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超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儒家品評人物,根本標準是德行。以此劃分,人只有兩類:小人與君子。顯然,無德之人為小人,有德之人為君子。然而孔門論“德”,綱目眾多,有德君子又分多種、多等。子路曾經向夫子請教過此類問題,孔子告訴他,“修己以敬”就是“君子”。[1]1041子路追問是否還有比這更高的檔次,孔子說“修己以安人”。[1]1041子路還不滿意,繼續(xù)追問,孔子說“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1]1041可見,君子之階次又可細分,雖然等位不同,但其共同點則均為“修己”。那么,修己又有哪些具體的項目呢?子路沒再追問,但孔子在其他場合有所提及,他謙虛地說:“君子道*按,此處君子道之“道”,程樹德解作“由”。正是成為君子所由之道,亦即具體的方法及步驟。又,《論語·公冶長》篇中孔子還說過另一個版本的“君子之道”,其曰:“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钡那坝幸幌薅ㄕZ,曰“子謂子產”??梢?,此處所論君子,乃特指子產,其與本文研究的具有普遍意義的君子人格,及修成君子所由之“道”并不沖突。且前者僅為后者之具體化,可被包括在內。又見《論語·子罕》:“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闭呷覠o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盵1]1011子貢回應說,此乃“夫子自道”也。[1]1011對此“自道”,《中庸》又命之曰三“達德*按,《禮記·中庸》載:“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又載:“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编嵭⒃唬骸把杂兄?、有仁、有勇乃知修身,則修身以此三者為基?!闭且匀斑_德”為君子修身之基始?!?。[2]可見,孔門論德,雖然綱目眾多,但與成為君子之修養(yǎng)相關者,無疑以智、仁、勇三條為關鍵與開端。
據前引“夫子自道”,可知一個人如果具備了智、仁、勇的品格,就能表現出不惑、不憂、不懼的面貌。但孔子同時還告誡子路說:“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盵1]1210看來,對于子路這樣急性子的人來說,片面強調智,反而成了耍小聰明;片面強調仁,反而成了安于駑鈍;片面強調勇,反而成了魯莽任性。所以,“學”作為補救的關鍵,被孔子提得很高。
學是與“智”分不開的??鬃訉⑷说闹橇λ椒譃樗牡龋骸吧?,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1]1158-1159不同的智力水平對應著不同的學習方法。四等中最高的稱為“上智”,最低的稱為“下愚”。[1]1185其實,這兩者都談不上學習方法的問題。因為天賦“不移”,[1]1185所以學與不學都不能產生影響。只有介于二者之間的“學而知之”者和“困而學之”者的“中人”,(原文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盵1]404)才要學習。而夫子自道其為“敏以求之者”,而“非生而知之者”,[1]480這實際就是主張將勸學的原則普遍應用于一切人。可以說,從君子道的角度來看“智”,講的并不是一個人天生的智力水平。而是強調“學”對于智的改造和提升,是針對大多數具有“相近”(原文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1]1177)智力水平的中人來說的。
那么,作為中人,學什么,如何學,就是最基本、最具操作性的問題。關于學什么,孔子說得很明確:“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1]529-530因為“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1]1168-1169眾所周知,在孔子的時代,人們要想進入上層社會,必須至少精于“詩、禮、樂”,因為這是“大人君子”(貴族、士)那個圈子的基本行為規(guī)范、生存規(guī)則,甚至存在方式。因此,在成為“道德君子”之前,首先要內化一套“身份君子”的言談、舉止,甚至思維方式。[4]182
