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復興
從家中開始
—— 我聽威廉斯
文/肖復興
聽英國音樂,特別是聽英國的交響樂,一定要聽沃恩·威廉斯(R·V·Willams 1872 —— 1958)。威廉斯長壽,活了86歲,橫跨了20世紀整個上半葉,而那個時候正是英國交響樂輝煌的復興期。在這個復興期,威廉斯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聽英國音樂,我最喜歡聽的就是威廉斯和埃爾加(E·Elg ar 1857——1934)。我買過一套雙碟裝的英國音樂精選,主要選的是他們兩人的音樂,外加的一個人是戴留斯(F·Delius),可見他們兩人在英國音樂地位的重要。他們的音樂確實非常動聽,而且雙子星座般有著相似之處,那就是他們音樂中民間音樂的營養(yǎng)很豐富,如威廉斯的《綠袖》、埃爾加的《加沃特舞曲》,都是典型的英國民歌旋律;再有就是他們的音樂風格都是耽于幻想,特別是他們的弦樂是真正的弦樂化,美輪美奐,將現(xiàn)代弦樂發(fā)揮到極致。他們的音樂都不是敘事式的,他們不注重描繪,而注重感性,他們都是把自己的那種富于幻想的感情融入他們的音樂,他們都是音樂的詩人。
所不同是:比起埃爾加,威廉斯在交響樂的角色更為醒目和重要。從1903年創(chuàng)作出第一交響樂《大海》開始,到1957年完成最后一部交響樂e小調(diào)第九交響樂,以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時間為我們精雕細刻留下的這9部浩繁的交響樂,可以說在英國沒有一個人能夠趕得上威廉斯所做出的這樣非凡的貢獻。埃爾加,讓我們記住的是他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女大提琴演奏家杜普雷曾經(jīng)演奏而使得杜普雷和埃爾加的這部作品都成為經(jīng)典)和他的《謎的變奏曲》。
我是先買了一盤他的第七交響樂《南極交響樂》,本來是想先聽聽試試,回家一聽,不同凡響,非常喜歡,立刻又跑了回去,將他的所有的交響樂都買了回來。一共8盤唱片,包括了他的《大海交響樂》《倫敦交響樂》《田園交響樂》《f小調(diào)第四交響樂》《D大調(diào)第五交響樂》《e小調(diào)第六交響樂》《南極交響樂》《d小調(diào)第八交響樂》和《e小調(diào)第九交響樂》,最后兩盤唱片收錄的是他的一部歌劇《約伯》和雙鋼琴協(xié)奏曲以及包括《綠袖》在內(nèi)幾乎所有的小品。倫敦愛樂樂團演奏,由多年來一直專門研究威廉斯的權威鮑爾特指揮,被企鵝評為三星保留一星,被美國TA S評為發(fā)燒名片,確實是不錯的唱片。威廉斯幾乎所有的音樂都囊括在這8盤唱片里面了,半個多世紀的歲月都濃縮在那天從夕陽之下到月落西天我家西窗旁的音響之中了。
那真是我聽音樂最美好的經(jīng)歷了。我還從來沒有一口氣聽過那么多的音樂,同一位音樂家在那樣短的時間里一起走過那樣漫長的路程而頃刻變老。
也許是先入為主的原因吧,當我聽完這8盤唱片之后,非常奇怪,還是覺得他的《南極交響樂》最好聽,還是忍不住在以后的日子里拿出這盤《南極交響樂》來聽,百聽不厭。
奇怪的是,這部交響樂是威廉斯先為電影《南極的斯科特》配樂后來發(fā)展而成的。為南極探險而獻身的斯科特的英雄主題,電影戲劇性的敘事方式,都和威廉斯感性的音樂創(chuàng)作不盡相同,特別奇怪的是,他自己在每個樂章前還特意加上了一段文字說明,更是與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風馬牛不相及。無疑,在威廉斯的9部交響樂中,這部《南極交響樂》是他企圖革新之作。他是如何將概念和材料化為他的音樂的呢?探討這樣的話題,是非常有意思的,因為威廉斯師從布魯赫,熱愛德彪西,而無論布魯赫還是德彪西,都遠離概念的主題和生硬的材料,他們所重視的音樂的旋律和意象,都來自心靈的直感。