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慶
瞿光輝包養(yǎng)了一個女人,那還是以前的事。他租了一間房,經(jīng)常去那兒。他的借口是開會,出差,或是和我在一起。只要有我在,他老婆就會放心。那女子叫方小惠,我陪瞿光輝去過幾次。她曾經(jīng)是個風(fēng)塵女子,瞿光輝認為風(fēng)塵女子還是相對安全一些,良家婦女比較麻煩。我承認他這么想也有道理,畢竟風(fēng)塵女子可以用金錢搞定。凡是能拿錢買賣的東西,就容易簡單。一旦涉及到情感投入和付出,難免會有后患。如果只是想要玩一玩,風(fēng)塵女子還是更合適。包養(yǎng)女人之前,先這么權(quán)衡一番,實在無可厚非。但方小惠看上去一點也不像那種女人。她把屋子收拾得干凈,清爽,人很憂愁。她長得漂亮,模樣周正。面孔,眼睛和身材看上去都不錯。總之她線條清晰、優(yōu)雅、嫵媚中暗含著嚴(yán)厲。倒茶、遞煙都顯得落落大方。在這兒,她是個稱職的主婦。
有一次在她那里,我把吸過的煙蒂順手扔在地上。以前我也都是這么做的,我就是這么個習(xí)慣??墒沁@次,方小惠現(xiàn)場撿起了它,她把它放在我身旁的煙灰缸里。她的這一舉動傷害了我,讓我臉上掛不住。不過,我隱忍著沒有發(fā)作??此俚?!她給我假什么呀假?把我當(dāng)沒素質(zhì)的人,當(dāng)鄉(xiāng)下人。如果不是瞿光輝,我會到她這兒來?我不過是礙著瞿光輝,才沒有計較她。
事后,她跟瞿光輝解釋說,“他不夠尊重我。”
她說,“他在自己家或你那個家,會把煙頭丟在地上嗎?當(dāng)然不會!只有在賓館,酒店和洗頭屋,他才會這么做。而且還必須是較低檔次的這一類地方。”
“我家總被她稱作你那個家,”瞿光輝對我說,“她說得也還是有些道理?!?/p>
我仔細想了想,也對。雖然我就有這么個不好的習(xí)慣,但在她看來,以我這種身份的人大概不會如此吧。
這件事讓我感到方小惠是個很自尊的人,同時也有她驕傲的一面。但她做得張馳有度。我把煙頭丟在地上是一種經(jīng)常性的行為。她大概從一開始就反感,甚至憤怒,卻沒有絲毫表示,照樣每次都好好地把煙灰缸擺在我旁邊,直到她再也忍不住的那一天。她的做法也無可挑剔:先是若無其事地撿起它,放進煙灰缸里,然后再很快岔開話頭,提到另一件事。過后,她通過瞿光輝發(fā)出質(zhì)問也讓人無話可說。她相信她的話,瞿光輝會傳給我。
瞿光輝打算把租下的房退掉,再專門給她買一套房子。他這是有了長期的想法。他還想,希望方小惠能秘密地為他生個兒子。他和老婆生的是女兒,已經(jīng)在讀高中。真要這樣的話,他在女兒之外,又有了一個兒子。當(dāng)然嘍,他同時也有了兩個家。在他和我商量時,我認為盡管有風(fēng)險,但可以一試。瞿光輝有這個能力,錢不會有問題。要知道,一個男人若能擁有兩個家,一個正室,一個偏室,那是很誘人的。誰不想?。蓚€女人,兩個孩子,分別在兩處。不過就是要盡可能地謹(jǐn)慎,不能出一點差錯。許多人垮臺,都是垮在女人這上頭。
聽了我的分析,瞿光輝沉思良久。他覺得方小惠值得他冒一冒風(fēng)險?!爸档茫 彼f,“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觀察她。方小惠她不會亂來,我無法舍棄這個女人。”
這對方小惠無疑是個好消息。被包養(yǎng)的女人,夢寐以求的不就是這種事。瞿光輝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再宣布他的決定??墒窃谶@節(jié)骨眼上,方小惠卻突然消失了。真夠奇怪的,我們還在策劃具體做法,她人卻不見了。一切都還來不及告訴她,她就離開了。她沒有通知瞿光輝,也沒有暗示過什么,就這樣去向不明。她一定是存心不讓瞿光輝知道她去了哪里,所以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她在某一處打工,還是重又墮入了風(fēng)塵?這個女人肯定還活著。那么,瞿光輝繼而尋思著,她到底在哪里?
