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婚紗的少年

王勇英

午睡起來，從窗口看出去，發(fā)現(xiàn)他又在樓下那棵葉子不太多的李子樹下，朝我的房間看。

前天我搬家來的時候，他蹲在我的物品前一動不動，專注地看著。幫我搬家的一個朋友指指他，小聲提醒我看緊東西，提防他會趁機拿走些什么。我的東西不多，兩箱衣物，一些生活用品，貴重的東西也就是單反相機、筆記本電腦、畫具和書。我把筆記本電腦和單反相機放在背包里背著。

十三四歲的他，能拿走什么呢？畫筆或是書。這兩樣對于我來說都珍貴，不得不警惕地盯好他。

后來發(fā)現(xiàn)，他只是對我的一幅照片感興趣。那是三年前還在讀大三的時候拍的一張婚紗照，高我兩屆的一個攝影系學(xué)長和幾個攝影愛好者合伙開了一家攝影工作室，要拍一些照片做宣傳，我和幾個同學(xué)去給他們做模特，拍了好幾組照片，其中有一組就是婚紗照，我?guī)Щ剡@幅穿白色婚紗的單人照。

“好看嗎？”

我問他。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拔腿就跑了。然后，我看到照片那雪白的婚紗上有了好幾個烏黑的指印。想必是怕我罵他，才逃得那么快。

我一邊洗臉一邊站近窗口邊，往下看他。他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側(cè)開臉去，假裝看別的地方，然后不太自然地走了。

難道他還想來看我那張婚紗照？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洗了臉，把毛巾晾在窗口邊的鐵絲上，我換洗的衣服也掛在那里，風(fēng)輕輕地吹動著，衣架鉤子刮著鐵絲，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這條老巷很安靜，一大早年輕人出去工作了，只有老人和一些小娃娃。巷子雖然老舊，但陽光充足，巷頭有一棵木棉樹，花開正紅，巷尾有一棵不知什么樹，滿樹花朵雪花般地怒放。盛開的花朵，把這條灰白色的老巷染得分外悅目。

從小菊區(qū)搬到七步街的三分巷來住，除了安靜和房租便宜以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這個街名和巷名很有意思。

端一杯咖啡，賞著花，聞著風(fēng)中吹來的香，慢慢地享受老巷這份寧靜，一邊在腦海里構(gòu)思一本童話繪本的畫面。

上個月從廣告公司辭職，決定做全職插畫作者，從事自己最喜歡的工作，人生有限，不能把生命和時間浪費了。從現(xiàn)在起，這間二十多平米的小單間就是我的工作室，我將在這里描繪我的斑斕世界，每一幅圖都將成為我生命的一顆星星，我的日子要過得閃閃發(fā)光。

我畫畫的時候，他又來了，站在窗口，目光落在墻上那張照片上。

“很好看嗎？”

我問他。

這回他沒有走，但也沒有馬上回答我。

過了一會，他問我：“你是新娘嗎？”

我笑著說：“是噢。都穿婚紗了，能不是新娘嗎？”

“那你的婚紗呢？”他問。

“你想看？”

我正好也要休息休息，逗他說說話也好。

“借給我?！彼f。

“你要借婚紗？”我先是吃驚地看著他，然后忍不住大聲笑起來。

他的表情認(rèn)真，是真的來借婚紗的。

“你的婚紗借給我，半天……要不，一個早上或一個中午，一個下午也行?！彼任倚νＡ?，繼續(xù)說。他說話的樣子像個大人。

“你還這么小，就借婚紗？你離結(jié)婚還遠(yuǎn)著呢，別著急哈，慢慢長十年八年再想結(jié)婚的事。再說，你借婚紗有什么用？你現(xiàn)在有新娘了嗎？”我打量著黑黑瘦瘦的他，再好奇地問一下，“難道你有娃娃親？”

對于我的打趣，他并不生氣，小聲說：“我讓妹妹穿?！?/p>

我再次笑起來。他都這么小，那他妹妹不就更小了嗎？

他等到我笑停了，再認(rèn)真地說：“你的婚紗借給我吧?！?/p>

他的認(rèn)真讓我不好意思再笑他或打趣他。我也認(rèn)真地告訴他，照片中的婚紗其實并不是我的，是朋友攝影工作室的。再說，那是大人穿的婚紗，他妹妹太小穿不了。

