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江
殘鐘
CAN ZHONG
李學江
鐘都是殘缺的。
那個時候,學校的鐘就是這樣。其實,這鐘起先不是鐘,是大隊(現(xiàn)在叫村)用東方紅鏈軌拖拉機耕地時拉著的犁鏵。多數(shù)的情況是這樣的,拖拉機拉著犁鏵走,犁鏵深深地犁進土地,走著走著,不知道什么時候——你根本不可能有預見,就碰到了一塊地丁,也就是一塊大石頭,于是犁鏵就犁到了石頭上,剛硬的犁鏵碰到了剛硬的石頭,而拖拉機根本就不知道,還在使勁地往前拉,一聲并不清脆的響聲——或者根本就聽不見響聲,因為它們的遭遇是在地底下——犁鏵就斷開了,掉下不大的一塊尖頭,犁鏵不能再用了,于是就掛在了學校的一棵大樹下,便成了鐘。
杜紅旗的眼前常常出現(xiàn)那口犁鏵做的鐘,耳邊也常??M繞著那鐘發(fā)出的聲音。四十多年來,那鐘聲先是那么清脆,后來是那么悠揚,再后來,就縹緲了,有一點漸去漸遠的意思。于是,杜紅旗就著急了,他急著想見到那口鐘,要是能夠親手敲一下那鐘,是再好不過的了??墒牵偶t旗在夢中幾次拾起一塊石頭——那時的校園里石頭是隨手可以撿到的,向那鐘敲過去,卻沒有敲到就醒了。他渾身是汗,越是敲不到那鐘,杜紅旗越是想那鐘。那鐘的聲音,那似乎漸去漸遠的鐘聲,就在他身體的各個部位來來回回地纏繞,纏著他不放,就如五花大綁,使他透不過氣來。多年來,杜紅旗經(jīng)常想到自己被五花大綁時的樣子,夢中也是。
終于,躺在醫(yī)院雪白的床單上,杜紅旗做出最后的決定:回一趟老家,回一趟母校。
在來到醫(yī)院之前,杜紅旗坐在深圳紅旗公司老總的座位上,抽煙。這天下午,杜紅旗的煙灰缸里已經(jīng)有很多半截子煙了,煙霧在他的頭上縈繞。屋子里沒有聲音,有一點悠悠歲月的感覺。杜紅旗取過一個半截子煙,發(fā)現(xiàn)滅了,又取了一整根兒,想點著,卻放下了,他覺得自己哪個地方有些不對勁,就站起來,活動活動。他挺著大肚子,攏了攏半白的頭發(fā),或是刮了刮亮亮的頭皮,因為那頭上半白的頭發(fā)已經(jīng)不多了,蓋不住紅亮的頭皮了。他雙手掐腰,想轉(zhuǎn)一下,只轉(zhuǎn)了半圈兒,就慢慢地倒下了。
恍惚之間,杜紅旗來到了醫(yī)院。
在做出回一次老家的決定之前,杜紅旗在醫(yī)院的床上躺了半個多月了。半個多月來,杜紅旗病床前的鮮花鋪天蓋地,堆滿了,就換掉。鮮花堆滿了,杜紅旗就產(chǎn)生一種躺在百花叢中的錯覺,一錯覺,那花就不再美麗了,有一種感時花濺淚的傷感。想歲月悠悠,人生無常,這一輩子走著走著,真的就要走到頭了嗎?于是他想到了出發(fā)的地方,想到了那個出來后再也沒有回去過的山溝。一想起來就放不下了,放不下就睡不著了,睡不著病就更厲害了。于是,杜紅旗決定回一次老家。杜紅旗把這個想法對醫(yī)生說了,醫(yī)生說,也許有道理,要是實在想回去,就回去吧。杜紅旗把這個想法對老婆孩子和公司的下屬說了,老婆孩子和公司的下屬說,不行,堅決不行!一個下屬含著淚說,不行,堅決不行,周總!
杜紅旗在深圳姓周,叫周紅旗。
李學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散文集《夢湖》《守望故鄉(xiāng)》《給女兒的信》,長篇小說《大夢恍惚》,短篇小說集《透過雪花的燈光》。小說入選《小說月報》等選刊?,F(xiàn)居內(nèi)蒙古赤峰市。
杜紅旗決定,偷跑!