方小惠的離開,對瞿光輝是個打擊。關(guān)鍵是他不知道原因,方小惠為什么要離開呢?這問題一直苦惱著他。他反復(fù)問我,“我對她總還可以吧?”我說,“不是可以,而是太好啦。無論誰,即使是結(jié)發(fā)夫妻,也不會有你這么好?!薄笆前?,”瞿光輝嘮嘮叨叨地跟我回憶那些曾經(jīng)送給她的禮物,給她的錢,還有他們在一起時的柔情蜜意。他都不能忘卻。他痛苦地自問,“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會讓她那么決絕地離開我?”
我也無法回答他的問題??磥矸叫』莸拇_已經(jīng)逃離了,她真的不在。
瞿光輝為此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以他的成功,他是不可以被女人拋棄的。但事實卻是如此。你以為你給了她恩典,你還準(zhǔn)備著給她更大的恩典。你當(dāng)她會感激涕零,會像小寵物一樣幸福地和你呆在一起。可是她居然不領(lǐng)情,她一走了之。太荒誕了,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呀?這世界越來越不正常。讓瞿光輝難堪和惱火的地方在于,這種消沉和難過的情緒還不能流露出來。他的外在形象很重要,那么多人盯著他。他每天都要表現(xiàn)得沉穩(wěn),他要處理很多重大的事情。所以方小惠帶給他的創(chuàng)傷,他得憋在心里,表面上要裝得和往常一樣,就像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過。但是他明顯比過去煩躁和焦慮。經(jīng)常會無端地發(fā)脾氣,厲聲訓(xùn)斥下屬或身邊的人。
大約過了四五個月,瞿光輝才緩過勁來。我很高興,他終于挺過來了,那件事不再對他有影響。因為他有了新的愛好:釣魚。釣魚既能修身養(yǎng)性,又能幫他消磨時光。瞿光輝是這樣一種人,他只要一有什么愛好,很快就會癡迷進去。而且凡是瞿光輝的愛好,在縣城里無一例外都會鬧出大動靜。這個容易理解,有太多人投其所好??傆腥嗽谶@方面操心,想辦法去滿足他愛好的事情。或是自己培養(yǎng)相同的愛好,以便接近他。
第一次好像是在秋天,初秋吧,夏天才過,剛?cè)肭铩S腥嗽囍場墓廨x去釣魚,那人哆哆嗦嗦的,不知道瞿光輝會不會給面子。沒想到他馬上就一口答應(yīng)了,還讓人叫上我一塊兒去放松一下。
魚池在白龍鎮(zhèn)邊上,從縣城驅(qū)車去那里,用了半小時。車只能停在公路上。從公路走過去,不過一二百米,很方便。池子有兩個,不是舊式池塘,而是挖掘了兩塊農(nóng)田然后灌水做成的。從前相鄰的兩塊農(nóng)田,現(xiàn)在是魚池。在它們中間,有一間用預(yù)制板搭建的小平房,形同一只小盒子,三五個平米。那是魚老板夜間照看魚的地方,兼放雜物。里面有張木床,鋪著稻草,稻草上鋪床單棉被,又皺又臟。地上則鋪著一層沙子,沙子吸潮。
我們剛到,魚老板就從那屋里鉆了出來。他笑瞇瞇地說,“來啦來啦,都是貴賓啊。”
說著就散煙,但沒人接他的煙,于是他又塞回兜里。我看到他手上密布著魚鱗,就像是長滿瘡斑。
釣魚的人散在魚池四周,都把眼睛看向瞿光輝。魚老板每人給了一張小矮凳,魚桿魚餌也由他備好。組織者讓他照顧好瞿光輝,“先給這位領(lǐng)導(dǎo)安排個好地方?!濒~老板看上去還算機靈,或許是太機靈了,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旧纤恢本蛧@著瞿光輝,幫他找地方,安置他坐下,幫他上釣餌,教他甩釣絲。
我不大會釣魚,也沒耐心,只鼓搗了一會兒,就鉆進小屋。瞿光輝顯得安靜,他坐在那兒紋絲不動。我望著魚老板,我們以前應(yīng)該沒見過面,但他的眉眼處卻讓我眼熟。很眼熟,我好像在哪見過,卻又回憶不起來。他個子矮小,皮膚又黑又糙。臉是貓臉。一張貓形的臉皮,扁平地印在他腦袋上。整個人形看著丑陋。他吸著煙。衣服跟手上一樣,也沾著魚鱗。
此時,魚老板正諂媚地對著我笑。他愈是諂媚,臉上的丑陋便又增加幾分,令人不快。他笑著說,“看得出來領(lǐng)導(dǎo)們都是生手,有幾位可能還是第一次釣?zāi)?。這樣子釣是釣不起魚的。我這兒魚大,也肥,而且好。”我不太清楚他說好是什么意思。他接著說,“等會實在釣不起魚,我可以幫你們用網(wǎng)撈,我一網(wǎng)能撈出一堆魚來?!?/p>
我這才注意到,墻角落里果然有一張網(wǎng),那是他等會為我們撈魚的網(wǎng)。網(wǎng)上現(xiàn)在臥著兩只狼狗。它們懶洋洋地臥著,眼睛似睡非睡地半睜半閉。狗的肚皮癟著,像蒲扇一樣上下扇著,一看就是沒有吃飽過,總在挨餓。它們即使躺著,也還在喘息,像是患了病。我說,“餓狗,它們大概不怎么頂用?!?/p>
“哦,不!它們挺厲害。特別是晚上,它們一沖出去就像是兩顆子彈,帶著股風(fēng)。它們咬人從不帶聲,也不吠叫,呼地一下就竄上去了。偷魚的人都怕它們,不敢來?!?/p>
“方圓十幾里,就沒有不怕它們的?!彼盅a充說。
我有些不太相信?!斑@么厲害,怎么不讓它們吃飽呢?”
