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善強
1
我堂叔是一個響當當?shù)暮毛C手。
據(jù)說:有只倒霉的麻雀從空中飛過,不小心把屎落在了我堂叔的頭上,他當時一生氣,猛抬手一槍就把那麻雀打落下來。但,我爹卻耷拉著黑黝黝的臉,對此事一直不以為然。他說我堂叔有一年扛著火槍去打獵,差一點被山里的猛獸撕扯下褲襠里的二兩肉。我爹說是這樣說的,可眼見得我堂叔隔三差五打些野雞、獾、狍子之類的東西帶回來,忿忿然說,那小子天生就是個吃里扒外的敗家子,硬是把那些東西送給了秦寡婦家的淼兒,也不去接濟一下本家的弟兄,骨子里就是犯賤。淼兒是啥東西?好吃懶做,捉豬看母,像她媽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八成是那小子窮得想媳婦想瘋了。我堂叔也不生氣,而是和淼兒走得更歡,甚至兩個人形影不離。好像是沒隔多久,火槍之類的槍支彈藥成了國家管制的東西,私藏槍支彈藥就是犯法。無奈,我堂叔只好把他心愛的那桿獵槍也繳了上去。我爹說,那才叫活該!
那時我大約四五歲,就喜歡去堂叔的屋里玩。堂叔也喜歡我,總給我講故事,還給我吃些小零食。比如:一塊紙包的皺皺巴巴的水果糖,一小撮帶點咸味的小瓜子,或是幾粒脆香的花生米等。我知道,這些小零食,實際是堂叔專買給淼兒姐吃的,我不過是沾了淼兒姐的光。堂叔說,回家后不準告訴你爹在我這里玩過,免得你爹又說個長短。我問堂叔,你和我爹到底有什么隔閡?堂叔只是笑笑,說,雞巴,誰知道是啥原因,大概還是父輩們時發(fā)生過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現(xiàn)在說那些球事有啥用。堂叔很早就輟了學,不知啥時候學會了說粗話,一張口總愛先吐出“雞巴”兩個字,還刻意加重了語氣,聽起來有股子莫名的狠勁。
我喜歡在堂叔家玩的另一個原因是,堂叔給我做了一把極精致的手槍,那槍的子彈竟是一枚枚火柴頭,只要把火柴頭裝了進去,一扣動扳機,就會啪地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那火柴頭早射了出去,若是在夜間,還能看見噴出來一束小小的火花哩。堂叔對我說,雞巴,你以后就是我的貼身警衛(wèi)員了。
那時,淼兒姐也成天溺在我堂叔家,兩個人打打鬧鬧,總沒有消停的時候。有時候他們玩著玩著,我堂叔的“火氣”就來了。堂叔命令我說,警衛(wèi)員,雞巴這女子實在讓我受不了,你趕快給她一槍。此時,我是絕對服從命令的,也是絕對最興奮的時候,就果斷地扣動了扳機。一聲槍響之后,淼兒姐果然就軟軟地倒在了炕上。堂叔說,不能讓淼兒就這么死去,雞巴還得把她救活過來。于是,他就爬在了淼兒姐身邊,去舔淼兒姐的臉、脖子,然后再去舔她的唇。堂叔脫上衣時,猛想起我還站在地上,就命令我去門外站崗放哨,如果有人要進來時就趕快敲門,他要給淼兒姐做什么人工呼吸。我明顯地能聽到屋子里異樣的聲音,緊接著又聽到了淼兒姐不斷地呻吟,像是很痛苦,卻又不是痛苦的那種聲音。我是多么地好奇,爬在門縫向里窺望,見堂叔赤著身子壓在了淼兒姐身上。當時,我真的很害怕,我怕堂叔救治淼兒姐太用力,讓她突然死去。待堂叔喘著氣打開房門時,淼兒姐終于“活”了過來,只是她依舊軟軟地躺在炕上。我是多么的天真,問堂叔剛才那是什么異樣聲音?堂叔愣怔了一下,然后唾了一口唾沫抹在自己的肚皮上,并用手去輕輕拍打起來,果然,肚皮馬上就發(fā)出了那種好聽的聲音。堂叔似乎有些累,她抹了一把汗說,雞巴,做人工呼吸就是這個樣子。
