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婷
(吉林大學 哲學社會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2004年,楊振寧發(fā)表演講認為,《易經(jīng)》影響了中華文化中的思維方式,而這個影響是近代科學沒有在中國萌芽的重要原因之一。[1]1-3這一演講在國內引起激烈的爭論。楊振寧的演講實際上是對科學史中著名的“李約瑟難題”的回應。對此,愛因斯坦也有自己的觀點:“西方科學的發(fā)展是以兩個偉大的成就為基礎的:希臘哲學家(在歐幾里得幾何學中)發(fā)明了形式邏輯體系,以及文藝復興時期發(fā)現(xiàn)通過系統(tǒng)的實驗有可能找出因果關系。在我看來,人們不必對中國圣賢沒能做出這些進步感到驚訝。這些發(fā)現(xiàn)竟然被做出來了才是令人驚訝的。”[2]574筆者認為,西方近代科學成就證明:歐幾里德的幾何學公理化方法在科學中具有基礎性地位。
在此,筆者提出一個尋求證偽的命題:幾何學的公理化方法是建構嚴格理論的唯一途徑。自然科學如此,人文社會科學也不例外。以經(jīng)濟學為例,經(jīng)濟學目前是公認的人文社科領域最嚴格和規(guī)范、最接近自然科學的學科。目前經(jīng)濟學領域影響最大的教科書,哈佛大學曼昆教授所著的《經(jīng)濟學原理》,第一章就列出了指導經(jīng)濟學研究的十大原理[3]3-15。 這些原理與歐幾里德《幾何學》中的公設十分類似。實際上某種程度來說,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理論都具有歐幾里得《幾何學》的演繹特征:有不可追問的前提、中間的推理、以及由此而推出的結論。西方兩千年來哲學史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眾多哲學體系,霍布斯、洛克與羅爾斯的契約論,以及哈特、拉茲的法理學體系等等,大體上都可以辨析出一條由前提、推理、結論這樣完整的邏輯鏈條構成的幾何學圖式。所以,對于理論來說,首要的是其邏輯鏈條的完整與貫通。換句話說,首要的要求就是自身邏輯的自洽性,至少其整個推理不能有明顯的矛盾。這與對一個對象的認識,尤其是對自然的或者社會現(xiàn)象的認識是完全不同的。因此,沒有任何理由要求一個理論是“全面的”——那是認識客觀對象的要求。理論,某種意義上說就應該是“片面的”。這也是為什么西方權利理論的兩個主要陣營,即利益說與意志說都有明顯的難以解決的問題,法學家們仍然會選擇其中之一為之辯護,卻絕少有人站出來試圖將兩者“綜合”起來的原因。
以霍布斯與洛克的契約論為例:霍布斯以人性惡為總體的前提假設,演繹出一套契約論的理論體系,最后推論出一個絕對威權的主權者;而洛克的人性假定,總體上接近于經(jīng)濟學的合理自利(或可稱之為中性),但未必如霍布斯那樣悲觀,也可以推論出一個完整的契約論體系,其最后推論的政府形式是三權分立。從認識論的角度來說,人性顯然既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惡的一面乃是一個直觀事實——只有認識到人性既有善也有惡才是“全面”的認識。但如果僅僅屈從于這樣的事實,則是一種直覺主義的思維方式,而不是理論建構的方式。對于理論體系的演繹來說,這種認識是否全面是完全無關的。從霍布斯與洛克的例子可以看出,人性既有善的因素又有惡的因素乃是一個直觀事實,但是事實的另一面是:從這樣一個“全面的”事實或認識,無法演繹出一個理論的體系。很難想象,有誰能夠從人性既善又惡這樣一個矛盾的命題演繹出一個理論體系。因為,作為理論演繹的不可追問的前提,這種假定自身不應當包含矛盾。所以,“全面”并不是衡量理論是否妥當?shù)囊粋€標準。要求一個理論是“全面”的,乃是非理性的。對于理論的邏輯來說,自洽性才是適當?shù)臉藴?,至于是否“全面”乃是不相關的。
一個完整的權利理論至少應該包含如下幾個部分:首先是權利的主體,即權利的承載者;其次是與權利之合理性證明相關的權利主體的特征;再次是權利對象的屬性,如資源、事態(tài)、行為等;最后是權利所對應之義務的承載者[4]55。 如用一個公式來概括,這就是:A對B,因為Y,而擁有X的權利。而且,對于權利理論來說,這幾個部分是內在相關的。一般來說,對權利的合理性證明必然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這一理論對權利承載者的劃定,也就是關于什么樣的主體能夠擁有權利這一問題的回答。
然而,在國內的法理學教材以及法理學著作中,大部分關于權利概念的定義或解釋都是“要素說”。認為,權利內在地包含著一種或幾種本質“要素”,如正當、主張、資格、利益、意志以及自由等等。要理解權利,就要從這些要素著手才能到達一個全面的理解。如夏勇先生主張,權利由利益、主張、資格、權能和自由五個要素構成,并且“對于一項權利的成立來講,這五個要素是必不可少的。以其中任何一種要素為原點,以其他的要素為內容,給權利下一個定義,都不為錯?!盵5]40又如張文顯教授認為,“上述種種權利和義務定義或釋義說明權利和義務現(xiàn)象包含多種屬性、多種要素,每個定義或釋義都揭示出了權利和義務的某個或某些要素,包含對權利和義務的正確認識?!盵6]306“解釋權利不能簡單化……如果我們將各種關于權利屬性的描述結合起來,并順著這條線索,聯(lián)系權利的實態(tài),就會得出關于權利本質的比較全面的認識。”[6]23