“故意這樣的,不吃飽才狠,挨餓的狼狗最兇悍。別看它們平時病懨懨的,真要有了事,一喚就來勁。”他往我跟前湊了湊,“這和人也差不多。”他說,“一看就知道你們是領(lǐng)導(dǎo),如果讓那些干活的人總能吃飽,他也就不想干活了,是吧?”
說完,他的眼睛狡黠地眨巴著。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和魚老板說話很不舒服,也或者說很舒服。這要看你自己是怎樣的人。他總在想辦法奉承你,巴結(jié)你。而且不隱晦,故意把奉承做在表面上。比如這狼狗吧,他還有另外的說法。
他說,“盡管它們厲害,可是它們又懂得認人。就像你們這些人吧,它一看就知道,不,不用看,一聞就知道。知道你們來釣魚,還知道你們是大人物。不管白天還是晚上,只要你們來,它們就不會亂動亂來,就像見到了主人。信不信?你現(xiàn)在隨便踢哪只狗一腳,它不但不咬你,還會站起來搖一搖尾巴感謝你?!?/p>
我一向怕狗,不信,也不敢踢哪只狗。他堅持要我踢一腳試試,或者踩它的頭踩它的尾巴都可以,反正就是冒犯它,侵犯它。“隨便哪一只都行,你踢它吧?!蔽也幌胩撸植贿^他再三請求,他幾乎就是在乞求我。于是我就踢了一腳,我踢的是那只黃顏色的狗。
它果真緩慢地站了起來,雖然它餓著肚皮,骨架卻很大。它嗅了嗅我的腿,然后從我襠下鉆過,站在我前面使勁搖了搖尾巴,才又重新躺下。
魚老板高興得哈哈大笑,“是不是?我沒說錯吧?你就是踢它,它也還要搖尾巴。它聰明著呢,知道怎么認人?!?/p>
另一只狗他也要我踢。這一次我踢得更用力,腳尖就像是踢在一堆石頭上。它的表現(xiàn)和黃顏色狗一模一樣,也是先站起來對我示一通好,再又躺下。
我們站在小屋的門口說話。瞿光輝在靠近小屋的一側(cè),那些請他來釣魚的陪同人員在另一側(cè)。他好半天也沒釣起一尾魚。但是他不收桿,別人也不能收桿。在瞿光輝的位置上,我們能彼此看見。他時不時地會看上魚老板一眼,其余時間他都在看著水面沉思。從他那里,應(yīng)該能聽見我們說話的聲音。這其間,魚老板的女人送過一次開水。她拎著暖水瓶,穿過田野,一直送到魚池邊。魚老板親手為我們每個人的水杯都注滿了水。他說,“我知道你們喜歡喝開水,特意叫老婆燒了送來?!?/p>
魚老板顯然是一個饒舌的人。一個丑陋的男人如果沉默寡言,往往會讓人想到陰險。但是如果饒舌,又會覺得滑稽。魚老板應(yīng)該屬于哪一類呢?我一時也想不明白。
那天,我坐在小屋邊上和魚老板聊天。他們幾位在釣魚。魚老板告訴我,他有兩個孩子。一個在鎮(zhèn)上讀初中,另一個在村里讀小學(xué)。他說,“他們能讀成么樣子就么樣子,我不會管的,管也沒用。”他自己守著這兩口魚池,女人在家種著幾畝地?!棒~池比種地強,只要能有人來是吧?沒人來肯定不行?!闭f到這兒,他又望著我討好地笑,那張貓臉上滿是皺折子?!棒~池和餐館差不多,停的車越多越高級越好,你說是不?!?/p>
除了女人和孩子,魚老板還有一個妹妹。
他說,“她讀過高中,在我們家讀書最多。她在縣城里打工,據(jù)說是在一家文印社打字。不過我沒也去過,她不讓我去。她干了好幾年,今年年初去了南方。她說那邊的工資高一些。我也從不管她,相信她能辦好自己的事。這不,她去了南方,工資果然高多了,寄回的錢比過去多了好多?!?/p>
