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康
美夢成真
■彭 康
有樹的風景 版畫/王洪峰作
一
蔣濤出院的當天,就要求妻子陪他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他說他都快要憋死了。
妻子小巧明知蔣濤還很虛弱,不能隨著他的性子由他去,就說:“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呢,醫(yī)生說了還得多保養(yǎng),不能多走動,難道你忘了嗎?”蔣濤卻說:“我真的快要憋死了,你就讓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小巧說:“不行?!薄扒竽懔擞H愛的,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你就讓我出去轉(zhuǎn)一會兒吧,好不?”小巧看著丈夫那沒有一點血色的瘦臉,身子骨也像缺少陽光照耀的黃豆芽,黃得能看見里面的筋絡,就有些于心不忍了,于是說:“那咱們不走遠了,只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吧。”其實小巧也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自從陪蔣濤到西安治病,從來都沒有出去過,天天兩點一線地往返于旅館和醫(yī)院之間,她也快要憋瘋了。小巧能夠體會到丈夫的感受,她想自己是個能走會動的正常人都有些支撐不住,更何況天天背著床板不能動彈的蔣濤呢!她沒有再堅持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她知道自己拗不過蔣濤,他一性急就會大發(fā)脾氣,他定下的事情一般不會改變,典型的大男子主義。
久居病房的蔣濤一出來,見什么都感到新奇,連見到騎自行車的人,他都要戀戀不舍地緊盯不放,蒼白的臉上流露出羨慕的神情,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你看那些騎車的人,多自由自在啊!”
小巧摟著他的胳膊說:“好像你沒騎過車似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蔣濤笑笑說:“以前我沒有感覺到騎車有什么幸福,可是現(xiàn)在的感受就不一樣了?!?/p>
小巧說:“有什么不一樣呢?”
蔣濤說:“你快看小偷在偷那個人的東西,手一伸一縮的,好像沒機會下手,那做賊心虛的樣子多有意思啊!”
“好了好了,”小巧說,“聲音小點兒,咱們轉(zhuǎn)咱們的,你現(xiàn)在的身體還管不了這些事兒?!?/p>
蔣濤現(xiàn)在對什么都感興趣,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小巧想,看來蔣濤的病沒啥大問題了,今天的精神一直都不錯,雖然腿上仍沒有力氣,需要走走停停,但白紙似的臉上開始有了紅暈,眼睛里也有光芒了,這讓小巧感到格外高興。
蔣濤做的是心臟搭橋手術(shù)。年前從油田職工醫(yī)院轉(zhuǎn)到西安一家大醫(yī)院,已經(jīng)住了半年多時間,早就像籠子里的鳥想著往外飛了。今天終于飛了出來,這對死里逃生的蔣濤來說,顯得比什么都珍貴,所以他想要好好地轉(zhuǎn)轉(zhuǎn),美美地看看,享受享受人世間的來來往往熙熙攘攘。
小巧怕他支撐不住,勸他返回旅館休息,像哄小孩似的安慰勸告他,可蔣濤一意孤行,意猶未盡,見什么都稀罕,甚至不放過街面上的任何一個店鋪,一個接一個地看個沒完,讓小巧心痛又無奈。
小巧明白不能惹蔣濤生氣,生氣對他的恢復沒有任何好處,尤其是看他現(xiàn)在弱不禁風的樣子,小巧只好耐著性子繼續(xù)陪著他慢慢地轉(zhuǎn)悠。
二
蔣濤急著出來轉(zhuǎn)轉(zhuǎn)的目的還有一個,那就是想去體育用品商店,為黨校買個能夠自動報時的電子鈴。這想法已經(jīng)在他的腦子里存放了許久,他一直沒有告訴小巧。他怕小巧認為他這是在討好校領(lǐng)導,想挽回與校領(lǐng)導干仗的不良影響。其實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想讓自己圖個清閑,不再出錯挨校領(lǐng)導的批評。
那還是在蔣濤剛?cè)朐翰痪玫囊惶?,同病室住進來了一位老人,和他得的是同一種病。
沒做手術(shù)之前,小巧晚上都回旅館住。旅館離醫(yī)院不遠,也就三百來米。說是旅館其實是個地下室,非常便宜,比在醫(yī)院陪床要便宜一半。小巧想,在蔣濤還沒有動手術(shù)之前,能省幾個是幾個,臨行前校領(lǐng)導也有交代,說蔣濤這次轉(zhuǎn)院校方只能拿出這么多錢,其余的你們自己掏腰包。是自己的錢就得心疼。所以晚上小巧總是回到旅館去住。
小巧一走,蔣濤就主動找老人聊天,當他得知老人是一鄉(xiāng)村學校的打鈴人時,就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興奮地說:“是嗎?我也是學校的打鈴人?。 崩先撕俸傩χf:“你是在胡咧呢,開我老頭子的心吧,你年紀輕輕的,咋會是學校打鈴的?依我看呀,咱倆同病相憐才是真喲!”
