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龍虎
參軍阿毛(外四題)
葉龍虎
“參軍阿毛”是一個孤兒,他的爹娘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東一餐西一餐,給人放牛放羊、割稻斫柴,總算安然長大??姑涝且荒?,他十八歲,堅決要去當兵,天天念著要參軍,而且非常執(zhí)著。據(jù)說他幾次三番去區(qū)里的征兵辦公室要求,終因個子太小沒能如愿。從此,阿毛的名字前面加了“參軍”兩個字,很多人干脆就喊他“參軍”,這一叫就是五十多年。我小時候,他住在別人家的一間窄窄的八尺間(弄堂屋)里,我只是從門口路過時張望過,他住的地方,里面黑咕隆咚的,只有一張木板床一臺狗頭灶。實在太窮了,以致一輩子都沒能娶上老婆。
在人民公社的年代里,貧下中農(nóng)是公社的依靠力量,當時唱得最紅的一首歌是這樣的:“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員都是向陽花。”參軍阿毛根正苗紅,自然是公社的向陽花。在農(nóng)田灌溉淘汰牛車盤、實現(xiàn)機械化后,參軍阿毛首先成了大隊的抽水機船的機手。每逢干旱季節(jié),全大隊所有的高田上,都會出現(xiàn)他的身影。分田承包后,他更吃香了,這邊“阿毛哥,我的田水干了”;那邊“阿毛叔,快到我家打,我下午還要種”。我至今還能想起他赤著膊、頭頸掛一條毛巾搖著機船的樣子。
參軍阿毛是基干民兵,民兵連只要有活動,他都會積極參加。逢年過節(jié),為了防止所謂的階級敵人的破壞,民兵連要組織部分民兵集體住宿,夜間還要武裝巡邏。在住宿的民兵當中,年紀就數(shù)他最大,除了他,一般都是那些沒有結(jié)婚的小伙子。
文革期間,大隊隔幾個晚上就要組織政治學習,他一定是最準時到達會場的。坐在放在地上的桁條(沒有凳椅)上,一開始似乎還在認真地聽著大隊干部讀《老三篇》:“白求恩同志是個醫(yī)生,他以醫(yī)療為職業(yè),對技術精益求精;在整個八路軍醫(yī)務系統(tǒng)中,他的醫(yī)術是很高明的。這對于一班見異思遷的人,對于一班鄙薄技術工作以為不足道、以為無出路的人,也是一個極好的教訓……”沒多久就開小差了。我敢肯定,他是聽不懂的,不僅不懂“見異思遷”,也不可能知道白求恩是何方人士,不然他就不會炫耀他那只時髦的三節(jié)頭手電筒,不時地東照照西照照,與旁邊的小伙子開玩笑。
參軍阿毛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是很賣力氣的,尤其是割稻,一些婦女都喜歡與他搭班,只要抬一抬他的“城隍”,他的腳踏打稻機就會轉(zhuǎn)得飛快。他很好講話,開他玩笑也不發(fā)火,經(jīng)常有人去拍他沒后腦勺的“飯撬頭”。當然,他也有發(fā)脾氣的時候。當時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大多按工分分配,這樣人口多勞動力少的家庭分一筐,他一個人也能分一筐。有一次生產(chǎn)隊分脆瓜,不知道什么事惹他生氣了,居然將分給他的一筐瓜都砸到曬場上,邊砸邊叫:“我一個人怎么吃得完,叫我當飯吃啊……”
分田承包后,參軍阿毛再沒有到田里去,他除了搖著抽水機船打田水,還兼著大隊軋米廠軋米的工作。我那時還住在農(nóng)村,常常要去軋米廠軋米,他時不時會走過來幫我一把,把滿籮筐的稻谷與我一起發(fā)力倒進軋米機的斗里,把軋好的米幫我扛到風箱旁。對此,我一直心存感激,回老家只要碰到他就會遞上一支煙,問上一聲好。不過,他去世的消息我是過了很久才知道的。參軍阿毛就像是一滴水,滴到地上后,不經(jīng)意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華是我妹夫,一個多月前還來過我辦公室。坐在桌子對面的椅子上,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有點暗,比平時黑了許多,當時我還在想,這大概是剛剛忙過“雙搶”,在田頭曬的。