說到妹妹,他顯得很幸福?!澳銢]見過她。見過的人,都不相信我們是親兄妹。這也難怪,我長得這么丑。”他嘿嘿一笑,又接著說,“可她卻那么漂亮。她高我矮,我黑她白。好像我們家漂亮的地方都長到她身上去了,丑的地方統(tǒng)統(tǒng)集中到了我身上。但仔細看,還是能分辨出來,能看出我們是一娘所生。這沒什么,也許這樣更好。妹妹在外面做事,漂亮一點沒有壞處。我呢,喂魚嘛,怎么著也是喂。是不是?魚在水里面,才不會管你長得美還是丑。”
根據(jù)他的外貌,我無法想像他的妹妹能漂亮成什么樣子。但聽到他喜滋滋地說了這么多,我倒寧愿相信他說的話。
大家沒有釣到多少魚,合到一起還不到五斤。請瞿光輝來釣魚的人這時讓魚老板撈一些上來,他說,“讓領(lǐng)導(dǎo)帶回去嘗一嘗鮮?!?
一直觀察動靜的魚老板,早就在躍躍欲試。一聽這話,趕緊去池邊撒網(wǎng)撈魚。不大工夫,就撈上來銀銀白白的一大堆。他稱了重量,又按人數(shù)分裝在塑料袋里。原來在那張木床底下,還放著一捆一捆很精致的塑料袋。
我們第一次去釣魚,就是這么回事。塑料袋里的魚,和菜市場賣的魚沒什么兩樣,只是在價格上要高出一倍多。魚池的老板們,可能正是從這種差價里賺錢的吧。
沒想到,瞿光輝還真對釣魚這事兒上了癮。知道他有了這個新的嗜好,來請他去釣魚的人,就和以前請他吃飯洗腳的人一樣多。那些人的信息非常靈通,誰都知道風(fēng)向。瞿光輝確實很難有空,但只要他稍一空閑,就會有人陪著他去放松。
我也常去,就像以前陪他去方小惠那兒。我因此和魚老板混得很熟。我們無疑是他這里最重要,也是最大的主顧。他因此越發(fā)著力地巴結(jié)和討好我們。他的樣子越來越卑賤,笑容也越來越謅媚。他表現(xiàn)得如此厚顏無恥,顯然是有所企圖。但是沒人會在乎他,也沒人在乎錢的事。他想出了很多花樣。開水是常備的,他老婆一趟一趟地往這兒送。另外,他還在小屋里放了些書報,讓那些釣累了想休息的人可以消遣一下。墻邊甚至還擺著一臺小型號的電視機,盡管很難調(diào)出影兒來,但有聲音。
魚老板動了很多心事。在他難看的外表下面,實際上隱含著狡獪的一面。來過幾次,他就發(fā)現(xiàn)瞿光輝是真正的主角,所有的人都在圍著他轉(zhuǎn)。所以他也千方百計地圍著他轉(zhuǎn),在他身上下功夫。這些人給他帶來了生意。他們可真是天底下最好的顧客啊,從不討價還價,從不計較多少,也從不看秤。好像只要瞿光輝開心就好。那么要想留住這些顧客,只要留住瞿光輝就好。可是瞿光輝相當(dāng)冷淡,他只管釣魚,對魚老板從來也是愛理不理。有一次我們再來時,魚老板突然搬出了一把躺椅。它是訂制的,可以折疊,能夠根據(jù)魚池邊的坡度隨意調(diào)節(jié)傾斜面。它簡直就是一張活動床,可以坐著,也可以躺著。魚老板把它安置好,請瞿光輝就坐。那是一張十分舒適的躺椅。
大伙兒都夸魚老板想得周到。瞿光輝笑了笑,也沒說話,就拍了拍他的肩。我看到魚老板彎著腰,俯在他耳邊,告訴他魚桿可以放在什么地方。然后,他從躺椅后面固定的位置上撐起了一把傘,瞿光輝就被罩在陰影里了。對魚老板來說,這大概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奢華的服務(wù)。
我看著他們,他們就在不遠處,在我的視野之內(nèi)。魚老板忙碌著,忙碌完之后搓著手,垂立一邊。瞿光輝則要沉穩(wěn)得多。他按部就班地坐下,甩出釣鉤,再斜躺下。他有沒有觀察過魚老板呢?魚老板在問他要不要看報?他搖了搖頭。過了會,魚老板的老婆來送開水,大家都喝了。她還打了一盆井水,請瞿光輝擦把臉。井水清涼,她把毛巾擰干遞給他。弄完這些,魚老板的老婆沒有離開。她就站在瞿光輝身邊,拿一把扇子給他扇風(fēng)。躺椅上的傘只能遮陰,但是這會兒悶熱得很。女人沒那樣靈活,一定是魚老板安排她在那兒打扇子,因為我看到魚老板跟他老婆耳語過。