“要素說”實際上是對西方各種權利理論的綜合。要素的背后大多對應著不同的權利理論:比如,被稱作要素之一的“利益”、“意志”、“資格”其實分別對應著“利益說”、“意志說”與“資格說”。而這些西方權利理論,不能被看作僅僅是對權利下一個定義。它們往往根植于更深厚的理論背景,如“利益說”根植于后果論倫理學傳統(tǒng),而“意志說”則植根于義務論倫理學傳統(tǒng)。這里我們要將“要素說”放到與“利益說”和“意志說”同等的高度,以此來考察其在邏輯自洽性方面可能面臨的問題。
要素作為一個復合的概念,無論選取哪些概念作為要素之一,都要面臨這樣一個根本的問題:選取某個而不選其他概念作為要素的理由是什么?也就是“要素說”的各個要素之間是否具備內涵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不但能使各個要素從內部關聯(lián)起來,而且也能使“要素說”貫通于法律與道德的理論和實踐。如果不能解決這個問題,無論選取哪些要素,都是一種外延式的概念的羅列。隨之而來的問題,比如說:要素到底有多少個?這一點恐怕誰也說不清楚。有人主張:“與權利概念相關,或能在一定方面構成其定義要素的概念有自由、利益、資格、要求、意志、能力、選擇、許可、權力、特權、豁免等等,但其中最主要的當推利益、自由和要求,這三者是權利構成所不可或缺的”[7]12;有人主張四種或五種要素:“葛洪義先生……提出權利的四要素說:即個體自主地位、利益、自由和權力……,夏勇先生又提出五要素說即:利益、主張、資格、權能和自由……”[8]35-40還有人主張三種要素:“自由意志,利益,行為自由構成了權利的三大要素。從這一意義上說,權利就是由自由意志支配的,以某種利益為目的的一定的行為自由”[9]31。
在這個問題上,“要素說”會面臨一種兩難:如果能給出選擇的理由,就能進一步得出一個更抽象的單一概念而使要素的集合變得多余,要素的集合僅僅是中間的一個過渡性步驟;如果不能給出選擇的理由則意味著這種集合是無根據(jù)的概念的隨意羅列。
下面,以權利理論的構成即一個完整的權利理論其邏輯鏈條應貫通的幾個關鍵部分來考察“要素說”的邏輯完備性。這一考察不是從“要素說”自身的邏輯圖式,而是從其外部,即它所應具備的解釋功能的角度來進行。
如果“要素說”僅僅是要給權利下一個定義的話,它恰恰無法完成這個任務。也就是說“要素說”甚至無法回答“什么是權利”這個基本問題。在分析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們應該考慮邊沁的忠告:不要單獨地問“權利”這個詞是什么含義,至少要把“權利”放入一個句子中去理解。[10]29也就是說,我們應該這樣來提問:對于“要素說”來說,“某人擁有一項權利”是什么含義?說某人擁有權利,就是擁有利益、主張、資格、權能和自由這些“要素”嗎?如果是這些“要素”,那么是要擁有全部的要素還是其中一個或幾個?說某人擁有一項權利,就是:其利益是置其他人于相應義務之下的充足理由;或者,法律將尊重其意志或選擇;或者,他是對某物或他人的作為或不作為之行為擁有某種資格……?擁有一項權利,是應當具備所有的“要素”,還是只具備一種或者幾種“要素”?
從完整權利理論的角度分析,“要素說”很難確認誰是權利之可能承載者。什么樣的存在者可以擁有權利?按照“意志說”,任何擁有理性和自由意志的存在者都可以擁有權利。它甚至可以在此基礎上推論:因為擁有理性與自由意志的存在者都可以擁有權利,所以外星人以及所有的智慧生命都應當擁有權利?,F(xiàn)在看“要素說”的困境:“要素說”顯然無法讓各個“要素”各自單獨通過這一檢驗,而只能以這些“要素”作為一個整體來接受檢驗。
首先,是“要素”數(shù)量的問題。作為權利的擁有者,一個存在者是否必須具備“要素說”的所有要素(這里我們暫且假定“要素”的數(shù)量是有限的)才能擁有權利,還是只要擁有其中一些要素就可以擁有權利?更重要的是這些要素之間可能是沖突的。例如,按照要素之一,即利益,動物可以擁有權利;但是按照另外一種要素,即意志,動物則不能擁有權利,兩者是矛盾的。那么以“要素說”的內在邏輯,動物能否擁有權利呢?
其次,“要素說”很難解決權利之合理性證明的問題。合理性證明恐怕是“要素說”要面對的最棘手的問題。它似乎能夠很容易地提供論證:只要將西方法學家所提供的各種理論和各種理由“綜合”一下就可以了。但如果這樣做就直接暴露了“要素說”的缺陷,即這是一種缺乏內涵一致性的綜合。如果這樣來證明權利則實際上是一種還原,也就是說,它用各種要素自身單獨地證明權利。這樣的還原將直接取消“要素說”,因為,如果各種“要素”本身就能說明自己,那么這種綜合就沒有必要了。權利的合理性證明乃是所有權利理論的核心,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權利理論的其他部分。一位要素說的支持者如何給出合理性證明呢?將這些“要素”各自的理由再重述一遍——這是這些理論原來的所有者,即創(chuàng)立這些理論的西方法學家已經(jīng)做過的工作——肯定是行不通的。這里會回到上面提到的“要素說”的最根本的問題:要素選取的理由。不論這個理由是什么,只有基于這個理由才能給出屬于“要素說”的權利的合理性證明。而從目前的現(xiàn)狀來看,“要素說”并沒有提供這樣一個理由,這就決定了“要素說”尚且無法展開這種證明,那就更不用說如何去證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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