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祥濤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法國著名文學(xué)家安德烈·莫洛瓦曾說：“一個人試圖以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方式來表達自己情感需要的愿望源自他對生活的不善調(diào)協(xié)或他內(nèi)心深處的矛盾沖突，他因無法訴諸于別的行動而將一腔怨憤傾注于筆端?！保?］2如果問哪位作家能在其作品中高度戲劇化地表現(xiàn)了自己的成功與失敗，同時也具體入微地濃縮了一代人的歡樂與悲哀，這個人便是菲茨杰拉德——一位具有雙重性格特征的曠世奇才。

國內(nèi)不少研究者常將菲茨杰拉德定性為 “失敗”的典型，并以“迷惘”、“美國夢”、“幻滅”、“悲劇”等詞來予以佐證。他們認(rèn)為菲茨杰拉德代言了“爵士時代”，時代賦予了他義不容辭的責(zé)任，肆意的歡樂和享受過后，最終以失敗收尾。筆者以為，這種宏觀的形象概括不僅抹殺了菲茨杰拉德作為“編年史家”、“桂冠詩人”對“美國夢”深刻描摹的歷史作用，也忽視了他在時代的泥沼中所作出的個人努力以及他在小說中構(gòu)筑的美好文本理想。他用自己的全部生活和才華陪伴著一個時代的成長與毀滅，解析他文字背后隱匿的積極追尋精神，才能認(rèn)識到這位曠世奇才的偉大。

一、“失敗”的主題

有人曾把菲茨杰拉德比作果戈里《肖像》中的那位畫家，稱他像那位畫家一樣抵擋不住名利的誘惑，走捷徑，在物欲的享受中揮霍了自己的才華，“他的一生是典型的浪漫主義的美國式的一生，在虛幻的成功中充斥著失敗陰影”［2］129。這樣的評價是不公允的，只看到菲茨杰拉德一生的外在表現(xiàn)，而未深入到他文字的內(nèi)核。菲茨杰拉德曾在給自己女兒的信中說：“我不是個偉大的人，但是我的天才有一種無私的客觀性質(zhì)，我一小塊一小塊地犧牲它，為了保存它的基本價值。這有一種史詩式的莊嚴(yán)?！保?］131他的小說如實地描繪了美國年輕的一代面對“美國夢”幻滅時所表現(xiàn)出的迷惘、失落和悲哀的情緒，深刻地揭示了他們精神苦悶而又焦躁不安的失衡心態(tài)，生動展現(xiàn)了美國社會在那個特定時代的全景式畫面。然而，他的偉大遠不止于此。

菲茨杰拉德小說突出的魅力在于，他敢于將自己對社會、人生、愛情、幸福的深刻理解和分析都融合在了作品里，并用“失敗”的主題詮釋它們，從他的小說中“我們既可以看到濃郁的現(xiàn)實主義的生活氣息，又可以感覺出浪漫主義的神秘氣氛”［4］380。小說的主人公都在虛偽、奸詐的社會中走向失敗，走向毀滅，然而菲茨杰拉德卻將這種“失敗”描寫得讓人為之動容，讓讀者從中感悟到歡欣鼓舞的力量。從他的成名作《人間天堂》，到最后一部未竟之作《末代大亨的情緣》，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和那個時代所有的青年一樣，在為“美國夢”唱一曲無盡挽歌的同時，又投身到認(rèn)識自我、認(rèn)識時代的追求道路上。因此，盡管“失敗”一詞籠罩著菲茨杰拉德的生活和小說創(chuàng)作，但“在任何情況下，菲茨杰拉德都不能算是絕對的失敗”［5］，他是一位敢于正視現(xiàn)實生活的作家。菲茨杰拉德非但不是“失敗者”，反而是時代的受害者、感受者，如同蓋茨比之流在美國紛繁多彩的“美國夢”中隕滅的眾多青年之一。從表面上看，菲茨杰拉德如很多批評家所言那樣，是“失敗”的典型，“并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fā)地清晰和明顯”，但從深層次的文本研讀去理解，他“敢于用這種失敗作為他所有作品持續(xù)的主題”［6］。