“是真的?!笔Y濤說,“你是為小學生們打鈴,我是為領(lǐng)導們打鈴。因為上黨校的都是我們企業(yè)里的頭頭們。”
“真的?”老人半信半疑,“那你一定有門道兒,干了這么個輕閑的美差事兒?!?/p>
蔣濤一臉的苦相道:“你可是不知道啊,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工作,除了打鈴還是打鈴。工資低不說,整天還得挨校領(lǐng)導的罵,我是沒辦法才去黨校打鈴的。我變成了一個沒用的廢人?!?/p>
“領(lǐng)導為啥罵你?咋說是個廢人呢?”
蔣濤嘆了一口氣說:“有時睡不醒就忘了去打鈴,搞得不是提前打就是打晚了。那些來參加學習和培訓的頭頭們,對黨校是一肚子的不滿,經(jīng)常把這事兒捅到上面去,你說校領(lǐng)導能不生氣嗎?生氣了還能放過我嗎?”
老人聽后 “嘿嘿”地笑個不停,一邊咳嗽一邊指著蔣濤說:“你小子惹的麻煩大了,鈴打錯了那全校不都亂成一鍋粥了???領(lǐng)導罵罵也沒錯。嘿嘿嘿……咳咳咳……”
一陣咳嗽過后,老人又說:“我可沒像你那樣打錯過鈴,一次都沒有,準得和北京時間一個樣,年輕時沒有電子鈴,用手打搖鈴也沒出過錯?!?/p>
“電子鈴,什么樣的電子鈴?”蔣濤一下子來了精神,連忙追問老人:“你快說說這電子鈴是咋回事兒?”
老人奇怪地反問道:“你們黨校沒用電子鈴嗎?怪不得你小子打錯鈴呢,我們學校早八輩子前都用上了?!?/p>
蔣濤說:“別說用了,我這還是第一次聽說呢。”
老人再次表示出懷疑來:“不可能吧,你們那里不是黨校嗎?那么多的領(lǐng)導就沒有一個知道電子鈴的?”說完,老人順手扯過被子蓋住了身子,有不再與蔣濤說話的意思。
蔣濤看老人已無談興準備睡覺的樣子,急得跳下床坐到老人床邊,對天發(fā)誓般地說:“我要是騙你老人家,做手術(shù)時下不了手術(shù)臺。”
“不敢胡咧不敢胡咧。”老人重新坐起,像父親般地摸著蔣濤的頭說:“你的日子還長著呢,有那么好個媳婦見天守著你,咋敢胡咧咧呢!”
