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煜東
山中若有眠
◎饒煜東
在我離開那片連綿不斷山巒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阿姐清晰的模樣,那永遠(yuǎn)濕漉漉的空氣,那繚繞于心久久未散的薄霧。
第一次看見阿姐時,她在旅館的前臺擦杯子,麻利地將杯子倒摞起,待水滴滲完,她便一個一個地擺弄起來。每年夏日酷暑,我都會來這個山上的旅館,干凈清爽,人又總是不多。我獨靠在旅館廳里的藤椅上,用手指在玻璃窗上畫了一個圈,隱隱看出水霧的印子,山里的濕氣重,空氣總像成熟的果子,墜墜的沉沉的滿含水氣 。
我記得是她主動說的話,她將最后一個杯子擦了又擦,立馬倒過來擺好,“你一個人來這里的?”我緩過神來看著她,圓圓臉,眉毛直直的,頭發(fā)長到腰際,隱隱可以看到頭發(fā)在身后的圍裙帶上擦來擦去,細(xì)微的聲響?!班牛瑏砩嚼锷⑿?,城里挺熱?!薄澳氵€在讀書么?”“對啊,正放暑假?!彼倚α诵?,用手示意我她要去打掃房間了。
山里的夜色來得總是早一些,我獨自在房間,靠著床頭,握著一本薄薄的小說,心緒不靜,翻了一頁又一頁,書角都起了折皺,我剛打算出去走走,綠子的電話讓我停住,話音里帶著哽咽,我只聽得她極不愿再待在那個山里邊兒的小城鎮(zhèn),她想快快一個人出去。對此,家人與她產(chǎn)生了巨大的分歧,勸她留在城里,找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她反復(fù)說著心里的不甘與對大城市的渴望,她想有一天在城里辦畫展,再也不回這山里,這望不見外面的山里。我極力勸她冷靜,卻也無力讓她平靜,只能靜靜地聽,心里卻也產(chǎn)生了某種認(rèn)同。
我突然發(fā)覺這幾個月山里的離群索居也只是為了在這山林里找尋幾分慰藉感罷了。
那天,我看到阿姐到我房間打掃,她手習(xí)慣地拉了拉圍裙,看到我時,她看起來有些興致,她問我知不知道頓河在哪兒,我從包里掏出一張世界地圖,用尺子畫了條線給她看,線的終點就是頓河,我看她從桌子底取出紙簍,翻轉(zhuǎn)紙簍砰地拍了一下簍底,倒完后放回原處,不落一點垃圾。她放下手中的事,對著那地圖看了好久,用拇指與食指比劃了好久,那微微泛紅的臉上透出暗暗的興奮。
從那時開始我便叫她阿姐。
那一天,從早晨開始就陰雨淅瀝,黃昏依然未停,顯得岑寂清冷。旅館客人走了幾個后顯得更為蕭索了。她下班時,來了我的房間,說要帶我去看月亮,我只覺驚奇,這有雨的夜哪里會有月亮,我卻也答應(yīng)了她,只想排遣內(nèi)心的不快。
我與她走著這山間的泥路,雨勢不強,也就適當(dāng)?shù)厍迷诖u瓦上,音色倒也和悅,這山間也只聽得我兩人經(jīng)過叢林的聲響像蟲兒的嘶鳴,土路泥濘,我踏出了不知往哪兒的路。
“我喜歡來這山上,一個人可以爬很久?!?/p>
“阿姐的家在這附近么?”
“就在山后,父母種著一塊田,我卻怎么也不愿意回去像他們一樣生活,所以就去了旅館?!?/p>
“你想去頓河?”
“很想去,我是在一本書上看到它的,雖然我一點也不了解它。也許工作幾年,錢攢夠后就會去吧,也許一輩子也去不了。”
“就在俄羅斯,不會要很久的?!?/p>
葉子上的雨滴滲進(jìn)了我的頭發(fā)里,只覺涼涼的。我對她說了綠子的事,明明平凡地生活在小城里,卻懷著太多不切實際的夢想。
“這樣不是很好么?總有一件事放在心里,走到哪里都是為了它,就像我,我一難過就會想起要去的頓河,那里沒有山,只有無跡的平原,有最肥美的牧羊,總之它們是那樣美,那里的人也不會傷心難過吧,我就想我也會去的。”
“之后呢?之后就不難過了?”