2
我堂叔接替了二爺爺?shù)陌啵闪舜笕士h下設的農(nóng)業(yè)機械加工廠的一名協(xié)議工。本來我二爺爺就是個協(xié)議工,協(xié)議工是沒有接班一說的,我二爺爺硬說我堂叔壯得像頭牛,一個人可以干兩個工人的體力活兒,最后廠里才答應下來。機械廠就設在我們大盂鎮(zhèn),廠長是個禿瓢子老頭,兩只眼睛像鷹一般犀利,每個工人的一舉一動都逃不出他的掌控。我堂叔自由散漫慣了,人在機械廠,心思卻還在野外的獵物身上,常常在工作時,瞅見廠區(qū)院子里落下的鴿子,也會迅速地打出一枚石子。他的隨手擊打技巧也是那么嫻熟,只要是讓他盯上的獵物不死也得傷。堂叔剛一出手,禿瓢子老頭就叫苦不迭地罵道,啊呀呀,你個要死的混球,怎么盯上了我的鴿子了?可憐的鴿子?。《d瓢子抱起死掉的鴿子,顯得傷心欲絕。
我堂叔當時就傻了眼。他萬萬想不到自己上班剛兩天就惹下了事端,嚇得連忙向禿瓢子賠罪。廠長,雞巴我不是故意的,我還以為是外面來的野鴿子到咱們廠里禍害哩。禿瓢子氣得瞪圓了眼,說,你個小王八蛋,咋還學會了罵人哩?我堂叔一著急,又說,雞巴,我又不是在罵你,我實在是改不了這個口。禿瓢子哪里受得了這個氣,就嚷嚷著說要把我堂叔開除了。后來,這件事情還是我二爺爺出了面,和禿瓢子好一頓道歉,又歷數(shù)責罵了我堂叔的種種“惡行”,這件事情方才作了一個了斷。不過,通過這件事,禿瓢子重新認識了我堂叔,敢情這屁大個機械廠里,竟來了個響當當?shù)纳駱屖帧?/p>
禿瓢子暗自竊喜。他早打定了主意,要讓我堂叔好好顯露一手。
那年的春夏之交時,廠區(qū)北邊的河道里飛來了一些大鳥,羽毛潔白雪亮。這些鳥很機警,只要瞥見了人影,就會騰空而起,碩大的羽翼能掀起呼呼的風聲。禿瓢子對這些鳥早已經(jīng)垂涎三尺,只是苦于沒有好的獵手去捕獲它們。禿瓢子也曾想過,就用亂槍打死它們??墒?,國家剛收繳了私人的槍支,倘若在河道里槍聲不斷,萬一打不到鳥,還會惹出無端的事來。
這天,禿瓢子對我堂叔說,你爹說你藏著拿手絕技,敢情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堂叔說,雞巴,那叫什么絕技?不就是打個兔子獵只鷹罷了,值得球這么大驚小怪的。禿瓢子雖然聽著我堂叔的話有些悖耳,但還是耐著性子說,你先別吹牛,是騾子是馬咱得拉出去溜溜。這樣吧,這幾天河道里的大鳥正肥,你小子要是能打只大鳥回來,說明你是真的有出息,到時我一定重用你,還給你往上調(diào)調(diào)工資。我堂叔別看平時說話大大咧咧的,做事時還是比較謹慎小心。我堂叔就問,雞巴,到底是什么鳥?別是那種珍稀鳥類。禿瓢子說,什么珍稀不珍稀的,老百姓懂個屁,你別拿這個賣關子,到底你有沒有這個能耐?我堂叔就一下子來了脾氣,說,雞巴,還從來沒有人敢小瞧我的能耐,你讓打我就敢打,捅出了婁子你可得擔著。不過,槍呢?禿瓢子說,這個不用你操心,我兒子是鎮(zhèn)上信用社主任,到派出所借支火槍應該沒問題。endprint
3
