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劉 同

不能對外婆說的話

文 _ 劉 同

劉同，作家、傳媒人，曾出版作品《誰的青春不迷茫》等。

每個人都在與他人的相遇和告別中成為今天的自己。劉同細(xì)數(shù)自己一路走來的腳步，一一盤點(diǎn)給過自己正能量的人。

連著幾個周末我都在外地工作，轉(zhuǎn)眼又到了月底，想著之前對外婆承諾的“我一定每個月都回來看你一次”即將失效，心里滿是愧疚。

給外婆打了一個電話，照例很快就接起來，她的大嗓門在話筒里問：“哪位？”我見過很多爺爺奶奶因為聽力下降而說話嗓門大，但我外婆是個例外，她的大嗓門由來已久。小時候每次聽到外婆喊我，我就心慌，現(xiàn)在隔著電話聽起來倒顯得外婆中氣十足，非常健康。我十分抱歉地對外婆說：“外婆，最近我比較忙，這個月不能去看你了。” 外婆說：“沒關(guān)系，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回來呢？”“下個月一定回去看你?！蔽一卮?。外婆又說：“今天幾號啊？”我說：“27號了?！薄澳悄闶窍聜€月1號還是2號回來??？”外婆問得特別自然。

我突然一愣，說實話，每次外婆做出類似的反應(yīng)，我都分不清楚是她幽默感太強(qiáng)，還是心里確實是那么想的—她是因為想我，所以希望我能盡快回去，還是覺得說出來，我仍然會像小時候一樣哈哈大笑，然后說：“你不要逗我啦！”

自從外婆過了80歲之后，我更分不清楚外婆的幽默與否了。她83歲那年來北京看我，我約了一大堆朋友吃飯，席間一個女性朋友說：“你們怎么來那么晚，我一個人坐在這里等你們很尷尬好嗎？”我們起哄說：“你化那么濃的妝坐在這里，是怕別人花100塊就把你帶出去吧？”外婆聽了立刻哈哈笑了起來。

頭幾次，大家以為外婆只是為了給我們這些晚輩捧場才笑，后來我試探性地問外婆：“外婆，你真的聽懂了??？”外婆回答：“本來就很好笑嘛?！蔽铱粗Σ[瞇的樣子，仍將信將疑。

外婆剛到北京時我開著車帶她四處兜風(fēng)。她不愿意坐在后座，一定要坐在副駕駛座上，說這樣離我近。外婆坐在車?yán)锟粗本┑母邩?，問我這是干嗎的，那又是干嗎的，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些問題，因為我無數(shù)次經(jīng)過北京的這些大樓時，也會問自己：那么多樓，那么多空間，那么多人，大家每天究竟都在做些什么呢？

這個世界，我理解的并不多。然后我說我也不知道，還抱怨干嗎要起那么多樓。外婆哈哈笑起來，說：“當(dāng)年那么少的人，那么少的房子，我活得這樣；現(xiàn)在這么多房子，這么多人，我還是活得一樣。你說多那么多東西有什么用??！”

外婆說完這一段，我忍不住看了看她。外婆就像個懷春少女在低聲細(xì)語地對閨密說出自己的那點(diǎn)兒心思，我特有體會地附和著她：“我也覺得，要那么多樓干嗎?！?/p>

她繼續(xù)微笑著看向車窗外，過了一會兒突然很疑惑地對我說：“你看，又是一輛2號車，為什么我們總是遇到這輛2號車？”“2號車？”我順著外婆的目光看向車的右側(cè)，一輛出租車正在并行?！澳睦镎f明它是2號車了？外婆你看得清車?yán)锏木幪?？”我很詫異?！澳憧?，那么大一個2貼在它的窗戶旁邊！”外婆指給我看。我仔細(xì)一看，那是“每公里收費(fèi)2.00元”的標(biāo)牌。

外婆就是這樣，什么都問，什么都覺得好奇，她也從來不發(fā)脾氣，對我總是笑嘻嘻的。

這樣的外婆并不大大咧咧，反而很心靈手巧。媽媽說，小時候她和舅舅姨姨們的衣服、鞋子都是外婆一個人縫制的，還包括我的?！拔业?？”我吃驚地問。“你小時候不是穿過你小姨的衣服嗎？那些也都是你外婆縫的。”我媽一臉自豪，絲毫沒有察覺到我內(nèi)心受到的重創(chuàng)：我小時候穿過的帶蕾絲花邊的衣裳果然是我小姨小時候的衣服，難怪我一度那么“娘”！

小時候父母夜里常常加班，而我晚上醒來如果找不到他倆，就會哭著跑到他們工作的醫(yī)院，然后在病房走廊上一頓大哭，誰都攔不住。那時我4歲，父母沒辦法，就把我送到了江西的外婆那兒。

知道我怕孤單，外婆上班也會帶著我，絕不會扔下我一個人。外婆任我在她工作的礦場電話接線間里胡來，比如我常常把各種電話線插頭拔出來插到不同的孔里，她總是樂呵呵地看我把她的成果搞得一塌糊涂，然后再十分有耐心地把它們一一恢復(fù)原位。我想如今外婆八十好幾仍然如此冰雪聰明，一定與我當(dāng)年對她的“訓(xùn)練”密不可分。

