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宇

“文革"后，張子奇和劉能喝了一頓大酒，喝得是酩酊大醉。在哪兒喝的？北京前門外大柵欄門框胡同里的“爆肚滿”。爆肚，那是京城小吃一絕。正宗的“爆肚滿”，天天人滿為患。門框胡同是條窄得只容兩人并排走的胡同，這么窄的地方能做生意嗎？能！為什么 ？因?yàn)樗莻€熱鬧地方，有人氣，有商機(jī)，是南北商賈的云集之地，出了門框胡同就是大柵欄，“八大祥”都在那兒開著店。南邊是天橋兒；往西走，是八大胡同；往東走，是鮮魚口，那兒有乾隆爺御筆親題的“都一處”燒麥館；北邊是紫禁城。風(fēng)水寶地呀！

門框胡同里有家名叫“復(fù)生”的小藥房，兩間門臉兒，后庫前店，掌柜的叫劉大能耐。嗨，有叫這名字的嗎？反正人們都這么稱呼他?！皬?fù)生”做的是小生意，比不上南邊的“同仁堂”。雖然劉大能耐的店小，可他的心不小。他沒事的時候總愛琢磨：“同仁堂憑什么能成氣候，我就不行？”也是，“復(fù)生”之所以能在這緊挨著“同仁堂”的地方生存下來，自然有獨(dú)到之處。什么呢？就是他祖輩傳下來的“哭丹”。這哭丹只是一劑小兒用的藥，對小兒有奇效，可是同仁堂卻沒有這味藥。那年頭窮人家的孩子雖好養(yǎng)活，但遇到孩子生了病，也是麻煩事兒。于是，誰家的孩子但凡有個頭疼腦熱、跑肚拉稀，就跑到“復(fù)生”，買一包哭丹。孩子吃下后不消一個時辰，就活蹦亂跳，完好如初。劉大能耐雖然有哭丹一藥稱奇，可孤木難成林，終究成不了大氣候。他就天天燒香拜佛，時時盼著能遇上大貴人，時來運(yùn)轉(zhuǎn)。他這可不是白日做夢，那“都一處”不就是大年除夕夜，乾隆爺微服私訪時吃了他一籠燒麥，給題了字后火起來的嗎？那同仁堂也是，康熙爺年少時得了一場怪病，全身起紅疹，奇癢無比，宮中御醫(yī)束手無策?？滴跣那橐钟?，微服出宮散心，來到大柵欄，信步走進(jìn)一家小藥鋪。藥鋪郎中只開了便宜的大黃，囑咐泡水沐浴。康熙回去后，不過三日便痊愈了。為了感謝郎中，康熙爺寫下了“同修仁德，濟(jì)世養(yǎng)生”，并送給他一座大藥堂，這才有了“同仁堂”的今天。劉大能耐想：我什么時候才能等來我的命中貴人？

還別說，這好運(yùn)說來就來。民國十二年，也就是1923年初冬的一個晚上，有人敲開了“復(fù)生”的店門。劉大能耐有些冒火，但做買賣講究和氣生財(cái)，他鉆出熱被窩，從后院來到前店，打開店門，讓進(jìn)來客。劉大能耐揉了揉眼，打量了一下站在面前這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問：“爺，要什么藥？”那人“嘿嘿”一笑，用嘴一努，壓低嗓音說：“請借一步說話！”劉大能耐一愣，但還是轉(zhuǎn)過身，把這人讓到了里間。這里間是堆放藥材的地方，幾乎連身子都轉(zhuǎn)不開，二人站在那兒，那人拿眼掃了一圈，也不客套，開門見山地問：“掌柜的，想不想發(fā)財(cái)？”劉大能耐又是一愣，心說：誰不想發(fā)財(cái)？鬼都想。沒容他回話，那人又發(fā)話了：“聽說同仁堂的事兒了嗎？”劉大能耐點(diǎn)點(diǎn)頭。前幾天，滿大街都嚷嚷開了，說有人在同仁堂拿的藥，給病人服下后，人死了。經(jīng)報(bào)官化驗(yàn)，那藥中有馬錢子。同仁堂看了藥方之后說，病人風(fēng)濕頑痹、麻木癱瘓，需要服用馬錢子，開的藥沒錯呀?？墒沁M(jìn)一步驗(yàn)證，大夫開的是馬錢子三錢，但柜上給的卻是三十錢。整整多了九倍，這還不把人吃死？同仁堂堅(jiān)持說自己不可能抓錯藥，因?yàn)槟盟幍亩际请S抓隨喊，拿藥后還要經(jīng)他人復(fù)核，二百多年從來沒有出過差錯。但病人家屬一口咬定，且有物證在手。

