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古代女性生活表現(xiàn)的集大成——兼及“色空”觀內(nèi)含“女兒”自由解放空想

◆鄭州大學文學院 樂 鑠

一

中國古代長篇主寫男性，但《紅樓夢》筆墨更多用于女性。它著重寫封建世家盛衰、其日常生活、“二門”內(nèi)的“理家”等，當事其中的自然是更多女性。它以寶玉、黛玉、寶釵愛情婚姻悲劇為主線，這愛情曾自由而真摯，男女當事人得均等表現(xiàn)；這婚姻被包辦，包辦者多女性家長如賈母、王夫人；這寶玉為“情種”，心儀多位姑娘與丫環(huán)：整個一場婚愛悲歌，處于中心的男性其實就寶玉一人，而女性卻有十數(shù)乃至數(shù)十位。有統(tǒng)計，《紅樓夢》“一共寫了男子235人，女子213人”［1］（P.753），人數(shù)上男略多于女，但從出場活動、扮演角色、支配情節(jié)這些方面看，女性人物明顯更占篇幅與位置。這從回目便可見出，小說的較重要角色多在用以指示本回中心人物與事件的回目上得以標示，240個回目里，直用人物名姓的有126例，其中男53例，女73例；用代稱的有89例，其中男36例，女53例，二者皆女多于男。

“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編述一集以告天下，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边@是小說開卷的幾句話，作者自己也說了，他寫《紅樓夢》，“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即主要為寫女性。

古代文學寫女性，多寫她們的婚姻愛情生活。《紅樓夢》也是這樣，它以寶、黛、釵婚愛悲劇為核心，廣及其他女性的婚姻愛情。包括湘云、岫煙等幾位親戚在內(nèi)的青年女主子，多半是以待字閨中的面目現(xiàn)身大觀園的。它關注平民、奴才女性與貴族主子的婚姻問題，賈璉“偷娶”尤二姐，鴛鴦“誓絕”賈赦逼婚，皆為重大情節(jié)。它還寫及奴才間婚戀，比如司棋與潘又安的自由愛情、萬兒與茗煙偷期、藕官與藥官同性相戀等。小說可稱是女性尤其是貴族女性婚愛史。

但《紅樓夢》所寫女性生活內(nèi)容，遠超出婚姻愛情。它以“老祖宗”賈母的起居為中心場面，濃墨重彩描繪了貴族女性奢華與繁褥的人情風俗，慶壽、祭宗祠、建詩社，種種宴樂、游藝，以及與上至王妃、誥命夫人，下及平民親眷（比如劉姥姥）的社交活動，等等。18回元妃“省親”，58回所寫宮中老太妃死，“賈母婆媳祖孫等俱每日入朝隨祭”，83回賈母等進宮探視元妃“染恙”，皆帶女性政治活動性質。它還近乎開創(chuàng)性地展示了女性經(jīng)濟生活尤其勞動生產(chǎn)狀況：鳳姐挪用丫環(huán)月例放高利貸，干涉張金哥婚姻謀利，通過這些經(jīng)濟活動，和賈璉積累起“不下五七萬金”私房。鴛鴦為賈母傳令，乃一種帶公務性的勞動。怡紅院襲人、晴雯等侍候寶玉起居，屬服務性勞動。56－61回所寫婆子的勞動，則既有服務性的，也含物質生產(chǎn)性的。探春、寶釵尤其鳳姐這些貴族女性“理家”也是一種勞動，家族管理勞動。