瞿光輝沒說感謝,也沒拒絕。魚老板的老婆因此一直在那扇著。
我不喜歡釣魚。總而言之我厭惡那種心懷鬼胎,又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面對水中的魚兒,我們耍弄聰明和詭計,卻總能得逞,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更多的時候,我都在和魚老板聊天,他對我?guī)缀鯚o話不說。他的魚池是用掘土機挖成的。那個大鐵家伙,五六天就挖就了。至于池里的魚,則是從其它大魚場購回來的成魚。他的進貨渠道,和菜市場的魚販子們沒什么兩樣。只不過魚販子們就在市場里賣,他還要轉(zhuǎn)一道手,把魚倒進水里,等著人來釣。他不必購買幼魚苗,那樣的話,周期太長了,不劃算。
我巧妙地提到了價格問題,他的魚比市場里要貴上一倍多。
他豎起一根指頭,在唇邊曖昧地擺動著?!罢嬲齺磉@兒的人都不是為了魚,而是為了釣。你們這些人缺魚吃嗎?你們誰也不會缺。是不是?你們?nèi)钡氖轻烎~的樂趣。在這里呆上半天或一天,對誰都會有好處。對吧?錢更不是問題。而魚對你們來說,不過是玩兒。你們圖的就是玩兒?!?/p>
魚老板對我們揣摩得很透徹,我不認為他說錯了。
因為有魚池,又有生意,魚老板在村子里的地位明顯提高了?!斑^去誰瞧得起我?。俊彼f,“可現(xiàn)在我都能和村里鎮(zhèn)里的干部一起打麻將了”。和誰打麻將是個標(biāo)志性的東西,還是面子,是社會地位。手中沒錢,能和干部打麻將嗎?以前他想都不敢想。他問我,“有時候你們來了,我還沒睡醒,還在揉眼睛,記得吧?”
我說,“記得。”
“那是因為前一夜打了通宵,和他們打麻將我做不了主。他們要打到幾點就打到幾點。我陪著他們,覺得挺有意思。我兩個魚池,妹妹也經(jīng)常寄錢回來,日子還過得去。所以,他們總是找我打麻將。村子里除了我,他們再不會找別人了。別人誰也陪不起,他們打得可大著呢?!?/p>
他說得手舞足蹈,很沉醉,和他們打麻將挺榮耀。但他很快又記起了我,趕緊剎住話頭。我看到他的臉色燃放著一層光亮。
他說,“還是幸虧有了你們。如果你們不來釣魚,就算我有十個魚池,又有什么用?”
這話比較實際。據(jù)說我們來之前,他的生意向來都很蕭條,在同行中也有些受氣。自從瞿光輝來過以后,我們的消費對他來說算是很大的了。我們這些人,帶給他興旺。
后來,魚老板專門從武漢東西湖進一些昂貴的魚回來,青魚和鯰魚之類。等我們來了,他就給我們介紹新品種。即使釣不了多少,最終他也會用網(wǎng)撈上一堆,分發(fā)給我們。這成了一種慣例。瞿光輝不管這些,也不阻止。消磨完一段沉悶的時光,我們拎著大大小小的網(wǎng)兜,來到公路上,乘車而去。每一次釣魚,都是這樣。
其實,瞿光輝不愛吃魚?;蛘呖鋸堻c說,他痛恨吃魚。他的家里基本上見不到魚,這我知道。釣完魚后,分給他的那一份,他從不帶回家。他總是直接交給司機小王,隨他怎么處置。偶爾,他會吩咐小王送給誰或誰,那一般都是他年老的親戚。
那么,一個不愛吃魚的人為什么會熱衷于釣魚呢?答案是瞿光輝自己告訴我的。他說,“魚老板是方小惠的哥哥?!?