南極為什么感動了威廉斯,然后又感動了我?并不是威廉斯有著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而是無論斯科特還是南極,在威廉斯的心中都刪繁就簡為遙遠的意象,便都在他的音樂中點石成金為動人的旋律。他沒有沿著電影為他鋪設的戲劇化的舞臺走得更遠,而只順著自己心靈的軌跡輕車熟路地滲透蔓延。因此,可以說,斯科特和南極只是他播撒進他音樂里的新的種子,再寒冷的冰雪也在他的心中化為了溫暖的溪流。
沒錯,在這部交響樂的5個樂章中,斯科特和南極其實都并不存在,第一樂章響起來的時候,也許風雪聲能夠依稀感覺得到,大海的律動能夠隱隱地感受得到,但那是你自己的感覺和想像,其實和威廉斯無關。當號角響起,不強烈,只是悠揚的回聲,裊裊而清越地散失在寥廓的天空。女高音和合唱隊此起彼伏猶如天籟之音,隱隱約約地縹緲著,伴隨著夢魘般的風聲器,仿佛進入一種閬苑仙境,讓人產(chǎn)生咫尺心境和蒼茫宇宙交織的幻景。低音提琴襯托著漸漸高揚的木管和最后加入的豎琴和弦樂,如霧如織,那種清澈柔軟的音質(zhì),那種如夢如幻的氣質(zhì),那種如海浪一般鋪天蓋地涌來的高貴品質(zhì),你會立刻感到那是威廉斯所獨有的。
第三樂章開始纖弱的長笛和加弱音器的法國號,命懸一線般,細致入微,又有些陰森森的感覺,當然你也可以感覺到是寒氣逼人的南極,奔走在死亡線上的斯科特。但管風琴出現(xiàn)后,效果立刻不一樣了,陽光般燦爛,回響著清澈的回音,長笛再演奏的是那樣的明亮而輝煌,居然還有嘹亮壯麗的镲聲,心境憂郁之中帶有一種大自然飄曳而來的敬畏,最后回歸于悠揚的彈撥樂中蕩漾起的加弱音器的法國號上,回應著本樂章的開始樂思,然后過渡到下一個極其優(yōu)美的樂章里,曾經(jīng)被英國人認為是“天才之筆”。這個樂章不長,只有短短5分多鐘,卻是我覺得最美的一個樂章了。小提琴的輕輕撩撥,雙簧管簡捷的樂句,很短,很抒情,回憶的色彩很濃,往返回復幾次,如同鳥飛進飛出樹林,然后被起伏搖曳的樂隊所淹沒,如暫短一瞬的美麗天光被云彩所遮掩,只留下無盡的向往。
我不大喜歡末樂章,太鬧得慌,也許是因為追求過于壯麗的效果吧,有些劍拔弩張,不大像是威廉斯,倒有點像是貝多芬或馬勒。那種曾在第一樂章出現(xiàn)過的女高音無詞的歌唱和惟妙惟肖的風聲器,最后又把我們帶回到南極的風雪之中,余音裊裊,不絕如縷。雖然這種不可為之而強為之的描述并不是威廉斯的所長,卻也是一種無奈的首尾。有意思的是,英國稱贊威廉斯在交響樂形式上做出的最大貢獻恰恰在結(jié)尾上。也許,是我根本沒有聽懂這部交響樂的尾聲,也許至少在這無奈的一點上和以往貝多芬或馬勒式交響樂的結(jié)尾不一樣,在鬧騰之后歸于冥想和沉思,又屬于他威廉斯的了?;蛟S,這矛盾的結(jié)尾正是威廉斯自己矛盾心理在音樂的透露,涉及主題先行和材料化解,對任何藝術家都是一道難題;奉命而作和心靈的驅(qū)使,畢竟是兩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方式,藝術從本質(zhì)而言,是從心靈到心靈的流淌,而不是從物質(zhì)到物質(zhì)的覆蓋。
威廉斯自己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藝術,就像慈善仁愛一樣,應該先從家中開始?!边@是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守則,也是我們理解他音樂的鑰匙和進入一切藝術的不二法門。難道不是這樣的嗎,包括音樂的一切藝術不就是應該從家里開始,而非從遙遠的南極出發(fā)嗎?哪怕那南極再至善至美再輝煌無比再擁有著英雄斯科特飄散不盡的偉大魂靈。
還是先從家中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