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科平
卑微的土,加水和成泥,搓揉捏壓成形,經晾曬干,高溫燒制后即可涅槃成青灰色的瓦。這一始于周朝,成于春秋,盛于秦漢,再也不能普通的風物,是人類屋頂建筑材料的一次革命。自此,它鋪在宮殿,鋪在廟宇,鋪在商鋪,鋪在農家屋檐,普普通通,片片相接,遮風擋雨,庇佑人類千年滄桑。
老家的村莊,位于黃土臺塬,深厚的黃土層,適宜加工磚瓦。我年幼的時候,常去村口的瓦窯玩耍。瓦匠刨開地面表層耕作層,選取純凈的黃泥粘土,運進蓄泥池,倒水浸泡兩個晝夜,池中浮現(xiàn)的球泡沉破,再加細細的沙子,赤腳或穿上雨靴跳入蓄泥池,反復踩踏,嘴里喘著粗氣,滿頭的汗珠滾滾而下。
第二天,瓦匠從蓄泥池把一團團稠軟熟泥兜到瓦坊一角,堆成一條弧形泥墩胚子,用弓形的竹片拉根鋼線把它切成四個等份。接著,便換成削筆刀模樣的木塊鋼絲刀向泥胚平拉,割出一片三分厚的薄泥,雙手像揭紙張那樣,輕輕托起來走到轉輪臺。
轉輪臺有木制的轉輪(也叫陶鈞),圓桶狀的模具,和粗布做成的襯里。薄泥扣放在模具上,緊貼模具外壁,用腳踏動轉輪,雙手沾水塑泥成型,很快就形成了一個上細下粗的圓筒。在轉動中,雙手拿起薄木板,相向拍打瓷實,再用小鐵鏟削掉上沿多余的毛邊,拿起木梳狀劃片,圍繞轉軸旋轉一圈,在圓筒外壁劃出凹線,分成似斷非斷的四片,瓦胚便做成了。
旋即用模具把圓筒拎到曬場放置,等到風干掀開貼布,自然裂成四片瓦胚。這期間,有四個模具圓桶和貼布輪流替換,褪下來的浸入木盆里,保持潤滑不滯泥胚。曬場放置整整齊齊的圓筒瓦胚,在大太陽下曬上兩天,待八分干時,掰成瓦片,仔細碼在四面通風的瓦棚里慢慢陰干,即可入窯燒制。
新燒制出窯的瓦片,青里透灰,清雅端莊,色澤亮堂。輕輕一敲,如古銀元發(fā)出清脆的“當當”聲,讓人喜愛不已。我與小伙伴撿拾零散的殘瓦,掄起小拳頭猛捶,比賽看誰的拳頭硬力氣大。捶碎的瓦渣,用來打鳥,打水漂。一次頭腦發(fā)熱,撿了幾片完整的新瓦猛捶,被爹撞見,迎頭便是一頓抽打。
當青瓦走上房頂,羽毛般擠擠挨挨,沿傾斜的屋面,從屋脊到屋檐直直排列,朦朧的細雨,如輕紗,如薄霧,柔柔地籠罩房屋村莊,構成了一幅意境幽遠的水彩畫。聚集的雨水順瓦溝自然乖巧地流淌,在屋檐上自成微小的瀑布而奔瀉,或晶瑩地滾落,“滴答滴答”有節(jié)奏地落在屋檐下的小水坑,仿佛婉轉的聲聲琵琶。
歲月流轉,四季變換,青瓦被風吹雨打、霜凌雪浸,變成黑褐色的顏面,鋪滿鮮綠亦或褐色的苔蘚和萋萋的瓦松,這些屋瓦宛如一位飽經滄桑,上了歲數(shù),深沉淡泊的哲人,寬厚忠誠,送走一輩人,迎來一輩人,始終如一,永遠相伴摯愛的每一位生命。
又聞米花香
我正匆匆趕路,身后突然“嘭!”的一聲,原來市場門口爆米花,我們家鄉(xiāng)叫打豆豆。濃濃白霧中,老人低頭給顧客熟練地倒米花,爆米花的香氣縷縷飄來,四周氤氳濃郁的醇香,旁邊站了好多看熱鬧的人。這樣的場景,熟悉的爐灶,熟悉的鐵網(wǎng),木制的風箱,拉起來呼啦呼啦作響,一下就把我?guī)胪甑臅r光隧道。