淼兒成了我的淼兒嬸了。她原本就被寡婦娘嬌寵得厲害,嫁給我堂叔后更是橫草不拿豎草不動,隔三差五還愛使點小性子,三句話不對,就撇下了剛半歲的貴生溜回了娘家,任我堂叔千呼萬喚軟纏硬磨才肯再回來。說來也奇怪,我堂叔和淼兒嬸說話,很少再像以前那樣隨意說出“雞巴”這兩個字,即便是著了急偶爾說出,我堂叔也會及時地認錯,并嬉皮笑臉地輕輕搧自己一個嘴巴子,說,不是你雞巴,是我雞巴。淼兒嬸經(jīng)他這么一調(diào)侃,也就抿嘴笑了。
淼兒嬸每次鬧騰,我就盼著堂叔拎出給我做的那把手槍。我知道,只要我堂叔一抬手,淼兒嬸就會軟軟地倒下,她就再不會那么囂張跋扈??墒牵姨檬鍥]有使用那把槍,甚至我竟看不到了堂叔“生氣”時著急的樣子,他就那么死皮賴臉地去和淼兒嬸說好話。
我堂叔還說,其實淼兒人好著呢,只是嘴饞了些,人懶了些;再說,又有幾個女人不好吃不好穿的?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是自古留下的。我二奶奶在戰(zhàn)天斗地的年代就患有嚴重的風濕關節(jié)痛,后來更是幾乎不能行走,就算是上個茅房也得爬在一把木凳上慢慢挪動,自然少管我堂叔的事;二爺爺似乎是個明理的人,他總認為小兩口昏打黑鬧是常有的事,當大人的夾在其中該向著誰?還是眼不見心不煩,由著他們兩口子去磨合,時間久了,他們相互間也就皮實了。
這可苦了我堂叔了。他下班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清洗孩子的屎尿布,洗好后一塊塊晾曬在低矮的院墻上。接下來再去做飯。做飯是小事,關鍵該吃啥飯是個大問題。我堂叔會再三征詢淼兒嬸的意思,是吃稠的,還是喝稀的;是吃蒸的,還是吃煮的。其實,我堂叔完全知道自己家里的那點光景,也就是湊乎著能弄個肚圓,哪里有什么東西去調(diào)劑伙食。不過,我堂叔就喜歡問淼兒嬸,似乎惟有這樣才能顯出來他對淼兒嬸的關心和體貼。淼兒嬸也不去衡量我堂叔有沒有那個能耐,便是張口說想吃雞,還想吃魚。我堂叔自然拿不出那東西來,就信口胡亂地瞎罵一頓給淼兒嬸聽,說,雞巴這是什么世道,咋非得要把老百姓手里吃飯的火槍給收走?要是槍在手,不要說是吃雞,我還要給你吃野雞,現(xiàn)在倒好,連個雞毛都逮不上了;魚就更別說了,咱住的這是啥球地勢,干圪粱土沙溝,不見一個水坑,除了能長幾條蛆,哪里能生什么魚。我堂叔邊罵邊觀察淼兒嬸的表情,見她一臉的失望,我堂叔再厚著臉皮湊過去說,淼兒,你別生氣,現(xiàn)在是夏季,那些鳥獸野了性子,沒了啥活動規(guī)律,很難捕獲它們;到了冬天就會好了,冬天一場大雪后,那些野生靈都歸了路,你想吃啥,我沒槍也照樣能給你套回來獵物,現(xiàn)在你先將就一下吧!
淼兒嬸知道再僵持下去,家里也拿不出啥好吃的,就說,飯的事好說,可你以前答應我的事一定要兌現(xiàn)了,我還等著穿雪狐毛領大衣呢。堂叔尷尬地笑著,說,一定,我一定給你抓一只雪狐回來。關于雪狐一說,我曾聽堂叔講過。他說,南山的森林里有種很神奇的狐貍,平時灰不溜秋的,可是一到了冬雪覆蓋,那狐貍就拖著一道耀眼的銀光,閃閃爍爍。堂叔說那雪狐其實是個狐仙,她不僅通人性,還會變成仙女,她專門保佑那些窮困善良的人們,這種狐貍斷然不能獵殺。淼兒嬸說,我不管是仙狐貍還是騷狐貍,我就要它的皮做大衣。我堂叔拗不過淼兒嬸,只好做了表態(tài)。淼兒嬸有了這份盼想,對我堂叔態(tài)度也好轉了些,吃罷了飯就依在我堂叔身邊,說些甜甜膩膩的話。
4
機械廠與北邊的河道僅隔兩公里多距離。爬上一道四米多高的護堤,那條舒緩的河流便盡收眼底,河面上還泊著一層淡淡的霧氣。
