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玉
夜色從天上漫到人間,街頭花燈次第亮起。
上元節(jié)里,乞兒阿彌飛快地往城東舊街巷跑去。他的阿乞,必定已經(jīng)等在了那里。
轉過幾處角門深巷,阿彌終于停下腳步。暗沉沉的舊街巷中,只有一只擱在地上的紅燈籠伶仃地透著光暈,映照出抱膝而坐的少女阿乞、那雙笑吟吟的眼。
兩相笑望?;饦溷y花陡然在天際蓬勃綻放。
·一·
初見阿乞,是在一個沉沉的夜。那夜大雪落了王城。他搓著手回到城東舊街巷,沒預料素日安眠的巷角竟被別人占了。
那是個女孩兒,身上的衣衫并不單薄,卻緊緊蜷縮成了一團。手指和嘴唇被凍得青白,只有臉頰上暈著病態(tài)的嫣紅。掛了霜雪的長睫輕顫,像弱不禁風的蝶翅。
似是覺察到他,女孩兒睜眼,定定看過來,目光蒙眬,有點寂然空洞。但不及他說話,她徑自扶墻起身,默然離開。
這情景仿佛隔著一層霜花,是他一場捉摸不透的夢。然而第二天、第三天夜里,他都發(fā)現(xiàn)那女孩兒還睡在巷角,小臉蒼白,神情卻安適。
他一把將女孩兒從地上拉起來,二話不說背著她就往醫(yī)館跑。三更半夜,他把大夫家的大門拍得震天響,老大夫剛拉開門閂,就猛地往里闖。
“你這是撿了這月的第幾個人了?”老大夫知他心腸好,給女孩兒診著脈問。
女孩兒寂然空洞的眼眨了眨,微微向他瞥去。
他笑得春光燦爛:“銀錢您先記我賬上,等我籌夠了錢來還。”
老大夫嘲笑:“你是要讓老朽給你記一輩子的賬嗎?”
女孩兒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笑著,突然湊到她耳邊悄聲道:“放心,這大夫心眼最好,不會記我一輩子。”
女孩兒沒有答話,只是默默把頭側開?;厝r女孩兒抱了一包藥。他送她到巷口,叮囑她:“你不像是乞兒,快回家去把藥熬來喝,天大的事也比不過性命要緊?!?/p>
但往舊街巷走時,他越想越放心不下。那個女孩兒,眉眼里渾然一股清冷孤意,她會乖乖聽話嗎?
腳步一頓,他立時回過身。沒想到女孩兒竟還在巷口,拔下頭上金釵,蹲下身同那包藥一并放到雪地上。
之后她起身,抬眼看他,口唇一動,只清脆的兩字:“藥錢。”
他一怔,連她空手而去也未曾注意。
接著又一連幾日在巷角看見她,女孩兒終究與他慢慢熟識,輕聲問起他的名字。
他有些羞赧:“一個乞丐,需要名字嗎?”
女孩兒眼睫輕顫,淡淡道:“阿彌。以后,你叫這個名字?!庇谑菬o名了多年,他終于有了個名字叫阿彌。他歡欣地對她笑,她清脆的聲音又響起:“我是阿乞?!?/p>
·二·
她叫自己“阿乞”,可從衣飾上看,她應是出身富貴。只是她總喜歡占阿彌的巷角睡覺,身上半點嬌養(yǎng)的習氣也沒有,打起架來甚至比阿彌還發(fā)狠。
記得那日阿彌帶她上街,恰與城郊破廟的一撥乞丐狹路相逢。為首的乞丐六九盯著阿彌要來的炊餅,笑:“咱們乞丐的規(guī)矩你該懂——把你碗里那東西拿過來,就算你明事?!?/p>
阿彌沉吟不語。阿乞看他的神情,挑眉一笑:“原來你竟怕這種王八羔子?”
