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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年

      2014-03-05 15:24:00張少中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大躍進抗日

      張少中

      “嘩啦”一聲,炊事員將三口人丁攤得的稀湯菜水倒進了茅五老漢那臟兮兮的瓦罐中。茅五剛欲離去,食堂司務長茅抗日喊住了他。茅五怔怔地立住,緩緩地回首,小心地望定抗日,輕聲回應道:“喊俺啥事哩?”

      茅抗日雙手插在粗布棉褲口袋里,慢吞吞地踱到茅五面前,乜斜著眼故作親熱地說:“五叔,大隊又頒新規(guī)定了,凡不能拾柴挖菜的病號,從明天年三十起,菜湯要減一半哩。不知這兩天咱解放兄弟的病咋樣了?該能下地干活了吧?”

      茅五聽著,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然后低下頭,囁嚅著道:“俺解放……病……還、還沒……好利索呢,可他……飯量還……大著哩。”

      “這樣吧,五叔,”抗日故作關(guān)切地說,“解放要是能將就著下床,我就給他派個輕省活,叫他來大食堂燒燒火,打打下手,不然的話,按規(guī)定真要減少的呢,到時俺也沒辦法。再說明天過年還要加餐哩!”說完,就轉(zhuǎn)身回到食堂里去了 ,身后留下一股香噴噴的油漬味。

      茅五瞅著抗日在那個年頭里極少見的厚實的脊背,狠狠地“呸”了一口,暗自罵道:“哼,日娘的熊樣, ‘燒個屌哩,比縣太爺還威風哩!”

      茅抗日是茅五嫡系侄兒,今年22歲,生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那一年,所以取名“抗日”。他父母早逝,靠叔叔茅五拉扯成人。茅五那時單身一人,給本村地主扛活,帶著侄兒抗日也湊合著過個大半飽日子。解放前幾年,茅五討了個老婆,但對抗日仍無二心。就在公元1949年北京舉辦開國盛典之日,茅五得了個寶貝兒子,于是取名叫“解放”。說話之間,“大躍進”開始了,浮夸風越刮越邪,茅家寨大隊那位只會說真話、又經(jīng)常冒出“右傾”言論的老支書被“刮”下臺去,進了食堂當了炊事員,吹牛有方的茅抗日卻被“吹”上了臺,當上了茅家寨大隊解放后的第二任大隊書記。

      茅五這個人,是農(nóng)村中那種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一輩子只知道跟莊稼活兒打交道,對官場上的事兒想也不愿去想。茅五按照莊稼人的那一套處世哲學默默無聞地過生活。自反右派到大躍進后期這年把時間里,茅五看到農(nóng)村里有少數(shù)中不溜的官兒,專愛搞欺上瞞下,投機取巧的事兒,吹大牛,糊弄人,趁著運動踩著好人的肩膀往上爬,茅五氣得牙根癢。但這些對他茅五種田的事好像妨礙不大,他也只是生生悶氣不多言語。有時背地里找?guī)讉€對勁的老頭兒,臭罵幾句泄泄氣、過過嘴癮也就算了。他們都相信,在毛主席領導下,好人壞人總歸要有分曉的……豈料,如今他一手帶大的親侄兒竟然比那些他恨得牙癢的“官兒迷”、“牛屄筒”之類還爬得快、尿得高呢。茅五心里別提是啥滋味了,他想講,怕講了抗日也不聽,最后還傷了感情;不講,又憋悶得難受。但是茅五畢竟是茅五,他還是準備敲打敲打自己的“紅侄兒”。

      1958年除夕夜,已經(jīng)二更多天了,茅五全家還沒睡。養(yǎng)子抗日,兒子解放,老伴腿邊靠著5歲的女兒茅丫,幾口人圍坐在火盆邊上,按著淮北農(nóng)村的傳統(tǒng)習俗——大年三十“熬精神”哩。趁著這當兒,茅五發(fā)話了:“抗日啊,俺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抗日仰起臉問道:“啥話?五叔只管說嘛!”