我堂叔見到那些大鳥時,當時就傻了眼。那是一種很優(yōu)雅很美麗的鳥,恰似臨波仙子傲然立于水中。我堂叔隱隱覺得這一定是種極珍稀的鳥,倘若一出手,必將遺憾終生。于是,我堂叔就扛著槍往回返。禿瓢子一聲斷呵,站住!你不是神槍手嗎?怎么怕了?我現(xiàn)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來是你們父子倆合伙欺騙我。告訴你,你今天打不住一只大鳥,回去后我就立馬開除你!我堂叔的火星氣也頓起,說,雞巴,你說什么?我怕了?我們父子倆欺騙你了?好!我今天就打只鳥給你看看!我堂叔三繞兩繞藏在了河堤一片蘆葦叢,只是那么一抬手,一只大鳥便栽倒在水里。
這件事情很快就傳了出去。沒幾日上面就來了人,說那河道里的大鳥是天鵝,是國家重點保護的珍惜動物,獵殺天鵝是嚴重的犯罪。理所當然,我堂叔也栽了進去,被關在了鎮(zhèn)上的派出所。臨進去的時候,禿瓢子私下里再三安頓我堂叔說,不要怕,我兒子是信用社主任,他的交際野著呢。你把這事情自己先兜下,隨后我就找人把你再放出來。果然,我堂叔只是在那黑房子里呆了一夜,第二天就被禿瓢子保釋出來。
事后,我堂叔的工資不僅沒有長,反而被禿瓢子奚落了一頓,還說,看你那球勢架子,遇了這么點小事就慌了手腳,咋能靠你辦了大事?我爹不知從哪兒得到了這個消息,說我堂叔是個十足的混球,自己被人家當獵物耍了都不知道,還當什么獵手。
5
淼兒嬸那陣子像著了魔似地喜歡上了玩紙牌,而且搭伴是二板頭的媳婦,這樣我二爺爺再不能出外面溜達了,他得照看小孫子貴生。我二爺爺雖說不愛管我堂叔和淼兒嬸的事,可是現(xiàn)在他卻著了急,一見我堂叔就數(shù)落開了,你咋不管管你媳婦?好吃懶做咱不怕,我還有把力氣,能幫你們干些活兒。問題是淼兒她學會了賭博,還跟在二板頭媳婦的屁股后。你知道二板頭的媳婦是什么人?她嗜賭成性,輸光了錢就靠脫褲子,成天跟著這樣的人還能有個好?我堂叔一瞪眼,怒氣沖沖地說,她敢!其實,我堂叔早知道淼兒迷上了耍牌,可是,結婚前和淼兒有言在先,我堂叔不能干涉淼兒的行動自由。二爺爺這么一說,我堂叔終于也放不下心了,他決定和淼兒嬸好好談一談。
晚上,我堂叔安頓貴生睡下后,淼兒嬸才蔫著個頭回來了。她說,今天又輸了,那個二板頭的媳婦人騷手氣壯,牌氣太好了。說完,就打算上炕,要我堂叔給她捏捏身子。
我堂叔猛瞥見淼兒嬸的褲襠洇濕了一片,就問,這是咋的了?淼兒嬸說,一下午手敗,傍晚的時候才手順了,尿泡卻憋得厲害。我擔心去趟茅房回來手氣再變壞了,就一直堅持下來,結果不知不覺中就成了這個樣子。我堂叔氣得哭笑不得,說,雞巴,你這么大的人了,咋能為了玩牌尿了一褲,這要是傳出去丟不丟人?淼兒嬸哪里容得下我堂叔去數(shù)落,就生氣地說,你媽才雞巴呢!尿褲子怎么了?二板頭媳婦還在外面偷漢呢,人家都不覺得羞,我羞什么?我堂叔這次是真的生了氣,一摑掌上去,淼兒嬸的臉上就是五個鮮紅的指印,當即一個趔趄摔在地上。待我堂叔呆傻傻地看著自己甩出去的那只手時,淼兒嬸早像受驚的母豬嚎叫著沖出了門外。endprint
我二爺爺說,該打!應該再摑她一巴掌,讓她長長記性。我爹也憤憤地說,打得好!這樣的女人本來就不該要。
淼兒嬸又跑回了娘家。秦寡婦焉能讓女兒受了這個氣,跳著腳大罵,說是要找我堂叔去算賬。但是,她不過是嚷嚷,卻未曾走出家門半步。事已至此,總不能讓自己的女兒白挨了這頓打,秦寡婦就勸女兒這次得下了狠心,除非我堂叔下跪認錯才肯罷休。
