yè)后,因為找工作,到處碰壁,碰得鼻青臉腫,也沒找到一份滿意的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我開始怨天尤人,自暴自棄。兩年多來,我以考研究生的名義,躲在家里,不愿意回到城里去??晌业男?,沒有一天不受到煎熬,尤其是聽到父親賣豆腐的梆子一響,我羞愧難當(dāng)。我覺得我無能,就是一個廢人,就是一堆垃圾,就是一臺造糞機器。可是,我錯了。今天上午,小盼如同一團火似的撲進我懷里。她向我傾訴,沒想到,我在她心里,竟然是那么高大、完美。我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老鼠窟窿鉆進去。小盼的這份感情,我還沒來得及理清,這不剛才,我又見識了一次死亡。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天??鞓贰⒒袒?、驚恐、哀傷……諸多的不安在我心里攪拌。

      我們都是一些可憐的人啊??晌矣X得,最可憐的人倒不是死去的二九,而是老實本分的小二哥。他哭喪著臉,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的一塘魚,就這么給毀了,養(yǎng)了將近兩年。他本來是鼓著勁兒要賣個好價錢的,這一下可好,從魚群中間,猛地鉆出一具死尸,誰還敢吃這水塘里的魚。

      “二哥,能不能把水抽回來,再養(yǎng)個一年半載的?”

      “抽不回來了,你看,水都漫進了荒地。就這個樣子吧,過幾天,我撈一撈,飯店是不能送了,到集市上賣賣吧?!?/p>

      實際上也沒什么。我心想。這么大的水塘,死尸只在里面泡了一宿??墒虑椴荒苓@樣想,話也不能這么說。只能認倒霉,總不能怪一個死人去吧?;剡^頭來,我又對這個死去的二九感到悲傷。他當(dāng)年多牛啊,在鎮(zhèn)上買了二層小樓,還在電視里跟縣長平起平坐。可到頭來,卻鬧了這么個下場。

      就是這么回事,人生不過如此。心里一發(fā)感慨,突然感到自己還是幸運的,起碼還有小盼這樣的女孩子愛著我。實際上,我也很喜歡小盼。我們住鄰居。原來,我一直把她當(dāng)妹妹看??蓻]想到,她的心里埋著一團火啊。想到這里,我心中不覺一暖,竟忘記了這滿天的風(fēng)雪。

      這幾天,我想到縣城里,找我哥哥仔細聊聊。

      我想帶著小盼進城去。

      我陳元要重新開始。

      9、春香

      雜七雜八的事情忙完以后,我坐在水管旁邊洗那幾件夜里泡上的衣服。屋里的那臺老座鐘已經(jīng)響過十下。衣服是母親帶著弟弟進城時換下來的。弟弟穿過的衣服特別臟,洗衣粉撒了一大把,搓來搓去,沫也沒有漂起多少。

      兩天前,弟弟上課的時候,突然暈倒在課堂上。母親心里很害怕,雖然父親不在家,但母親還是決定帶他到城里的醫(yī)院去看看。

      母親和弟弟已經(jīng)走了兩天。不知道為什么,今天早晨一起床,我這心里就疙疙瘩瘩的,總覺得要有什么事發(fā)生。我竟然把攪好的雞食倒進豬槽里。有那么兩次,我喘氣都感到困難,站在那里,捂著胸口,一動也不敢動。我聽到心臟像小鼓似的蹦得飛快。整個早晨,我心里都在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要知道,這樣的情況都是以往不曾有過的。

      就是洗著衣服,我的腦袋里也在不停轉(zhuǎn)著。我祈禱著,弟弟可千萬別有什么事情。我心里凈瞎琢磨,劉全走進門來,我都沒有聽到。

      “春香?!眲⑷曇舨淮?,卻把我嚇得差點坐在地下。

      我站起來,頭卻像讓誰砸了一棒子似的,一團團銀星從眼前飛起來,昏了半天。

      “春香,”劉全盯著我,從兜里摸出一根煙,點上,“你娘來電話了?!?/p>

      我看著劉全繃著臉,一臉嚴肅的樣子,嗓子眼里便立刻堵上了一塊東西,兩只手也在不停地抖動著。

      劉全坐慣了我們家棗樹下面的那把躺椅,于是一屁股便坐了進去,躺椅吱吱地叫了兩聲。

      劉全說:“你娘叫你放心,你弟弟沒什么大毛病,不過,得住院觀察幾天。你娘那里錢不夠了,讓我給你準備兩千塊錢,讓你明天一早送進城去?!?/p>

      我的心就像一條小船似的,還在晃悠著。我說:“全叔,我給你沏茶去。”

      “不用了,”劉全吐一口煙,“我去鎮(zhèn)上還有點事,正好去儲蓄所取點錢,晚上我爹過生日,送走客人我就過來,你可得在家里等著我?!?/p>

      我忙點頭。我看到劉全的眼睛不停地在我身上掃來掃去,掃得我渾身不自在。我倒希望這時候,他跟我開個玩笑什么的,可是他沒有。他從躺椅里站起身,把煙頭扔在地上。

      “對了,”在他轉(zhuǎn)身的一瞬間,又扭過頭來說了一句,“你娘還特別囑咐我,讓你在褲頭上縫一個口袋,把錢裝在里面。她說,這樣就安全了。你不知道城里有多亂。”