劉大能耐看了一眼那男人，不解地問：“這事在下知道，可是和我——”

那人又是一笑，說：“實(shí)話實(shí)說吧，那病人得了絕癥，早晚也是個死，他是想給家里撂下些錢，就用了這么個法子?！?/p>

劉大能耐點(diǎn)點(diǎn)頭，說：“哦，但同仁堂能那么好訛嗎？”

“嘿嘿，要想辦成這事，就得考慮周密。病人家早買通了他們家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這人是同仁堂的一個小伙計(jì)，讓他承認(rèn)是同仁堂與苦主有過節(jié)，是藥店掌柜的在抓了藥后又派人到其他藥店抓了馬錢子偷偷放到里面的?！?/p>

“苦主當(dāng)時沒拿藥？”

“要是當(dāng)時拿了，能有這出戲嗎？這是早就計(jì)劃好了的。苦主咬定是同仁堂讓一個時辰后取藥，又有那個小伙計(jì)作證，同仁堂這回是有口難辯。”

“那，同仁堂怎么不在本店多加馬錢子？”

“同仁堂人多眼雜，伙計(jì)們都互相盯著呢，那還不一下子就穿了幫?！?/p>

“這，有點(diǎn)太損了吧！”

“損？哎喲，不損，誰給你錢哪！這事對同仁堂來說，九牛一毛，算嘛事嗎？再說了，這些年，同仁堂一直沒有主事的，是四房共管，他能不亂嗎？”

劉大能耐還是不明白，這事與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

那人趴到窗戶邊聽了聽，轉(zhuǎn)回身子說：“有，當(dāng)然有啦！我們讓那個小伙計(jì)說是在你這兒抓的馬錢子?！?/p>

“別別別，”劉大能耐一聽就急了，一個勁兒地?cái)[手，“我可不能干這種缺德事兒！”

那人盯著劉大能耐好半天不說話，盯得劉大能耐心里直發(fā)毛。那人“哼”了一聲，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張支票“啪”地拍在劉大能耐的手上說：“看好了，這是三千大洋！干，還是不干？”

三千大洋？劉大能耐就是二十年也掙不到這個數(shù)呀。他不相信，天底下竟會有這么大的便宜砸到自己腦袋上。他就著昏黃的燈光看了看，確確實(shí)實(shí)是三千大洋的支票，而且是現(xiàn)金支票。

但劉大能耐還是心中忐忑。那男人瞪著他，惡狠狠地說：“這事兒，你已經(jīng)知道了。你要是不干，你就走著瞧吧！”

一邊是三千大洋，一邊是——劉大能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答、答應(yīng)你。”

第二天，劉大能耐就被傳到了法院。一過堂，他看到了同仁堂四房共管的代表樂達(dá)義。那樂達(dá)義戴著眼鏡，文質(zhì)彬彬，一看是劉大能耐，就是一驚，脫口而出：“劉掌柜的，你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給我們樂家栽的什么贓？”

劉大能耐的臉一陣白一陣紅，但此時此刻，他是騎虎難下，心一橫，脖子一梗，說：“我是憑良心作證——”

同仁堂樂家平白無故吃了冤枉官司，只好掏了兩萬塊大洋擺平了事。臨走，樂達(dá)義對著劉大能耐狠狠說了一句：“記住，人在做，天在看！”endprint

劉大能耐回家后，立即跑到銀行把三千大洋取了出來，然后一五一十地對老婆說了。他老婆先是一驚，又是一喜。驚的是：怎么能干這缺德的事；喜的是：今后一輩子不再愁吃愁喝了。