蔣濤說:“我是急啊,看你不想理我了我就急。你不了解我們那兒的情況,我們待的地方很荒涼,不是在戈壁就是在沙漠,往外流的是石油,往里來的信息少,所以知道的事兒還沒你老人家多啊。”
老人 “哦哦哦”地應著,沒有了剛才 “嘿嘿咳咳”的樣子,抬手拍了拍蔣濤的肩背說:“你別急,急不得,得咱這病的人,更是急不得,特別忌諱大喜大悲。你要切記。我這就慢慢告訴你電子鈴是個啥玩意兒,你要是用了它,我保證你不會再挨罵了,沒準啊領(lǐng)導還會表揚你呢?!?/p>
三
蔣濤在沒去黨校干打鈴工之前,一直在高海拔的油田生產(chǎn)第一線當鉆工,干著最苦最累最危險的活兒,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有一天能到低海拔的基地黨校去打鈴。這讓他有些猝不及防。按理說,能到基地去工作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不僅環(huán)境優(yōu)美,氧氣也多,是很多人想都不敢去想的。如果有人調(diào)到了基地,大家都會認為這人不是有后臺就是有能耐,把佩服和羨慕的眼光投向他。蔣濤的情況有些特殊,他既無后臺也無能耐,靠的是差一點兒要了他命的那顆心臟。
自從招工來油田工作后,蔣濤一直在野外當鉆工,跑遍了整個荒原,從未出現(xiàn)過身體不適??墒呛髞?,他們隊去西藏打支援井時,差一點兒就把命丟在了天國。
返隊后情況一直不佳,總感到心慌氣短,四肢無力,難于再和鋼鐵碰撞,去做鐵人式的鉆工了。
隊領(lǐng)導把他的情況如實反映到上面,他就被上面調(diào)到了下面。前后不到一個禮拜,蔣濤就在黨校搖響了那把銹跡斑斑的大鈴鐺。對于蔣濤的這次工作調(diào)動,大家沒有表示出過多的看法,只對辦理手續(xù)的速度之快有些生疑。
原來大家不知道,上面正在考慮一個重大問題,就是重組改制主輔分離,如何盡快把老弱病殘從主業(yè)剝離下來,使主業(yè)精干高效,輕裝上市。蔣濤就趕上了這個好時機。
到黨校報到上班的第一天,校領(lǐng)導就找蔣濤談話,開口就問:“你除了會打井還會干什么?”蔣濤搖搖頭說:“師傅就教了打井,別的沒教。”校領(lǐng)導拿起電話,“啪啪啪”地撥了幾個號,那手指彈動得要多敏捷有多敏捷,快把蔣濤看傻了。
校領(lǐng)導對著電話說:“小巧啊,提一瓶開水過來?!比缓笈镜胤畔铝穗娫挕?/p>
蔣濤站在那兒想,校領(lǐng)導沒說自己是誰,那送水的不會把水送錯吧?正這么想著,就聽見不大的敲門聲,校領(lǐng)導喊了一聲進來,就進來了一個苗條的姑娘。她微笑著取下暖瓶塞,將校領(lǐng)導的茶杯倒?jié)M水,然后一聲不響地退到門口,一返身走了出去,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但一直微笑著。蔣濤看得很仔細,她笑時左嘴角有點往上翹,顯得挺可愛。
校領(lǐng)導很響地喝了一口茶,又接著對蔣濤說:“你今年才二十六歲,要多學點兒東西啊。這樣吧,你既然身體不好又干不了別的,就去打鈴吧。你去找老王交接一下,他已辦完了退休手續(xù),明天你就頂他上班吧?!?/p>
蔣濤以為校領(lǐng)導安排完了,轉(zhuǎn)身就走。沒想到校領(lǐng)導“噯噯噯”地叫他回來,眼睛盯著桌子上的玻璃板說:“剛才進來的那個姑娘叫小巧,人家才二十二歲,還是個臨時工,一邊給學校燒水做飯,一邊參加夜校學習,靠打工都能自力更生養(yǎng)活自己了?!?/p>
蔣濤想你給我講這些干啥呢,我知道她也是黨校的叫小巧就行了,可是校領(lǐng)導還是講個不停。校領(lǐng)導具體講了些什么,蔣濤后來想不起來了,他記得最清的是那個叫小巧的姑娘,而其他的只記了個大框框,無非是要進行改革了,要把主業(yè)和輔業(yè)分開,主輔不再是一家,要獨立門戶自己養(yǎng)自己,不能同吃一鍋油飯了,黨校的日子難過了,等等。
總之,校領(lǐng)導講得很嚴肅,聽那口氣好像形勢很緊迫,有鉆塔馬上就要倒下來砸死人的架勢。
四
老人講完后,蔣濤興奮了一晚,到天亮才睡著。他想,等出院后一定要去體育用品商店買個電子鈴帶回黨校。這樣一來,自己就不會再挨領(lǐng)導罵了,可以放心大膽地睡大覺了。按老人的說法,只要裝上電池,對好時間,往黨校的大廳里一掛,到點電子鈴就會自動發(fā)出響聲,聲音不僅清脆洪亮而且悅耳動聽,那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一想到電子鈴,蔣濤的心里就美滋滋的,顯得有些激動,有些興奮。
上手術(shù)臺的那天,蔣濤根本聽不進去小巧的一些安慰話,他心里想的還是電子鈴,猜想著電子鈴聲在黨校響起那一刻的動人景象,一定會讓全校的人發(fā)出驚奇的呼喊,每個人都會跑出教室,側(cè)耳傾聽或四處尋找天籟似的鈴聲來自何處,大家的精神會在枯燥的學習環(huán)境中為之一震,每個已經(jīng)處于麻木狀態(tài)的細胞都會被激醒,大家變得像小學生一樣顯得天真活潑可愛,一起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讓寂靜而又肅穆莊嚴的黨?;氐酵陼r代……
每當這樣幻想時,蔣濤就有種張狂的感覺,仿佛自己就是領(lǐng)導,可以改變黨校的命運。這些想法令他徹夜不眠,激動不已。這種景象已不止一次地在蔣濤的腦海中閃現(xiàn),搞得他因睡眠不足而精神不振,心律衰竭,身體出現(xiàn)了嚴重的不適,讓醫(yī)生和小巧緊張至極。
小巧擔心地問:“哪兒又不舒服了?”