在臨走前的頭一個晚上,杜紅旗最后一次打通了村長的電話。
村長的電話是杜紅旗查了好幾天才查到的。村長姓周,第一次通電話的時候,杜紅旗問村長貴姓,村長說,姓周。杜紅旗就愣了,僵了,一只手攏著沒有多少頭發(fā)的頭,半天沒有說話。那邊的周村長說,喂,喂!喂?怎么不說話了呢?您到底是誰???你!
杜紅旗說,我姓周,不,姓杜。
那邊的村長說,姓周還是杜?
杜紅旗說,姓杜。
村長說,你叫杜什么來著?
杜紅旗說,我姓杜。
那邊說,我想知道你的全名。
杜紅旗說,我,姓杜,杜。
那邊的村長失去了耐性,說,我不管你叫杜什么了,你有什么事吧?
杜紅旗說,我姓杜,原先在村子里的時候就姓,杜。
周村長說,你是我們這個村子里的人?你在哪里,噢,深圳。你有什么事?是不是要回老家看看?歡迎歡迎!也歡迎您回老家投資!我們這里,不,咱們這里現(xiàn)在交通方便了,兩個小時就能到縣里,再三個小時就能到市里,再一個小時,就到北京,再兩個或是三個小時,就能到深圳呢!
放下電話,杜紅旗躺下來,躺在那百花叢中,回憶。
杜紅旗想,變了,真的變了。當年,四十四年前,自己連夜從村子里走出的時候,走了一天兩夜才到縣里,從縣里坐了一天的班車才到了市里。
杜紅旗第二次打電話是在住院二十五天以后。杜紅旗以前就時常想起老家,想起那個村子,那個村子的學校,于是耳邊就時常縈繞著學校的鐘聲。前面說過,這鐘聲不是美好的回憶,對杜紅旗來講,是折磨。人忙的時候,坐在老總的座位上的時候,好多天都不用受這種折磨,忙得什么都顧不上想了,忙得連自己現(xiàn)在在哪兒都沒有感覺了,老家,村子,鐘聲就隱去了?,F(xiàn)在,人生病了,那一切都來了。十多天來,那鐘聲漸漸地回來了,由模糊而清晰,漸而宏大,充盈了他整個生命和空間。杜紅旗對自己說,是得回一次老家了,無論如何,得回一次老家了!杜紅旗第二次撥通了村長的電話,還沒等杜紅旗說“喂”那邊的村長就大聲叫喊,啊,是杜總啊,正等您的電話呢,您什么時候回來啊,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你回來。杜紅旗說,有什么準備的啊,一個游子回一次老家嘛!那村長說,那不一樣啊,你想啊,您走的時候,村子是個什么樣子啊,人們連褲子都穿不上啊,現(xiàn)在不一樣了啊,現(xiàn)在啊,家家都住上了大瓦房了,紅磚紅瓦,紅紅的一片啊。只是村子里的路啊,有一段不太好走,我們正想辦法改善,這不,為了迎接你回來,我們發(fā)動社員,不,村民,把那村路啊,又修了修,平坦多了。什么?你說學校,你,你想回母??纯?,歡迎歡迎,當然歡迎。那鐘,你說的那鐘,在啊在啊,當然還在。你一定要回來,一定要親手敲一敲那鐘,親耳聆聽母校當年的鐘聲,還是那么悅耳??!杜紅旗說,我回老家,不想有什么動靜,就想自己看看。村長說,不行啊,你現(xiàn)在是深圳的大老板,不是以前那個穿補丁褲子的孩子了。我要是不告訴鄉(xiāng)里面,鄉(xiāng)里面的領導會說我不會干活兒,不懂規(guī)矩;鄉(xiāng)里面的領導呢,要是不告訴縣里,縣里的領導也會說鄉(xiāng)里面的領導不會干活兒,不懂規(guī)矩。我知道你就想看看母校,看母校就更要隆重了,現(xiàn)在搞一個校慶都把那么多當官的、當大老板的叫回來,熱鬧不說,去年鄉(xiāng)里的學校校慶,光收入就上千萬啊。不,不,我知道你對母校有感情,咱就是沖著這感情而來,我一定幫您靜靜地回憶一下過去的美好時光。您現(xiàn)在回來,以大老板的身份回來,對孩子們也是一個教育啊!