那天,他來去匆匆,讓他吃了中飯再回去也不肯。他告訴我,為了查他父親當年在余姚鋼鐵廠工作的檔案,已經(jīng)跑了好幾趟了。到過檔案局、戶籍中心、公安局的檔案室。都說數(shù)據(jù)庫找不到信息,真有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他說:“自從阿爸知道當年與他一起工作過的人都有生活補貼時,就吃不下、睡不好。我再忙也得來查,不是為了500元一月的補貼,主要是給老人一個安慰?!蔽腋嬖V他,如果查戶籍檔案有困難,當年的工資發(fā)放清單應該也能作為依據(jù)。他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我給國資公司打了電話,那邊的領導告訴我,工廠解散五十多年了,會計檔案也不一定齊全,先登記名字,查到了再通知你。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勸大華先安慰老人,耐心等待查詢結(jié)果。如今,他父親的事情終于解決了,而為父親奔忙的兒子卻已經(jīng)去了。
大華十二歲就下田參加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一輩子忙在田頭。其間,他也做過木匠,而且手藝極好,還帶過好幾撥徒弟;也拆過舊屋、賣過舊木料。但是,他始終沒放棄田頭。他是對得起這塊土地的,總把它侍弄得有條有理。鄰居們告訴我,他早上五點鐘就去幾里外的田頭了,回家吃口泡飯再去工廠上班,下班后還要去一下田頭,哪怕天已經(jīng)很黑了。他種的水稻產(chǎn)量總比別人要高,毛豆、蘿卜、青菜等時令菜蔬四季不斷。我經(jīng)常吃到他種的菜。據(jù)說今年早稻收割后,他冒著烈日削草皮,已經(jīng)在河塘上燒了兩大堆的焦泥,準備下半年種菜用。就在他住院的前兩天,還在田頭忙到天黑。雖然,我們這一代人都肯吃苦,但像他這樣勤快的還真不多。
大華的家離我的老家僅隔一條小路,彼此在家里叫一聲都能聽到。我每次回家,總看見他從我家門口匆匆走過:或拎著兩只熱水瓶,或背著一把鋤頭。他的生活節(jié)儉得近乎苛刻。為了造房子,幾年都不添置一件新衣服,一角五分一瓶的開水也舍不得去沖,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爿花。我妻子每次回家,他都會說:“阿姐,開水你別去沖了,我會燒的。”平時的餐桌上,如果沒有客人,大多是自己種的蔬菜,極少見到魚腥之類。實在感到疲憊了,最多也就對我妹妹說,去買塊牛肉。按照大華的說法,牛肉是補的,吃了牛肉會恢復體力。
他女兒從上海外國語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上海工作,他的一生中,唯一的出遠門也就兩夫妻在女兒家住了幾天。女兒很孝順,陪著父母去了外灘、城隍廟、植物園等著名的景點,當他看到東方明珠,就對我妹妹說:“老雪,上海真好,這房子真高。等老了干不動活了我們來多住幾天。”誰知他第二次去上海住的竟然是醫(yī)院的病房。
每年回老家過年,吃晚飯時大華必定會捧著茶杯進來坐上一會。今年過年,我在老家住了四天,每天晚上大華都來陪我散步。頭一天向北,一直走到相岙水庫的大壩下;第二天我們從明德觀前面的河塘往西,穿過官橋村,繞雞鳴山走了一圈,途中還在小河邊撿到一只小鵝;第三天過童家橋到上錢,再從紅廟山西麓回來,算是走得最近了;最后一個晚上往南走,從魏家橋、云山到繆家繞了一大圈。邊散步邊聊天,這四個晚上說過的話,或許是過去很多年的總和。平時大家都忙,如果不是逢年過節(jié),大華是沒有閑工夫聊天的。春節(jié)期間,我們還用了兩個下午爬山,一次爬黃洞尖,一次爬望海尖。當然,白天爬山的隊伍比較壯觀,很多鄰居都加入了我們的爬山隊伍。記得那天去爬望海尖,我們從俞坊嶺進山,車子停在金沙村,到半山還下起了雪?,F(xiàn)在回想起來,大華的體力當時已經(jīng)不濟了,比他年紀大很多的老人都走到了前面,他卻落后了,當時我還以為他是為了陪我妻子故意走慢的。