兒時鄉(xiāng)村的生活千篇一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一日,重復單調,蒼白乏味,孩童沒有多少可供挑選的零食,尤其是到了萬物蕭疏的冬寒季節(jié),這爆米花在那個時候便是上等美味的東西了。
爆米花的手藝人進了村,在老槐樹下安營扎寨,那里向陽又是人們吃飯聚集、曬暖暖的場所。我們童子軍像喜逢節(jié)日,興奮不已,立即簇擁過來。待爆米花機、鐵網(wǎng)口袋、風箱、支架、小火爐、扳子、鋼管等器具裝好妥帖,往往就有兩三家顧客在等候了。
眼巴巴看著玉米被一粒粒裝進圓圓黑黑的鐵鍋,手藝人用鋼管和扳子擰緊鍋門,將鐵鍋架在支架上,捅旺爐火,坐在小矮凳,雙腳交叉向內,右手拉風箱,左手搖動鐵鍋手柄,動作協(xié)調輕快,鐵鍋在熊熊燃燒的煤爐上一圈又一圈地翻轉,呼呼的風箱聲伴隨孩子們的“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鍋頭頂端壓力表的指針慢慢地移動。
火候到了,壓力表的指針跳到了開爐的熱壓,手藝人忽然站起來說:“快躲開,快躲開?!敝灰娝似痂F鍋的手柄,側起身,將鍋口對準事先準備好的鐵網(wǎng)口袋,這個時候,孩子們嘩啦散開,遠遠躲避,有的扭轉腦袋,有的雙手捂住耳朵,一副怕聽又想聽的神色。只聽得“嘭!”的一聲如震天春雷,如迎春響炮,地面驀然騰起白煙,玉米粒瞬間膨脹成白花花、熱騰騰、香噴噴的爆米花,飽滿得如同鉆石,歡快地跳躍,爭先恐后涌向口袋尾部。下意識的,我咽下了口水。
涎水欲滴的孩子們,早已禁不住爆米花的誘惑,嘩啦一下又圍攏上來,也不管是誰家爆的,紛紛沖上前去,爭搶散落在外的爆米花,管它臟不臟,吹上一口,餓狼一樣送進嘴里,根本來不及咀嚼即已融化,化成了一股甜絲絲的唾液,從舌尖到舌根到嗓子眼再經食管到達胃里。簡直是體驗人生巨大幸福的過程,那種享受讓人興奮而又難忘,過癮而又刺激。
爆米花的奶奶、嬸嬸、嫂嫂們,則會抓起一把把玉米花,塞到那些小饞貓的口袋,讓他們大吃大嚼,解饞過癮。人們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等候爆米花,一碗玉米粒通常會爆半蛇皮口袋米花,有的人家也會端來大米、黃豆、豌豆爆花,不一樣的清爽可口,不一樣的松軟酥脆,那撲鼻的香氣,會順風灌滿整條街道和整個村子。
終于輪到自家了,隨那驚天動地一聲響,我興奮地把玉米花裝進蛇皮袋,一邊往嘴里猛塞,小嘴裝填得鼓鼓囊囊,“嘎吱,嘎吱”急速地咀嚼,一邊喜滋滋往家趕?;丶液髮⒂衩谆芊馄饋?,防止返潮,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衣服口袋裝得滿滿滿當當,盡情大飽口福。