他說:“不用替古人擔憂,我痛并快樂著呢?!?/p>
“你不是在說胡話吧?”小巧說,“你別嚇我啊!”說著就用手去摸他的額頭,然后又用嘴唇試了試,感覺體溫正常,沒有什么異常情況。
但小巧還是格外緊張。特別是手術(shù)過后的那幾個小時,蔣濤始終處于昏迷狀態(tài),像個死人似的不言不語,小巧流著長淚守護在他的床前,直到蔣濤半睡半醒過來。
醒來時,他喊疼;睡去時,他說話。說的是什么,小巧不明白,都是些東拉西扯語無倫次的話。但有一點小巧聽明白了,是關(guān)于黨校打鈴的事情。小巧原以為蔣濤還在想著因打錯鈴而和校領(lǐng)導發(fā)生口角的事兒,就傷心地長嘆了一聲,為蔣濤慢慢地梳理起頭發(fā)來。小巧邊梳邊想,蔣濤你這是何苦呢?明知道自己心臟不好,還和校領(lǐng)導吵啥嘛!你的脾氣以后可得改改了。咱做錯了咱就改唄,和他吵個啥呀,人家是領(lǐng)導,咱是老百姓,就得聽領(lǐng)導的。要說有責任我也有,我要是早給你買個鬧鐘,我上班走了,你也不會出錯的。小巧想著想著又流起淚來,看著蔣濤昏昏迷迷的樣子,她的心里也在流血。此時的小巧感到非常內(nèi)疚,她想要是自己細心一些,蔣濤就不會出錯了,也不會和校領(lǐng)導干仗了,更不會氣得心臟病突發(fā),非要到這個醫(yī)院來受苦。
其實蔣濤睡不醒的原因是醉氧。誰都不會想到這一點,只有業(yè)內(nèi)人士才懂得。所以人們一直都認為蔣濤年輕瞌睡多,睡過頭忘了打鈴實屬懶惰不勤,作風稀拉,不求上進。很多人都不理解小巧咋會看上了蔣濤,甚至在他們結(jié)婚時,都拒收他們發(fā)送的請柬,不去參加本單位這對新人的婚禮。當時的小巧聽完醫(yī)生的話后,就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為自己心愛的蔣濤大哭,為許多想不明白的事兒大哭。蔣濤醉氧是小巧到了西安才知道的。醫(yī)生說,長期生活在高寒缺氧的地方,肺活量顯得很大,一旦來到氧氣充足的環(huán)境,極易造成肺活量的急劇衰退,肺葉的張合頻率也就大大減弱,這樣人就犯迷糊,我們把這種現(xiàn)象叫醉氧。小巧睜著一雙驚奇的大眼睛看著醫(yī)生,突然禁不住淚流滿面號啕大哭起來……
五
醫(yī)生叫小巧去接電話的時候,蔣濤突然醒了。在夢里他聽見了電子鈴的聲音,醒來后他才知道在做夢,錯把對面醫(yī)生值班室的電話鈴當成了他的電子鈴。蔣濤感到很掃興,他的美夢被那個電話打斷了,氣得他重重地砸了床一拳,由于用力有點猛,傷口好像被人扯了一下,疼得他吸了一口氣。
這時小巧接完電話回來,蔣濤就沒好氣地問:“誰打來的破電話?”小巧說:“我媽打來的。”蔣濤說:“不是早給你說過了嗎,讓他們少打點兒電話,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兒了?!?/p>
小巧看蔣濤的情緒太不好,就把想說的話咽進了肚里。其實她很想把媽媽說的事兒告訴他,但考慮到他的刀口才愈合,就沒再吱聲。小巧知道蔣濤的心里不好受,他一定是又在想那個老人了。那個老人在蔣濤蘇醒過來的當天下午,永遠地躺在了手術(shù)臺上。蔣濤得知后默默地哭了,一直盯著那張空空的床說:“咋可能呢,我進手術(shù)室時,他還對我說回頭見的,咋說沒就沒了呢?”
