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一個遠(yuǎn)離鄉(xiāng)野的人,內(nèi)心深處往往住著一個村莊。
我6歲那年,隨外祖母到鄉(xiāng)下去,只是像一只鳥兒偶然逗留,卻從此記住那個叫陳洋的地方。
如今離開那兒已經(jīng)幾十年了,時常夢見那個村莊,我甚至懷疑自己上輩子是不是那里的一株蘆葦或者一棵樹。
一個人,在童年的時候,應(yīng)該到村莊里去住住,那里有炊煙和牛糞的味道。人離開村莊太遠(yuǎn)了,會將草垛、莊稼搖曳的天空漸漸淡忘。真不知道,如果沒有兒時那一段短暫幾十天的鄉(xiāng)村生活,我的情感和想象的天空會是一種怎樣的顏色?
內(nèi)心深處住著的村莊,就像手機(jī)里儲存的那些親人和朋友的圖片和號碼,有時拿出來翻翻,涌上一陣溫暖。
中國式村莊,印象中是許多村莊疊加的意象,綠意盈盈。
史鐵生遙遠(yuǎn)的清平灣,很具體:“飼養(yǎng)場建在村子的最高處,一片平地,兩排牛棚,三眼堆放草料的破石窯。清平河水整日‘嘩嘩啦啦的,水很淺,在村前拐了一個彎,形成了一個水潭。河灣的一邊是石崖,另一邊是一片開闊的河灘。”這是史鐵生的精神世界。
村莊,是一個人的家園版圖。北方的村莊,月朗星疏,遼遠(yuǎn)開闊;南方的村莊,色調(diào)飽和,雨水充沛。
我曾在村莊里看戲,戲臺搭在一座廟里。就這樣,我搬來一只小馬扎,坐在人堆里靜靜地聽,恍若聽到低處流水婉轉(zhuǎn)流淌的聲音,一條春天的河流,一川活潑的水,沿著綠茵茵的草岸,在一個地方拐彎,那些爭先恐后的流水,抑揚(yáng)頓挫。
魯迅在《社戲》里說,他外祖母的家里,是一個離海邊不遠(yuǎn)、極偏僻、臨河的叫平橋的小村莊,“到趙莊去看戲,趙莊是離平橋村五里的較大的村莊”。外祖母的家,是我們許多人去過的最美的地方。
我喜歡孫犁的荷花淀、采蒲臺,這些白洋淀深處月色交融、詩與美的村莊,“月亮升起來,院子里涼爽得很,干凈得很”。透過那些干凈的文字,看到一個女人坐在小院當(dāng)中,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又薄又細(xì),在她懷里跳躍著……“像坐在一片潔白的云彩上”。
長江岸邊的村莊,呈另一種生命歡騰。我的一位鄰居,小時候家就住在長江邊。屋后有一片青青竹園,江潮退卻,聽到竹園里有一片嘩嘩亂響的聲音,跑過去,探頭一看,一條大魚被沖了上岸。
城市的擁擠,讓人心浮躁。一個人脆弱下來的時候,總會想起從前的時光,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村莊,保存他童年快樂,哪怕只是短暫的做客時光。
獨(dú)樂樂,不如眾樂樂?!皠⒗隙业拇蠊纷樱忌洗髮W(xué)啦!”鄉(xiāng)村的大驚喜,與眾多人分享,恨不得敲鑼打鼓。鄉(xiāng)野的氣息,本來就沒有圍墻,小驚喜變成大驚喜,就像村莊煙囪里的炊煙,喜洋洋地飄過村莊上空。
詩人海子說:“在五谷豐盛的村莊,我順手摸到的東西越少越好,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敝挥写迩f,在傾聽海子的憂傷。
我的一位同事,聽村莊的風(fēng),他聽到風(fēng)從村頭到村尾,沿著房屋巷道,呼呼而過。掠過村莊的風(fēng),掠過小河,就鉆到莊后那片密密的小樹林里了。為什么觀察得那么仔細(xì)?同事笑笑說,我在村莊生活了幾十年。
中國式村莊,若在一個人心里深住,這個人就是充實(shí)的。這時候,村莊是活的,群鳥翻飛,這個人的內(nèi)心也跟著動,就想到那些棉絮的白、青菜的綠和谷子的黃。
編輯手記
無論是依山傍水,還是扎根泥土草原,村莊都是一個鐵打的營盤,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都是時光鐮刀下的韭菜,被一茬接一茬地更新著。與田地一樣,村莊也是一片耕種、生長和收獲的地方,不同的是,這里更鮮活豐富,更適合人情世故、家長里短、悲歡離合、榮辱是非等一地雞毛地生長。它在流變的生活中,不聲不響地喂養(yǎng)著你的身世、心靈、情感和記憶,哪怕你走遍天涯海角、歷經(jīng)滄海桑田,都沒有力氣擺脫對它的牽掛,都沒有能耐抹去它在你身心留下的烙印……這個村莊,不小不大,叫故鄉(xiāng);這個村莊,不大不小,叫中國。(范俊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