在眾乞丐變色之前,阿乞劈手奪過阿彌的破碗,直直向六九的腦袋擲去。
阿彌臉色大變,伸手要抓阿乞共逃,阿乞卻像魚一樣躲開他,反而撿了塊石頭向六九撲去,兩人扭打在一起。而阿乞打起架來仿佛拼了性命,她用力地抓咬踢打,連那撥乞丐一擁而上,她都沒有落下風。
只是這樣的勇猛不知能支撐到幾時,阿彌口里嚷著“別打了”,忙把阿乞護在身后。
“哪里來的野雜種,敢擋相國公子的路!”正難解難分,忽然有人大喝。
戰(zhàn)局一時驟停,乞丐們回頭看去,高頭大馬上的公子貂帽狐裘,滿臉不耐地吩咐家奴:“廢什么話!亂棍打散了便是……”
話音未落,一把泥土“啪”地砸到了相國公子的臉上。
阿彌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阿乞:臉上泥血混雜,身上衣衫破損,只一雙眼睛格外明亮,像一把鋒利無比的匕首。而她眼里浮沉的,分明是刻骨的恨意。
“砸!”
阿乞此舉令乞丐們紛紛效仿。六九一聲令下,黃泥如雨點飛向相國公子。
幾乎被砸得抬不起頭來,相國公子怒喝:“給我砍了他們!”
在家奴亮出刀鋒之前,乞丐們大笑幾聲,立刻作鳥獸散。與六九那撥乞丐的沖突,以聯(lián)手共對相國公子做結。阿彌和阿乞都未預料到竟會此和眾乞丐成為好友。
事后阿彌不由得對阿乞另眼相看。阿乞后來在城郊破廟教乞丐們認字,成了破廟里說一不二的主,私底下阿彌問六九:“大家這么服她?”
六九齜牙咧嘴地比畫著一雙拳頭:“能文能武,怎么不服!”
·三·
轉眼三年。日月如燕雀般在風里來來去去,流光把女孩兒眉間的清冷孤意洗濯。上元夜里,少女與少年兩相笑望。
一只紅燈籠擱在地上,靜默地暈著光。
“我花大力氣跑出來,你卻來得這樣晚!”少女阿乞薄嗔,眼角卻笑意盈盈。
阿彌一笑:“你說從家里出來很難,可你還是常跑出來?!?/p>
“被管的是我哥哥姐姐,沒誰會多問我?!卑⑵虼叽?,“再不上街,花燈都快燃沒了。”
街頭的花燈仿佛星辰落到凡間。風過處,燈光搖曳,像吹皺了一池春水。
阿彌拉著阿乞將一條街慢慢走完。到街尾處,她忽然雙目一彎,反拉住阿彌,清脆道:“快走!”便飛快地將他帶離了街尾。
身后貨郎的罵聲越來越遠。跑回舊街巷,阿彌驚問:“你拿了什么?”
阿乞笑瞇瞇地從背后拿出個沒有上油彩的木制面具,在臉上比畫著:“好不好看?”
“好看。”阿彌皺眉,“不過我們是乞丐,不是偷兒?!?/p>
“乞丐做了偷兒,那怎么辦?”阿乞笑問。
“你在這里等我?!卑涋D身往街上奔去,手里攥著才討得的四文錢。
阿乞方要拿出一支金釵,阿彌就跑得沒了影。她嘆了口氣,一腳踹飛地上的石子兒:“笨阿彌!我會真當了偷兒不成?”
等阿彌再回到舊街巷,阿乞正席地而坐,提著一支筆在木制面具上勾勒。地上依舊是一只紅燈籠,溫柔地映照著她的側顏。
“……哪兒來的筆和顏料?”明知此時此刻不該說這話,阿彌卻還禁不住要問。
阿乞好氣又好笑,故意不說是用金釵換得,只道:“我偷的。”
阿彌卻驀然笑了,眉眼在燈籠的光暈下分外柔和:“真的?”
“假的!”阿乞笑罵,“笨死了!”