所有這些勞動都已帶一定的行業(yè)職業(yè)性質，前資本主義的大家族特具大社會性質。從丫環(huán)、婆子皆有“教引嬤嬤”“貼身掌管釵釧盥洗丫頭”“充灑掃使役小丫頭”等職稱，有相當于后之工資的多種“月例”和伙食待遇等來看，她們或可視為大家族內(nèi)被封建關系拴牢的職工。從19回襲人必要寶玉依她不愛紅、不混批讀書人等“三件事”，也從36回王夫人不贊成她“就開了臉，明放他在屋里”，說“寶玉見襲人是個丫頭，總有放縱的事，倒能聽他的勸，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勸了”這些情節(jié)看，“執(zhí)事的大丫頭”的她，所執(zhí)乃管帶寶玉之責，相當于這大家族的高級職員。13回鳳姐“協(xié)理寧國府”，55-56回探春、寶釵代理家政，61回“平兒行權”，74回“抄檢大觀園”，也從55回“鳳姐兒因年內(nèi)外操勞太過……便小月了”，這些都能感受到大家族管理的復雜繁瑣乃至嚴酷，需甚強專業(yè)能力和責任心，有時便是一種超強勞動，這些理家者或可稱大家族社會的“公務員”。婆子們最少容貌、身材、服飾等描寫，是較純粹的生產(chǎn)服務者形象。管家婆子作貴族主婦意志的執(zhí)行者，家族管理的“抓手”；占多數(shù)的底層婆子事家務、廚役、園藝、養(yǎng)殖、傳運物質等體力勞動。婆子們最接近于今之勞動女性或曰“職業(yè)女性”。

《紅樓夢》不僅展示女性行業(yè)職業(yè)，也表現(xiàn)女性階級階層及其矛盾。從王妃、誥命夫人，到貴族之家旁支外戚、市民、農(nóng)婦，再到底層的女優(yōu)、尼姑、道婆、妓女、丫環(huán)婆子等，筆觸遍及當時女性主要等級。10回金寡婦去見尤氏，“要向秦氏理論”寶玉、秦鐘欺負她侄兒之事，這些貴族宗主與分支間糾紛；24回秋紋與碧痕呵斥私闖入屋“遞茶”的小紅，58、59回怡紅院幾大丫頭教訓春燕媽，61回司棋打砸柳家嫂子廚房等這些奴仆間糾紛，皆帶階層沖突性質。而鳳姐算計、逼死尤二姐，劉姥姥伙同平兒瞞著邢夫人救助巧姐，尤其王夫人、鳳姐抄檢大觀園，攆逐晴雯、司棋等，以及晴雯向寶玉表達對王夫人的憤恨，全可歸入階級間斗爭。

封建社會乃等級社會，人皆有自己的階級階層歸宿，但這主要是對男性成員而言的，女性成員的階級階層性浸染自所從屬的男性，模糊淡薄?！都t樓夢》主寫重寫女性及其生活，她們的階級階層乃至行業(yè)職業(yè)性因之得以放大，印痕成實跡，結果使婚姻愛情、人情風俗、勞動職業(yè)、階級階層矛盾斗爭等這些在古代文學中近乎盲點的女性生活內(nèi)容，都得到了充分表現(xiàn)，畫面空前開闊，為貴族之家盛衰主題表達提供了女性政治、經(jīng)濟、文化方面周全而翔實的資料。

二

《紅樓夢》所寫女性幾無一雷同。賈府三堂姐妹，“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皆在大觀園成長，卻迎春懦弱，探春精明，惜春孤僻。俱為“寶玉之婢，陰險莫如襲人，刁鉆莫如晴雯，狹窄莫如秋紋，懶散莫如麝月”［2］（P.170）。從回目中“敏探春”“呆香菱”等稱謂，也見小說甚重人物特征與個性表現(xiàn)。

古代文學女性形象?？蓺w為二種類型：或柔弱和順貞淑，或好妒嫉報復放蕩。而《紅樓夢》的女性少這樣的偏于某方面，往往具多種性格因素。探春兼黛玉寶釵品格、鳳姐平兒才能，理家洞悉利弊，但她阿附王夫人，待為妾之母更是冷酷。王夫人面慈向佛，卻情偏性執(zhí)，信讒任奸，向賈母匯報逐晴雯事，頗多謊話。鴛鴦勤勉敬業(yè)，卻曾助賈璉偷押賈母一箱金銀，同情劉姥姥又力挺鳳姐作弄她。小說2回認常人皆“正邪兩賦”，塑造出眾多復雜多面、具厚重人性深度的女性形象，為小說突出藝術貢獻。