有意思的是，菲茨杰拉德對自己早就有一個清晰的界定。在與海明威斷絕關(guān)系后，他曾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我在與失敗的權(quán)威對話，歐內(nèi)斯特在與成功的權(quán)威對話。我們將永遠不會再面對面地坐在同一張餐桌上了。”［7］593與同時代的海明威寫“硬的”虛無感相比，國內(nèi)一些評論者認(rèn)為菲茨杰拉德寫的是一種“軟的”幻滅感，即“人的尊嚴(yán)如何最終走向虛無和毀滅”［8］130。其實不然，菲茨杰拉德一生都在與自己、與妻子、與生活、與時代作著激烈的搏斗，他曾在一篇名為《我是誰，為什么？》的文章中這樣說：“我的一生就是斗爭的史詩，就是在不斷力圖寫作和阻礙自己的現(xiàn)實中穿梭?！弊詮牡谝徊孔髌贰度碎g天堂》大獲成功、獲得金錢和嬌妻后，他就一直在積極思考“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fā)生的”，并伴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面對時代的歷史現(xiàn)狀，面對金錢及殘酷現(xiàn)實的拷問，菲茨杰拉德一直在探尋“美國夢”背后的出路。

二、“失敗”的隱喻

縱觀菲茨杰拉德的五部長篇小說，主人公無不在悲慘的局面里失敗，如蓋茨比被黛茜、布坎農(nóng)設(shè)計陷害死去、迪克遠離城市在不知名小鎮(zhèn)孤獨終老。所有故事的結(jié)局，都如菲茨杰拉德在《美與孽》中的預(yù)言一樣落下帷幕，唯有菲茨杰拉德還在苦苦思索故事背后的意義?！度碎g天堂》中描繪了一個奇異的時代，是讀者認(rèn)識二十年代美國生活的絕佳材料。在喧囂的時代里，菲茨杰拉德塑造了一個尚未成熟、略顯稚嫩的主人公艾默里，他經(jīng)歷了各種各樣的生活磨礪，拼命追求理想的“人間天堂”，而留給他的只有悵惘和哀傷。可以說，這部作品是認(rèn)識后期菲茨杰拉德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一個基調(diào)，是菲茨杰拉德積極追尋的前奏?！睹琅c孽》中，男女主人公沒有任何生活的條理，常常沉溺在放蕩不羈的狂歡作樂中，自始至終都沒有采取過一次嚴(yán)肅認(rèn)真的行動。但讀完后，讀者便能感覺他們是具有“理性”的人。相比之下，它可以算作完完全全的“失敗”典范，安東尼的頹廢表演讓讀者直搖頭，因為這個時代并無任何道德抉擇可言。它留給讀者這樣一個印象：“在如此雜亂無序的文明社會里，最理智、最體面的出路便是逃離現(xiàn)實社會的桎梏而去及時行樂。 ”［9］12

在前兩部作品中，菲茨杰拉德的確顯現(xiàn)出“迷惘”的表征，但原因在于：作者試圖和小說主人公“重合”，因為沒有任何內(nèi)部的準(zhǔn)則將他們分開，他們經(jīng)歷同樣的時代氣氛、情感和道德。但從《了不起的蓋茨比》開始，菲茨杰拉德實現(xiàn)了“分離”，已經(jīng)能夠把自己從時代的氛圍里解脫出來，了解大眾的心理，也更加理智和負責(zé)地擔(dān)任小說的敘述人——變成浪漫的、懷揣夢想的作家，或者是圣保羅和普林斯頓出來的青年，或者是傳說中的杰伊·蓋茨比。所以，蓋茨比絕非僅僅是“美國夢”虛幻本質(zhì)的象征，菲茨杰拉德賦予了他更多的內(nèi)涵：他成為作者的化身，致力于揭露那庸俗且華而不實的文化。作品說的不僅是蓋茨比的故事，也是“失敗”的故事，是有關(guān)青春如何抉擇現(xiàn)實與夢想，知曉生活的需求和它的實際給予的敘述；它同時也不僅是敘述者尼克的故事，而是一個成功的超越，它試圖將二十年代悲慘的、危險的因素轉(zhuǎn)化為同情的、平靜的感受。威廉·特洛伊在一篇名為《菲茨杰拉德：失敗的權(quán)威》中評價：“《了不起的蓋茨比》是一個記錄從青年迷惑走向成熟的艱苦通道?！保?0］