劉大能耐悄悄地說：“今夜里，咱們就走！”

“這藥房不要啦？”

“真是娘們兒見識，有錢了還要這店干啥？咱們遠(yuǎn)走高飛，隱姓埋名，過富貴日子去了?！?/p>

“什么時候動身？”

“晚上十一點(diǎn)的火車，到時候咱們什么也不帶，你先出門，到前門車站候車室等我?！?/p>

這天夜里，北風(fēng)呼呼，特別冷，可是，劉大能耐卻一個勁地冒汗。他時不時地掏出懷表，看了又看，埋怨這時間怎么走得這么慢。就在他準(zhǔn)備讓老婆動身時，突然傳來急急的敲門聲。劉大能耐不理，可那敲門的不死心，“砰砰砰砰”，在這深夜格外響。劉大能耐無奈，怕招來巡夜的警察，只得開了門，一看，門口站著六七個彪形大漢，一個個橫眉怒目。其中一個開口就說：“掌柜的，我們是天橋張爺?shù)娜耍稽c(diǎn)保護(hù)費(fèi)吧！到時候爺們兒好有個照應(yīng)?！?/p>

劉大能耐哭笑不得，對這些爺，他半個“不”字也不敢說呀。他回屋戰(zhàn)戰(zhàn)抖抖地拿出了兩塊大洋?？蓻]想到，那大洋被人一下子扔了出去，為首的罵道：“你他媽打發(fā)要飯的呢？”

“爺，我小本生意，真的沒有了?！?/p>

“哈哈哈，真他媽會裝窮啊。那三千大洋呢？”

劉大能耐的腦袋“嗡”的一下，立時就大了。他這才明白，前天那男人和他玩的是個套兒，他是被人當(dāng)槍使了。他怎么吃進(jìn)去的，還得怎么吐出來，錢在他這兒只是過了一遍。這真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夢里娶媳婦兒空歡喜。劉大能耐在大柵欄混了十幾年，和地面上的各種人都打過交道。他知道，今天不交錢是不行的。不交，這些人立馬就會讓他躺下。于是，他乖乖地把那還沒有焐熱的三千大洋拱手交了出去。

劉大能耐垂頭喪氣地關(guān)上門，一回頭，老婆在他身后站著呢。

“他爹，想開點(diǎn)，這錢，本來就不是咱們的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p>

劉大能耐點(diǎn)點(diǎn)頭，慢慢地回到房間。他盤算著下一步怎么辦?？磥恚隽诉@事兒，在大柵欄是沒法混了，可是，到哪兒去呢？就這么想呀想呀，想得腦仁兒都疼了。就在他剛剛有了一點(diǎn)困意的時候，又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劉大能耐披衣下床，趿拉著鞋去開門。當(dāng)門開開時，在慘白的月光下，他看到，站在門口的是兩個人，一個全身素白，一個通體皂黑。兩個人的腦袋上都罩著什么，看不見臉，只見一對眼睛，閃著幽幽的光。二人誰也不說話。劉大能耐正要開口問話，就見那黑衣人慢慢地拿出一根繩索，向劉大能耐的脖子上套過來。劉大能耐傻了，這不是黑無常、白無常嗎？“啊——”慘叫聲響徹了北京城。

從那以后，“復(fù)生”藥房的劉大能耐劉掌柜沒有了，北京城多了一個瘋子。無冬立夏地，他天天滿大街亂跑，邊跑邊笑，邊跑邊叨嘮：“我有罪！我該死！我有罪！我該死！”

據(jù)說這個瘋子一直活到解放后，成了大柵欄的一景兒。樂達(dá)義的兒子樂松生解放后當(dāng)上了北京市的副市長，樂副市長還到劉大能耐家慰問過呢。

這人世間有白無常和黑無常嗎？當(dāng)然沒有。那么，那天夜里是誰扮的呢？至今仍是個謎。劉大能耐有個兒子，叫劉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