      茅五“吧嗒”了一口旱煙,瞅著火盆邊的地腳,慢慢說道:“從去年到眼下,斗右派呀,大躍進呀,你忙得很哩。如今當上干部了,本來俺沒資格說你了,可寨子里老少爺們在搗咱脊梁溝哩!”

      “都說些啥?”抗日突然把烤火的兩只手抽回,按在膝蓋上,很有興趣地等著茅五的下文。

      “說啥?難聽著哩!” 茅五慢條斯理地吸了一口旱煙,看也不看抗日,繼續(xù)道,“說你昧著良心整啥子右派,其實是踩著好人肩膀往上爬哩;說你入黨是吹牛屄吹來的;說你當書記是騙上級騙來的,說你……”

      “哪個驢雞巴日的這樣胡吣?五叔你給我講出來,我找他日娘的算賬去!”茅抗日沒等茅五說完,就被氣得走了相,圓睜了雙眼盯著茅五。

      “氣啥哩?” 茅五仍然心平氣和地說道,“人家說的也不是沒影兒事呀。就說你跟右派斗吧,俺也看沒啥好處。還不都是那些土生土長的莊稼漢子,解放后這幾年可沒少給俺老百姓辦事哩!唉,就因著說實話唄,所以才被你們戴上了啥子右派帽子,這是欺天哩!這牛吹來吹去還不是坑了俺老百姓?再吹下去要造孽哩!要把活人吹死哩!抗日啊,往后還是收收心吧,當官兒不為老百姓著想咋行哩?” 本來不善言語的茅五,不想今晚一氣說了這么多,差不多比前半輩子說的話還多。

      抗日“忽”地站了起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茅五說:“你快跟我講,那些話是誰說的?這些話比右派言論還惡毒,夠法辦的,快告訴我?!?/p>

      茅五仍然平心靜氣地抽旱煙。九歲的解放眼神中透著驚恐,一會兒看看抗日,一會兒看看茅五,他不明白一向?qū)λ蠊ы樀母绺缃駜簜€咋這么兇呢?

      火盆中的劈柴火燒得正旺,給這兩間小茅屋帶來了光明和溫暖。東山墻上掛著的那個大玻璃鏡框,反襯著火苗的光亮,這光亮正好照在茅抗日的臉上。他臉上冒出了汗珠兒。

      ——一陣難挨的沉默。

      “你真想問是誰說的嗎?那俺就告訴你?!?茅五把旱煙窩在火盆沿上“嘭嘭彭”狠狠的磕砸了幾下,第一次往抗日臉上看一眼,說道,“這話就是俺說的,你就把俺這個‘王八蛋拉去法辦吧!你小子這年把做了多少沒屁眼的事?你這官是咋當上的?你小子往后再昧著良心折騰下去,全寨子人非叫你折騰死完不結(jié)!大躍進?哼……”茅五越說越動肝火,用煙鍋在火盆沿上連連地敲著,黃泥巴做成的火盆被敲掉了一個豁口。

      “你……你……”抗日的黃白臉氣得頓時變成了死豬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抬腿走了出去。

      第二天,大年初一,茅抗日把鋪蓋卷搬到大隊部去了,跟著又托人捎來了口信:從此一刀兩斷,井水不犯河水。

      茅五老兩口凄惶了——原只想用氣話開導開導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親侄子,誰料想竟“砸了鍋”呢!茅五不覺難過起來。這難過并不是因為惹惱了“當官養(yǎng)子”,而是難過對不起死去的堂兄。茅五曾在堂兄墳前立過誓,要一輩子對侄兒好,要視同己出,要給侄子娶了媳婦才分門離戶……可憐的茅五老兩口喲,你們哪里知道,打從抗日當上官成了紅人后,就在動腦筋怎樣拋開你這個日后的包袱哩,不過沒找著合適的借口罷了……如今,抗日不僅當了大隊書記,還自我任命為茅家寨第一食堂司務長。對于茅家寨的幾百口子人來說,司務長可比縣長還有權(quán)呢。眼下,只有司務長才是百姓的“命官”呢……endprint