淼兒嬸聽了秦寡婦的話,就緊閉家門坐在屋里等著,她總認為我堂叔還會像以前一樣使盡手段百般來討好她??墒牵姨檬逅坪跬浟诉@件事,把貴生交給我二爺爺看護,自己每天還是按時上下班。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淼兒嬸等不來我堂叔就自己著了急,便不再聽她母親的話,說是要回去看看。當然,淼兒嬸在回去時已經(jīng)想好了,自己就這么厚著臉進那個門,肯定會被公婆及男人看不起,以后便再沒了耍威風的時候。
那晚,我堂叔下班剛回來,盆里的尿布還沒來得及動手洗,淼兒嬸就怒氣沖沖地進了門。淼兒嬸也不和我堂叔答話,見炕上貴生睡得正香,就一把抱了起來準備出門。我堂叔一下子就看出了淼兒嬸的動機,雙方就此撕扯起來。貴生突然受到驚嚇嚎啕大哭。西屋里早傳過來我二奶奶的話,說,你們作孽啊!怎么兩個大人慪氣,把孩子也牽連上了?不能帶走我的孫子。緊接著,門吧嗒一下推開了,我二爺爺黑著臉闖了進來,喊呵道,你們還有完沒完?要打要鬧你們到街外面去,放下我的孫子!二爺爺說是這樣說的,可是總不能從兒媳婦懷里去搶奪孩子,便不住地給我堂叔遞眼色。我堂叔終于還是把話軟了下來,說,淼兒,你就別胡鬧了,我打你不對,可是你也有不對的時候,只要你不跟著二板頭的媳婦往外跑,咱們還是好好的一家子,我就是多吃點苦,心里也舒坦些。淼兒嬸也很會把握火候,見我堂叔給了自己一個臺階,然后就順著說下去,那好,我就給你一次機會,以后你再敢打我,我們就徹底一刀兩斷。
打這事過后,淼兒嬸再沒去打牌,也沒有再和二板頭的媳婦來往。只是,淼兒嬸以前的惡習如舊,還是橫豎不拿,好吃懶做,即便是自己的那雙腳也不去洗,只等腳后跟的污垢積攢多了,再讓我堂叔燒一盆子熱水,然后把腳放進去慢慢浸泡,估計差不多了,我堂叔拿一把精致的小鏟刀去鏟那腳底的污垢,一鏟就是一大片,那腳上的肉方現(xiàn)出了原有的本色。淼兒嬸連看都不看一眼,嘴上依舊嗑著瓜子,偶爾會吼出一聲,你手輕點!
6
機械廠的伙計們就愛圍著我堂叔扯閑話。他們說我堂叔憑著那一手絕技,埋沒在這小廠里實在可惜,還不如到城里的體校當個教練,或者是去參加個什么射擊比賽,說不上能拿個大獎回來。我堂叔就喜歡順梯子往上爬,見別人如此恭維他,就沾沾自喜說,雞巴,城里的教練是來找過我的,叫我去替他們參加一場射擊比賽。你們猜怎么個結果?我一出手就沒有人再和我比賽了,原因是我把所有的靶桿都給它射斷了?;镉媯冇终f,你手上的功夫那么了得,下面的功夫一定也差不了,能不能蕩著秋千射進去?我堂叔把手從褲兜里抽出來,手指就那么輕輕一彈,一粒東西就飛速地射進了那人的嘴里,還罵了句,雞巴,我就能射進你媽的嘴。
禿瓢子罵罵咧咧地說我堂叔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來廠里這么長時間,技術本領沒提高,還把人心給攪散了,過去哪有工人上班時間敢閑扯談的?禿瓢子一數(shù)落,工人們就作鳥獸散,各自去忙手里的活兒。我堂叔被禿瓢子調(diào)到了分揀廢料的車間了,也就是去遴選拉回來的廢料,能用的料就上機床裁剪下來,或打磨成半成品備用;沒用的料再剔到一邊去,等機械廠的高溫爐熔化后再作它用。這活計既枯燥又苦重,而且是一個人作業(yè),自然很孤單??