及至《夜色溫柔》、《末代大亨的情緣》，菲茨杰拉德便逐步加深“失敗”的隱喻意義，迪克悲慘的命運以及他對自己的懺悔是向世人和未來發(fā)出的沉痛箴言，與其說它是一個主觀悲劇，不如說是客觀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而施塔爾是菲茨杰拉德筆下的英雄，他的“失敗”蘊含著一種“最終也無可奈何的悲哀與諷刺”，作者試圖用一種從成功走向失敗，即英雄的毀滅來表達一種斗爭的意識，象征著一種“伊卡洛斯飛向災(zāi)難”的神話式警告。

三、“失敗”的崇高

菲茨杰拉德一生都懷著崇高的使命感，他的生活賦予了他寫作的反面教材，而他卻依舊能保持心靈的真誠，如《美與孽》中的安東尼即便在身無分文、走投無路之際，仍然敢對布洛克曼大打出手。菲茨杰拉德對時代有著自己獨特的認(rèn)識，細細研讀他的文字，便可窺見一個時代的面貌、一個作家的內(nèi)心世界。出版《菲茨杰拉德文集》九卷本的編輯黃昱寧曾說：“數(shù)年后，當(dāng)我和同事龔容定下做一套國內(nèi)規(guī)模最大、材料最全的‘菲茨杰拉德文集’時，腦子里跳出來的第一個關(guān)鍵詞就是‘人與時代’?！保?1］無論菲茨杰拉德是成名后縱樂享受還是失意后潦倒困頓，他始終清醒地審視這個時代，他的文字承載了這樣一個美好愿望：他渴望能過上普通人想象出的真實美好的生活。如同蓋茨比一樣，他也“對未來的生活具有高度的敏感”，他深切地感受到這個時代只有富人才能有美夢的機會，而蕓蕓眾生根本是無望的。這就是“美國夢”的現(xiàn)實。這個詞，由于政治上的過度濫用和商業(yè)上的炒作，如今已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空洞的笑談。它與菲茨杰拉德緊緊地拴在一起，但很少人能從中剖析出積極的追尋意義。

正如“美國夢”曾在美國社會發(fā)展過程中起過重要作用一樣，菲茨杰拉德一直試圖將這種積極的追尋意義傳達給那些正在尋找自我道路上的美國青年。所謂“美國夢”，是一種信念，一種理想，也是一種欲望。人們認(rèn)為，在這塊充滿財富和機會的土地上，只要遵循一組明確的行為準(zhǔn)則，就能夠?qū)崿F(xiàn)物質(zhì)的成功。這組行為準(zhǔn)則在富蘭克林、杰斐遜、卡耐基等人的言行中都有所體現(xiàn)。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它體現(xiàn)了個人與社會之間的一種美好的愿望。它的積極意義在于：它可以促使人去充分發(fā)揮想象力，去實現(xiàn)夢中設(shè)定的目標(biāo)，去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自我價值；它可以超越歷史，使人脫離沉淪，走出困境，忘卻腐朽的過去，去爭取真正的自由。這也正是菲茨杰拉德作品在“失敗”氛圍外顯示出的獨特內(nèi)涵。在《菲茨杰拉德研究》中，吳建國用了一段很詩意的文字來概括這種魅力：“在眾多的美國作家中，只有菲茨杰拉德最恰如其分地描繪了這一具有浪漫色彩的美國理想：整個世界就像一個充滿希望的金色的早晨，一切美好的未來，一切年輕而又浪漫的追求目標(biāo)都在向人們招手，等待人們用英雄般的壯舉去實現(xiàn)它?！保?2］347如若認(rèn)識不到這一點，自然就難以看到菲茨杰拉德文字背后積極的追尋精神。