“也不完全是,父母,男友總不支持我,我也說服不了他們,總有那個地方在支撐著我呢,生活會舒坦多了,像有陽光照進(jìn)了似的,總是美的?!?/p>
我倒也沒說會么,與她并坐一排等雨停,我看她卷起衣服袖口,褲腳,自然地用手抓起一把泥土,捏了一個月亮形態(tài),她問我知不知道“山中若有眠”后邊兒一句是什么,我搖搖頭,只覺文字十分美,她將那個月亮握在手中站起來,拋起了它,恍惚留在了天空里。
那晚以后,我經(jīng)常去大廳找她,每天天剛亮,她便拿著收音機去爬山,聽著俄羅斯的民樂,我試圖追趕她,卻總在半路退下。
她說她挺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與人關(guān)系簡單,工作愉快。
后來她常常回家,多次向老板請假,走的時候匆匆,與她也再無過多交際。
那時候發(fā)生了很多事,山里與外面通了寬敞的公路,山林也面臨開發(fā),貧窮與閉塞像壓抑了山里人太久一樣,家家戶戶總有人放棄務(wù)農(nóng),選擇出去闖蕩,如同浪花消逝在浪潮里。
未與她告別,我就下了山,在那濕潮的空氣里我望著車窗外映在月光里的林子,還有那遠(yuǎn)山的光亮,不知她是否也日復(fù)一日捻亮燈,不知她的心緒是否也如同那燈火般搖曳。
后來的一個夜晚我與綠子匆匆乘上了小鎮(zhèn)剛通的一輛列車,在斷斷續(xù)續(xù)的氣笛當(dāng)中,我顯得不安而無措,望著窗外不斷退后的路、景、人,我竟眼睛模糊了起來,只看見綠子如同歡騰的小鹿,盡是離開的喜悅。
在一個大城市為著自己的夢想努力了好多年,干燥的空氣缺少親近感,心里總不覺充實,而綠子呢,到了她幻想的地方,做著她熱愛的事,緊緊握住夢不曾放手。
我時常會想起阿姐,我打過一次電話給旅館,老板說她早幾年就辭職了。之后也從未聯(lián)系上她,冥冥之中覺得她已經(jīng)去了頓河,在河邊走了很多路。
一日讀書,讀到“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的句子,頓覺清醒,阿姐在山上,以月為枕,才可安眠,這眠是安眠么?還是只是幻境。
前幾日聽家人說,山里已有了巨大變化,景點也精致,山林也經(jīng)了人的修飾,我坐著火車,從大城市回到山里,走時曾想與綠子一同回去,綠子卻說,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便再也不想回頭。
那日我翻過那座大山,看到公路所經(jīng),總有樹根裸露,黃土上深深紋絡(luò)。
我路經(jīng)一片田,看到一個婦女帶著孩子在田埂上勞作,個子很高,身材也有些變形,我看著她緋紅的臉,粗糙的手,竟覺得十分熟悉,我看她抱起哭鬧的孩子,臉微微靠近孩子的臉,笑得讓我覺得沉醉于其中,這黃昏,光彩仿佛濡染了這世間,鳥兒啁啾鳴囀,一頭跳過一頭,身上感覺著好像有些傾斜下來,是光的溫度嗎?
心里只覺一片安寧。
也許她就是阿姐,也許阿姐已經(jīng)到了頓河。
我未走近她,而選擇了回到大城市,在火車剛起程時,我向山的方向大喊著,“還要有多少年,才能看到自已的選擇”,這聲音順著鐵軌向山里、林里、河里傳去,只是它們都不是原來的模樣,只是這聲音,還要多久才能傳到阿姐那里呢?
“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只是在這偌大的城市里,即使無眠,也依然要追尋心里的月,不是么?
(作者系湖北工業(yè)大學(xué)學(xué)生)
(責(zé)任編輯 馮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