聽妹妹說,九月下旬,大華感覺沒力氣。我妹妹陪他到當?shù)氐男l(wèi)生院門診,下午去拿化驗單時,醫(yī)生建議他去余姚人民醫(yī)院作進一步檢查,因為黃疸指數(shù)很高。他想第二天再去,是我妹妹的堅持,才當天下午趕到余姚人民醫(yī)院。我得知他住院的消息是幾天之后的事了。打電話要去看他,他還大聲說別來,聽我執(zhí)意要去又說要到門口來接我。他告訴我,胃口很好,飯能吃兩大碗,黃疸指數(shù)也下降了。我以為是急性黃疸肝炎,于是安慰他很快會好的,趁住院好好休息幾天,別急著出院。我妹妹問我要不要去問問醫(yī)生,我當時還說,急性黃疸肝炎,一星期肯定能出院。我是過于樂觀了。
其實,大華得的是“急性肝功能衰竭”,死亡率極高。這種病如果平時不過分勞累,注意營養(yǎng),根本不會發(fā)病。周三(10月24日)我去上海看他,他已經(jīng)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叫他時,他還是想把頭抬起來,盡力睜開眼睛,但似乎什么也看不見。當我問他是否好一點時,他從喉嚨底發(fā)出聲音:“好多了,我快好了。”這是大華最后對我說的話??此@般模樣,我心如刀絞,但也只能故作輕松。聽妹妹說,從我離開醫(yī)院到去世的三天里,他基本上處于昏迷狀態(tài)。周五再去看他時,已經(jīng)喊不應了。周六的中午,他突然間睜開眼睛向四下看,眼眶中充溢著淚水,嘴巴也在微微抖動,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當他的二弟說了一句“阿哥,你放心走吧,家里的事情有我們呢!”方才閉上眼睛,兩行淚水從眼角流下……
近幾天來,我深深地懷念著大華?,F(xiàn)在寫這篇文字,也是含著淚寫的。明年的春節(jié),大華再不會陪我去散步了,以后他只能在我的記憶中了。人生無常,說什么也不能相信,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居然就這樣走了,還帶著滿腔的遺憾。就連大華養(yǎng)的那條狗也在傷心,自從主人去世后,它垂著頭不吃不喝,如今已瘦得皮包骨頭。焦泥還堆在河塘上,晚稻已經(jīng)沉甸甸地低下了頭,青菜在地里依舊是綠油油的,主人卻再也不能去侍弄它們了。省吃儉用造了一幢樓,竟沒有住上一天。每當我與妻說起這些,就忍不住要流淚。大華是我的妹夫,也是我的好朋友,對他的緬懷,會陪伴我的終生的。
阿剛伯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高高的個子,剃著平頭,黑黑的臉孔,還有沙沙的大嗓門。說是農(nóng)民,但從未見過他田間勞動,從我記事起,他就兼著好幾個生產(chǎn)隊的會計。他出身于二六市張姓望族,其父張杏生在老街開有一家叫“回春堂”的藥店。他從家族舉辦的湖塘小學畢業(yè),從小就打得一手好算盤,而且左手打算盤、右手寫字,字又寫得極工整,像我們家鄉(xiāng)的年糕印版一樣。我從小就覺得他很有本事,按照現(xiàn)在的話來說,他是我的偶像,我現(xiàn)在從事這份職業(yè),多多少少也是受了他的一些影響。
其實,我也算與他共過事。小學畢業(yè)后,我就擔任了生產(chǎn)隊的記工員,因為他是生產(chǎn)隊的會計,所以經(jīng)常會有碰在一起的時候。每到夜晚,只要是他來,生產(chǎn)隊倉庫后門口的高曬場就格外熱鬧,老遠就能聽到他的聲音。那時候,農(nóng)民對有文化的人總是很尊重,我父親這一輩的人,不管年齡比他大還是比他小都叫他阿剛哥,而我們這些孩子大多叫他阿剛伯。我到現(xiàn)在還一直記得他,前幾天還和女兒說起一件事情,因為這件事情讓我想起他就有種親人般的溫暖。