從那天起,蔣濤一醒來就去看那張床,看了心情就不好。小巧想他剛才肯定又看了那張床,不然不會這樣的。為了不再讓蔣濤傷感,小巧說,醫(yī)生說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到時我陪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你一定很想吧?蔣濤笑著點點頭說:“嗯嗯嗯,想壞了?!闭f完就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此時的窗外,陽光燦爛,空氣清新。繁茂的樹葉,在微風的輕撫下,嫵媚著閃耀的笑臉。一只白身子黑脖子的喜鵲,“喳喳喳”地叫著,在樹枝間跳來跳去,抖碎了大片大片的陽光。窗臺上的那盆一品紅,正驕傲地燃燒著僅有的幾片葉子。病房里充滿了陽光的味道,顯得溫暖而愜意。
蔣濤的心情一下子明亮起來,拉過小巧纖瘦的手緊緊地握著。
“你瘦多了?!笔Y濤深情地說,“為了我你受苦了。”
小巧將頭靠在蔣濤的肩上,用力地搖了搖。
“你剛才聽見喜鵲叫了吧,它一叫就有好事兒,沒準真有啥好事等著咱們呢!”
蔣濤想的所謂的好事兒還是那個電子鈴。他自信地認為,黨校用上電子鈴后,一定會舊貌換新顏,到那時,他也就揚眉吐氣了,不會蔫蔫地低著頭挨批了,不會怕見瘟神似的整天躲著領(lǐng)導了。
“但愿吧?!毙∏奢p聲說。
蔣濤的情緒高漲了,小巧卻又有些心事重重。
“對了,剛才你媽打電話說了些啥?”
“她說……哦,也沒啥,問你啥時出院?!?/p>
蔣濤感到小巧情緒有些低落,說話也吞吞吐吐,心想家里是不是出啥事兒了,一定是他們怕影響我的身體瞞著我。蔣濤拉著小巧的雙手,眼睛直直地望著她說:“家里是不是有事兒啊?”小巧低下頭搖了搖,接著又說:“家里真的沒事兒?!薄耙欢ㄓ猩妒聝?,我看得出來,告訴我吧,我沒事的,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還怕什么啊,是不是?”蔣濤說完笑了笑,樣子顯得很豁達。
看著蔣濤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小巧的心情也放松了許多。她說:“不是家里的事兒,是黨校的事兒。媽聽說好像是要搞什么減員增效……還不一定呢,媽只是聽說的?!?/p>
蔣濤呵呵地笑:“我還以為是啥大不了的事兒呢,神神秘秘的。”“人家是怕你回去……”“怕把我減下來對不?”蔣濤打斷小巧的話,繼續(xù)笑著說,“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你忘了我是為革命才搞成這樣的呀,是組織把我安排在黨校的。別說減我了,就是養(yǎng)也得養(yǎng)著我,我才是油田真正的功臣?。 薄暗昧税?,看把你想得美的?!毙∏梢查_心地笑了。
蔣濤把小巧攬進懷里,嘴里說:“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心里又想起了電子鈴。他想,沒準真像那個老人說的,校領(lǐng)導到時還要表揚我呢,不然那喜鵲咋會在窗外對著我叫呢!