放下電話,杜紅旗有些猶豫了。原來就怕回去,現(xiàn)在就更怕回去了。原來怕回去是怕面對過去那現(xiàn)實;現(xiàn)在怕回去,怕什么,他有點說不清,總之是越打電話越怕回去了。潔白的床單,各種顏色的鮮花散發(fā)著香氣。杜紅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聽見了鐘聲,那鐘聲在他的耳邊繞來繞去,在花香里繞來繞去。
杜紅旗第三次打電話是在最后一次打電話的頭一天。村長說,現(xiàn)在,杜總啊,你不回來也得回來了,我告訴了鄉(xiāng)長,鄉(xiāng)長告訴了縣長,縣長和鄉(xiāng)長說,你回來的時候,他們一定來!縣長說,他和你還是同學呢。對了,我打聽過了,論起來,咱們還有親戚呢,我媽的姑姑是你媽的大伯嫂子。說起來,我還得管你叫舅舅呢。那么,舅舅,就這么定了啊!
最后一次打電話,杜紅旗只說了一句話:我明天就動身,后天早晨就能到老家。
杜紅旗老家的那個村子叫杜家地,從杜家地出發(fā),過一條河,走二里路,就是周莊。當年的大隊也就是現(xiàn)在的村所在地就是周莊,杜家地姓杜的多,周莊姓周的多。只是現(xiàn)在周家莊姓周的也沒有那么多了,杜家地姓杜的也沒有那么多了,都摻和了。村子間互相摻和不算,不少人都摻和到城里去了,不少的房子都空了。杜紅旗不知道這些,他的記憶里,村子還是那個村子,河還是那條河,其實河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水了。杜紅旗上學的時候,那條河的水還不小,河上面有一座橋,木頭的,也就是幾棵樹橫在河的上面。那時候杜紅旗還是個小孩子,走那橋就十分害怕。他剛走那橋的時候只有七八歲。第一次過那橋的時候是爬著過去的,爬到橋的中間就不敢走了,是校長把他抱過去的。校長姓周,周校長的家在周莊。剛開學的時候,每天早晨,周校長專門從周莊走過來,接不敢過河的新生。先是周校長抱著杜紅旗過河,后來呢,周校長就不再抱著杜紅旗了,他走在杜紅旗的后面,緊跟著,輕聲地鼓勵說,往前走,別往下看,走吧,走吧,別怕,別怕。要勇敢,再勇敢,好,好,好好,這不,過去了?記住,孩子,沒有過不去的橋,只要往前走!
那樣的河,那樣的橋,那樣的老師,多好哇!杜紅旗對這個鏡頭的記憶和對周老師死去時的記憶,就像家鄉(xiāng)古老的巖畫一樣,有時看上去模糊了,但一經(jīng)雨水沖刷,就又清晰起來了,而且愈看愈清晰。就在那條河拐彎的地方,有一面石壁,石壁上有巖畫,有奔馬,有麋鹿,有射箭的,還有動物交配的??脊艑W家說,惟妙惟肖,那是考古學家慣用的名詞,其實,再清晰也只是那么恍惚的印象而已,越看越恍惚,清晰而恍惚,就像后人們記錄或杜撰的歷史。不知道前人是什么時間畫上去的,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怎樣畫上去的,幾千年了吧,或是更遠,還在。杜紅旗在家上學的時候,沒有來過考古學家,也沒有人會說惟妙惟肖這個詞,杜紅旗倒是常常看那巖畫,下雨天,他就一個人跑到那石壁下面看,久久地看,想了些什么,記不清了。晴天的時候想看,看上去模糊了,就捧一捧河水,澆在上面,那畫就清晰了??戳藥r畫,就回來畫,畫馬,畫鹿,也畫動物交配。一個二十出頭的女老師看到杜紅旗的畫,紅著臉扔在地上,大喊,杜紅旗,你滿腦子小資產(chǎn)階級!