      劉全突然笑了,眼珠也驟然亮了許多。他盯著我說:“你都這么大了,你娘還是對你不放心。就說前段時間我給你在城里找的那個工作吧,多好,可你娘非說你還太小。你自己說說你還小嗎?”說完,劉全伸出手,在我的肩頭上按了按。我一哆嗦,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膠皮味。我低下頭,臉像鍋底一般燙人。

      要說起劉全這個人,我覺得他還是很有意思的。按輩份我喊他叔,他年齡又那么大了,既是村長的兒子,又是養(yǎng)雞場的老板,可他一點兒架子都沒有,他總喜歡跟我開玩笑。他坐在我們家的院子里,等著我母親在屋里把賬算完。我母親每天都從他的養(yǎng)雞場里批發(fā)雞蛋,進城里去賣。于是,他一星期來我們家結(jié)一次賬。門口摩托車一響,我就知道是劉全來結(jié)賬了。像我母親這樣進城去賣雞蛋的婦女,我們村有七八個呢。雞蛋都是從他那里批發(fā)的,光結(jié)賬,也夠他忙活的??蓜⑷珌淼轿覀兗?,從來沒有急急火火的時候,他把身子歪在我們家棗樹底下的躺椅里,眼睛東瞅瞅西看看,一副很自在很舒服的模樣,看上去他心里踏實極了,像是那把躺椅專門為他準備的一樣。我母親坐在屋里的床頭上,一邊數(shù)著手里的票子,一邊喊:“春香,給你全叔倒水?!?/p>

      我給劉全倒水,他便樂呵呵地盯著我。我不用看他,我就知道他在樂呵呵地盯著我。

      “春香,你有一根白頭發(fā)呢?!闭f著,他便抓住我的頭發(fā),“來,我給你拔下去?!?/p>

      頭皮一疼,我一咧嘴,便聽到他嘿嘿的笑聲。他舉著我一根烏黑的長頭發(fā),說:“壞了,拔錯了,拔錯了。”

      我使勁兒瞪他一眼。我知道他是在跟我鬧著玩兒,心里也并不真的生氣。他這個人還是挺有意思的,一點兒架子都沒有。不過,我就是害怕他看我時的那種眼神。

      一天的時間真短,洗了幾件衣服,就過去了,還累得不行。午后我出門的時候,看到一伙人跑來跑去,像是出了啥大事的樣子。迷糊奶奶嘴里嘟囔著北大灣啊二九啊啥的,我也站在街頭朝北看,不一會兒,一伙人拉著輛地排車從北邊走過來,我看到車子里躺著一個人,渾身濕漉漉的,全是泥巴。我躲在幾個老人身后,不敢仔細看。車子過去后,我終于明白了。是那個得了癌癥的二九投灣自盡了。我很害怕。

      這一天,不管我做什么事,心里總是不踏實,雖說我知道弟弟并沒有太大的事,但還是不行。我想,肯定是讓那個二九嚇的,但也許是因為明天要進城去的緣故。這可是我第一次自己進城,雖然我已經(jīng)十六歲了。還有,下午下了一陣雪,我擔(dān)心夜里還下,明天進不了城咋辦?媽媽和弟弟還等著我去送錢呢。

      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鐘。我蜷縮著身子,歪在棗樹下面的躺椅里。周圍漆黑一片。天上一顆星星都沒有。透過黑糊糊的夜空,隱約能看到還沒有落凈的棗樹葉在輕輕搖晃。我在為明天穿什么衣服犯愁。我心里難受極了,我沒有一件這個季節(jié)穿的新衣服。我只有一件新裙子,還是去年我進城參加中考時,母親特意給我做的,她盼著我能考個好學(xué)校,可我讓她失望了。不過后來我想了想,這并不是一件壞事,如果我考上城里的學(xué)校,那得把我爹娘愁死。話又說回來,當(dāng)然是考上好了。但人的命,天注定,想是沒用的。

      我的眼睛再一次瞅向那黑糊糊的門洞。大門是關(guān)著的,不知道為什么,我又期待又害怕聽到門響。一想到在這么黑的夜里,會獨自面對劉全,我就心喘氣短,身子下面的躺椅也趁機“吱吱嘎嘎”地叫上幾聲。

      躺椅的叫聲讓我想到了父親。躺椅是父親從城里的舊貨市場買回來的。買回來的時候,它已經(jīng)爛得不成樣子,竹片一片片掉下來,尼龍繩糟了,木頭架子也有了裂縫。父親費了半天工夫,竟然折騰得有了模樣。弟弟一屁股坐進去,躺椅紋絲不動,只是發(fā)出輕微的吱吱聲,如同一只受了氣的小羊羔。父親拍拍手,嘿嘿笑了兩聲,說:“花了兩塊錢,這城里的東西……”嘿嘿,父親又笑了,像是賺了多大的便宜。

      實際上,躺椅修好后,父親并沒有多少時間躺在里面。父親長年在外面打工,只有秋收和過年的時候,他才回來坐上幾天。那時候我和弟弟都變乖了,坐在小板凳上,瞅著父親歪在躺椅里喝茶。

      如今,父親正在一座大城市里干建筑,他肯定不知道弟弟住院的事。我母親不想告訴父親。母親帶著弟弟臨進城時,還專門囑咐我:春香,你可別給你爹打電話呀。在事情沒弄清楚之前,我怎能隨隨便便給父親打電話呢?

      只是都這么晚了,劉全還沒把錢送過來。

      老天爺,求求你,快讓他來吧。

      我害怕。

      天好冷,凍得我直哆嗦??墒俏也幌脒M屋。我不想讓劉全進屋。我想讓他在院子里把錢交給我。

      責(zé)任編輯 曉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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