      茅五一邊往回走,一邊想著往事。這些往事,雖然陳年日久,但就像發(fā)生在眼跟前一樣,茅五每想一件,氣就往心頭堵一口。

      此刻,雖然是中午時分,但整個村寨子里卻是那樣的安靜,那樣的孤清,那樣的沉寂?;椟S的太陽掛在天上,被厚厚的霧靄遮著、裹著,若隱若現(xiàn)的,大地上自然是感受不到它的一點點、一絲絲的溫度了。過去這個時刻人回家、娘喚兒、狗亂穿、豬叫食……充滿人間煙火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忽然,樹上的烏鴉“嘎”的一聲鳴叫,嚇了茅五一跳,他雙手摟緊了瓦罐。抬頭一看,已來到自己的茅草屋前。他不由又朝瓦罐里瞅瞅……瓦罐中的菜湯水快結(jié)成了冰渣渣。那冰渣渣好像會傳染似的,激得茅五禁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

      六歲的茅丫坐在草墩上,細脖頸子頂著的頭歪趴在矮凳子上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她那瘦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上身穿著她娘留下的那件又大又破的棉襖,像個棉袍子,衣襟子鋪撒在地上。額頭枕在細如麻秸稈的左胳膊上,小鷹爪似的右手抓著那只棕黑色的木碗子。嘴里流下的口水把棉襖袖子浸濕了一片。

      茅五輕輕地放下手中的瓦罐,彎下腰撫摸著茅丫那亂蓬蓬的頭,輕聲喊道:“丫,別睡了,吃飯吧?!泵┭揪刖氲谋犻_眼,看看大,又看看那個大瓦罐,把小木碗慢慢地伸了過去。茅五用筷子從瓦罐里撿了幾根油菜根子放在茅丫的木碗里,又端起罐子倒了點青菜湯水,然后遞到茅丫手里?!俺园?,丫,今格飯里還有面星星哩。明格過年,還要吃好的?!?茅五蠻有把握的對孩子說著,自己的嘴巴也禁不住咂吧了一下。

      “明格吃面條嗎?像俺娘搟的面條那樣的?”小丫揚著又黑又瘦的小臉無限神往地問。

      “嗯,像,像,又細又長的,肉筋筋的,上面還飄著油花花。興許……還有……一塊饃哩。” 茅五說,“丫,快吃吧,飯涼了?!?/p>

      茅丫用筷子夾了一個白色的菜根子送到嘴里,香甜的嚼起來?!按螅鞍掣绯燥堁?!” 茅丫一邊吃,一邊用手往里屋指了指。

      茅五剛把大海碗送到嘴邊,聽到茅丫的發(fā)問,忽然停住了,端碗的手也由不得顫了一下。停了一會兒,才輕聲回答:“你哥……睡著了,等醒了……才喊他吃,飯還多著哩。” 茅丫望著大點點頭,又默默地吃了起來。茅五卻吃不下去了,他凝望著孩子“香甜”地吃著清水煮油菜,注視著那張黃瘦黃瘦的巴掌大的孩子臉,一陣悲哀涌上心頭,耳邊忽然又響起了老伴半月前臨餓死時說的那句話:“……他大啊,你……千萬……給…給咱小丫操……出來,俺死……死也閉……眼了……”半個月來,老伴這句叫人斷腸的話,時時響在茅五的耳邊。每想起這句話,他的老淚就止不住往外淌。人哪,誰不疼自己的親骨肉?老天爺啊,這當真是“在劫難逃”嗎?