《紅樓夢》塑造人物用多種手法，有作者全知式直敘，有借角色議論間述，但主要是借白描具體事件來刻畫人物。眾多女性活動于有形有聲富質感的事件之中，有如浮雕，面貌具象而堅實。這些具體事件往往數(shù)量巨大，比如寫寶釵便用了多件事：21回“暗忖”襲人“有些識見”與“志量”，從此與之多接近，顯她頗有心計；寶玉挨打前后幾回代襲人做活計、送療傷丸藥、“繡鴛鴦” 等，見她對寶玉之兒女私情與籠絡襲人之機詐；22回“依賈母素喜”說愛聽何戲愛吃何物，32回投王夫人心意為金釧出殮衣，顯她善討最高主子之好；27回“戲彩蝶”引小紅疑黛玉，見她善移禍他人；30回一改往常隨分從時之態(tài)，“雙敲”寶玉黛玉，見她一樣會妒嫉詈罵。45回“互剖金蘭語”對黛玉先聯(lián)之以小惠，復動之以婚姻，以去其疑心，黛玉死后為清剿寶玉對黛玉前情，急嫁成親夜出過力的雪雁，不許寶玉見黛玉遺物等，共見她富權謀、外熱內(nèi)冷、“有心藏奸”。用十數(shù)事寫一人，性格展現(xiàn)便充分而信實。

這些具體事件多處于順敘中，往往構成“過程”，使人物漸顯本相。黛玉初進賈府即因惹出寶玉摔玉而“還淚”，8回訪寶釵見寶玉先在，即說自己“來得不巧”，并嘲寶玉只聽寶釵話，17回剪香袋，28回不揀寶玉轉送的貴妃賞物，戲笑癡看寶釵美貌的寶玉為“呆雁”，29回因金麒麟事與寶玉哭鬧，幾事都見她“乖僻” 與“多心”。但經(jīng)32回寶玉“訴肺腑”及42回寶釵“蘭言”，去疑忌與妒，性情轉平和，詩社活動與教香菱學詩中，極顯貴族少女優(yōu)雅與才華。而從57回紫鵑“情辭試”公開她與寶玉的愛情始，她愈多自抑自傷。79回她聽得寶玉一句“卿何薄命”，心中“無限狐疑，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與昔日的小性、尖刻，嘴“比刀子還利害”相比，判若兩人。她現(xiàn)在審慎于禮教，寄望于大家族尤其賈母對她命運的決定，卻又如惜春所說“總有些瞧不破”，終有聞侍書言而“絕?！保娚荡蠼憧拊V而“焚稿斷癡情”這些自戕。黛玉思想性格前后數(shù)變，自與年齡漸長、青春覺醒、人事經(jīng)歷漸豐相關，但也由于具體事件中人物關系，包括與寶玉、寶釵、封建大家族關系的演變。比如她后來謹禮，“不大兜攬”寶玉，甚至勸寶玉“念書”“取功名”，便因她的愛情經(jīng)“情辭試”公示，轉向主要與大家族利益矛盾，她顧忌最高主子的猜疑與敵視。這樣的順敘，實際是把她放進矛盾沖突發(fā)展變化漩渦中，來展示寄人籬下、“多愁多病”的她始終處矛盾與壓抑中的悲慘命運，通過描寫她的“癡情”來展示她真誠、忠貞于愛情的個性。

這些具體事件描述中布滿人物的種種“思忖”“心想”與對白。比如29回“多情女情重愈斟情”里寶玉黛玉爭吵，致寶玉砸玉，黛玉哭喊“有砸他的，不如來砸我”一節(jié)，文字便大部用于對白與幾段“心內(nèi)想”。對白表現(xiàn)人物思想感情活動，“心內(nèi)想”更直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在，因為是由人物精神活動表現(xiàn)與剖析構成，因為事件白描與心理白描已渾然一體，這些具體事件多可稱心理細節(jié)。《紅樓夢》多個人主動行為，多思想交鋒情節(jié)，多寶釵、襲人這種心底曲折與“藏奸”者，多惜春、妙玉、黛玉這樣有“性子”與“古怪脾氣”者，多鳳姐、探春、小紅等善辭令者，表現(xiàn)這樣的情節(jié)與個性，十分仰仗對話與思想感情活動描寫。心理與情節(jié)并茂，加強了人物刻畫的深度與本真度。

