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王 佩
我們的村莊
文 _ 王 佩
我們村叫丁家村,我在那里出生并且生活到18歲,我每年都要回去兩回。我們村無一戶人家姓丁,村名的來歷據(jù)說是因為村里只有丁字路口,沒有十字路口。
我們村第一個被打成反革命的人是王二大爺。一天,生產(chǎn)隊社員們都在田間鋤地,天上飛過一架飛機,王二大爺忽然舉起鋤頭做射擊狀,結(jié)果被打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
村長在社員大會上講話,念到“十月革命一聲炮”,翻頁時紙粘住了,停頓良久,聽眾議論紛紛:“準是臭了?!贝彘L翻過一頁,大喝:“響!”
在我們村,被認為最缺德的五件事是:敲寡婦門,挖絕戶墳,打瞎子,罵啞巴,往井里撒尿。但對于法律認定的犯罪行為,大家反而很寬容。
鐵蛋結(jié)巴,自幼由姥姥養(yǎng)大。19歲那年,他正切菜,姥姥說:“鐵蛋啊鐵蛋,白養(yǎng)你了,你跟姥姥不親了?!辫F蛋向天賭咒,詞不成句,手起刀落,一節(jié)小指飛到地上,亂跳如活物。
每到晚上,社員收工后都要到生產(chǎn)隊的會計室坐會兒。我現(xiàn)在記憶里還有馬燈點燃時的煤油味。大人們抽著煙,爺爺在賬簿上記著工分。當時電在我們村還沒有出現(xiàn),最奢侈的電器是收音機。
我記得我家里有一臺紅燈牌晶體管收音機,我童年所受的一切文學(xué)教育都來源于它。有一天聽完一個節(jié)目,我在村子里狂奔,去找大我4歲的新蕾哥,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跟他說:“你知道嗎?金達萊就是杜鵑花!”
為了洗被單,母親從村子里最富有的人家借來了全村唯一的大鋁盆,由于用搓衣板不慎,鋁盆內(nèi)側(cè)劃了一道印子。當時,全家人都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還?”我印象中,母親長吁短嘆了一夜。
我家終于蓋起了自己的院子,那是我記憶中最美的院落。四間大瓦房,中間是個大天井,院門朝東,面對著田野,門口有兩棵樹,一棵是榆樹,另一棵是小榆樹。
母親幫人織布,那戶人家的孩子送給我?guī)讉€核桃殼,告訴我只要種下去,春天就會發(fā)芽,明年就有核桃吃。我種了。
春節(jié)回家,看到我們村老光棍兒二寶坐在門洞里哭。我問他哭啥,他說:“俺不孝順。街坊四鄰家的老太太都有兒媳婦,可以打過來罵過去,俺娘卻沒這個福氣。這樣下去會憋壞的呀!”
憶苦思甜,楊老漢被請到主席臺上講話,面對擴音器,他激動得滿臉通紅,說:“要不是毛主席,俺咋能對著這噴霧器講話。”
看到做土匪很吃香,村里有個癱子也動了心,他用燒餅削了一把手槍,把自己一點點挪到高粱地里,遠遠看到一個騎馬的人,他舉起燒餅槍大喊:“快把錢扔過來,你要不老實,等我站起來你可就麻煩了!”
大喜打光棍兒多年,終于有人來說媒,不久媒人安排見面。當姑娘走進來時,大喜本能地捂住胸口,媒人問:“咋了,你胸口疼嗎?”大喜憨笑著說:“不疼,我以為她要搶我的毛主席像章?!?/p>
從5歲起,我記憶里就殘存了一種芳香難言的味道,直到15歲那年重新吃到它,我才記起,那是香蕉的味道。我想起那是我舅姥爺從廣東帶回來的,我分到了一根。難怪那味道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
“快跑快跑!”我跟著一群孩子狂奔到村外,看拉練的解放軍。他們支起大炮,擺開陣勢,但最吸引我的,還是一口大鍋里的雞蛋炒辣椒。我的記憶告訴我,解放軍好像給我夾了一筷子吃,但事實上我很可能只是聞到了它的味道。啊,那么香的雞蛋,那么辣的辣椒!