      茅丫仍在大口大口地嚼著油菜梗,“吸溜吸溜”地喝著菜湯水。明天是年三十了,從過“祭灶”那天開始,食堂飯鍋里每天灑了一點面星星,茅丫吃著比羊肉湯泡饃還開胃哩?!鞍炒?,你吃呀?”懂事的茅丫見爹只顧想心思,以為他忘了吃飯了。

      “嗯嗯,我吃,我吃。” 茅五喝了一口酸澀的油菜水,眉頭皺了起來,不覺又難過地繼續(xù)想心事:哎,往年過了臘月半,鄉(xiāng)下人就開始辦“年貨”了?!凹涝睢币贿^,誰家還能吃家常飯?馓子、餃子、年糕之類的東西都能給人吃膩煩。小孩子更是有心勁,一天到晚張羅著自己的玩意兒:燈籠啦、蠟燭啦、鞭炮啦……

      茅五在茅家寨是以手巧出名的,他特別會給自己的兩個孩子張羅玩意兒。年三十晚上,兒子解放扯著妹妹小丫,一人拉一只安著轱轆的獅子燈、老虎燈,“獅子”和“老虎”脊背上還騎著紙人兒,全寨的孩子都被招來了,跟在他們后面跑呀瘋呀起哄呀,都羨慕得直淌口水。每當這時候,茅五也總是樂呵呵地跟在孩子們后面,咧著大嘴巴憨笑。有鄉(xiāng)親說茅五疼愛孩子有些過頭,茅五全不理會。解放初44歲上才娶了老婆,快50歲才生了兒子解放,總算有了個安穩(wěn)的家。如今托毛主席的福,趕上了好社會,茅五心里滋潤得很哩。茅五尋思:你們誰擺在俺這個位置試試,不比俺更嬌慣孩子才怪哩,將人心比自心嘛……茅五想到這里,又止不住看了茅丫一眼,長長地嘆了口氣。解放后剛過了幾天舒心日子,可經(jīng)這一折騰……唉,明天又是年三十了,能給孩子帶來啥念想啊。

      第二天,正是農(nóng)歷1959年的除夕。這也是解放后淮北農(nóng)村第十個除夕了。這天,刮了幾天的又冷又燥的西北風終于停止了肆虐,遼闊的淮北大平原上灰蒙蒙、光禿禿的一片。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村落都被這灰蒙蒙的大霧所籠罩,顯得毫無生氣,只有公共食堂的大煙筒中不時冒出一股灰白的炊煙,昭示著這些村落里還有生命的存在!

      茅家寨倒是傳出了一點聲響:村西頭一家又有人餓死了,大人小孩正圍著干瘦的冷尸在斷斷續(xù)續(xù)、有氣無力地啜泣。

      這哭聲傳到隔壁兩間草屋里,一聲哭泣如一根鋼針,狠狠地扎著這草屋中一位老漢的心。他臉朝里坐在屋門檻上,雙手抱著頭,也跟著鄰居的哭聲無聲地掉著眼淚,他那顆極度傷悲的心在漸漸地往下沉、往下沉……這就是茅五老漢。

      茅五抽搭了好一陣子,才漸漸忍住了。他扭頭往門外望望,茅丫還躺在一堆爛柴火上曬暖暖哩。他又抬頭看看天,似乎因失血而顯得異常蒼白的太陽還沒到正午的位置上,開飯時間還早呢。他嘆了口氣,呆愣愣地站了起來,順手摸過一把高粱穗扎成的掃把,在墻壁上有一下無一下的掃起灰來。在淮北鄉(xiāng)村,臘月二十四過“祭灶”,家家戶戶都要掃房子,泥鍋灶,說是給“灶神”換換新衣裳呢。但今年,誰也沒興致、沒力氣操弄這些事體了——老百姓最信奉的灶神啊,委屈你老人家了,今年不能給你換件體面的“新衣裳”了,你就是上天不言俺窮苦百姓的好話,俺也沒法子了……趁著大食堂還沒開飯的當兒,茅五一邊在心里胡亂地念叨著,一邊茫然又無助地消磨著時光!