因為每天都和外婆黏在一起，所以誰都不能取代外婆在我心里的地位，當(dāng)然我也絕對不允許別人取代我在外婆心里的地位。后來表弟出生了，我很愛表弟，所以當(dāng)外婆帶他的時候，我也會一直跟在旁邊。外婆每次哄好表弟之后，就會回過頭來和我對視一眼，我便迅速扭過頭去，我不想讓她知道我那么在意她對我的關(guān)心，也不想讓她知道我在妒忌表弟得到的關(guān)心。

但其實每次她回頭看我的時候，我都特別開心，雖然我裝作滿不在乎，可如果有一次她沒有看我一眼，我就會非常難受，情緒一下就跌到了谷底。

有一次全家人一起吃飯，我和表弟在院子里玩，外婆跑出來叫了一聲表弟的名字，讓他趕緊洗手吃飯，但沒有叫我，我就故意不進(jìn)屋，故意不吃飯。我覺得外婆已經(jīng)不在意我了，表弟已經(jīng)完全成為她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長輩們問我怎么了，我只是搖頭，什么都不說。外婆也走過來問我怎么了，我扭過頭去，兩行眼淚就流了出來，我憋著不哭，鼻涕也流出來了。

外婆看我什么都不說，默默地嘆了一口氣，準(zhǔn)備轉(zhuǎn)身去收拾餐桌。我突然從后面跑上去一把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腰間，大哭了起來，然后反反復(fù)復(fù)就說一句話：“為什么表弟叫你奶奶，而我叫你外婆，為什么我要叫你外婆……”全家人都愣住了，不明白我的意思。小舅過來跟我解釋，可我還是哭著說：“我不要叫外婆，我也要叫奶奶。‘外婆’有個‘外’字，我不要這個‘外’字，我不是外面的！”我吸著鼻涕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出這么一長串。我自己哭得死去活來，卻一下戳到了所有人的笑穴。一看他們笑得那么厲害，我哭得更傷心了。外婆蹲下來抱住我，又好笑又心疼，眼里也全是眼淚，她說：“好好好，我不是外婆，以后你不要叫我外婆了，你叫婆婆、奶奶都行?！?/p>

這件事是后來外婆告訴我的。她說：“小時候你一直跟著外婆，后來你去讀大學(xué)，去北京工作，我們一年都見不上兩面，幸好那個時候我們一直在一起?！?我聽得懂外婆的意思，我長大了，在她身邊的機(jī)會也越來越少了。我向她保證，我一定會爭取更多的時間陪她。

3個月前，媽媽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話還沒說兩句就哭了起來，她說：“你外婆腦血栓住院了……”我的頭嗡的一聲就炸了。我語無倫次，不知道該問什么，最后憋出一句：“那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度過危險期了，清醒了，認(rèn)得出我們，但是說不了話。”

不知怎的，那一刻我并沒有因外婆不能說話而難過，反而覺得自己好幸運(yùn)，起碼外婆還認(rèn)得我。我連夜趕回了湖南，心急如焚。

回家的路上，往事一幕幕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滴滴答答滑落在焦急的歸途中。還好，上次她來北京，去了長城，游了故宮，看了水立方，還好……

從長沙回郴州的路上，媽媽給我打電話，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興奮：“你外婆簡直神了，不僅神志清醒，而且又能說話了，你等一下，外婆要跟你說幾句?！比缓笸馄诺穆曇艟驮陔娫捓锍霈F(xiàn)了，依舊是大嗓門，只是語速變慢了很多，像隨身聽沒電的感覺。她在那頭匯報她的病情，讓我不要擔(dān)心，我在這邊接著電話無聲地落淚。

“不要擔(dān)心”是我從外婆口中聽到最多的詞。小時候帶我，她對我的父母說不要擔(dān)心我；等我讀完大學(xué)開始北漂，她總對我說不要擔(dān)心她。

有時候，不要擔(dān)心確實是一種安慰；有時候，不要擔(dān)心只是不想添麻煩。

我知道外婆不想給我添麻煩。她喜歡每天打開電視，到處找我負(fù)責(zé)制作的節(jié)目；她從不主動給我打電話，但每次我一打電話，鈴聲響不到一下她就會接起來；每次我給她打完電話，我媽就會打電話過來表揚(yáng)我，說外婆特別開心，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打給我媽分享喜悅。

外婆的病恢復(fù)神速，我便承諾之后每個月都一定要回湖南看她一次。有一次回去沒看到外婆，我問照顧她的阿姨外婆在哪兒，阿姨說外婆在衛(wèi)生間洗澡，我看衛(wèi)生間的燈是黑的，正納悶，阿姨說外婆洗澡的時候從來不開燈，怕浪費(fèi)電。我的火立刻躥了上來，按亮衛(wèi)生間的燈，用命令的口吻說：“外婆，如果以后你洗澡再不開燈，我就不來看你了?！蓖馄旁诶锩娲蟾懦聊?秒之后，回答道：“好的好的，我開就是了?！?/p>

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如何威脅外婆。如果她不穿我買給她的新衣服，我就不去看她了；如果夏天不開空調(diào)，我就不去看她了；如果再吃上一頓的剩菜剩飯，我就不去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