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七六——臺北青田街上的一座庭院,因是享譽(yù)國際的地質(zhì)學(xué)家馬廷英先生的故居而被定為古跡。
馬廷英長子、作家亮軒的“青田七六”,齊名于魯迅的三味書屋與百草園、蕭紅的呼蘭河、林海音的城南舊事……
我的老家,在臺北市的青田街七巷六號,原先已經(jīng)沉入記憶很久了,我刻意地不想這個地方,因?yàn)橛刑嗟膫础?/p>
一個秋天的清晨,我坐在父親一生在其中度過最多時間的書房里,對著景色已非當(dāng)年的院子里的那一株要兩個人才能合抱的高大的橡樹,那棵樹認(rèn)得父親,它認(rèn)得我嗎?大樹無語,一片巨大如扇的樹葉飄然而落,只留下我的沉思。
父親身體還算好,特別是在盛年時。書房的門經(jīng)常是關(guān)著的。書房靠窗有一張大大的書桌,對著前院的花園。桌面很少是干干凈凈的,記憶中,在早年,父親的書寫工具有三種。
其一是打字機(jī)。
其二就是蘸水鋼筆——這種筆大概年輕人都沒有見過。
其三則是寫論文常用的毛筆。父親是個工作狂,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在研究上,我想,他用毛筆寫論文,是因?yàn)闆]有時間練字,便在寫論文的同時練字,甚至寫英文論文也是如此。
父親有一方很珍愛的松花石硯(不知他是否知道這是絕世珍品),后來送給了一位老同鄉(xiāng),因?yàn)樗褪菑乃苫ń厑砼_灣的,父親以這一方硯臺,撫慰了這位再也無緣回鄉(xiāng)的游子的心靈。
想到父親,總是容易想到他的背影。
父親在書房里工作,用得最多的書寫工具,就是那臺老打字機(jī)。我就是在打字的聲音中長大的。我們總是輕輕地從書房關(guān)著的門走過,踮起腳來看看,就只能見到父親的背影。他夏天穿一件輕便的白汗衫,冬天穿灰色毛料的長衫。
早年的女管家名為錦娘,她把飯做好,都擺在餐廳的桌子上。在打字聲中,她輕輕地走到書房門口,不敲門,也不呼喚,只是安靜地等待,等到打字機(jī)的聲音停頓的間隙,馬上以日語說一句:“先生請用餐!”父親低低地應(yīng)一聲,不一會兒就走出書房吃飯了。但是重新熱飯熱菜也是常有的。
這間書房的大桌子邊上,曾經(jīng)放了一張小桌子,那個時候我小學(xué)即將畢業(yè),準(zhǔn)備考中學(xué)。對小學(xué)生來說,那張小桌子足夠用了。但大部分的時間父親都不在家,依父親之命,我就用他的那張桌子讀寫功課。在這一間書房里,好像格外地會把書讀好。
很多的證據(jù)顯示,他曾經(jīng)想要當(dāng)個好父親,他一再地努力,至少要當(dāng)這一個兒子的好父親。
和父親交惡起于某日餐桌上的對話,他直接說我寫了信給他在日本認(rèn)得的某女士,要她不要跟父親來往。他那一次生氣生得古怪,沒有大聲說話,只是冰冷地道出了他心中的憤怒,我說我不知道,并且沒有做這樣的事情,但他不相信。
之后的那一晚,我深夜回家,疲倦不堪,要在我那夏屋的小床上睡覺了,照例得先把藤架圓繃子為頂?shù)陌咨脦旌?。我站上了床,想要把蚊帳放下來,眼前出現(xiàn)了超現(xiàn)實(shí)的景象:床的上方,蚊帳不見了!
隨后一想便知,是父親把蚊帳收了去,連枕頭被單也不見了。在那樣的夏天,沒有蚊帳,是一分鐘也別想睡的。
為了我根本沒有做的事,我受了這么大的罪,一時氣憤填膺,哪有這么狠毒的父親?冤枉了我也就算了,怎么可以不留一點(diǎn)余地給我?連一句分辯的話都不讓說,分明是不要我活下去了。
我想我的人生就這樣完結(jié)算了,反正離成年還有太長的歲月,真的是熬不下去了。我該用什么手段自殺呢?