      貼在正面墻上的大幅毛主席畫像,已經(jīng)落下了厚厚一層灰。透過厚厚的蒙塵,毛主席那慈祥的笑容仍給茅五傳遞著溫暖和希望。茅五一邊用掃把輕輕地把浮塵掠去,一邊虔誠地看著毛主席,自言自語道:“毛主席啊,俺茅五的救命恩人哪!解放后這些年,俺這個翻身農(nóng)民跟著您走,日子剛剛興旺,可眼下又被你手下的壞人糟蹋了,他們正瞞著您老人家瞎折騰呢,在打著你的旗號坑害咱百姓呢!毛主席呀,您快派人來收拾那些龜孫王八蛋吧……” 茅五說著說著,眼里止不住蓄滿了委屈的淚水。突然,他好像又回到了剛解放那年,也是年三十的晌午——endprint

      翻身后過頭一個大年,茅五心里甭提多高興啦。他臘月里上街辦年貨,頭一件事就是“請”了一張最大幅的毛主席畫像。回來后,他和老伴把大救星的像恭恭敬敬地貼在外間屋的正面墻上。晌午了,香噴噴的飯菜端到桌上,老伴和養(yǎng)子抗日已經(jīng)圍著桌子坐下了。這時,茅五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大步走到毛主席像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十分動情地說道:“毛主席啊,俺茅五能有這個家多虧您老人家呢!您是俺茅五的活菩薩,過年了,俺茅五全家人祝您長壽!”說畢,又一連磕了幾個響頭……也就是在那個大年三十晚上,伴隨著一陣“接年”的爆竹聲,老婆生了個白胖娃子,沒讀過一天書的茅五想也沒想就給娃子取了個很時尚的名字——“茅解放”……可是現(xiàn)在……好像一把鋼刀在剮茅五的心,在剔茅五的肉,在挑茅五的肝,任憑那又苦又澀的淚水流進了自己干癟的口腔。

      茅五拿著掃把又來到東山墻上掛著的大玻璃鏡框前。這個大鏡框里夾著一張大照片,照片中間有四個人:茅五一手拿著鐮刀,一手拿著毛巾擦臉上的汗珠,正咧著大嘴巴憨厚地笑著;茅五對面就站著當時還是生產(chǎn)隊長的茅抗日。他背上背著一頂大草帽,一手向遠處裝模作樣地揮著,像個大人物似的,臉上掛滿喜滋滋的笑;緊挨著茅五的一垅地里,解放他娘正彎腰割黃豆;后面是活蹦歡跳的小解放,他跟在娘后面撿拾豆棵棵呢;離茅五他們稍遠一點,就是緊張秋收的全寨子社員。整個照片的背景是一望無際的、充滿生機和活力的平疇沃野。

      這張照片是去年秋收時照下的。那時在大躍進的風頭上,不知什么人搜腸刮肚地想了這么個新鮮點子,生產(chǎn)隊大興“衛(wèi)星田”,就是產(chǎn)量特別高,高到像衛(wèi)星上天一樣。茅家寨茅抗日的“衛(wèi)星田”,也有好幾十畝,其中有二畝就委派五叔茅五看管著。秋收時,經(jīng)茅抗日逐級上報,逐級加碼,據(jù)說畝產(chǎn)早已超過了萬斤以上,這個天大的“新聞”一下子轟動了前村北屯,十里八鄉(xiāng),報社還專門派人來采訪哩!

      這天上午,茅五根據(jù)抗日的安排,正在割黃豆。忽然生產(chǎn)隊幾個棒小伙子從另外一塊地里挑來不少割掉的黃豆棵子攤在了茅五經(jīng)管的那二畝豆地上。茅五好生納悶又好生奇怪,攔著小伙子們要問究竟。有個小伙子湊近茅五耳朵邊悄悄告訴他:這是隊長安排的,先把遠一點的莊稼運往近地里,然后再由這往場上運,說這是上級布置的新式搶收方法,叫做:“二級搬運法”!接著小伙子們又運了幾趟,把茅五這二畝地堆得像個打谷場。