墒?,我堂叔卻暗自竊喜,他利用工作之便,挑選最好的下腳料,私下里打制鋤頭板、鎬頭、犁鏵等農(nóng)家用的小物件,臨下班的時候偷偷插進褲腰里帶出去。堂叔每帶回來小農(nóng)具用件,就讓我拿回家去,還叮囑我不要說是堂叔給的,是自己在外面撿到的。我爹剛開始還信以為真,直夸我撿回來這么好用的農(nóng)具。后來,拿回家里兩三件小物件后,我爹就起了疑心,硬說是我在外面偷人家的,還說要打斷我的腿。無奈,我只好把實情告訴了他,沒想到我爹沒說堂叔一句好,嘴里還嘟噥著:誰稀罕他這些爛東西。我和爹說,堂叔為了帶這些東西,把脊背都磕破了皮,那犁鏵上還沾著血。我爹才不再說話了,瓷在那里鼻頭翕動著。
當然,我堂叔私下里做這事瞞不過禿瓢子犀利的眼。那天,下班后,我堂叔還沒有走出廠門,就被禿瓢子從身上搜出來一把鐮刀頭。當時,禿瓢子就說,你被開除了,以后再不要來這個廠子了。我堂叔方才知曉問題的嚴重性,這事就是我二爺爺出面也無法挽回了,就低三下四地去和禿瓢子說好話??啥d瓢子已經(jīng)鐵了心,任憑我堂叔怎樣去求他,還是要開除我堂叔。我堂叔忽然就有了主意,說,廠長你只要不開除我,到了冬季我給你打一只雪狐回來,要知道那毛皮特別珍貴。果然,這話太有效了。禿瓢子打了個愣怔后,就說,這話是你自己說的,到時候打不回來雪狐我照樣會開除你。我堂叔終于松了口氣,心說,走一時說一時吧,以后再不敢惹出無端的事了。
我堂叔預感到自己在機械廠潛在的危機了,要是自己再不好好干活,或是再出個什么差錯,那禿瓢子斷然會開除自己的。所以,我堂叔一下子像是換了個人,不再在廠里胡侃開小差,工作起來認真踏實,就連禿瓢子也感覺有些意外。
7
深秋了,地里的莊稼都收割完了,我堂叔知馬上就該到打獵的黃金季節(jié)??墒?,我堂叔開始發(fā)愁了,答應淼兒的雪狐皮領大衣還沒有兌現(xiàn),萬一淼兒再鬧騰起來怎么辦?即便是淼兒好對付,可禿瓢子那里該怎么交待?禿瓢子會不會借故開除了自己?
我堂叔這點心病還未曾了卻,家里卻發(fā)生了更大的事。我二爺爺摔了一跤后就癱在了炕上,就連說話都含糊不清。這可了不得,我二奶奶還等著我二爺爺侍候,貴生也等著我二爺爺看護,現(xiàn)在二爺爺自己都不能動彈了,誰來照顧這三個人?我堂叔知道,淼兒連自己的孩子都不去照看,讓她去照看兩位老人,那簡直是妄想。所以,我堂叔就四處去借錢,希望把二爺爺?shù)牟】春?,只要二爺爺還能挺起身子骨,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解決了。endprint
問題是,二爺爺?shù)牟∪メt(yī)院治療得需要很大一筆錢,我堂叔就是再有本事,也借不來那么多的錢。無奈,我堂叔只能邊借錢邊給我二爺爺治病,請了個鎮(zhèn)上的老中醫(yī)每天上門給我二爺爺針灸、按摩、刮痧、火療,每天還得服大量的藥。我堂叔不得不每天天不亮就起來了,先查看貴生和我二爺爺有沒有尿炕,或是有無糞便糊在身上,然后再去侍候二奶奶大小便完事,這些要緊的事情辦完,再去洗貴生和二爺爺?shù)氖耗虿?,一頓緊張忙乎過后,大夫也來了,這時淼兒嬸也睡好了,她把被子團弄到炕的一角,然后頭發(fā)蓬亂地問我堂叔洗臉水弄好沒有。我堂叔答應一聲,現(xiàn)出極度的殷勤,安頓淼兒嬸幫著照看一下兩位老人,看護好貴生,見我淼兒嬸愛理不理的樣子,再爬上炕去親她一口,說,就算我求求你了!然后再風風火火地往機械廠跑,身后卻是淼兒嬸憤怒的咆哮,我不管!