這些具體事件多構成悲劇。王國維說《紅樓夢》悲劇“由于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系而不得不然者”［2］（P.254），即由于日常社會關系與現(xiàn)實人性。他舉例說黛玉之悲苦，既由于賈母個人喜好與迷信、王夫人親薛家、鳳姐襲人忌憚黛玉才德等，也由于寶玉黛玉的個人弱點［2］（P.255）。有如莎士比亞悲劇中總存在一股邪惡勢力，榮府也存在由賈母、王夫人、鳳姐、襲人等所構成的罪惡集團，是她們一手制造了黛玉的不幸。但黛玉也有自己的“過失”：聰敏而缺心計，不知籠絡賈母、王夫人；有最知心婢，卻不思有寄簡紅娘；與寶玉最近，卻守禮，未有半語私及此情，寶玉偶入“邪言”，她即視為唐突而變色。《紅樓夢》少純粹“命運”的、專制極權重壓造成的女性悲劇，無論鴛鴦、晴雯、司棋、芳官，乃至迎春、尤氏姐妹、寶釵等的不幸，幾乎皆如黛玉這種由于多重現(xiàn)實關系與個性的共同作用。2回賈雨村說寶玉“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生于薄祚寒門，甚至為奇優(yōu)，為名娼”，頗含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這種思想。包括賈母、王夫人罪惡集團壓迫，封建禮教限制束縛，以及人物的多種多樣性情在內(nèi)，所有這些引致悲劇的因素，本身都兼環(huán)境與性格。賈母、王夫人罪惡集團的構成就既依血緣、利益的聯(lián)系，也出于她們的保守意識、陰險狠毒。寶釵、晴雯等女兒的不幸，既關乎個人的或純潔善良或“賢德”“有心藏奸”，或懦弱或“剛烈”、桀驁不馴等品性，也因為賈府的矛盾漸顯、由盛而衰。

講究“實錄其事”的《紅樓夢》的這些日常生活具體事件中的女性人物，是以大量來自現(xiàn)實的細節(jié)、以典型環(huán)境典型性格手法進行塑造，構成了一部封建末世女性人情風俗史，達中國古典文學所能達到的女性真實。

三

《紅樓夢》女性敘述的真實，主要由于使用現(xiàn)實主義方法，但也出于對“女兒”的親近與贊揚。作者說女兒“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衩”，寶玉則說“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這樣的女兒觀乃倡言男女平等。小說有鮮明的一般民主平等觀念，貴族世家盛衰主題的它，用近半篇幅寫“奴才”與小人物，將美德才干更多賦予女奴，讓寶玉倡“世法平等”，這些正是它的男女平等觀念的體現(xiàn)。男女平等思潮一般總是倚伴社會平等思潮的，比如持道法自然主張、疑問文明的老子便貴柔守雌，明代民主思想家李贄則反對“見有男女”這種對女性的歧視。

小說還有個色空觀，它開卷所說的《石頭記》乃寫“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有將這四句解釋為是在指示寶玉、黛玉這對情侶的人生道路：“整部的《紅樓夢》就是這十六個大字。所謂因空見色，是寶玉不能補天，降入塵世，見了黛玉即所謂感覺的戀愛，由色生情……以為她是天仙化人，這是傳情入色，此后寶玉做和尚，即所謂自色悟空。”［1］（P969）其實，聯(lián)系小說中女性生活現(xiàn)實，或可將這來自佛經(jīng)、向受詬病的觀念解釋為是在指示所有女兒的苦難道路，以及如何從不合理的社會中“解脫”：女兒來到世上，成為“女人”（因空見色）；經(jīng)歷社會人生種種，類似黛玉所說“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由色生情，傳情入色）；終擺脫煩惱業(yè)障，回歸“太虛幻境”（自色悟空）。