      正在這時,忽然從公路上下來了一大幫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在茅抗日的帶領下,徑直來到茅五地邊上,圍著“衛(wèi)星田”打轉(zhuǎn)轉(zhuǎn)。茅抗日一會兒忙到這邊,一會兒又跑到那邊,他連忙帶高興,話也說不順溜了。這時,就聽那幫人中一個衣著闊氣的大高個說道:“好吧,隊長同志,現(xiàn)在就拍照?!笨谷栈琶ν镏虚g跑,站在茅五面前,就拉成了這照片上的架勢。只聽“咔嚓”一聲響,就照了這么個玩意兒。至于那時茅抗日究竟報了多少產(chǎn)量,茅五當下也不知道。大概秋收一畢,大隊會計才伸出一只巴掌比畫跟他說了個洋數(shù)碼:今年全隊黃豆平均畝產(chǎn)五噸子;茅五看管的二畝“衛(wèi)星田”畝產(chǎn)更是創(chuàng)下了十噸子大關(guān)!茅五對新時興的洋數(shù)碼不懂,五噸子、十噸子究竟能合多少斗、多少擔,能裝滿多少土囤子,他是折算不出來的,當下也就糊糊涂涂地過去了。那時候,外地不斷傳來什么畝產(chǎn)五萬斤黃豆了,畝產(chǎn)一千斤皮棉了等諸如此類的“高產(chǎn)”消息。茅五每聽到這些瘋話就氣得打顫,他發(fā)誓說:“哪個王八蛋再跟我胡吹這些牛屄瘋話,我非滋他一臉尿水不可!”在莊稼人眼里,什么能比說昧良心話更惹人恨呢?

      茅五清楚地記得,去年秋收后和養(yǎng)子抗日第一次打嘴仗的情景。

      那是一天中午,剛剛提拔為茅家寨大隊書記沒幾天的茅抗日,從縣里開會回來了。他胳肢窩里就夾著這個鏡框框,沒進門就先喊五叔,話沒出口就笑起來。茅五看著抗日那個“小人得志”的高興勁兒,悶聲悶氣地問道:“啥喜事?把你高興成那熊樣?”

      抗日趕緊跨前一步,雙手舉起鏡框框,笑得更響了:“我的五叔呀,天大的喜事來到了。你看這照片上是誰?”說著,把鏡框推到茅五面前。茅五略微瞅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框框里就夾著自己的照片,伸手把他推到一邊?!拔耶斒巧秾氊惛泶衲?!那還沒半斤高粱酒有用場哩!”說著,一屁股坐在鍋灶旁邊的一個草墩子上,悶悶地抽起旱煙來。

      抗日只當五叔看見這個“光榮”的鏡框會像自己一樣心顫,一樣狂喜,不料卻是這樣的冷淡和冷漠。他想,五叔可能是對這鏡框的來頭還不清楚,于是一本正經(jīng)地對茅五說:“五叔哎,你知道不,這次縣里召開創(chuàng)高產(chǎn)經(jīng)驗交流大會,縣長對你的名字可沒少提哩!縣長拿著這張照片在大會上著實地表揚了你,稱你是大躍進中的老英雄!縣長還說,全縣人民要都能像茅五同志那樣,我們縣保證半年趕上英國,三個月超過美國,一年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五叔,這張照片還上了黨報哩……”

      “上黨報有屌用!”沒等抗日說完,茅五就氣狠狠地打斷了他的話頭,“你小子口口聲聲大豐收,放衛(wèi)星,一畝地闖過多少大關(guān)!縣老爺也給你們吹昏了頭,開啥子經(jīng)驗會,我看這是拿咱們莊稼人開涮呢,拿咱老百姓的命當兒戲呢!你就沒看見社員家有沒有一把存糧?一畝地收幾十石,糧食都給風刮走了?這長長一冬春沒糧食咋過生活?你小子當真想等著咱茅家寨餓死人那一天?”