阿彌坐在她身側,看她勾畫。一片緋紅暈染出木制面具上夭夭的桃花,毫尖一頓,卻是在右眼角處點上一筆妖冶朱砂,像是面具上一顆淚痣。
“這個不好。”阿彌指著那點朱砂。
阿乞道:“我母親便是憑著這盈盈淚痣,才令我父親傾心?!?/p>
阿彌壞笑:“可惜你沒有長那么一顆淚痣……”他悄然從阿乞手里奪過畫筆,伸手去觸她的臉,“來來來,我這就給你點上。”阿乞大笑著,捂著臉躲避。笑鬧聲不絕,紅燈籠在地上輕輕搖動。
“撲哧——”蠟燭燃盡的聲音幾不可聞。
皎皎月光下,阿乞被阿彌輕撲在地。她悄無聲息地紅了臉,頰上的羞暈,恰似她剛在面具上暈染的桃花。
呼吸可碰的境地里,阿彌緩緩低頭。沒有想象中的柔軟,唇是吻上了什么冷而硬的東西。木制的面具隔在了他和她之間,那輕輕的一個吻,正印在了那顆淚痣上。
阿彌有些手足無措。面具移開,阿乞笑吟吟的臉緋紅。一雙眼映著天上的明月和不安的少年,得意地彎了一彎。她伸手攬住他的脖頸,在他冰涼的唇上,輕輕印上了她的親吻。
·四·
遠方的更聲,驚得沉夜微微戰(zhàn)栗。阿彌剛要回舊街巷,背后突然有什么在窸窣作響。他迅速轉身,卻只捕捉到一個飛快拐入街角的身影。
那是誰?心生好奇,阿彌不自覺地小心跟了上去。
七拐八拐,那人終是在一道院墻處停下。借著低矮的老榆柳,輕易便翻入墻內(nèi)。這里該是相國府邸,而那翻墻而入的人……阿彌鬼使神差地學著他的樣子,借著榆柳也跟著翻了進去。
那人在月光下展開一卷畫軸,而后四顧一番,似是找到了要去的路。他穿過花園回廊,過了好幾道垂花拱門,終于到了一間廂房前。仿佛不敢推門而入,他在窗上搗鼓一番,從窗口躍進房內(nèi)。
阿彌藏身在游廊的椽柱之后。那人入了廂房,將窗緊緊閉上,也不敢點燈。阿彌在外,半分也猜不到里面的情況。過不了一會兒,那人終于又推窗,從窗口躍出。
只是,月光恰明晃晃地照到他臉上。那張臉覆著一個面具,面具上暈染出一片桃花,右眼角的地方,用朱砂點了一顆淚痣。
阿彌的頭腦“嗡”地亂成一片。在他愣怔之際,一顆石子兒“喀”的一響,驚動了正在不遠處打更的奴仆。
“什么人!”
覆著面具的人飛速逃遁?;鸸獯蔚谠谪┫喔疗?,不過須臾,便像是一條火龍,追趕著夜半的偷入者,要將他嚙噬!闖入丞相府的人在拼命飛奔。路過花園時,陡然一只手大力將他拉入了花叢。
“阿乞!”阿彌拉住正掙扎的人,一把掀開她的面具,“你到丞相府做什么?!”
阿乞別過頭不答。阿彌眉梢一動,火光霎時闖入眼底。
他一手揭下阿乞的面具戴到臉上,一手將阿乞摁壓在地。他催促道:“不要說話!”便立刻向別處奔去。
阿彌沒有丞相府的地圖,如無頭蒼蠅般亂撞。他引開了丞相府家奴的注意,卻不知如何才能擺脫他們。他誤打誤撞地一直逃到一道院墻邊上,心下正大喜,身后一個陰寒的聲音驟起:“膽敢再逃,我這箭矢可不長眼睛!”
阿彌的身后,竟陳列了一隊弓箭手!
“你在書房拿了什么?書信,還是奏折?”
阿彌微一側頭,錦衣華服的公子一面走來,一面將箭矢搭到弓弦上,瞄準了他的后心。
“不說?”那人陰森森一笑,“怕是,你什么都沒拿到吧?丞相大人有什么罪證,怎么能輕易讓你拿到呢?”