我爹也知道二爺爺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他唉聲嘆氣了好幾天,似乎拿了很多個主意,然后才讓我娘從柜子里左翻右翻找出來三百塊錢,安頓我說,把這錢交給你堂叔吧,別說錢是爹借給他的,就說是你娘私下里悄悄借給他的。我堂叔在接到錢的剎那,眼里就有了淚,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堂叔掉眼淚。
我堂叔徹底變了個人,嘴里說話再不帶雞巴兩個字了。在他所熟識的圈子里,他或多或少地都和人家借過錢,自然見面就會三分低,還不等人家開口,就陪了一張笑臉說,快了,借您的錢快還了,您再容我些時日。我堂叔表面上放得輕松,可心里一天比一天沉重。二爺爺?shù)牟∫廊徊灰姾棉D,我堂叔借回來的錢像是掉入了無底洞,外面的欠債越來越多。最主要的是,馬上要進入冬季,禿瓢子會不會催要雪狐?萬一因此被禿瓢子開除了,就沒了經(jīng)濟來源,家里的生活怎么過?外債怎么還?有了這份擔心,我堂叔在廠里干活更是沒了命,他想通過自己拼命地干活,來保住自己這份要命的工作。
8
禿瓢子一連兩天沒到廠里,這讓我堂叔很失望,我堂叔現(xiàn)在就想把自己的每一點努力都讓禿瓢子看到。第三天早上,禿瓢子來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穿了一身重孝。我堂叔一瞅見禿瓢子,就像條溫馴的狗迎了上去,堆了一臉的笑想打個招呼,可是又不知道該怎樣說,就那么笑瞇瞇地迎著禿瓢子的目光。禿瓢子一下子就來了氣:你媽個雞巴的,你笑個啥?看著老子穿這身衣服,你是不是幸災樂禍?我堂叔趕忙收起笑容,忙不迭地說,不是,廠長,我是想和您打個招呼,您這是咋了?禿瓢子哼了一聲,一邁腿走了過去,我堂叔再跟在人家屁股后不敢弄出一點聲響來。
禿瓢子向工人們說,他父親去世了,年過九十七,不及百年也勝似百年,能安然于百年后,雖是一悲,更是一喜,老人終于功德圓滿,駕鶴西游了。所以,他決定給老人大辦喪事,喪事喜辦,廠里放假四天,全體工人都去靈堂守候待命,能出力的出力,能出啥的出啥。禿瓢子這個“啥”字雖然說的很含糊,但是人們還是能明白廠長的意思,不就是讓人們出錢嘛。我堂叔又不是傻子,當然也明白禿瓢子的意思。我堂叔當時就窘得失了常態(tài)。
果然,廠里的工人們或多或少地都給治喪組的總管上了禮錢。我堂叔邊忙忙碌碌地搬桌子弄椅子,邊眼睛瞅著工人們的舉動??墒牵约簺]有錢,沒錢自然就抬不起頭來。
眼下當務之急的事是打墳(就是給死者挖掘墳墓)。打墳不是一般人所能做的,必須得有個好體力。按照禿瓢子兒子的意思是,雇傭幾個鎮(zhèn)上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民去打墳,一來他們有勁,二來他們輕車熟路,用不得別人去指教。我堂叔卻自告奮勇說,他有的是力氣,就少雇個人吧,少雇一個人就能省下一個人的開銷。言外之意,我堂叔是想讓東家省下這點錢,算作他上的禮金。禿瓢子的兒子自然滿足了我堂叔的請求,還說這個工程就由我堂叔負責實施。
工程進展的很順利。按照事先設計的圖紙,我堂叔帶了四個人僅用了一天的時間就挖好了一個碩大的墓穴,期間鎮(zhèn)上的磚瓦廠已經(jīng)拉來了磚、沙子、水泥。等我堂叔他們把墓室砌了一半,天也就快黑了。禿瓢子帶著兒子趕到了墓地,說是來檢查一下工程的進展情況和質量是否合格,結果禿瓢子還是罵罵咧咧的,說我堂叔辦事不力,看這活兒干的明明是在敷衍人。我堂叔陷入自責中,說,是我的手藝不好,還是讓我留下重新修一下,順便我晚上就在這里為老人家守墓。禿瓢子說,這黑燈瞎火的,你能修好了?讓你守墓還不把老爺子氣壞了。還是先滾回去,明天再來接著做吧。
第二天,我堂叔他們到墓地前,先征詢禿瓢子關于墓室的修改意見。禿瓢子說,還能再咋修改?已經(jīng)做成了那球樣了,還能拆了再重修?就那樣接著做吧。我堂叔他們似乎真做了理虧的事,個個都蔫著個頭。當然,再續(xù)接后來墓室的工作中,他們就更加用心了。有人說,昨天咱們砌過的墓室好像動過,還指給眾人看。墓室的正前方離地約半米處,果然有一處墻體重新砌過,還留下來一個四四方方的痕跡。有人用小錘子輕輕地磕那墻壁,發(fā)出了“咚、咚”悶響。