女老師喊杜紅旗小資產(chǎn)階級那年,杜紅旗十六歲,緊接著,學校就不大上學了,緊接著,就開大會了,大會一個接著一個,老師們都一個一個地走到講臺上做檢查,檢查完了以后,就有人喊口號,驚天動地。起初,杜紅旗感到害怕;接著,杜紅旗感到好玩。他想起了周校長接他過橋時說的話,別怕,要勇敢,再勇敢!記住,孩子,沒有過不去的橋,只要往前走!那時強調(diào)斗爭性,不久,杜紅旗的斗爭性就被調(diào)動起來了,他感到自己十分高大,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他帶著一個紅袖標,振臂一揮,就有好多人跟著他走,那感覺,用現(xiàn)在的話說,爽!那時沒有這句話,但并不能說沒有那種感覺。那感覺領著杜紅旗一路走下去,把同學打倒了,把老師的臉打青了,把女老師的頭發(fā)扯下來了,爽!
最后就輪到周校長了。
在杜紅旗的記憶中,周校長是最后一個站到講臺上的,周校長背著手,彎著腰,頭上戴著高高的紙帽子。這時,周校長沒有資格講課了,他要講他的罪行。周校長總是講不好自己的罪行,于是就來了更多的學生、老師,還有群眾。教室里盛不下了,就來到了教室外面,來到那口鐘的下面。杜紅旗永遠也忘不了那一次的鐘聲,那是杜紅旗最后一次聽到母校的鐘聲,那鐘是杜紅旗敲響的。杜紅旗從鐘下?lián)炝艘粔K石頭,一塊大石頭,狠狠地敲那掉了一個角的犁鏵做成的鐘,一邊敲還一邊恨這鐘不愛響,于是就拼命地敲。很快,人們就跑到鐘下面了,如潮水一般,涌過來。人們激情滿懷地看著杜紅旗,怒目圓睜地看著周校長。鐘下,周校長談自己的罪行,卻還是談不好,學生不答應,老師不答應,群眾不答應,于是就喊口號。杜紅旗喊一句,下面的聲音就山呼般響起,這使杜紅旗受到了莫大的鼓勵,撕破了嗓子喊,下面就撕破了嗓子跟著喊。杜紅旗熱血沸騰,下面也熱血沸騰。杜紅旗再一次舉起右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敲鐘的那塊石頭還在手中,于是,在潮水般的叫喊聲中,杜紅旗手中的石頭就溜了出去,溜到了周校長的腦袋上。杜紅旗發(fā)現(xiàn)校長慢慢地倒下了,腦袋上鮮紅的血汩汩地往下流。杜紅旗愣了,這石頭是從自己手里出去的嗎?杜紅旗看見,周校長倒下的那一剎那,他的目光溫柔而熱烈地從杜紅旗的眼睛里掃過,如一縷毒辣辣的陽光!
人們散開了,杜紅旗癱在地上。
杜紅旗不知道自己怎么起來的,也不知道自己怎樣走過那木橋?;氐郊依?,父親說,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在深圳飛往北京的飛機上,杜紅旗閉了眼睛,淚水慢慢地流了下來。杜紅旗對自己說,這次回老家,一定要為母校做點什么,算是一次救贖吧,這也許是唯一的一次機會了。白云悠悠,大地蒼蒼,飛機飛過一個又一個村莊。
他坐了兩個多小時的飛機,從深圳到了北京。又是一個小時飛機,從北京到市,三個小時的車程后,從市里到了縣城。他在縣城住了一夜。第二天,坐了兩個小時的出租車從縣里到了村子,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多鐘。
紅彤彤的太陽照亮了山川。杜紅旗隱約看到了那條河,隱約看到了刻畫的石壁,隱約看到了從杜家地通往周莊的那條路。一切都很清亮,一切都很恍惚——杜紅旗的眼睛有些模糊,頭上出了汗,身體有些支撐不住了。
杜紅旗仿佛聽到了什么聲音,他吃力地抬起頭,看見了紅紅的一片,村部的墻上是一溜標語,杜紅旗看到上面寫著,熱烈歡迎杜紅旗先生回家鄉(xiāng)探親指導。還有兩條,沒來得及細看,人們便潮水般涌過來。一個人在前面,向杜紅旗介紹,周縣長、杜鄉(xiāng)長,村里的王書記、周村長。村部的房子看上去剛剛蓋好不久,是一幢二層樓。人們扶著杜紅旗上了二樓,進了會議室,會議室里有一張橢圓形的會議桌,桌子上的水果紅紅綠綠。杜紅旗看到了寫有自己名字的牌子,坐下來,對面是縣長、鄉(xiāng)長、村支書、村長。村長把大家又介紹一遍,說,下面請周縣長致歡迎辭。
周縣長倒是沒有隆重地致歡迎辭,他說,歡迎杜先生回到家鄉(xiāng),因為是一家人,也就不說兩家話了。希望杜先生在家鄉(xiāng)到處走走,看看家鄉(xiāng)的變化,重溫過去的時光,敘敘親情友情。
周縣長接著說,杜先生好幾十年沒有回家鄉(xiāng)了,今天回來,一定是感慨萬千啊。鄉(xiāng)里的領導啊,村里的干部啊,你們要充分理解杜先生的心情,不要講什么客隨主便,都是主人嘛。杜先生有什么要求,要充分地滿足,要充分地理解杜先生的拳拳之心??!