阿彌似乎聽到了弓弦拉動的聲音。突然,有老人威嚴出聲喝道:“長居!公主駕到,你這又是弓又是箭,太放肆了!”
阿彌不敢回頭,忙趁著所有人都一驚的空當里,飛快地攀墻逃離。
·五·
繞了幾條路,阿彌好不容易回到舊街巷。
“……阿彌。”身后一聲熟悉的輕喚。
阿乞怯怯地立在月下,雙手絞著衣襟。阿彌不答。
她輕聲道:“只有我能出來,我想為父親拿一些東西,并不是存心害你犯險。你能不能,不要生氣?”
阿彌冷笑兩聲,眉眼驟厲:“你也知道這是在犯險!今夜,我不在呢?我要是沒有在呢!你,是不是也會有這個運氣,能安然無恙地從丞相府出來?”
沒有應答,一時間寂靜如死。
“阿乞?!卑浬钌顕@息,“你的性命,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不能答應我,今后無論什么事,都不要拼命?!?/p>
夜漫漫。阿乞的聲音像夢里壓抑的哽咽:“我不知道?!?/p>
阿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過阿乞。日子像是空了一塊,和夜里總缺一個角的月亮一樣。好在,終于有一夜,他慢慢走回舊街巷時,一抬頭,阿乞像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那樣,蜷縮成一團地睡在巷角。
“阿乞?”他失聲。
阿乞陡然瑟縮一下,驚惶地睜開了眼。在看到眼前之人的剎那,眼里有歡喜一閃而過。之后長睫微顫,她低頭,合上了眼。
在那一剎的輕瞥里,阿彌看清了她眼里蒙著的一層水汽。他忙在她身前蹲下:“阿乞?!?/p>
一聲抽泣。阿乞猛地撲到他懷里,雙手緊抱住他,像抱住救命的稻草:“阿彌!”
他聽到她抽噎道:“……那個人在強吻我母親的淚痣……我父親快被人害死了……我哥哥姐姐已經(jīng)被人害死了……”
“下一個,死的會不會是我?”
阿彌緊緊抱著她,覺得她的哭聲宛如刀刃,極慢地凌遲著人心。最深最深的夜里,連天上的月都跌入了無邊的晦暗。長長的寂靜的空蕩的街道上,阿彌背著阿乞,一步一步地走著,從街頭走到街尾,再從街尾走到街頭。
阿乞低聲說了句什么,卻聽不真切。
“阿乞?”阿彌駐足問。
背上沒有聲響。阿彌又背著她,在街道上一步一步來回地走。
朝霞漸起,暗月將沉。阿乞伏在阿彌的背上,低聲將那模糊的話重復一遍。
“阿彌……我會好好活下去?!?/p>
·六·
“阿彌!方才阿乞好像在舊街巷找你!”正乞討著,有個小乞丐跑來,拉住阿彌急切道。離上回相見,阿乞又是很久沒有露過面。聞言,阿彌拔足就飛奔回去。
但舊街巷里,沒有阿乞的影子。只有一個暈了桃花、點了淚痣的木制面具,靜靜地放在巷角,等著誰一步步走近。
阿彌把面具拿起,發(fā)現(xiàn)下面小心地壓著一張紙條,寫著阿乞教過的文字:我要嫁人了。
阿彌怔怔坐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陡然一躍而起,攥著紙條往城郊破廟而去。他請六九幫忙,讓乞丐們四處探訪,近來到底是哪家人有嫁娶之喜。結果卻出人意料:相國公子對私謁相府的裳彌公主一見傾心,陛下即將嫁女,民間婚嫁暫停。
阿乞不可能在近來嫁給別人,但也難循著婚嫁的線索找到她。阿彌心里又是歡欣又是憂慮,坐立不安,難辨悲喜。
辛徽廿九年六月六日。天子嫁女,君民同慶。
晚霞燒得一層比一層瑰麗,黃昏里的人踱著步,安然悠閑。突然一陣喧天鑼鼓:“公主的鳳輦要過來了!”不知是誰高聲喊著,街上從容的腳步瞬間慌亂,行人忙不迭地退避。
阿彌在人群中,被推搡得寸步難行。鑼鼓聲越發(fā)地近,他不由得心里一急。
“鳳輦到——”宦官的聲音已近在咫尺。
焦急之中,阿彌不由自主地往鳳輦的方向一瞥——他看到了阿乞。黃昏之下,公主出嫁之時,他居然在街道上,看到鳳輦里漠然危坐的阿乞。
腳步驟軟。有人擦身而過時撞到了阿彌,阿彌身子晃了晃,懷里一個木制面具砰然落地。他沒有去撿,目光直直地盯著鳳輦里的阿乞。
他能看見阿乞漠然的神情剎那破碎,甚至能看清阿乞的長睫垂了下來,掩蓋住眸里百轉千回的心事。他知道阿乞也看見他了,街道上,擋在鳳輦前的唯一一人,她怎么可能看不見他?