那一年夏天,我還不滿十五歲,右耳不知什么原因發(fā)炎了,但白天還得堅持勞動。由于是“雙搶”大忙季節(jié),父親沒工夫陪我去醫(yī)院。一天晚上,我正在記工分,膿又從耳朵中流了出來,實在很痛。這時候,阿剛伯就對我父親說,再不去看醫(yī)生,龍虎的耳朵會被爛穿的,到時就麻煩了。于是,我父親掏出10元錢交給阿剛伯,托他帶我去余姚的陽明醫(yī)院門診,他一口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坐火車來到余姚。這是我第一次上縣城,來去匆匆,基本上沒留下什么印象。只記得下了火車,踏上高高的有著五個橋洞的石橋(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季衛(wèi)橋),在橋上向西望去,看見不遠處還有一座水泥橋(候青門橋),上面有很多行人。我像是劉姥姥走進了大觀園,緊緊地跟著阿剛伯,生怕走丟。沿著候青江的南岸走,醫(yī)院門口又有一條小河,過了一座小石橋才走進醫(yī)院的大門。里面冷冷清清的,沒人掛號,一打聽說醫(yī)生們都去造反了,今天不門診。從醫(yī)院出來,看見狹長的新建路上到處都是人群,有的人還提著木棍,說南廟有人沖進來了,要去最良橋打仗。我們很害怕,馬上返回車站乘火車直接去了慈城。這一天是1967年的7月20日。能記那么清楚,是因為幾天后在二六市的老街上,我看到了關于“七二○武斗”的大字報。這時才明白,當時余姚街頭為什么有那么多提著木棍的人。
到慈城已經(jīng)是中午時光了。慈城是舊慈溪縣的縣城,縣政府在十多年前遷滸山后,這里成了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古鎮(zhèn),文革的風波雖然也會波及,但與其他地方相比,自然太平了許多。家鄉(xiāng)自古屬慈溪,慈城的保黎醫(yī)院在家鄉(xiāng)人的印象中并不比陽明醫(yī)院遜色,我右耳的炎癥,自然也是藥到病治,并沒有耽誤第二天的田間勞動。我們在慈城逗留了不到兩個鐘頭,從醫(yī)院出來去火車站的路上,阿剛伯買了兩個饅頭,一人一個邊走邊啃便匆匆回家了。
阿剛伯去世已經(jīng)十多年了,在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突然又想起他,并且把他陪我上醫(yī)院的事情記了下來。對他來說這是一件小事,也許他很快就忘記了,也許他一直是這樣幫助別人的。而對于我,這不僅僅是一件阿剛伯助人為樂的事,他讓我在遙望青澀少年時代的時候心里充滿了溫暖,充滿了感激;在武斗文斗充斥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年代,這是一縷人性的亮光;在每天都在田間辛苦勞作看不到未來的時候,這是一種無言的激勵。
喬伯(村里人老老小小都這樣叫他)去世已經(jīng)很多年了。他是我的伯父,他在世時的點點滴滴,我到今天還記得十分清晰,以至于好幾回在夢里,仿佛仍在孩提時,頑皮地摸著伯父肩上的那顆“豆腐渣瘤”,纏著他講故事……
伯父不是真正的農(nóng)民。年輕時,他接我爺爺?shù)陌嘧鲞^一段時間的“信客”,專門跑家鄉(xiāng)到上海這條線。后來隨著國家郵政事業(yè)的發(fā)展,他失業(yè)了,于是到“湖橋庵”的公社酒廠做工,再接著以戤社戶下放到我父親當隊長的生產(chǎn)隊里。
小時候,我擔任生產(chǎn)隊的記工員,記得伯父從來就沒評上過十分(全勞力),最高也就九分吧,盡管他當時才四十來歲。對于農(nóng)活,他的確不是很熟練,尤其不會耕田之類的技術活,也挑不動兩三百斤重的擔子。但是,他干活很仔細、很用心。年輕人喜歡與他一起干活,只要有他在,大家就不會覺得太枯燥。他年輕時期的閱歷,確實也讓當時的農(nóng)村人開了眼界。直到現(xiàn)在,家鄉(xiāng)仍然有一些人經(jīng)常提起喬伯,學著他的腔調(diào):“好了好了……”他說西郊公園的大象的腿像“明德觀”大殿上的屋柱一樣粗;他說孔雀開屏時,能將整個“曹田畈”遮??;他說抬頭看廿四層樓國際飯店,帽子也要掉下的,如此等等。明明知道他天花亂墜說“大話”,卻很少有人來反駁他,畢竟到過上海的人不多。只是大家都要調(diào)侃他,學著他的腔調(diào)傳播著他說的故事。這些故事,對于像我這樣的孩子來說,還是深信不疑的,甚至會想象廿四層樓到底多少高?