他失望地離開了。

他失望地轉(zhuǎn)身的表情牽動了我，心一軟，我追到走廊，對已經(jīng)走到樓下空地上的他說：“你妹妹現(xiàn)在幾歲？”

“九歲。”

他抬頭對我說的時候，眼神中有某種期盼。

“九歲還太小，穿不下，不過，等她長大了，長到十九歲以后就能穿了。叫妹妹先好好讀書，好好成長……”

我對他說。

“可是，不行呀，等不了……”他焦急地說，后面那句說得很小聲。

“才九歲，是想過家家當(dāng)新娘吧，那你就找件白襯衣或蚊帳布給她披一下過過癮玩一玩就好了?！蔽矣X得肯定是他妹妹淘氣，要穿婚紗當(dāng)新娘過家家。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

從他的背影能看出，他失望又難過。

去了一趟出版社，騎車回到三分巷轉(zhuǎn)角的時候，看見那個少年，和一個騎著三輪車的男人在一起，應(yīng)該是他爸爸。那個男人頭發(fā)凌亂，胡子長得也是亂蓬蓬的，面色不是很好，蹬車有點吃力的樣子。少年坐在車后面，和一堆雜物在一起。他看到我看他，便看著我，神情比他爸爸還憂郁。巷子不是很寬，我下車讓他們的車過去，無意中多看了一眼三輪車，才發(fā)現(xiàn)，在他腳旁還躺著一個女孩子，扎著小羊角辮子，躺在一塊舊棉被上，閉著眼睛，睡得很沉。少年的兩只手，緊緊握住小女孩的一只手，就好像握著一根風(fēng)箏的線，生怕風(fēng)一吹就會脫掉。

突然間，我想起那天他小聲說的“等不了”那三個字，莫非，他妹妹得了什么重病？等不了的意思是……不敢往下想，太殘酷。

似乎我能明白他為什么會為他妹妹借婚紗了，每個小女孩都有一個美麗的新娘夢，小時候過家家，每個小女孩都想當(dāng)新娘。

想起他緊緊握著妹妹的那雙手，好像有一種力量直直地撞擊著我，我本來就很軟的心有點疼痛的碎裂感。

假如現(xiàn)在有婚紗，我會借給他妹妹。

他又來找我了，提著一只布袋。我正在給一幅畫上色，便假裝把注意力都放在畫上，沒再多看他。他肯定又是來跟我借婚紗的，我實在不懂該如何回答才不會讓他那么難過，其實也想讓自己不難過。奇怪了，我居然會因為沒有一樣?xùn)|西借給別人而感到害怕和內(nèi)疚。

“你除了會畫畫還會別的嗎？”

他站在門口問我。

我想笑，但立即就把差點要笑起來的聲音按啞，認(rèn)真地問他：“別的，你指什么？”

“縫衣服。幫我妹妹做一件婚紗?！彼f。

“會……不過，我現(xiàn)在很忙，要完成很多畫稿?！碑?dāng)我看到他的眼睛，馬上就說：“好吧，我?guī)湍??！?/p>

然后我又順口問他：“你媽媽不會幫你做嗎？”

他沉默了好一會才說：“她在別人家工作，過年才回來。”

他把布袋遞給我，里面裝有好幾塊已經(jīng)成了灰黑色的舊白布，還有幾片小蚊帳布片，洗過了，但還是有些污漬印子。

他問我什么時候能做好，希望能快點。我讓他后天中午來取，今天我要給這幅畫上完色給出版社編輯。

我總想著怎么設(shè)計他妹妹的婚紗，干脆擱下畫筆。

在大學(xué)的時候，參加過學(xué)校的婚紗設(shè)計比賽，做藝術(shù)裝婚紗還是比較拿手的，何況這只是一個九歲小新娘的。翻看那幾塊舊布，感動又難過，他可能還費了不小的勁才弄到這些舊布的呢。