筆者以為，菲茨杰拉德之所以代表了那個年代，正是因為他首先成為了自我的代表——洞察并如實寫出自己的內(nèi)心體驗。菲茨杰拉德通過筆下的人物，將個人生活與客觀世界之間架設(shè)一座橋梁，他文字的無窮魅力 “源自于他那使‘個人意識和外部世界’、個人情感與社會環(huán)境有機結(jié)合的‘第一流的才智’”［13］。因此，如果我們單從時代角度去解讀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菲茨杰拉德難免成為“資產(chǎn)階級的推銷員”，“失敗”的那種崇高感自然消失殆盡，而蓋茨比之流也不可避免地淪為追求物質(zhì)的“美國夢”并最終導(dǎo)致悲劇的典型。

四、結(jié)語

如果非要說菲茨杰拉德是失敗的，那么唯一的原因便是：他一生堅守著如蓋茨比那般“柏拉圖”理念的信仰，他太需要用心去解讀這個時代。他以及他筆下人物的“失敗”只能算是他高尚精神的一點瑕疵。這是他能夠與海明威、?？思{并駕齊驅(qū)成為大文豪的資本，也是他留給美國青年和年輕作家最寶貴的財富。他在人生最后幾年曾這樣勉勵自己：“人生，十年前的人生，大體上是件私事。我必須在‘努力無用’和‘務(wù)必奮斗’這兩種感覺之間保持平衡；明明相信失敗在所難免，卻又決心非‘成功’不可——不僅如此，還有往昔的不散陰魂與未來的高遠憧憬之間的矛盾?！保?4］91

相比于同時代的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偉大之處在于他認(rèn)識到了自身的不足，意識到自己作為作家的責(zé)任，敢于將自身的不足與時代的弊端聯(lián)系在一起，并懷著美好的憧憬在自己的文本中建立一個理想精神家園。正如他在小說中預(yù)言的那般，正如果戈里《肖像》里的那位畫家一樣，在人生后期以出賣才華賺取財富，生活潦倒不堪，“失敗”幾乎不可避免，但關(guān)鍵在于菲茨杰拉德承認(rèn)了“失敗”并努力剖析“失敗”，像威廉·特洛伊說的“他僅有的力量，就是意識到了這樣的事實”［15］。

［1］Matthew J.Broccoli.Some Sort of Epic Grandeur［M］.New York:Carroll&Graf Publishers，1993.

［2］［8］汪介之主編.20世紀(jì)歐美文學(xué)史［M］.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3.

［3］查爾斯·顯恩.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林以亮譯.見威廉·范·俄康納編.美國現(xiàn)代七大小說家［M］.三聯(lián)書店，1988.

［4］［12］吳建國.菲茨杰拉德研究［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

［5］［6］［10］［15］William Troy.Scott Fitzgerald—the Authority of Failure［J］.From Accent（Autumn 1945）.

［7］吳富恒等主編.美國作家論［M］.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

［9］Harold Bloom，ed.Modern Critical Views on F.Scott Fitzgerald［M］.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5.

［11］黃昱寧.推開菲茨杰拉德之門［J］.編輯學(xué)刊，2013（4）.

［13］霍華德·沃爾夫.菲茲杰拉德與自我的曙光［J］.田青雁譯.外國文學(xué)動態(tài)，1996（1）.

［14］菲茨杰拉德.黃昱寧，包慧怡譯.崩潰［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