周縣長接著說,杜先生真是在大城市生活的人啊,看上去比我還年輕啊,精神……精神矍鑠,對,精神矍鑠。健康是福啊!
周縣長接著說,我呢,縣里還有事,就不陪了,你們要照顧好周先生,不要急著看什么道路啊、學校啊,看看杜先生小的時候喜好什么,幫杜先生找一找童年的回憶。對了,杜先生家里還有什么親人,要一并找來。像杜先生這樣的大老板是懂感情的,感情豐富。
縣長走了,鄉(xiāng)長還在。村長說,我知道,杜先生小的時候?qū)r畫很感興趣,這個巖畫可不得了,把北京的專家都引來了。杜先生從小就有眼光啊。走,我們一起去看巖畫去。
巖畫還在,還是那么恍惚而清晰,鹿還是那些鹿,馬還是那些馬,交配的動物依然在那里交配,射箭的人們依然在那兒射箭。杜紅旗在巖畫下面站了好久,腿在褲子里抖了好久,誰也不知道他有病??!天也不知道。
中午到了,兩大桌子人聚集在村部的食堂里,杜紅旗的父親母親早已不在了,叔叔和兄弟倒還不少,他們今天都被請到村里,容光煥發(fā)。有一個叔伯哥哥回憶起杜紅旗小時候的事情,竟然老淚縱橫。大家都來找杜紅旗碰酒,杜紅旗也有些激動了,原來是能喝一些酒的,住院以后就不喝了,現(xiàn)在,杜紅旗又喝了起來,一人一杯,一杯不行就兩杯。喝了酒,杜紅旗的臉就紅得厲害,人們說,喝酒臉紅的人實誠,杜紅旗從小就實誠。對,又聰明又實誠。還有人說,從小就看杜紅旗有出息,果然有出息。
喝著喝著,杜紅旗就多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躺在了床上,三點多鐘醒來,看著雪白的床單,還以為自己是在醫(yī)院里,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是回老家了?;腥绺羰赖母杏X。杜紅旗竟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回老家,回老家要干什么了。想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是要去學校。杜紅旗有些頭疼。
村長來了,說,舅舅啊,你真是海量啊。
杜紅旗不愿意說喝酒的事,說,終于回到老家了?。?/p>
村長說,是啊是啊,你這一回來,全村都轟動了啊。
杜紅旗說,好不容易回來,一些心愿該了了啊。
村長說,是啊是啊,你是衣錦還鄉(xiāng)啊。
杜紅旗說,我電話里說的,學校,我們什么時候去一下?
村長說,不忙不忙。
杜紅旗說,周村長,其實對你記得不大深呢。我們村子的周校長,他是你的什么人?
周村長說,那是我父親啊!你還記得我父親!
杜紅旗說,老師啊!終身難忘。
杜紅旗說,我們?nèi)W校吧。
村長說,學校先不忙,我們到山上走走吧,小的時候你是最喜歡登山的啊。
杜紅旗說,走不動了?。?/p>
村長說,不用走路的,后面的山有一個礦,有條路就直通到礦上,我們?nèi)タ纯茨堑V,你一定要去看看那礦!