滄桑巨變,現(xiàn)在很少看到記憶里的爆米花了。即使有,小孩子也不稀罕,因為平時零食豐富。超市里也有爆米花,吃起來感覺極差,不是做工不好,而是少了兒時那種味道和氛圍。那一幕幕爆米花的生動場景,那一段段等待爆米花出鍋的心情,成為一道雕刻在心目中美麗歲月的剪影,只能駐足在記憶里回味……
玉米粥
早玉米剛剛收獲完畢,母親抓緊時間挑那些顆粒飽滿,顏色金黃的玉米棒子,用手一粒一粒剝下來,攤在仔細打掃干凈的平房頂上晾曬。母親說金黃的玉米熟的透,磨的玉米糝,經熬,熬得越久,粥越香。endprint
天空清澈,秋日的陽光不著灰塵地落了下來。沒有塵,陽光有點刺眼,卻那樣純凈地把溫暖給玉米粒鋪了個滿身。幾天過后,母親抓起一把金晃晃的玉米粒,隨手松開,干燥的玉米?;涠?,打在玉米堆里,玉米粒相互碰撞,發(fā)出“嘩啦啦”清脆的聲響。母親說可以進磨坊了。
裝袋拉運,到村子里的磨坊磨玉米。過磅加水,反復翻攪后,稍微等候片刻,倒進脫皮機脫皮,再上磨面機粉磨。隨著機器“轟隆隆”作響,玉米變成面粉和糝粒,相互分離。玉米面打攪團,糝粒熬粥來吃來喝。
從小我就愛喝母親熬的玉米粥。那時候的玉米糝,加工工藝比較粗糙,連皮也舍不得去掉,遠沒有現(xiàn)在的設備精良。即使那樣,照樣吃得香甜無比。秋冬季節(jié),天氣寒冷。放學回家后,母親正在灶房做飯。
水開后,母親還往爐膛里添柴,紅紅的火苗舔著鍋底。母親一手端了半碗玉米糝緩緩傾倒,一手握著木勺均勻地攪拌。沒過一會兒,灶房里就飄滿了玉米粥的馨香。母親怕糊鍋,不時用木勺攪攪,再順勢舀起一勺,高高挑起,慢慢倒下。玉米粥油似的直流入鍋,母親吹了吹蒸氣,看看稀稠度。母親說:“玉米油還沒出來,還得熬?!?/p>
母親給鍋里放入蒸籠,蒸籠再放切好的白蘿卜絲和幾個蒸饃,蓋上鍋蓋,用溫火慢燒。鍋底的玉米糝“咕嘟嘟”冒出熱氣,工夫不大,母親說氣圓了,停了風箱和添柴,待爐膛的余火完全熄滅,才揭開鍋蓋。
母親給我盛了滿滿一碗玉米粥,色澤鮮嫩,金黃黏稠,熱氣騰騰,粥面很快結了一層皮,嗅嗅,玉米的香氣直沁心脾。呷一口,軟滑鮮香,細膩怡人,余味綿長,味道甜卻不重,真可謂色香味俱全。
母親給蒸熟的白蘿卜絲放鹽澆醋,淋上鮮紅的油潑辣子,紅綠相間,蘿卜絲油津津亮閃閃,很是誘人。我頓時胃口大開,拿上熱蒸饃,細細品粥,慢慢嚼菜,在母親溫柔的目光注視下,幸福的感覺油然而生。
如今生活水平提高了,依然喜歡玉米粥。玉米粥營養(yǎng)豐富,含有大量蛋白質、多種維生素、膳食纖維、礦物質、不飽和脂肪酸、卵磷脂等。其中的尼克酸能幫助人們維持神經系統(tǒng)、消化系統(tǒng)和皮膚的正常功能,很適合成長中的少兒食用,中老年人服食則具有降脂、降壓、防治動脈粥樣硬化、開胃、寬中等多種功效。
只是現(xiàn)在吃喝玉米粥時,比過去講究得多。煮的時候要求大火煮,小火燜,燜得時間越長越香;此外,還往往添加少許花生、黃豆、綠豆之類“佐料”,小菜的花樣繁多。但對于我來說,熬好的玉米粥,即使不要一口菜,我也能美滋滋地吃個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