瞿光輝早就知道這一層關(guān)系。他說,“方小惠以前對我說過,說她在鄉(xiāng)下有一個養(yǎng)魚的哥哥。有一回坐車從這兒經(jīng)過,方小惠還親手指給我看。她說,那就是她哥哥的魚池。我當(dāng)時開玩笑地說,什么時候來釣一回魚吧?!?/p>
說到這些往事,瞿光輝仍然有些傷感。
我很驚訝,難怪頭一回見到魚老板時,我會覺得眼熟,原來根源在方小惠。這真是世間最為奇妙的組合,反差如此強烈,卻又有著內(nèi)在的牽連。瞿光輝剛一點破,我一下子就醒悟了。沒錯!就是他,他就是方小惠的哥哥。同是貓臉,長在方小惠那兒,是嫵媚和妖冶。而在魚老板臉上,卻是猥瑣、破敗。有意思的是一旦知道了真相,竟然還能從魚老板丑陋的面容里發(fā)現(xiàn)方小惠的容顏。或者相反,回憶方小惠的美麗,也能找出魚老板的蛛絲馬跡。一美一丑,居然都攜帶著對方的印記,互為影子。
“這就是你去那里釣魚的原因吧,一看見他,你就能記起方小惠。可不是,方小惠就藏在他又丑又黑的臉上。”
瞿光輝不置可否。
“或者你還想打聽一下方小惠到底在哪里?”
“不想,”瞿光輝搖著頭。“方小惠太傷我的心了,她做得過于絕情。我有哪點對不起她呢?她這么做你不覺得太沒良心了嗎?她簡直是忘恩負義。”
我覺得瞿光輝說得有道理。仔細想想,對那種女人而言,到哪里去找像他這么好的男人?“現(xiàn)在要找到她已經(jīng)不怎么困難,”我說,“我可以很巧妙地跟魚老板打聽?!?/p>
“不必了,”瞿光輝很果斷地說。“方小惠既然能那樣狠心地不辭而別,我就算找到她又有什么用?再說了,你以為魚老板會輕易說出他妹妹的行蹤嗎?”
“他倒是自己說起過,好像方小惠在南方,應(yīng)該有一份工作,似乎工資也還不錯?!?/p>
“工作?”瞿光輝冷笑著?!八朗裁??她在縣里時,他不是也說有工作嗎?還說在文印社打字呢。真是笑話!他這種人,可不能看得太簡單了。誰也不知道,他和他妹妹之間是不是相通的?!?/p>
我和魚老板的談話,瞿光輝都聽去了,或聽去了一部分。
看來瞿光輝還在想著方小惠,這讓我驚訝。他在和我交談時顯得憂郁。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在留戀她,舊情未了,或者單純就是面子上接受不了,覺得自尊受了傷害。“她決意離開我倒也無所謂,人各有志嘛??膳碌氖撬瓦B和我說一聲的想法都沒有,何必去找她!你也知道我的意思。我曾經(jīng)有過長期打算,準(zhǔn)備買房子,甚至還想和她生一個兒子??墒撬兀宦暡豢跃拖Я??!?/p>
“她會不會被另一個人包了?那個人就一定比我強嗎?要不然她還和從前一樣,仍是個普通的風(fēng)塵女子,不停地在接待各種男人。誰能告訴我?”
瞿光輝疑問重重,他的追問更多帶有自虐傾向。他的聲音聽著蒼涼,神情憔悴。方小惠只是一個消失了的不存在的影像,現(xiàn)在和我們接觸到的活生生的人,卻是魚老板。
“那么我們?nèi)ツ抢镝烎~,你的意圖到底是什么呢?”我問道,“你想繼續(xù)施舍、支持、幫助他們?或者從另一角度考慮,只是在羞辱蹂躪她的家人?”