孔門后學進一步將這套基本課程概括為“始于詩書而終于禮樂”,[3]稍事擴大,便是“詩書禮樂易春秋”的規(guī)模。通觀《論語》,引《詩》九次,引《書》兩次,引《易》一次。雖未引《禮》,但“詩書執(zhí)禮”;[1]475雖未引《樂》,但弦歌不絕;雖未引《春秋》,但屢稱“齊桓、晉文”。[4]222-226可以說,孔子所倡之學,正是后世儒家“六經”之學的最初形態(tài)。若對“六經”作廣義的理解,則孔門之所學,乃是一切古代文明之成果,亦即“博學于文”而“約之以禮”,[1]417也就是無所不聞、無所不學。*另外,關于孔門學什么,《論語·子張》篇記子貢的話說:學“文武之道”。即是主張學習一切古代文明成果的另一種表達。
關于如何學,這是《論語》開篇便涉及的話題,其曰:“學而時習之”。[1]1可以說,此乃孔門學習法之總綱。對此,子夏發(fā)揮老師的話,說得更具體,其曰:“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1]1309進而言之,若能做到“溫故而知新”,也就可以當老師了。[1]94但這樣的說法還是太空泛,還應進一步闡發(fā)更加具體的方法。
首先,明確目的,重視興趣。夫子曾感慨“古之學者為己”,[1]1004認為那時候的學者致力于學問,不是為了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只是單純?yōu)榱颂嵘约旱木辰?。在“學而優(yōu)”的基礎上,才出“仕”。[1]1324而“今之學者”恰恰相反,學問、知識不過是他們用于標榜自我的招牌、提升身價的砝碼而已。[1]1004因此,學者首先要明確學習的目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1]1116在建立了這樣純粹的動機后,才能真正體會學問的樂趣。所謂“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盵1]404學是為了體會其中的“樂”,樂之者才能發(fā)自內心地好之,好之者才能做到“學而不厭”。[1]436
其次,端正態(tài)度,虛心求學??鬃咏虒W生,最煩四種錯誤態(tài)度,那就是臆測、武斷、固執(zhí)、主觀,所以他毫不客氣地說:“毋意,毋必,毋固,毋我”。[1]573質言之,要謙虛。謙虛分兩種,對人要謙虛,既然不是“生而知之”的圣人,在學問上就一定會有不如人的地方。所以,“三人行”,則“必有我?guī)煛?,[1]482要“不恥下問”,[1]325“擇其善者而從”,[1]482“就有道而正”之。[1]52另一種謙虛是對學問本身,“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盵1]110“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1]892意即真正的智者對于他不知道的事情,寧愿不說,也絕不胡說。
再次,博學無偏,一以貫之。孔子講“君子不器”。[1]96若從為學的角度看,就是要解決專研與博聞的關系?!安黄鳌?,是要學者不拘泥、不呆板。達巷黨人說孔子的學問雖然大,什么都知道一些,但是又什么都不足以使他“成名”,[1]568-570孔子回應說,與其當個射手,我還是當個車手吧。車手靈活,跑的遠,見的多。*此解從李零先生之分析。參見氏所著《去圣乃得真孔子》,第228頁。話雖調侃,但明確表達了學問要務“博”的基本態(tài)度。需要指出的是,孔子的“博”絕不是漫無目的、不著邊際的“泛”,而是有一定的原則要堅持。子貢曾不得要領,孔子及時點撥了他,說:“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子貢說:“是啊,難道不是嗎?”孔子說:“非也!予一以貫之?!盵1]1055而這“一貫”之法,則是前面說的“修己”、“為己”之動機與目的。*按,《論語·里仁》中載,曾子曾將此“一以貫之”之道,理解為“忠恕”,但是未見孔子認可。于是,關于曾子是否準確理解了孔子之本意的問題,就成為了一個至今仍存在爭論的難題。限于拙作篇幅和筆者學力,此處暫以孔子答子貢的上下文來理解。此種解讀傾向亦可見于前引李零先生書,第228頁。