下葬那天,現(xiàn)場相當喧囂熱鬧,炮仗聲、鑼鼓聲、嗩吶聲、撕心裂肺的慟哭聲混在了一起,隨著熙攘的人流向前涌動。令人驚奇的是,在出殯儀仗隊的后面還跟著另一輛不知拉什么的車。我堂叔跟在隊伍的最后,下葬時咋能離得開他們,他們還得把棺槨下放到墓室里才算是完事。到了墓地,禿瓢子揮揮手對大家說,家父要入土為安了,在封掉墳口的時候,家父的魂靈也會就此駕鶴西游了。依照陰陽先生的囑咐,家父在升天之時,除幾個指定孝子賢孫送行外,其他人等必須回避,以免驚動他老人家的魂靈。
禿瓢子說罷,大家散開,都離墳墓遠遠的,窩至一邊去抽煙扯閑談。禿瓢子從后面的那輛車上拿下了一個黃燦燦的包裹,然后捧著包裹準備下到墓室,在剛入墓道口時,刮來了一股旋風,包裹的黃緞子猛地掀開了一角,里面露出了一截亮花花的東西。人們的眼里先是亮了那么一下,隨即,眾人的眼就被風沙迷住了。
9
剛進入冬季,淼兒嬸就成天催促我堂叔趕快去打雪狐,說是她還沒衣服穿哩。
偏巧這時,機械廠傳出了消息:大盂鎮(zhèn)農(nóng)業(yè)機械廠將被取消,與縣里的農(nóng)機機械廠合二為一。這消息來得太突然,讓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不過,這事有人歡喜有人憂。廠里的正式工興奮地說,早盼著去城里上班了;可是協(xié)議工們卻一個個垂頭喪氣的,他們知道此番合并,他們將面臨被裁減回家的危險。endprint
果然,沒過幾日,禿瓢子就到廠里宣布說,下個月鎮(zhèn)上的機械廠徹底關停了,原有的正式工以后都到縣里去上班,協(xié)議工將根據(jù)技能水平思想覺悟擇優(yōu)錄用。
我堂叔當時腿就哆嗦開了,他知道這次被辭退離職的將不是他一個人了。這可怎么辦?家父的病怎么醫(yī)治?外邊的欠債該怎么償還?我堂叔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
消息剛在鎮(zhèn)上傳開,我堂叔便再沒了安寧的日子,債主們紛紛討要借款。我堂叔知道,這些人是害怕他丟了工作便沒了還款的能力,更有些廠里的協(xié)議工是為了籌錢保住這份工作。我堂叔哪里有什么錢還債,急得夜夜不能入睡,兩眼腫得像個燈泡。
幾天的折磨,我堂叔漸漸冷靜了下來。
那是個星期天,沒有風,天陰冷得厲害。廠里本來不上班,我堂叔還是執(zhí)意去了廠里,他是去找禿瓢子廠長的。我堂叔說,憑我現(xiàn)在的技能,應該是廠里一流的技工,而且我真的離不開這個廠子,求求您把我留下來吧。禿瓢子眼皮耷拉著,說,這就要看你的了,你不會忘了以前的承諾吧?我堂叔當然明白禿瓢子的意思。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好吧。變天了,要下雪了,是到了打雪狐的時候了,我一定給你打一只最大的雪亮的雪狐,你去準備槍吧。
那天晚上,我堂叔安頓好了父母和兒子貴生就上路了。在走出家門時,他爬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四野里沒有一點風聲,天空中開始飄著大片大片的雪花。我堂叔肩上扛著槍凜凜威風,像極了傳說中的神勇斗士。
大約是后半夜的時候,曠野里爆出一聲極沉悶的槍聲。
據(jù)說,當村民發(fā)現(xiàn)我堂叔時,他躺著的那片雪地結了一層暗紅的冰,連同我堂叔都凍在那上面,我堂叔已是血肉模糊了,那支獵槍支離破碎散落了一地。
也就在這個晚上,我爹做了個怪夢,夢見我堂叔被雪狐撕裂了喉嚨。他哭了一夜。
奇怪的是,我堂叔死后沒多久,淼兒嬸帶著貴生悄悄搬離了大盂鎮(zhèn);更出人意料的是,她還接走了我二爺爺和二奶奶。
大盂鎮(zhèn)沸沸揚揚傳出許多閑話。有人說,我堂叔那天夜里的確打了一只雪狐,送回家后畏罪自殺了,我淼兒嬸賣了那雪狐,得了很大一筆錢,然后攜款逃走了。有人說,那晚我堂叔離開家時偷偷地給淼兒嬸留了個紙條,說明了自己自殺的原因以及槍的來源,淼兒嬸拿了這紙條去機械廠找禿瓢子打官司,禿瓢子害怕坐牢就給了淼兒嬸一筆錢讓她遷往外地,借此斷了上邊追查的線索。還有人說,禿瓢子的父親那座墳有人動過,那墳墓里丟失了陪葬的貴重東西。
不管人們怎么說,我心里自有一個秘密:我堂叔并沒有死。他出事后的第二天黃昏,我看見壩上雪野里閃亮亮的一片銀光,我堂叔正和一只漂亮的雪狐追逐嬉戲。少頃,那雪狐變成了一位美麗少女,柔軟地鉆進我堂叔的懷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