伯父身體不如父親、小叔健壯,但他十分勤勞。因為伯母是手工業(yè)合作社服裝工場(家鄉(xiāng)叫鐵車店)的工人,平時工作較忙,尤其是我的幾個堂兄弟長大都進了手工業(yè)合作社的建筑社(家鄉(xiāng)叫泥水社),所以伯父忙了田頭又忙家,里里外外全是他操心。那一年,他與父親、小叔商量,要將繆家的三間祖屋拆過來,造在我父親與小叔的自留地上。兄弟們住在一起自然是一件十分高興的事,父親與小叔都爽快地答應了。于是,伯父不管刮風下雪,只要生產(chǎn)隊沒活,就挑著三角架滿山跑。當時農(nóng)村造房子,不像現(xiàn)在用新石頭新磚頭,大多是拆山上無主的墳墓。伯父他不會拆墳,專門撿別人不要的斷磚頭,破石板,大概經(jīng)過兩年多的籌備,硬是用肩膀?qū)⑵鰤τ玫慕ㄖ牧隙继酏R了。新建的三間平屋,在當時也著實風光了一陣,過路人都說氣派,中間堂前兩邊房,又傳統(tǒng)又新式。文革時期的農(nóng)村建房,大多用水泥桁條、毛竹椽子,而伯父的新屋,用的全是繆家老屋的杉樹桁條、杉樹椽子。
造好了房子,伯父一家就從“童家里頭”搬過來了,兄弟們住在一起比過去熱鬧了許多。在生產(chǎn)隊不出工的日子里,他還是閑不住,不下雨就背著扁擔柴繩出門。當時封山育林,山上的柴是不準斫的,他斫山腳下渠道邊的刺、草,老老實實,山民也不為難他。我就沒有他這份耐心。記得有一次去施岙的沿山渠道斫草,看到渠道上有手指粗的硬柴,就爬上去斬了幾根,不料被管山林的人看到了,跑過來奪了我的刀,斬斷了我的扁擔柴繩。當我苦苦哀求還我柴刀時,那人惡狠狠地說“還你、還你?!庇玫稊嘏赃吪品坏氖?,斬得刀刃全部卷了起來,還丟得老遠。那把柴刀是很有名的鐵匠師傅打的,一元多錢,第一天就被我給毀了,真是心疼死了。從此,我告誡自己,要像伯父一樣老實做人,老實做事。
伯父很能干,每到春天,他挎一只籃子上山,不一會就能撿回滿滿一籃的野蕈(野蘑菇)。他有一桿土槍,要么不上山,上山準能打來一些野兔、野雞之類的野味。他給過我兩根長長的野雞毛,真是漂亮,插在帽子上扮孫猴子,讓小伙伴們羨慕得不行。那年我要去當兵,臨走前伯父約我一起到爺爺?shù)膲烆^,讓我用他的那桿土槍,向天空放了一槍。這以后我使用過很多種槍,打土槍卻是唯一的一次。我沒問過伯父讓我放槍的用意,現(xiàn)在成了永遠的秘密。
記得那天我還在夢中,床頭柜上的電話突然響起,堂兄告訴我:“我爹爹走了?!蔽以趺匆矡o法相信。幾個月前,我還帶著他和伯母、三叔、三嬸去爺爺?shù)膲烆^,他推著三叔的輪車,還爬上坡去,我讓他小心下來,在爺爺?shù)哪骨昂险?。如今,這張照片成了伯父最后的照片。其實伯父一直沒有什么大病,平時也就喜歡喝一口燒酒,每天的臉都是紅紅的。聽我堂兄說,他是吃飯的時候走的,飯前還喝了一杯燒酒,想起來倒有些許安慰。哭著鬧著來到這個世界,吃飽了喝足了平平靜靜地離開,有些人還記得他,念著他的好,也不枉來這人世走一遭了。
我和祖法哥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他住在“花園”,我住在“曹家”,兩個自然村只隔一條小溪?;▓@因曾經(jīng)有過唐昭宗時期(889-904)文林郎孫諒府第的后花園而得名,據(jù)考證這里還出過宋大學士孫沔、宋孝子孫之翰和宋侍郎孫夢觀等歷史名人。舊時,每年的清明,周邊的“仙雞山派”孫氏,都會前來祭拜祖先。祖法哥姓孫,是孫諒的后人。