我的衣服不多，站在衣櫥前猶豫良久，還是把一件半新舊的白色裙子和一塊白紗巾拿出來做婚紗。

當(dāng)天晚上我就把婚紗做好了，第二天上午帶去找他，路經(jīng)木棉樹下，拾了一把木棉花，串成花環(huán)，放在婚紗上。

走到巷子的一半，我才想起，不知道他家在哪里，七步街有三分巷、四分巷、五分巷和另外幾條我還沒搞清名字的老巷，只能漫無目的地走著看看，也許好運氣能遇上他呢。

把三分巷、四分巷和五分巷都走完了，沒見他，也不知該如何跟別人打聽他家。

回去發(fā)現(xiàn)他坐在樓梯口等我，他說想來看看我做婚紗。我把做好的婚紗遞給他，從他緊緊抱著婚紗的那雙手看就知道他心里有多高興。

我和他一起去他家，看看婚紗是否合身，一路上他都笑著看我，好像我是很貴重的客人。他說，他家窗前有一棵夜來香，晚上很香，睡著做夢也香香的。他笑起來很好看，有兩顆虎牙，還有兩個酒窩。他長大一定是個帥小伙。

沒走多遠(yuǎn)，接到一家出版社編輯的電話，約見面談一套童話繪本的合作。

“我要去見一個編輯，談工作的事?！蔽腋f，“下次再去見你妹妹吧?！?/p>

他有點失望，不過他還是懂事地點點頭說：“我知道，工作很重要?！?/p>

下午回來，我特地騎車在幾條老巷轉(zhuǎn)了轉(zhuǎn)，找窗口前有夜來香的人家，不過，沒找到。

“姐姐——”

我快回到住處時，見到他了。他用一個木頭做的推車推著一個身穿白色婚紗、戴著木棉花花環(huán)的小新娘。小新娘一臉燦爛的笑容，真漂亮。

“漂亮的新娘，你好?！蔽颐哪?。

她笑得更開心了：“哥哥說，婚紗是你做給我的，要謝謝你?！彼穆曇籼鹛鸬?。

她那燦爛的笑容，讓我有點心疼，我說：“好好穿著，等你長大了，當(dāng)真正的新娘，到時候，你的新郎會捧著一束花來接你的。”

“他騎單車來還是騎三輪車來呀？我爸爸有三輪車，你有單車?！彼f著摸摸我的單車輪子。

“你想要他騎什么車來呢？”我笑著問她。

她想了想，回頭看她哥哥：“哥哥，你會借這輛木頭車給他來接我嗎？”

“當(dāng)然。”少年回答得很有力。

女孩拍拍木頭車子說：“我喜歡三輪車，喜歡單車，但我最喜歡我哥哥做的木頭車?！?/p>

“你也喜歡單車呀，那我用單車搭一下新娘子好不好？”我說。

“真的可以嗎？”她的眼睛閃亮了。

“當(dāng)然?！蔽乙灿蒙倌甑目跉猓卮鸬煤苡昧?。

小新娘坐到我的后車架上，我載她在巷子里慢慢地轉(zhuǎn)，少年推著木頭車跟在后面慢跑。女孩高興地笑著，不時回頭看她哥哥，還叮囑我騎慢點，不要讓她哥哥跑那么累。

她清亮的笑聲在巷子里回蕩，漸漸地，死寂一般的巷子有了鮮活的生氣，有些人家的門口或窗口多了一兩張臉，帶著微笑，他們的目光追著我們。然后，巷子里就有了些行人。再后來，就有了一兩個大膽的小孩子跟著我們一起跑，接著又有幾個跟上來。巷子里多了很多笑聲，在傍晚的風(fēng)中，顯得是那么動聽。小孩子的笑聲是最好聽的音樂。

有個騎三輪車的大伯從對面來，巷子有點窄，我停下來讓道。

“哎呀，原來是搭新娘呀，不好意思，要新娘車停下來讓路。”大伯笑著說。

“我哥哥的木頭車才是新娘車。我喜歡姐姐的單車，姐姐是搭我玩一玩的。”女孩天真地說。

“是嗎？”大伯說，“那新娘，你喜歡大伯的三輪車嗎？我搭你走到巷尾吧?！?/p>

“好——”

女孩說著就滑下車，爬到三輪車上。另外幾個小孩子也猴一般地爬到車上了。大伯載著那幾個孩子往巷尾去，鈴鐺聲和笑聲一齊響起。

少年推著木頭車子跟他妹妹走去。

目送他們遠(yuǎn)去，我心里有一種復(fù)雜的感覺，好像是快樂的，又好像是悲傷的。

這座城市下了一場雨，一下就是十來天。

雨停了的那個下午，水色的天空被風(fēng)撕開一道長長的裂口，一道光亮如血液般傾流下來，仿佛將有一顆太陽從那道裂口跌出來。雨季中，我像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需要陽光曬曬。