“由色生情，傳情入色”為女兒現(xiàn)世經(jīng)歷，而“自色悟空”則為女兒出路，超脫現(xiàn)世后的去向。這“空”并非虛無，“太虛幻境”乃“普天下所有女子”皆在冊籍的女兒王國。只是這“清凈女兒之境”也如通常烏托邦幻象那樣飄忽不定。從寶玉二次進入確見尤三姐、鴛鴦、晴雯、黛玉、秦氏，似見鳳姐、迎春等金陵女子，能感它是不論貴賤、貞淫、善惡，一概接納，講究平等的。但它又冊分“上中下三等”，人分“仙子”與“小鬟”。它名為“真如福地”，卻歡樂不足，肅穆有余：警幻語多告戒，指摘情色淫；現(xiàn)身于此的幾位金陵女兒，鴛鴦、晴雯冷漠無情，尤三姐見寶玉即呵斥“你們弟兄沒一個好人”。這女兒的出路所在、解脫之地僅具輪廓，還籠罩一層哀愁，可能因為在佛經(jīng)里，“空”的本義就為事物虛幻不實，介有與無。此外也因它被寫為本是寶玉夢中所見所望，夢境自朦朧恍忽，而希望由于難得實現(xiàn)，易帶傷感。

“自色悟空”這出路縹緲，而“由色生情，傳情入色” 所指示的女兒人生經(jīng)歷則由于得小說全篇幅描述而無比堅實，帶強烈女性社會問題關注性質。這女兒經(jīng)歷基本二種：寶釵、襲人等“賢”者為一種，迎合、屈從統(tǒng)治意志，進入婚姻家庭；黛玉、鴛鴦、紫鵑、惜春等“乖僻”者為一種，逆勢而行，無緣婚姻家庭。兩種皆非“團圓”。前者看似幸運，實陷溺于塵世與情色，未得解脫。后者已“打出樊籠”，以“潔”入“空”，但所用卻是自戕自盡、出家等悲苦方式。無論乖“賢”，女兒們于婚姻家庭，幾皆不幸：“一部《紅樓夢》……無非痛陳夫婦制度之不良……所言者俱是婚姻苦事。”［2］（P.642）小說隨處可見對不良婚姻制度的揭示批判。紫鵑對黛玉語：“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后頭了。甚至于憐新棄舊，反目成仇的。”批評了一夫多妻制。惜春“勘破三春景不長”，認定出嫁乃女兒災難。這批評還直指與封建婚姻制度孿生的男性中心。水月庵姑子語惜春：“姑娘們到了出了門子，這一輩子跟著人，是更沒法兒的?！薄懊撋藗€女人胎子，什么委曲煩難都說不出來”，所以應“修修來世或者轉個男身，自己也就好了?！?小說幾次寫及黛玉等羨慕做男人，探春便說：“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yè)……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側面揭露社會男尊女卑。

“自色悟空”、太虛幻境話語，正是基于上述對女性苦難人生經(jīng)歷的揭示，對全部壓迫女性的封建關系的批判否定，其所“虛”所“空”首先正乃現(xiàn)實婚姻制度與男性中心這兩個那時女性社會生存最大敵人。它作為一種社會形態(tài)還遠為稚弱不實，卻有傳達女兒自由解放向往的意義。文學史上多有這樣的作品，實寫女性社會經(jīng)歷，主人公以自盡、出家等不幸為結局，但一般并不作女性自由解放方面的表述與闡釋，這主要應當由于現(xiàn)實尚缺乏有關婦女解放的物質與精神條件。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易卜生《玩偶之家》乃至古老的紫式部《源氏物語》等都是這樣，女主人公們顯然都沒有未來。比較上述幾部偉大作品，《紅樓夢》在條件還遠不成熟的前資本主義時代，就已經(jīng)非常具體地提出了女性經(jīng)歷問題，揭示了社會的男性中心，批判了封建婚制，還借助夢境與神話方式，表述了女性自由解放期望。這夢境或神話一而再地登場，不止一次地近乎“細節(jié)真實”般實景描繪，貫串于全書，使女性社會解放指向分外鮮明，超越了那時代無論中外男女作家?guī)缀跛凶髌贰?/p>

［1］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2］一粟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M］.北京:中華書局，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