“來人!”是駙馬在大喝。
阿彌木然看過去,那張臉,分明就是相國公子:“把這不知死活的……”
“長居。”阿乞淡淡出聲,“孤今日大喜,不欲見血。”
她掀起垂下的鮫綃,神情淡漠,一雙眼定定地看向阿彌,目光卻淡而冷。夕陽已頹,風吹過街道,她的聲音比風聲飄忽,靜靜地道:“打斷他的腿?!?/p>
阿彌彎著嘴角笑。侍衛(wèi)上前將他拖走,他只聽見車馬轔轔,離他越來越遠。
夜色四合。等侍衛(wèi)離開,他拖著斷腿,咬牙爬回方才的街道。街道上空無一人。他一寸一寸仔細摸索著,卻怎么也找不到要找的東西。
辛徽廿九年六月六日,阿彌不光失去了阿乞,連阿乞留給他的面具,也一并遺失。
·七·
天子纏綿病榻數(shù)月,于辛徽廿九年八月駕崩。御浮朝的國祚,傳給了本不受寵、卻是數(shù)子夭折后僅存的裳彌公主。
乙修元年九月,公主登基,帝號“明宣”。祭天大典上,隔得太遠,阿彌看不到明宣女帝的面容,只看得到她一身袞服,尊貴威嚴。他于是欣然歡笑,拖著斷了的左腿,虔誠地和萬眾一齊俯首參拜。
他覺得他該歡喜驕傲的。萬眾膜拜的女帝。他的阿乞。
然而,再次舉行祭天大典時,祭天的卻不是明宣女帝。北方干旱,南方水澇,一場饑荒轉瞬席卷御浮。人力無能時,只有向上天禱告祈福。只是這祭天一事,向來是由帝王來做。此次出現(xiàn)在祭天高臺上的,竟是帝夫董長居。
阿彌隱隱覺得,不是繼承了帝位,就可以左右御浮,阿乞可能一點也掌控不了她的江山。帝夫祭天這夜,王城的百姓都聽到了狐貍的高呼:“明宣出,天下安!女帝起,江山定!”第二日街頭巷尾就紛紛議論,連靈狐都中意明宣女帝,怕也只有女帝一人,能領御浮對抗上天降下的災難。
請女帝主政的呼聲,悄然高漲。但接下來的兩次祭天,依舊是由董長居主持。第三次時,他在百姓的目光里施施然登臺,向上天合十跪拜下去。
狐鳴聲,尖厲長嘯!
“明宣出,天下安!女帝起,江山定!”
董長居臉色大變。祭天高臺之下,百姓學著狐貍的鳴叫,聲浪起伏,直欲撲人。董長居額前淌汗,踉蹌后退時竟跌倒在祭天臺上。
人群里的阿彌,不著痕跡一笑。
還記得阿乞教過他,有人在起事前學狐鳴高呼,讓百姓以其為天命所歸。他今次就是用這手段,讓全城的乞丐們學著狐貍鳴叫,把阿乞推到天命之人的位置上去。
旦日,王城內(nèi)就貼出檄文,言女帝未能親自祭天,是猝然有喜之故。又言雖在深宮,女帝仍不忘為御浮祈福。
阿彌仰頭看著檄文,想著,初見時女孩兒大小的阿乞,轉眼間就快要做母親了嗎?
