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淡如
那一年,她26歲,纖細蒼白,來巴黎是為了學(xué)建筑設(shè)計。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正和一個香港男孩在一起。人是很奇妙的,命運不同,緣分卻深。兩個東方人,千里迢迢跑來巴黎相遇,并住在一起。香港男孩比她年輕幾歲,大學(xué)剛畢業(yè),兩道濃眉,很高很瘦,一臉稚氣。
我在她哽咽地講述中,知道了她的故事。
其實我在新加坡,很早就結(jié)婚了,她說。知名大學(xué)建筑系畢業(yè),從小對建筑有著夢想,她想要成為像柯比意一樣的建筑師。在家人的殷切期盼中,她嫁給一個一直對她很好的中年富商。華人世界,小康之家。丈夫?qū)λ芎?,仿如女兒般寵愛。她說她想來巴黎,他成全了她。
而她到了巴黎,才發(fā)現(xiàn),其實她不是真愛他。為了香港男孩,她寧可做一個沒有故鄉(xiāng)、沒有親人的人。
可是,巴黎不只有鶯語呢喃的香頌,還有異鄉(xiāng)人處處要面對的殘酷生活。為了愛情,她放棄設(shè)計學(xué)院的學(xué)業(yè),抹掉了所有與過去通訊的管道。為了愛情,她也忘了他是窮學(xué)生,沒有社會經(jīng)驗,也沒法支撐生活。他們靠著她原有的豐厚盤纏,過一日是一日。她不再懷有變成知名建筑師的夢想,而是變成了一個廚娘。她知道哪個肉販的牛肉最新鮮、最便宜;知道哪個超市的早餐玉米片可以省一兩塊法郎;知道哪家餐廳可以用最便宜的價格,安撫華人對故鄉(xiāng)食物貪婪的胃口;知道怎樣用唐人街商店里有限的原料,為他烤一只廣東烤鴨。
我吃過她的廣東烤鴨——那真是一只味道奇特的鴨子啊。要那些原料入味肌理,也并不容易,那只是一只有香料味道的鴨子,沒有明爐烤鴨那油亮的外皮與肥美的油嫩。但我不忍心說,那不是一只廣東烤鴨,那是她的愛,不是做給我吃的,是做給她的情人吃的。
她和他過了兩年。然后,她決定回家。那一日,她在我面前痛哭,說了她的決定?!八嵝盐?,該結(jié)束了。我不能一輩子當個廚娘,這不是我來巴黎的夢想?!彼f。
還在念書的男孩,有一天很高興地在一家中國餐廳的布告欄上,撕了個電話號碼回來。他對她說:有人在為小孩征中文老師,要不要試試看?男孩想得應(yīng)該不復(fù)雜吧?這樣,或許可以開源,讓她不要為荷包的消瘦而愁眉苦臉。
26歲的她,卻因此狠狠地被敲了一記。她記起自己的夢想,她到巴黎,是為了要成為一個建筑師,不是為了來這里教漢語。為了他,她是否能持續(xù)犧牲自己的夢想?
“是欲望,還是愛?如今我也分不清了?!彼f,“了解一個人,才是愛情;不了解卻還糾纏,那么只配稱作欲望。我回頭想,我和他在一起,只是因為我貪戀他的青春。他不了解我,竟以為我的人生志愿是為了教人寫中國字。若是如此,我的夢想,必然有朝一日會從暗處現(xiàn)身,等著嘲笑我的失落?!庇谑牵晦o而別,離開情人。
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F(xiàn)在,她已成全夢想。我在新加坡曾見過她一面,年歲使她臉上多了一股干練之氣,她身邊有了完美的事業(yè)伙伴和靈魂伴侶。她絕口不提從前。
“我們以前真傻?!迸c我告別時,她淡淡地說。這是她對自己巴黎歲月的唯一評論了。
(插圖:鐘坤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