坐車到了礦上,礦山剛剛有一點規(guī)模。村長說,這個礦投產(chǎn)以后,咱們村子啊,就是頭等富裕村,只是現(xiàn)在投產(chǎn)還有困難,有幾百萬的資金缺口。唉,干事業(yè),難哪!我就想啊,我生在這個村子,我就要為這個村子里的老百姓著想,我對這個村子有感情啊。這個村子養(yǎng)育了我,我要報答這個村子??!
杜紅旗說,是啊是?。?/p>
從礦山下來,又走上了一條沙石路。村長說,咱們家鄉(xiāng)的變化可大了啊,柏油路從縣里直通到鄉(xiāng)里??墒前?,從這條柏油路到村子里,還有八里的沙石路,這成了我的一塊心病。缺少資金啊,我曾經(jīng)發(fā)誓,我一定要修好這條柏油路。我就想啊,我生在這個村子,我就要為這個村子里的老百姓著想,我對這個村子有感情啊。這個村子養(yǎng)育了我,我要報答這個村子??!
杜紅旗說,是啊是??!
回到村里,杜紅旗想,該去學校了吧?村長說,該吃晚飯了。
晚飯依然和中午一樣,豐盛而熱烈。不一會兒,杜紅旗就恍恍惚惚了?;谢秀便敝校偶t旗好像看見有幾個村民來找村長,一個村民說,這酒我得喝一杯,村長啊,我的孩子八歲就去縣里住宿,才八歲啊,孩子不能照顧自己不說,我們也沒有錢哪!
村長說,要喝就喝一杯,不喝走人,別說這些。
村民說,不說不行哪,你倒好過了,吃好的喝好的,住著小樓,戴著名表,我們呢?孩子干脆不念了!
杜紅旗看看村長腕子上的手表,大概值幾萬塊錢吧。
之后,杜紅旗就醉了。
是一縷鐘聲把杜紅旗叫醒的,是的,一縷鐘聲。杜紅旗坐起來的時候,對自己說,我聽到了那鐘聲。他感到渾身疲憊,四肢無力,而那鐘聲似乎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大,不由得把杜紅旗扯了起來。他穿了衣服,走出院子,尋著那鐘聲走去。走著走著,就到了學校大門口。大門口的兩個門垛只剩東邊一個了,西邊那個,只有一攤磚頭,像一個墳包。就是東邊那也只剩下了一半,有一塊缺了一角的磚在那一半的門垛上橫著,幾乎馬上就要落下來。
杜紅旗猶豫了,他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走進去。往里面望去,一個人也沒有。正是清晨,人家的房頂冒著炊煙,一縷縷青煙在村子上空升騰。除了幾聲雞鳴,村子里一點動靜都沒有。再往里面望,杜紅旗看見了高高的雜草,偶爾有幾朵花,粉紅粉紅地開著。不曾有風吹動它們。杜紅旗一下感到自己老了,腿在打戰(zhàn),他抖抖地站著,往里面望著。一聲長長的雞鳴傳來,杜紅旗的精神又振作起來,他看見了那棵高高的楊樹,楊樹下面,是那個犁鏵做的鐘。杜紅旗磕磕絆絆地走過去,走到那棵大樹下面,走到那個鐘面前,凝住了。空氣也凝住了。
那鐘生滿了厚厚的褐色的銹,連那系鐘的鐵絲,也給銹住了,鐵絲和鐘連接的地方,幾根圓圓的鐵絲已經(jīng)磨去了一大半,成了扁的,幾乎馬上就要斷開。樹上,鳥兒叫著,清脆,利落。那天,杜紅旗走的那天早晨,鳥兒就是這么叫著的。只是現(xiàn)在,學校的房子還在,學校不在了。鳥兒的叫聲還年輕,自己老了。杜紅旗想回憶一下什么,一下子什么回憶都沒有了,連老校長的面容也似乎不存在了。
細看那鐘,滿身的銹跡中,分明有一點新露出的鐵的顏色,像是不久以前被哪個淘氣的孩子敲過。好久好久,杜紅旗慢慢地彎下腰,顫巍巍地撿起一塊石頭。他挑選了一塊大石頭,用了全身的力氣,雙手舉起石頭,向那鐘打去,卻沒有打中。杜紅旗倒下了,也許,再也沒有機會敲一下那殘缺的犁鏵做的鐘了。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