他突然很想見阿乞一面。他把自己藏到送入宮的泔水桶里,一連過了幾道宮門,都安然無事。但,在過最后一道門的時候,泔水車一停,冷漠的聲音道:“女帝身在內(nèi)宮,帝夫和丞相有言,須得嚴格盤查。把泔水桶的蓋子,揭開!”
阿彌就這樣曝露在白晃晃的日光下。幸而送泔水桶的人滿臉堆笑地對侍衛(wèi)道:“今日出門早,泔水桶內(nèi)壁來不及擦,又怕您怪我憊懶,這不,讓我侄子趕緊在里面弄干凈嗎?”
阿彌終究沒有進得內(nèi)宮,扶著泔水車和送泔水桶的人一并出了宮。
“以前還好,如今內(nèi)宮圍得跟個鐵桶似的,出入簡直難如登天!”送泔水桶的人道,“若不是你曾送我去過醫(yī)館,我真不想護你?!?
阿彌回望著萬仞宮墻,恍若不聞。
他覺得皇宮鐵一般冷而硬,但他的阿乞,卻被深深地鎖在了里面。
·八·
夜里,世間萬物一并沉寂。這時候,任何一點聲響,都如石子兒入水,驚得漣漪泛起。
有女子低回的哭聲,像一根細絲曲折而來,牽掛到輾轉反側的阿彌心上。也曾有人,在夜里,像這般哭泣。
他起身,尋聲找到了街頭的女子。她容貌甚美,現(xiàn)下卻孤身一人坐在一個大箱子上。聽到阿彌的腳步聲,她驚恐地抬頭:“我聽話!”
看見那個大箱子,阿彌已明白了幾分。王城里總有位高權重者,貪慕貌美女子,卻又不敢納入家中,便叫女子夜半坐在一個大箱子上,等約定的時間一到,便會有人來將女子裝入箱中,送到位高權重者的床榻上。民間謂之為“坐黑箱”。
只是不知道,這個女子是被誰看上。躊躇又躊躇,女子在阿彌溫言安慰下終于松口:“是……帝夫……”
竟是董長居!阿彌心頭一把火躥得老高,咬牙半晌,和女子道:“你快逃,我替你坐黑箱。被發(fā)現(xiàn)了,只說是我逼你離開的?!?/p>
女子正猶豫,遠處已有幾簇火光燃起。阿彌一把將女子從箱子上拉起,自己掀箱而入。屈身在狹小黑暗的空間里,不一會兒,他只聽到箱外有人竊竊交談:“人呢?”
“進箱子里去了吧?”
大箱子忽然被抬了起來:“這丫頭還規(guī)矩?!?/p>
這一路走了很久。阿彌心下一震:這箱子,會不會直接就抬到皇宮里去了?
等箱子放穩(wěn),所有人都退下,他試探著掀開了箱。
他是在一間華貴的房里。紫金小香爐中,一縷碧沉煙裊娜。十二幅鮫綃從屋頂而降,將一張溫香軟榻隔絕于紅塵。等他掀開了最后一層鮫綃,他看到玉枕之側,壘著整飭的奏折。翻開來看,全都是董長居寫給明宣女帝的、隱瞞了民間實情的歌功頌德之詞。
房門“嘎吱”一響。有人進來了。
阿彌藏身在鮫綃之后,任董長居出聲,不停地哄騙他出來。阿彌扯過被褥,等董長居的身影投到最后一層鮫綃上時,猛然向前一撲。被褥連同撕扯下的鮫綃把董長居的頭死死捂住,阿彌用全身力氣壓在他身上,控制著他的掙扎,不讓他出聲。
這是阿彌第一次體會到恨入骨髓的滋味。宛如煉獄修羅,他殺起人來沒有一絲手軟。
只是,在董長居氣息微弱時,他卻驟然猶疑。
無論如何,董長居,都是阿乞的丈夫。阿彌恨然,粗聲重重道:“再敢讓人坐黑箱,我必來割你腦袋!”他隨手抄起紫金小香爐,隔著被褥,用力敲暈了董長居。
阿彌悄悄從房間溜出去。直到溜到大街上,他才知道“坐黑箱”并未將他送入皇宮,而是送入了董長居在王城里一處隱秘的別院。
期望落了空,阿彌又擔心起董長居死性不改,仍行黑箱之事。他讓六九他們處處留意董長居的事情,沒預料有一日傍晚,六九親自拿了張紙條來找他,神情甚是不安。
紙條一展開,赫然是私調(diào)軍隊進入王城的內(nèi)容!