      抗日聽完這幾句話,嘴唇子氣得烏青,渾身直打哆嗦。但茅五畢竟是自己的親叔和養(yǎng)父,他也不好發(fā)作什么,只得忍著氣說:“五叔,你這話可不能到外面亂說呀!大躍進還能餓死人?這話是攻擊大躍進的言論哩!”

      “你小子少跟我咧咧這套熊腔!” 茅五這回是真動了肝火,用煙袋管指著抗日罵道,“你口口聲聲說大躍進、大躍進,大躍進真是你們這樣干法?毛主席要是知道你們搞這樣的大躍進,不活刮你們才怪哩!哼,再這樣躍進下去,老百姓要起反哩!”

      ……茅五站在鏡框前,一邊默默地想心思,一邊凝視著照片上的解放娘和小解放,忽然又想起了村上那一個個餓得浮腫的面影,想起了村上已經(jīng)死去的幾十口子人,想起了……他們都年輕著哩,能干著哩。他們哪輩子作了孽,該輪到這輩子給活活餓死?解放前那么窮那么苦,但十里八鄉(xiāng)還沒聽說過一下子餓死這么多人的事體來呢。再這樣下去,以后寨子上連抬尸的人也沒了呢……茅五越想越心酸,越想越絕望,越想越不敢想。他索性把鏡框取下來,仔細地瞅著老伴那割莊稼的架式。她身子骨多壯實呀!解放后跟著俺茅五才過了幾天的舒心日子,就遭了這一劫!可憐的老伴啊,半月前臨死時,想喝口面湯水俺茅五也弄不到,虧心?。∪缃瘛缃裨摑a成黑泥巴了吧!還有寶貝兒子解放,他正張著小嘴巴在笑哩,“解放……解放啊,我的兒!” 茅五手一抖,鏡框掉在地上,“啪”的一聲,摔得粉碎,他的眼淚像即將斷流的枯溪一樣涌出了幾滴渾濁的淚水。endprint

      “大年三十,咋摔起東西來了?”隨著這說話聲,抗日進來了,后面還跟著兩個生產(chǎn)隊干部。

      茅五連忙用臟兮兮的袖管擦凈臉上的淚痕,驚慌失措地站在那里,不知怎樣應酬才好。

      抗日用眼在屋里掃了一圈,對茅五說:“五叔,我們是來檢查病號的,解放怎么樣了?”

      “解放……還……還好,他剛剛睡著了!他餓得……不不,他病得不……算重,飯量還……大著哩!” 茅五說著,禁不住又往屋里瞥了一眼。在門外曬暖的茅丫,也來到屋里,緊緊地拉扯著大的衣裳襟子,驚恐地望著茅抗日他們。

      “好吧,我們到里間屋看看解放?!笨谷找贿呎f,一邊熟門熟路地領頭往里間屋走去。

      “不能去不能去,里面……里面臟得很哩!” 茅五失神地大聲說著,慌忙堵住腳門口,眼神充滿了驚恐和哀求。他生怕抗日他們硬往里屋闖。茅丫也不知發(fā)生了啥事,緊貼在她大的大腿邊,把大的衣襟子扯得更牢了。

      “五叔,你這是干啥哩?我們檢查病號挨家挨戶都要去的,怕臟還行?不親眼看看解放的病情咋好定飯量?”抗日說著,把茅五扒拉到一邊,三個人擠到了里間屋。

      里屋很黑,所有的窗洞都用爛草把子堵嚴實了??谷枕樖掷粢粋€窗洞上的草把子,屋里頓時透進來一線慘白的光亮。兩只似乎也被餓昏頭的老鼠就在屋子的腳地上呆著,見人進來也沒有逃跑的意思,就那樣軟塌塌地癱臥著。茅抗日不小心踩到了一只,腳下隨即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吱吱”聲。整個里間屋,除了一個土坯床和幾只過去裝糧食的空土囤子外,其余幾乎一無所有。土坯床上,一床破黑粗布被,蓋著一個人,不用說,那就是10歲的解放了。