我習(xí)慣于這樣和瞿光輝直言不諱地討論問題,我們之間無話不說。他了解真相,想必會有想法。但是瞿光輝捧著腦袋,他的樣子顯得頹廢。
“魚老板的老婆老在給我們送開水?!宾墓廨x說。
“是的,她老在送?!?/p>
“可是你不知道,你們可能喝的都是開水,而我每次都喝著另外的東西。她給我加了蜜蜂,并且悄悄告訴我,加的是土蜜蜂。我說我血糖高。后來便不加蜜蜂了,又沖了土雞蛋。他們變著花樣給我搞特殊,在我的水里加一些玩藝兒。跟我說,那是他們的心意。”
原來是這樣,難怪每次送水來,魚老板或者他老婆都要和瞿光輝嘀咕一下。
“雖然做派卑賤、下作、讓人作嘔,可是我能理解?!蔽艺f,“因為作為商人他明白,是你帶給他利益?!?/p>
瞿光輝做了一個意義不明的手勢,“那倒是,”他武斷地說,“但是,我也可以轉(zhuǎn)眼間讓他所謂的生意煙消云散?!彼氖滞屡?,像是在切菜。
“當(dāng)然,”我說,“只要做一個廉政規(guī)定,不準(zhǔn)釣魚,就沒一個人再敢公費釣魚了?!?/p>
瞿光輝苦笑著,“有一次我釣起了一條十多斤的大青魚,你還記得嗎?”
“是的記得,魚池邊的人全都鼓掌了。”
“可那是假的,魚老板為了逗我開心,他以放魚飼料為名,自己下到水里去把青魚掛在我魚鉤上?!?/p>
這么說我記起來了。當(dāng)時魚老板劃著魚劃子似的大木盆,往魚池里放飼料,沒想到他在干這個。
“干得漂亮?!蔽艺f。
“真夠難為他的,他在水里偷偷找到我的魚鉤,再把青魚掛上去。又不能讓別人知道,得費多大的勁。你知道我當(dāng)時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在想,有這種心事的人怎么就不是他妹妹呢?”
在魚老板的臉里面,不是也有一張方小惠的臉嗎,當(dāng)他掛完魚從魚池里起來,方小惠有沒有顫悠悠地從水面上飄浮而出?天啦,瞿光輝他哪是在釣魚,分明是在釣方小惠嘛。
釣魚還在繼續(xù),這成了一種時尚。許多人參與了這一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動,我們紛紛添置一些高檔釣具。魚老板的魚池,成了我們的休閑去處。瞿光輝不去時,還會有別的人去。一時間,那里出現(xiàn)了奇怪的繁榮。晚上,運魚的車輛亮著大燈開過來。魚被裝在水箱里,整箱整箱地倒進魚池。
魚老板倒背著手,在水池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很快又到了夏天。剛開完短會,瞿光輝交辦了幾個具體事。離晚餐還有些時間,大約還有兩個多小時。有人提議,反正沒事不如下去釣魚散散心。
瞿光輝微笑著說,“大家都有這份雅趣,那就去吧?!?/p>
這天特別悶熱。釣了不大會兒,竟忽然下起雨來。這種天氣,雨是陣雨,估計下不了多久,但來得急。大家全都涌進小屋里去,釣魚桿散落在魚池邊上。魚老板淋得像只落湯雞,一個人跳著跑著,在雨中收拾那些釣具。所有的人都在笑,他為什么就不能等雨停了再去收呢?
有人說,“他這么做,是故意表現(xiàn)給我們看?!?/p>
“也對,別小看他,狡猾著呢。”
雨停了,大家釣魚的情緒也跟著沒了。天已晚,我們決定就在鎮(zhèn)上吃頓飯。老在縣里吃那幾個館子,大家都吃膩了,想在這鎮(zhèn)上換換口味。問瞿光輝,瞿光輝說,“行啊,你們定?!笨墒侨ツ膬耗??鎮(zhèn)上的餐館誰也不熟。
我說,“請魚老板帶我們?nèi)フ乙患液命c的館子。”
我的話得到了大伙的贊同。有幾個人還在起哄,說釣過這么多次魚,魚老板還沒請過我們呢。正好給他個機會,也該讓他請請了。
這么一說,就都看著魚老板。我知道他們是在取笑他,拿他開心,就跟釣魚一樣,不過是圖個玩兒。
但魚老板很認真,他笑著,向每個人抱拳?!皯?yīng)該的,”他說,“早就想過要請請領(lǐng)導(dǎo)們,就是沒機會。這下好了,人不留客天留客。沒問題,這頓我請了?!?/p>
餐館在鎮(zhèn)子中心位置,一棟三層小樓,魚老板說,“這是最好的?!币贿M去,魚老板就大聲吆喝著說,“今天要上最貴的飯菜,酒水和香煙。我請客?!?/p>
大家圍桌而坐,瞿光輝坐在上首。菜很快就上齊了,果然豐盛。雞鴨魚肉,加起來有十幾個菜,都用大海碗盛裝。鄉(xiāng)下人實在,碗里裝得堆起了尖。中間戳著五瓶白酒,都是好酒,即使在縣城里,也算得上高檔。我注意到魚老板有片刻的愣怔,但只是一閃而過。他打開酒瓶,給每個人斟酒。斟完了客人的,他給自己也滿上了一大杯。
魚老板開始敬酒。他說,“能請領(lǐng)導(dǎo)們吃頓飯,一直是我的心愿。今天終于請到了,我特別高興,也很感激各位賞光。”說著,他對桌子上的人挨著個兒敬酒。每人一大杯,而且不吃菜。我勸他還是吃一點。他擺了擺手說,“先敬,先敬?!?/p>
沒見過這么敬酒的,再大的酒量也會醉。何況魚老板的酒量看上去好像并不大。他還沒敬完,就搖搖晃晃站立不穩(wěn),撲咚一聲摔倒在地。
魚老板沒吃上一口菜,就喝醉了。他醉得一塌胡涂,蜷縮在地上嘔吐。我懷疑他是有意要把自己喝醉,好躲過這次請客。從所點的酒菜來看,花費一定不少。大家都持相同看法,這誰看不出來呢?其實魚老板大可不必,他不知道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會搶著去買單,哪還輪得到他?