一只彩色的小鳥落在蘋果樹上,我不敢走過去,生怕把它嚇跑;兩個可愛的女生坐在我的座位上,我隔著玻璃窗看著,不敢回教室,生怕她們像鳥兒一樣飛走了。
沒書可看,整個童年都沒書可看,我苦苦尋找一切可讀的東西,包括一本計劃生育宣傳手冊。
我一個人在冰上走,月亮照在冰上,寸步不離地跟著我。童年的早晨,上學(xué)路上,我一個人在冰上走。
他的名字叫安,是小姨的小叔子。有一年上河工,村里的成年男子都被征集起來到離村60里地的地方大修水利工程。有人說安偷了別人的東西,為證明自己的清白,安上吊死了。
出租車司機指著那個村子對我說:“那兒就是那個賊村。村里家家戶戶以偷超市為業(yè),偷遍了全省。外人進村就被領(lǐng)進各家挑選便宜貨,銷不了贓就自己用。所以經(jīng)??吹嚼洗竽锎├顚庍\動褲,老頭兒在田間地頭休息,渴了就打開一聽可樂喝。”
沒人統(tǒng)計過,30年來村里有多少人自殺,他們或是與人斗氣,或是為了自證清白,或是日子過得沒有盼頭,他們用一根繩子或一瓶農(nóng)藥結(jié)束了煎熬。
偷自行車的小華,被通緝后逃到一家磚窯廠做苦工。警察抓到他時,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黑人”。在被押解回來的路上,他對警察說:“請你們一定告訴我妹妹,不要走錯路啊?!睗M車人無不流下同情的眼淚。小華因盜竊案值大,又是慣犯,被判處10年有期徒刑。
孤寡老人四奶奶,每天下午4點就關(guān)門閉戶,早早地睡下,那年臘月二十九這一天也不例外。第二天就是除夕,她的兩個外孫女來送年貨,叫不開門,就從不高的院墻翻了進去。
村子里響起兩個女人的尖叫聲,人們趕來后發(fā)現(xiàn),四奶奶已經(jīng)變成了一截焦炭。經(jīng)過分析之后還原現(xiàn)場,四奶奶半夜碰倒了煤爐,棉褲著了火,她從里屋爬到外屋,試圖舀水自救,但缸里的水被凍住了。
燒焦的四奶奶右手拿著舀子,左手拿著幾張燒殘的錢,桌子上還放著600塊。她在彌留之際,想到的是把懷里的錢掏出來,留給后人。眾人一陣唏噓,都在感嘆養(yǎng)兒防老是多么重要。這事發(fā)生在2009年。
早晨用了很大力氣才推開屋門,我說:“我長這么大都沒見過這么大的雪?!蓖砩细赣H推開院門回來,像個雪人,他說:“我長這么大都沒見過這么大的雪?!?/p>
大雪把村里的溝溝坎坎都填平了,沒有樹的地方,根本分不清哪兒是溝,哪兒是路。放眼望去,看到田野里有人推著自行車在奮力地走,一會兒,那人不見了,又過了一會兒,只見他從雪里鉆了出來。
鄉(xiāng)村的冬天,我們在打架;茫茫的雪地里,我們在打架;為了一盤軍棋的輸贏,我們在打架。我把這個小孩按倒在地上,他年齡身量比我小,可輩分比我高。他哭著回家,我知道自己闖了禍,就在小伙伴們的簇擁下,上他家賠禮道歉去了。
我們冬天的玩具是火柴槍和手榴彈。用鐵絲彎成槍,自行車鏈條做槍膛,里面塞滿從火柴頭上剝下來的火藥,皮筋綁定撞針,扣動扳機,撞針撞擊火藥,啪的一聲,手感跟真槍一樣。用這把心愛的“駁殼槍”,我代表人民代表黨親手“槍斃”過小伙伴中的叛徒。
你無法想象一個小男孩對鞭炮的迷戀,那是潛意識里對爆炸、破壞和征服的向往。為了防潮,農(nóng)村一般都把鞭炮放在最熱的炕頭,我半夜醒來,都會去摸摸那些硬邦邦的爆仗,它們已經(jīng)滾燙,隨時準備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