“哪兒來的?”阿彌將紙攥成一團。
“從宮里送出的一封密信上抄下的?!绷诺?,“費了不少工夫才弄到手?!鳖D了頓,“這是要,篡阿乞的位?”
阿彌沉吟片刻,鄭重道:“六九,真把阿乞當朋友的話,就再幫我一個忙。”
他轉眼看向王城之外。暮色初起,風聲漸緊,在傍晚少人的地方,吹得嗚嗚作響。
·九·
阿彌做了此生最大膽的事情。他行動不便,便把董長居的別院和壘著奏折的房間詳細地告訴了六九,請六九趁夜將抄錄密信的紙條夾到那些奏折里。這事甚是冒險??沙酥猓洓]有辦法把董長居要篡位的事告訴阿乞。
阿彌在賭,賭董長居恣狂大意,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奏折會有什么問題。同時,還有另一件事情需要阿彌去做。他于是平生第一回做了偷兒,牽走了人家馬廄里的一匹好馬。
乙修二年十二月一日,軍營偏將冒死朝見明宣女帝,言一營兵將擅自向王城開拔,今日便可至宮門之外。話未說完,一支羽箭穿喉而過,帝夫董長居執(zhí)弓佩箭,與丞相逼宮篡位。
女帝被眾人護著退往內(nèi)宮,董家父子安排的刀斧手正要追趕,卻被一隊羽林軍攔下。雙方僵持,一時難見結果。
阿彌在宮門外聽著小乞丐探來的這消息,盤算著護駕的軍隊還需多久才能到達。
街頭出現(xiàn)了六九的身影:“到了!”
阿彌精神一震。然而,六九下一句話,卻讓他如墜冰窟:“——是董長居調(diào)遣的軍隊到了!”
皇宮之外,百姓閉戶不出,戰(zhàn)火一觸即發(fā)。一營軍隊披堅執(zhí)銳而來,鎧甲銀亮,在日光下滲透出森然寒意,仿佛能把周遭一切凍結成冰。
天不垂幸。阿彌記得,他不僅讓小乞丐去找護駕的軍隊,還曾自己騎了快馬截住送密信的人,一番死纏下趁機將密信上董長居軍隊調(diào)動的日期延后了一日。但,董長居的軍隊,竟還是在原定的這一日到了。
明知是蚍蜉撼樹,阿彌俯身拾起石塊,狠狠地向軍隊中砸去。他腿腳不便,干脆就立在宮門中央,一枚一枚地撿起石塊,一枚一枚地砸向軍隊。
什么叫拼命。不是不珍視自己的性命,而是有別的東西,比性命還值得珍視。像多年前的阿乞那樣,阿彌撲向一個士兵,拼命地與之扭打。長槍痛砸到他身上,他渾然不覺,提起拳頭,一下一下地落到士兵臉上。
利刃相向,就要砍殺阿彌。
這時候,石塊泥團多如飛蝗,齊刷刷地向軍隊砸來!是王城的乞丐們!
誰都不會想到,平素沿街乞討的人,會為了遠在深宮的女帝,同一營的軍隊拼命。
六九撲開一個士兵,向阿彌道:“阿乞,我們都是服她的??!”