最后,學貴用思,思學結合。學與思,最難拿捏??鬃咏榻B自己的經驗說,“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盵1]1118大概在這之后,他又經歷過“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學”的階段。果真如此,肯定也累得不輕,同樣不得要領。最后,他終于總結出“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1]103的“中庸”之道,年近七旬才達到“從心所欲”[1]76的境界。
總之,孔子雖然也講上智與下愚,但君子道中的智,與這兩類關系不大。作為絕大多數的中人,一定要通過學習詩書禮樂等來提高自己的智,“月無忘其所能”,也就可以無限逼近上智的高度。
勇這個德目在古儒文獻中經常出現,而且《論語》、《孟子》、《荀子》均有專門的段落對其進行闡述??墒墙袢藢Υ藛栴}似乎缺乏應有的興趣。既然君子道明確以勇作為三“達德”之一,那么深入考察古儒如何論勇,就是一個不能回避的題目。
《論語》一書,所載人物眾多,但性格最鮮明,常使人眼前一亮的,無疑是子路。他正是一位尚武好勇、嫉惡如仇的人物。有一次,孔子由于自己的政治主張不見用于當世,萌發(fā)了“乘桴浮于?!钡哪铑^,不禁感慨說“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聽了老師這樣說,立刻“喜”??鬃右姶饲樾危阈υ捤f:“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盵1]299意即告誡他不要好勇太過。還有一次,孔子大概是當著眾弟子的面,夸獎顏淵,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而(顏回)有是夫?!笨芍^器重之極。子路聽了這話,心中頓生醋意,氣之不過。于是,帶著幾乎是譏諷的口吻反問老師說:“要是統帥三軍,您老人家選誰同行??!”夫子聞聽此言,也便立即反諷之曰:“暴虎*按,孔子在此為何言及“暴虎”一事,頗為費解,想必與子路有關。有趣的是,梁元帝蕭繹所撰《金樓子》一書中載有如下一則故事。雖不足為據,但亦不得無視,錄此以廣異聞。其曰:孔子游舍于山,使子路取水。逢虎于水,與戰(zhàn),攬尾得之,內于懷中,取水還。問孔子曰:“上士殺虎如之何?”子曰:“上士殺虎持虎頭?!薄爸惺繗⒒⑷缰??”子曰“中士殺虎持虎耳。”又問:“下士殺虎如之何?”子曰:“下士殺虎捉虎尾?!弊勇烦鑫矖壷?,復懷石盤,曰:“夫子知虎在水而使我取水,是欲殺我也?!蹦擞麣⒎蜃?。問:“上士殺人如之何?”曰:“用筆端?!薄爸惺繗⑷巳缰??”曰:“用語言?!薄跋率繗⑷巳缰??”曰:“用石盤”。子路乃棄盤而去。轉引自程樹德《論語集釋》第1241頁。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盵1]452這無疑是批評子路有勇無謀,頭腦簡單了。此情此景,想必引起眾人哄笑,笑他率直單純。又有一次,孔子讓幾位弟子各言其志。素來渴求老師表揚的子路,“率爾而對”,說:“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盵1]799說此話時,大概還要拍拍胸脯??鬃訉λ⑽⒁恍Γ恢每煞?。等子路與其他幾位言志的弟子走了后,陪侍的曾皙問老師:“夫子何哂由也?”孔子說:“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盵1]799可見,孔子雖然笑話子路不謙虛、不重禮,但對他具有能夠治理三軍而使之有勇的才能還是不否定的。
通過以上三例,我們發(fā)現,孔子雖然稱許勇為君子道之一,但對于特別好“勇”的子路卻不以為然。時間長了,子路實在想不通,也憋不住,終于徑直質問老師說:“君子尚勇乎?”這次,孔子也終于點出了子路的不足:“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1]1241(按,朱熹《集注》引胡氏曰:“疑此子路初見孔子時問答也?!盵5]竊以為此說未安,若子路與夫子初次相見,即有此教誨,以子路之聞善言而強行之之氣象,斷不會再發(fā)生本文前引三則故事。故而,此條所記之事,當發(fā)生于前引三事之后。)原來,孔子所謂“勇”,乃是“見義勇為”、[1]134“勇而有禮”,[1]1242-1243禮、義才是評判的標準,才是勇的根本。反之,那就不是“勇”,而是“亂”。*《論語·泰伯》載:“勇而無禮則亂”,又載:“好勇疾貧,亂也”。