我們家有十幾把日本武士刀,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常常拿下來把玩,后來又私自藏了一把在床邊角落里。
在那個夜半時分,我拔出那一把亮晃晃的日本刀,卻一時無從對自己下手。刀身很長,要是短匕,也許對著心臟,刀柄抵著墻,身子對準(zhǔn)刀尖一壓,就可以一刺而亡。鮮血自然噴得滿墻都是,想想都很爽快。然而這是一把比我的胳膊還要長的長刀,要怎么辦?
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長刀便于殺人,短刀適用于自盡。這個時候,我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反正是一死,要把父親也殺了,父子同赴黃泉,一了百了!時間是半夜,父親早已在榻榻米屋里沉睡。他倒睡得香甜,把我的蚊帳給拆了,一點(diǎn)自責(zé)都沒有,我們父子今夜得有一個了斷!
黑暗里,我提著刀,悄悄地接近了父親臥房的門前。我呆立在那兒,一時不知所措。我腦子有些混亂,我不知道自己在父親的臥房門前站立了多久,卻發(fā)現(xiàn)身邊似乎有人,轉(zhuǎn)頭一看,是面色如紙的姐姐。她嚇壞了,然而一向怕事的她,此刻卻緊緊地抿著嘴,堅(jiān)定地阻擋在我與房門的中間。
我知道,我沖不過那一扇門,除非把她殺傷。也許我并沒有堅(jiān)決地要置父親于死地的意思,然而那一刻我神志不清,于是,也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就一定不會成為一個兇手。
這件事就在黑暗中落幕,我輕輕地回到了我的臥房,蜷縮在床上,失聲痛哭。父親至死也不知道,我們最終那么合得來的一對父子,曾經(jīng)卻有過如此可怕的危機(jī)。
幸好,悲劇沒有發(fā)生,父親與我在他晚年的時候,達(dá)到了完全的和解,就像我們生來便是一對再好不過的父子一樣。
我終于明白了,人生的每一刻都可能會發(fā)生愛情,從一歲到一百歲都是。父親當(dāng)時是在戀愛中的,我想。他不是只想要結(jié)婚而已,否則不會暴怒到那個程度。當(dāng)時他身邊沒有人為他的感情世界著想,一個孤單了一世的老教授,只想享受他所愛的女人的愛,在晚年,過上簡單的婚姻生活。一個女人,讓他可以在做學(xué)問之余,日子不再那么冷清。
記得最早聽到他要結(jié)婚的消息,是在我的幼年。那一次,正當(dāng)家里的客人要散的時候,父親照例把我們兩個孩子叫到客廳,要我們向長輩行禮道別。不記得是哪一位不知趣的長輩,問我們:“你爸爸要給你們找一個新媽媽了,好不好???”
我是完全搞不清這件事的,姐姐卻不,才七歲的她,居然狠狠地回應(yīng)說:“我才不要什么新媽媽,是臭媽媽!”我很盲從地跟著說:“臭媽媽!臭媽媽!”我們哪知道這一句罵人的話,可能誤了父親幾十年的幸福。
要是父親再婚,我們很可能就會在一個正常的家庭里接受正常的教育。父親除了學(xué)問,一無所有,當(dāng)年愛他的女人不會是平凡之輩。
早年的時候,我曾經(jīng)把父親當(dāng)作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心中想著的是他,等待著的也是他,我一切的表現(xiàn)也都是為了他,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但是在我的表現(xiàn)不再如他的意時,我們原本的關(guān)系便像一陣清風(fēng)掠過水面的浮萍,霎時蕩開,再也無從相聚。
我坐在他當(dāng)年的書房里,千般往事此起彼落。我相信,父親與我,還有太多的話要彼此傾訴,我們可能再相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