      抗日來到床前,伸手掀開了那床破被,他們一下子驚呆了:被子下面的解放,卻是一具挺直的僵尸。只見那張青紫青紫的孩子臉上,雙目緊閉,嘴唇半張。一只胳膊壓在肚子上,一只胳膊伸開著。一根根手指頭已經(jīng)膨脹得像胡蘿卜,手背也變成了黑紫色。時令雖然是寒冬臘月天,久存的尸體也已開始發(fā)腐發(fā)臭了……看樣子,解放死得有段時間了。

      茅抗日跟其他兩個隊干部,捂著鼻子慌忙退到外間屋。茅五靠墻站著,兩眼癡呆呆的,渾身像篩糠一樣發(fā)抖哩!茅丫把頭埋進大的破棉襖襟中也瑟瑟成一團。

      “你、你、你……”抗日怒不可遏地指著茅五,“你為啥欺騙干部?你咋那么大的膽子?兒子死了為啥不報告?嗯?!”

      茅五仍然癡呆呆地看著地腳,渾身劇烈地抖動著。

      茅抗日跨前一步,大聲怒喝:“你啞巴了?咋不說話?過去你不是能說會道的很么?哼!怪不得這幾天你明顯消腫了呢?原來是吃死人飯吃的,沒想到你的心這么黑!” 抗日因為極度的激憤,整張臉漲紅得像涂上了鮮血,異常的恐怖嚇人。

      “俺大,我……我怕?!毙⊙緭P起小臉哆嗦著說。

      “唉,茅五哪,你這事做的是有點……唉,孩子死了,本是件傷心事,你咋能瞞著不講呢?”兩個隊干部說。

      茅五的眼淚終于忍不住了。他戰(zhàn)栗得更厲害了。忽然,他身子往前一傾,“撲通”一聲跪倒在侄子抗日面前,兩手摟著頭趴在地上,“嗨嗨嗨”地大哭起來。茅丫也隨著她大跪在地上,瘦弱的身子因為冷餓和驚恐更加抖個不住。

      “你們……行行好吧,嗨嗨嗨,” 茅五悲傷地哭訴起來,“你們……看著俺小丫……可憐,就饒了俺茅五吧,嗨嗨嗨……她娘死那天,就說……一句話,就叫俺……操活小丫??!俺茅五……沒本事,怕……怕小丫活不過來,就……就想了這個……短命點子……嗨嗨嗨,……我的……解放兒??!”

      “解放……死幾天了?”兩個隊干部聲音也有點顫抖了。

      “他娘……死……第二天夜里,……解放就……就斷氣了……俺的解放兒呀!” 茅五斷斷續(xù)續(xù)地有氣無力干哭著,不連邊地給他們磕著響頭,老皺的額頭上鼓起了包包,流淌的血水糊得滿臉都是,煞是嚇人。茅丫趴在她大旁邊冰冷的寒地上,聲音微弱地“嗚嗚”跟著哭。

      兩個隊干部眼睛也潮濕了,他們再也不忍心聽茅五那撕心揪肺般的哭訴,慢慢轉(zhuǎn)過身去。他們在心里痛苦地責問著:這茅五老漢遭的什么孽呀?

      茅抗日臉上的橫肉不停地抽動,仍然指著茅五怒斥:“我早看出你這個老東西沒長好心眼,對親生兒子都這樣狠心,對別人呢?對我呢?嗯?我先找人把死尸抬埋了再來跟你算賬,你等著吧!”說完,邁開他那有力的雙腳,氣洶洶地走出了茅五那低矮的茅屋。

      茅屋里,茅五父女倆那凄凄慘慘、抽抽噎噎、哽哽咽咽的哀鳴漸漸變得微弱,變得無關(guān)緊要。

      這時,從食堂方向傳來了幾聲單調(diào)的有噼無啪的爆竹聲響。

      當年的村支書、如今的大食堂伙夫,佝僂著腰身扶倚著村頭的老槐樹,一聲嘶啞而蒼涼的吆喝:“過年嘍……開飯嘍!”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李德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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