那么,經過老師“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1]448的點撥后,子路是否做到了好勇而合乎禮、義呢?回答是肯定的。不僅如此,他還以極特殊的方式捍衛(wèi)和詮釋了禮與義。子路死于衛(wèi)國內亂,臨死前冠上之纓“斷”,他說:“君子死,冠不免?!庇谑?,“結纓而死”,雖身首仆地而丈夫之冠不落。[6]用生命為老師的教誨,為禮義之勇作出了慷慨悲壯的注解。
子路之后,在理論上對勇闡發(fā)得最深刻的,無疑首推“亞圣”孟子。他首先將勇分為“小勇”與“大勇”。所謂小勇,是“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就像一個粗野的莽夫“撫劍疾視”,且叫嚷道:“彼惡敢當我哉!”逼真地刻畫了“勇而無義”、“勇而無禮”的匹夫形象。大勇則不一樣,孟子說,大勇是“文王之勇”、“武王之勇”,這種勇,能“一怒而安天下之民”。[7]114-117為了進一步說明養(yǎng)勇的進階程序,孟子以三個人為例,更細致地分析了小勇與大勇之不同。首先是北宮黝之勇,表現為“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撻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寬博,亦不受于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边@種“勇”,是睚眥必報、絕不受辱的匹夫之小勇。若毫無節(jié)制地任其蔓延,定會導致孔子所痛惡的無禮、無義之“亂”。然后是孟施舍之勇,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后進,慮勝而后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边@種“無懼”之勇雖高于匹夫之勇,但還不是儒家所追求的理想狀態(tài)。只是很像當初子路言治軍,雖有勇,但不重禮的情況。最后是曾子之勇,他的勇是“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币簿褪钦f,反省自身,義不在我,就算對方是貧賤之人,我也不去恐嚇他;反省自身,義在于我,就算對方是千軍萬馬,我也一往無前??梢姡又虏欧峡鬃右娏x勇為、勇而合禮的精神。[7]189-193也是孟子所實際推崇和繼承的儒門之勇。
荀子亦頗推崇勇。且值得注意的是,荀子雖然在對很多問題的看法上與孟子相左,但在論勇一事上,他們卻達成了罕見的共識。而且,荀子徑直使用了“上勇”、“中勇”、“下勇”的名稱,明顯是對孟子的繼承和發(fā)展。所謂上勇,“天下有中,敢直其身;先王有道,敢行其意;上不循于亂世之君,下不俗于亂世之民;仁之所在無貧窮,仁之所亡無富貴;天下知之,則欲與天下同苦樂之;天下不知之,則傀然獨立天地之間而不畏”。所謂中勇,“禮恭而意儉,大齊信焉,而輕貨財;賢者敢推而尚之,不肖者敢援而廢之”。所謂下勇,“輕身而重貨,恬禍而廣解茍免,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期勝人為意”。[8]959-960荀子之文章,統類明晰,言辭酣暢,不容小子后學多置一喙。讀者可自會其意。
至此,我們對古儒之論勇有了初步的認識。尤其值得向往的,乃是從天下、萬民的角度來闡發(fā)的勇,亦即孟子所謂的“安天下”與荀子所謂的“傀然獨立天地之間”。這正與孔子所謂堯舜“修己以安百姓”的君子道之最高境界若合符契。充分體現了孔門修養(yǎng)論體系的精致。不僅如此,看似相互對等的三“達德”之間,也存在著密切的內在聯系性和位階的參差性。換言之,勇以禮、義為根本、標準,而禮、義的獲得則離不開“博學于文,約之以禮”的智的提升和培養(yǎng)。那么,仁與前論兩德之關系又當如何呢?