直到清朝咸豐年間,“長毛”的一把火燒了花園、曹家、里王家及附近的湖塘下市(集市),雞鳴山東麓成了一片廢墟。若干年后,在花園重建的村莊還叫花園,居民仍以孫氏為主。在曹家和里王家重建的村莊叫曹家,居民多從外地遷入,不僅姓氏很雜,建造的房屋也大多是朝向各異的平房。我小時候,曹氏子孫遷徙何方已經(jīng)不得而知,除了雞鳴山上曹氏的祖墳露出曾經(jīng)的顯赫外,整個曹家已經(jīng)沒有一戶曹姓的居民了。
祖法哥個子不高,也算是殷實人家出身,住的房子應該是咸豐兵燹唯一幸存的老房子,也是當時花園村里唯一的一幢樓房。老屋兩層五楹,坐西朝東,四周青磚圍墻,大門在圍墻的北首,跨進大門一個長方形的天井,階沿上的廊下是一排格子門窗,后天井很窄,擺著一些水缸。
祖法哥很聰明,干農(nóng)活是一把好手。他割倒的稻堆很整齊、均勻、容易脫粒,且割稻非???;他拔的秧整齊、松散、干凈,很容易分株,所以插秧的婦女要搶他的秧種;他插秧也是橫是橫,豎是豎,沒有浮株、不落腳坑,一樣種下,別人種的可能還黃兮兮的讓太陽曬蔫了,他種的卻已經(jīng)綠油油的了。祖法哥不僅犁耕耙耖粗活細活樣樣都精,而且還會木工活、還會打獵。木工是無師自通。記得當年稻草要搖草繩、織草包,山上又封山育林不準斫柴,只能掘灰夾泥來當燃料,原本燒稻草的大灶需要改造灶膛并配上風箱后才可以燒灰夾泥,祖法哥不知從哪里學會了風箱的制作,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的風箱都是他做的。盡管他自己也承認木工技術只是“三腳貓”,但仍有人請他干活,因為他做木工可以由生產(chǎn)隊轉(zhuǎn)劃工分,不用付現(xiàn)錢。我曾經(jīng)幫他放牛,他幫我修過房間的窗門。
祖法哥很憨厚,雖有一個“祖法憨大”的綽號,其實膽子很小。有一個冬天的下午,我們?nèi)齻€十六七歲的大孩子在“三間頭”挑牛糞。三間頭是湖橋庵尼姑的老房子,雖然并不差,大概是房子朝北,采光也不好,加上很久以前曾經(jīng)發(fā)生過命案,所以一直沒人居住,只堆放一些雜物。公社化后,一度作為生產(chǎn)隊的倉庫和牛廄。記得那天還下著毛毛細雨,里面陰森森的,我們得知祖法哥一會兒要來燒牛水(用燒開的水泡花餅拌切成段的稻草喂牛,是耕牛越冬的精飼料),就商量好與他開玩笑,于是,等他一到,就繪聲繪色地說:“剛才我們進屋時,隱約看見灶沿缸懸空坐著一個人,好像沒有腳,揉揉眼卻什么都沒有了,你燒水時要留意一點呵?!?/p>
祖法哥想也不想就說:“那是我的祖宗,沒事的?!?/p>
他要求我們陪他一起燒水,我們說要清理牛廄間,要把牛糞挑光,否則會被隊長罵的,說完就挑起牛糞走了。一到墻外,我們放下土笥擔就繞到后窗去看,只見他一邊燒火,一邊嘴里還念念有詞:“祖宗保佑,你是我的祖宗大人,你老人家可別嚇唬我。”一條腿還伸到了灶沿缸的外邊,隨時準備要逃的樣子。我們從窗外丟了一塊泥進去,他大喊一聲,飛快奔到屋外。當我們把真相告訴他時,他并沒有發(fā)火,只是說:“這幾個小鬼頭,這種玩笑也會開,靈魂也給你們嚇出了?!?/p>
后來我當兵去了,退伍后又在外地工作,很少和祖發(fā)哥打交道。有幾次在路上碰到他,就讓他坐我的摩托車回家,他逢人便說:“龍虎人真好,看得起我,半路也特地停下來帶我?!闭f得我不好意思。祖發(fā)哥就是這樣,人家對他一點點的好就會記在心上。祖法哥是吃早飯的時候突然去世的,大概是中風,這可能與他平時太喜歡喝酒有關系。對于他的去世,我知道后覺得特別惋惜,他平時身體一直很好,況且還不到六十歲,我曾經(jīng)與他說過,等我退休了要找他下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