“這家伙真夠狡猾的?!边€有人在說笑,“客是他請的,錢倒不用花了?!?/p>
瞿光輝皺著眉頭,讓司機小王把他送回去。
我說,“我來幫忙吧,你一個人不好弄?!?/p>
小王把車停在公路邊,他不愿下車,也懶得動手。還直埋怨魚老板弄臟了車?yán)锩娴目諝狻N抑缓猛现~老板送他,他軟得不行,幾乎是伏在我背上。我馱著他,在田埂上顛簸。
他醉得很深,已認不出人。他把我當(dāng)成了劉老五。他說,“劉老五,還是你好啊,只有你送我回去。我們兄弟,每次總是你送。他們?他們才不會。只有你知道我討厭他們到這兒來釣魚,我恨他們。他們是誰?我才不管呢。他們是些什么東西?嗬嗬!為什么恨他們?這還用問嗎?他們一來,我就得像爹爹一樣供著他們。不是爹爹?不是爹爹那也是祖宗!憑什么?我憑什么要那樣對他們?像孫子一樣,我操!你知道嗎,劉老五,我那兩條狼狗厲害著呢??傆幸惶焖麄冊賮磲烎~的時候,我要喚狼狗去咬他們。他們把車停在公路邊上。只要一下車,我的狗就會沖上去。我嚯嚯嚯輕輕一喚,它們就不要命地沖。咬!咬他們。他們只能返身往車上跑。我的狼狗,劉老五,你知道的,它們在后面追?!?/p>
“哈哈,跑到車上去又有什么用?我那狗,牙齒尖利,能咬他們的車,崩崩崩咬車的鐵皮。就算咬不破車,還可以咬輪胎。輪胎總能咬破吧?哼!看他們還來不來釣。我不要他們來釣我的魚。我告訴你,劉老五,沒準(zhǔn)兒哪天,我會把魚池里的魚全給毒死。看他們還釣!”
“你信不信?劉老五,我說到做到。把魚全給毒死,讓死魚都漂在水面上,看他們還釣。嘿嘿,這很容易,是吧?買一箱農(nóng)藥就可以了。一邊魚池倒上幾瓶,魚就全死光了。”
狼狗一定是聞到了醉酒的味道,尾巴搖得格外歡。我把魚老板放到床上,他一挨上被子就睡著了。我慢慢往外退。聽了剛才他的醉話,我對黑暗中的狼狗有些害怕,我這時不想招惹它們。它們都沒動,老老實實呆著,像是把我當(dāng)成熟人。
等我回到車上,陣雨又下起來了。突然,那兩條狼狗飛竄而來。它們箭一般直沖向我正坐著的這輛車。它們撲向車,撕咬著,就像這臺車眼下成了一堆肉。小王驚呆了,車馬達倒是啟動了,卻不知道往前跑。車門關(guān)得死死的,狼狗進不來,它們在咬車。透過窗玻璃,我看到它們在大雨中拚命地咬輪胎。就像是幻覺,卻是真的。等到那兩條狼狗再像箭一般飛竄向小屋,小王卻發(fā)現(xiàn)真破了一只輪胎。車陷在雨中了,沒法開。我想著魚老板剛說的那些醉話。酒后吐真言,他一定把我當(dāng)成了劉老五,才那么說。我和小王縮在車?yán)?,等瞿光輝派人來救援。雨還在下,即使停了,我們也不敢下車。因為我們害怕,誰也不知道那兩條狼狗會不會再次沖過來。
(選自《文學(xué)港》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