眾所周知,仁乃是孔子非常在意的一種德。據楊伯峻統計,在《論語》中,“仁”字一共出現了“一〇九次”。[9]但孔子卻很少從正面給出明確的定義,往往針對提問者的特殊情況而因人設教。在這些不同的闡述中,有兩條常被人們當做是仁的標準答案。一是樊遲問仁,孔子回答說“愛人”,[1]873另外是關于“仁人”,“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1]428可見,仁與“人”關系密切,這兩條就字面意思看,是把仁當做處理人際關系的守則。竊以為,若學者僅將仁理解為“人際學”,進而以此為據來學習、修養(yǎng)“仁德”,是很容易走偏的。《荀子·大略》篇載“偄弱易奪,似仁而非”,[8]1091即是此意。但若把對仁的理解從外在的人際交接轉向內在德性,再輔以三達德之間的邏輯關系來理解仁,大概就不會產生這種偏頗了。
我們不妨再回顧一下孔子立下的總綱,他說:“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庇謴南喾吹姆矫嬲f:“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笨梢姡?、仁、勇作為相互區(qū)別的三種“達德”,不僅能帶來三種不同的精神狀態(tài),也會產生三種不同的危害。因此,作為共同構成君子道的三條德目,他們有著不同的分工和指向。在這種情況下,三者是相互對待、級別相同的概念。
但在別的場合,孔子又喜歡單獨拔高“仁”。子張以“令尹子文”、“陳文子”的事跡為例,向孔子請教仁??鬃诱f,這兩個人,一個算得上“忠”,一個稱得上“清”。至于說“仁”,則連智都還達不到,“焉得仁”?[1]331-335這是孔子認為仁高于智。他還說:“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1]951同時認為仁亦高于勇。而且借用言與德的關系來進行說明,似乎仁變成了勇的上位概念,勇則下降為仁的構成部件。同理,智在此等情況下,也應當處于與勇同等的位階。
看似矛盾的兩種說法,其實體現了孔子對仁概念內部之不同位階層次及修養(yǎng)結果的邏輯思考。與前兩節(jié)所論的智、勇相似,“仁”也當有諸如“上下”,“大小”之分。為了能夠對此進行說明,讓我們先來考察孔子是如何討論仁與不仁的。對此,他常以“言”為最直觀的標準,說“巧言令色,鮮矣仁”。[1]1225首先將仁與花言巧語、諂媚阿諛區(qū)別開。又例如,司馬牛問仁,他以“仁者,其言也讱”[1]826來回答,只是給出了仁者在言語上的特征,即“讱”。那么不善言辭、呆頭呆腦就稱得上是仁了嗎?顯然也不是,即便做到“剛毅木訥”,也不過是“近仁”而已。[1]940所以,奉“剛毅木訥”為黃金律之人,最多只能算是“其言也讱”之“小仁”,“其蔽也愚”,而且“懦弱易奪”。
那么與“小仁”相對的“大仁”又有怎樣的表現呢?我們可以從孔子以下一段話中來體會:“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莊以蒞之,則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蒞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1]1120這段話雖然主要是說給從政者聽的,但是在儒家的理想中,在其位的“身份君子”理應由有其德的“道德君子”來充任。因此,此條語錄就不僅是孔子的“為官之道”,更說明“大仁”者,有智、有勇、有威儀,亦且“動之以禮”。這樣的人,無位則已,有位則必能“安人”、“安百姓”。
至此,我們以智、勇、仁為序,分別討論了“君子道”中的三“達德”,及其各自的層次性??梢哉f,要想準確理解孔子定下的君子道,必從縱、橫兩個面向著手。先說橫的向度,其表現為,1)博學、守約,以學習提高智性;2)培養(yǎng)勇力與膽氣,并以禮義之正道配合之;3)修治體貌與言行,使容顏舉止不流于“巧言、令色、足恭”。[1]348不難發(fā)現,面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稟賦與氣質之現實,孔子絕非一律拉平,而是分別提出與之相對應的修養(yǎng)、進階之法門與途徑。這體現的正是孔子因材施教、因人取法的教學宗旨。[11]換言之,智者以修成上智為鵠的,勇者、仁者亦以各自的大勇、大仁為目標。不僅如此,在三條修養(yǎng)取徑的至高點,智、仁、勇還將匯合為一。亦即是說,無論“上智”、“大勇”,還是“大仁”,一旦修成,則同時兼具另外二者。這就是君子道之縱的向度。在此向度上,以子思、孟子為宗師的儒門后勁,不僅發(fā)展出了一套性命——天道相貫通的心性論、形上學,更配合以養(yǎng)勇、守約、配義與道,以至浩然之氣的修養(yǎng)法,最終奠定了后世理學工夫論的根本,進而為華夏民族精神之養(yǎng)成,源源不斷地提供著養(yǎng)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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