六
買到電子鈴的那天,蔣濤興奮到了極點,差點暈倒在商場里,但很快他就平靜了下來。
這是幾天以后的事兒了。出院的那天,小巧陪他沒走多遠,終因他的身子太虛,就提早返回旅館休息了。在旅館休養(yǎng)的那幾天,蔣濤的精神一直不振,丟了魂似的坐立不安,不思茶飯,一副遭霜打過的蔫樣子。小巧逼他到醫(yī)院去復查,蔣濤說死也不去,急得小巧嘴角生滿了亮晃晃的水泡??粗拮幽且桓背羁喽俱驳拿嫒荩Y濤最終說出了自己的心事兒。讓蔣濤沒有想到的是,小巧聽完后卻 “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尖瘦的雙肩抖個不停,像個失去了親娘的孩子,顯得那樣的無助而凄惶。
面對小巧壓抑般的哭聲,蔣濤顯得手足無措,一時竟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當他把小巧緊緊地擁入懷里,感覺到妻子骨瘦如柴的身體時,感情的潮水終于像決堤的波濤,洶涌而出。蔣濤瘋狂地親吻著小巧的淚水,飽含深情地說:“是我不好,原諒我吧!你為我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我都知道,以后我會好好對你的,要是這輩子補不上,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還上。你要不信我現(xiàn)在就發(fā)誓?!?/p>
“不要不要?!毙∏哨s緊用手捂住蔣濤的嘴,抹了抹淚說,“傻瓜蛋,別瞎說。咱們回去時一定帶著鈴,我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p>
蔣濤說:“你說吧?!?/p>
“等你恢復幾天再去買,好不?”
蔣濤這次聽了妻子的話,認真而幸福地點了點頭。
小巧記得很清楚,在商場見到電子鈴時,蔣濤欣喜得幾乎站不穩(wěn)當,不得不一手按著胸部,一手撐著柜臺休息了片刻。待他平靜下來后,連價也不砍地接過電子鈴,就急火火地往外走。要不是小巧提醒試試的話,買個不響的他都不知道。當電子鈴發(fā)出沁人心脾的聲音時,蔣濤竟像個憨態(tài)可掬的孩子,張著大嘴“呵呵”地笑個不停,臉上蕩漾著醉人的迷戀與對未來美好向往的神情……
蔣濤就這樣懷揣憧憬回到了他闊別已久的黨校。
第二天,蔣濤突然醒了。陽光透過窗簾落在床上,光柱里的塵埃顯得很活躍,來來往往地翻騰著。他伸了個懶腰,就快速地起床了。今天是他到家的第二天,他要帶著電子鈴到黨校報到上班去。
當他走進黨校大門的那一刻,一種突發(fā)的陌生感襲遍全身,并快速地湮沒了久違的眷戀,讓他感到格外茫然和忐忑。他趕緊閉上雙眼,努力地穩(wěn)定情緒,但那種偏離了航道的情感,怎么都找不到原先的彼岸,惶惑一下子充滿了他的整個心胸??帐幨幍男@內(nèi)不見一個人影,顯得那樣清冷,甚至有些死寂。蔣濤深呼出一口氣,大步走向辦公樓。樓內(nèi)靜悄悄的,光滑的水泥地面,散射出黑色陰冷的潮氣,使蔣濤禁不住地打了個寒顫。
校領(lǐng)導見到他們,說:“回來啦,這么快,怎么樣?”接著就去端茶杯。
小巧趕忙去倒水,校領(lǐng)導卻說:“有水有水。”
蔣濤見校領(lǐng)導慢慢喝茶的樣子,就有些耐不住性子,手忙腳亂地從包里掏出電子鈴來,興高采烈地對校領(lǐng)導說:“這是自動電子鈴,外面學校全用這,聲音特好聽,還不費力氣,是我特意買的!”
校領(lǐng)導乜斜了一眼電子鈴,又乜斜了一眼小巧才說話:“我看這樣吧,你們剛回來,還是先休息休息吧。這鈴嘛先放下,我馬上有個會,就這樣吧!”
一個星期后,黨校貼出了下崗人員名單,其中就有蔣濤的名字。蔣濤不顧小巧的一再勸阻,瘋了似的沖到校領(lǐng)導辦公室,用發(fā)抖的聲音問道:“為什么讓我下崗?”校領(lǐng)導不慌不忙地說:“這是校領(lǐng)導班子的集體決定。你的身體不好是事實,電子鈴是自動的也是事實,所以不用人工打鈴了……”
“你……”蔣濤抓起茶杯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老子和你拼啦……”
“叭”一聲,茶杯掉在了地上,摔得粉身碎骨,接著蔣濤也直直地倒了下去。
在他硬了脖子的那一刻,剛好到了下課時間,那個已經(jīng)掛在黨校大廳里的電子鈴發(fā)出了悠揚悅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