他來了，說是來看看我畫畫，卻一直在看我那張婚紗照。

“你穿上婚紗很漂亮。不過，我妹妹穿上婚紗最漂亮?！?/p>

聽他這樣說，我就笑了：“是，你妹妹穿上婚紗最漂亮?！?/p>

我有點忙，投入畫畫以后就忘記了跟他說話。他坐了好一會，要走了，走到了門口又站住，敲敲我的門板說：“姐姐，我走了。”

“好的。”我說。

“我走了噢。再見。”他可能見我沒抬頭看他，再說一次。

“再見。下次再來玩。”我迅速看他一眼，又畫畫。

“再見?！彼衷僬f一次。

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

把三本童話繪本的畫稿全部交付出版社后，去了一趟烏鎮(zhèn)和福建永定的圍屋采風(fēng)，回來以后才想起，已經(jīng)將近有兩個月沒見到他，不知他妹妹怎么了。

傍晚，我穿一雙耳拖出去散步，順便拾些枯葉回來擺放做繪畫物模。走著走著，竟然讓我找著了窗口邊有夜來香的人家，只是門窗緊閉，積在門口和窗臺上的樹葉和花瓣好像告訴我，這家里應(yīng)該有些日子沒人在。

“找這家人嗎？”

鄰屋一個老奶奶站在她家門口問我。

“住在這里的兄妹倆……”

我還沒說完，老奶奶就說：“搬走了。他們不住這了。”

回去的一路上，想起上次他來看我，走的時候特地說了好幾次他要走的話，可能那時他就想說他要搬走了吧，真后悔那時沒好好跟他說說話。他們家搬走，是不是因為他妹妹？

他妹妹怎么樣了呢？會好好活著的吧！希望。

人們對早早夭折的孩子祝福為天使，他妹妹也會成為天使的，不過，我希望她平安在人間，將來長大當(dāng)真正的新娘，她哥哥用她最喜歡的木頭推車送她出嫁。

多年以后，我搬離七步街三分巷，住到自己買的小區(qū)房，但我常常會回到七步街去寫生，以老巷的房子為背景創(chuàng)作一套故事繪本。

有一天，我背著畫夾從三分巷往五分巷走過時，有個童花頭的女孩叫我：“姐姐——”

她背著一只紅色的舊書包，手里拿著一把青菜和一包青豆。

“叫我嗎？”

我問她，覺得她有點面熟，但又不敢確定是她在叫我。

她點點頭，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你認(rèn)識我哥哥。我也認(rèn)識你。有一次，我發(fā)燒，爸爸和哥哥一起送我去醫(yī)院，我躺在三輪車后面，你推車站在旁邊讓我們先過。后來你又幫我做過婚紗。”女孩說。

噢！原來是她！

她真的還好好活著。還長高了許多。真好！

我忍不住抱抱她。

“好久不見你們了。我去過你們家找你們，鄰居說你們搬走了。我不知道你們搬去了哪里，你哥哥也沒來找過我。他呢？不和你一起回家嗎？”

她的眼簾輕輕垂下，長長的睫毛蓋著憂傷。

“死了?！?/p>

這兩個字重重地?fù)袅宋乙幌隆?/p>

“這怎么可能？什么時候？”

我不相信。

“爸爸說，哥哥病得很重，醫(yī)生說晚期，治不好，會死。爸爸不想讓哥哥死，我也不想哥哥死，可是，哥哥還是死了……那次下了很多天雨，他痛得很厲害。雨停后，他去看你，然后我們就回老家了。爸爸把哥哥埋在他以前天天放牛的山坡上，我種了一棵楊桃樹在他的墳邊。我哥哥愛吃楊桃。夏天，楊桃樹還可以幫哥哥遮太陽……”

女孩后面說的一些話，我聽虛了，它們像長了翅膀，輕輕地飛走，離我的耳朵很遠(yuǎn)很遠(yuǎn)。

“噢！”

“哥哥還說要摘夜來香的花曬干了送給你呢，讓你畫畫的時候能聞到香香的味道?！彼f著又有點難過，“只是，我們還沒摘呢，哥哥就……”

公共汽車空蕩蕩的，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上，還記得他第一次來借婚紗，走的時候說的那句“可是，不行呀，等不了……”。

他說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