士兵和乞丐的對陣里,刀劍沒入軀體的鈍響和風聲一樣肆虐,濺起的血珠像疾風卷過的妖艷桃花。
透過滿眼的血色,阿彌看見一條街的末尾,他要等的軍隊,終于向宮門奔來了。
他放心地笑開。一截刀鋒,趁機刺進他的后背。
上天終還是垂幸的。
董家父子的宮變,因明宣女帝早有準備,且董長居調(diào)來的軍隊被死死拖住而最終失敗。
阿彌想去感謝受傷的六九,可稍一動,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直不起身來。
他一點也不覺得痛,只是覺得這樣直不起身,不能將緩緩走上宮墻宣布勝負的人看清楚。
好不容易拼命地挺起了脊背,那一眼相望后,砭骨的痛楚鋪天蓋地而來。
城墻上那個人,不是明宣女帝。那不是阿乞。
·十·
女帝臨盆,是以不能親自將董家父子的罪行昭告天下。阿彌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拖著一地的血慢慢爬回了舊街巷。
今年入冬來第一場大雪,就在阿彌席地而眠時悄然落了王城。
他身上本該痛極,然不知為何,漸漸地,他只感覺到后背一陣酥癢,像是誰輕輕的呼吸噴在了他的背上。
翻過身,一個暈染了灼灼桃花、點上了妖艷淚痣的木制面具仿佛沖著他笑。戴面具的人同樣躺在地上,仰著一張臉,對他笑吟吟道:“阿彌?!?/p>
阿彌顫顫地伸出一只手撫上面具,頓了頓,極溫柔小心地掀開了它,就像掀開了新娘的蓋頭。面具下,阿乞的模樣一如當初。
“阿彌。我好想你?!?/p>
阿彌將阿乞納入懷里,他聽她輕輕道:“我終于把害死我親人、強占我母親的董丞相殺掉啦……阿彌,你為不為我高興?
“阿彌,我打斷你的腿,你不要生我的氣。以前父親怕我被董丞相害死,也對我不理不睬??晌抑浪窃谝馕业?,就像我在意你一樣。
“阿彌,你落在街上的面具,我偷偷派人給撿回來了。它在宮里陪了我很久,這一回,我把它給你,你可別再弄丟了。
“阿彌,我告訴你,其實我的名字也叫阿彌。我家里虎狼環(huán)伺,我總想跑出來,卻又被人看得更緊。我把名字給你,是希望能像我的名字一樣,和你一輩子在一起?!?/p>
她伸手攬住阿彌的脖頸,像曾經(jīng)上元夜里那樣,在他冰涼的唇上,輕輕印上了她的親吻。
卻不是如那次般一觸即離。她的唇長久地停留在他的唇上,輾轉著,輕輕遞送了一句嘆息。
大雪茫茫,湮沒了她那一句話語。她緊緊抱著他,用最大的力氣。
“嗡——”鐘聲響徹王城。
阿彌從夢里驚醒,大雪還在下著。
脊背上的血已然成冰,他手指微動,觸到了懷里、夢中的那個木制面具。
正自怔忪,驀然,遙遠遙遠的,皇宮里高掛的喪鐘,又長長地嗡鳴一聲。
——明宣女帝憂思傷身,在昨夜,難產(chǎn)血崩而逝。
紛揚大雪里,阿彌竟直身站了起來,懷抱著一個面具,微微笑著,朝皇宮走去。走不了幾步,又踉蹌跪地。
他覺得他昨夜不是夢到了她,而是她的魂魄真的從皇宮里出來了,回到他和她相遇的地方,和他做最后的親近和告別。
那句被大雪湮沒的話是這樣的。她說:“對不起……我活不了了,阿彌。”
·尾聲·
女帝駕崩那日,城東舊街巷有個乞丐,懷抱一個染血的木制面具,在大雪蒼茫時,面朝皇宮,伏跪在地。
他跪的是他的阿乞。是他一個人的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