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雪晴 (首都師范大學 100089)
論《罪與罰》中的三種獨特存在
商雪晴 (首都師范大學 100089)
拉斯科爾尼科夫、麗莎維塔、斯維理加洛夫在《罪與罰》中構成三種獨特的存在,承載著作者的深度思考。拉斯科爾尼科夫是地下室人的代表,他的殺人行為源于對深層自由的實踐,最終走上了人神之路。麗莎維塔是眾聲喧嘩中的休止符,在小說中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和價值。斯維理加洛夫在人性罪惡和恐懼的重壓下以自殺終結,雖為拉斯科爾尼科夫的二重身但他的選擇是一種與之區(qū)別的超人信仰的殉道,是拉斯科爾尼科夫體內(nèi)超人意識的提純與匯聚。以上三者承擔著作家尤為別致的思考,具有特殊的意義與價值。
《罪與罰》;拉斯科爾尼科夫;麗莎維塔;斯維理加洛夫;獨特存在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與罰》中塑造了多個極具個人特色的人物形象,其中的拉斯科爾尼科夫、麗莎維塔、斯維理加洛夫較之他人更為復雜,最值得深度分析。拉斯科爾尼科夫是地下室人的代表,是對“深層自由”的實踐者;麗莎維塔如同復調(diào)中的休止符,大音希聲;斯維理加洛夫是拉斯科爾尼科夫的二重身,他的自殺也具有極大的象征性和必然性。這三者構成了《罪與罰》中的三種獨特的存在。
作為主人公,拉斯科爾尼科夫是個復雜的人物形象。對他的研究層出不窮??v觀來說,主要集中在兩個視域。其一,看重他的“二重人格”。一方面,他善良、真誠,在拮據(jù)之時依舊幫助馬美拉多夫,但另一方面,他卻殺死了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成為殺人犯。他想要懷著人道主義精神解救被剝削的如同他一樣的小人物,但他卻用殺人的非人道主義的方式去實施,于此就必定陷入到悖論的漩渦。其二,側(cè)重對他“超人思想”的闡述。他作為“超人”的原型提出了關于“平凡人”和“不平凡人”的理論,懷著一種超人的思想認為可以如拿破侖一樣用極端的方式去拯救受苦的人,但又仇恨剝削的魔鬼,認為他們就是“虱子”,一定要被推翻,這樣又具有一種“無政府主義”思想。于是研究者就從他的“超人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交鋒中看重他的“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
不可否認,以上兩種視域都有其合理性。但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這其中潛藏著二元對立的傾向。其實,我們可以換一個視角來審視他、探究他的殺人動機并以此來深層了解這一人物。我們不妨認為拉斯科爾尼科夫是對“深層自由”實踐的“地下室人”。
(一)拉斯科爾尼科夫是“地下室人”的代表
《地下室手記》中塑造了一個“畸形的和悲劇性的”地下室人形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后期作品延續(xù)了這一形象并形成了地下室人系列,拉斯科爾尼科夫就是其中一員。他具有地下室人所具有的普遍特征,是一個虛榮和自卑的矛盾體。而這種矛盾的心理逐步演變成病態(tài)的人格。懷著因“過多的意識”而帶來的“野蠻人的孤獨感”只能“從裂縫中觀察和傾聽”,而觀察和傾聽到的黑暗就造就了他的批判意識,這重重可見可聞的黑暗讓他感到屈辱和壓抑,終于促成了他對自由的尋求。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地下室人揭示出了人內(nèi)心世界的復雜性,在不為人知的“地下室”中貯藏和囤積著的喪失理性的自我意識。
(二)其殺人源于對自由的實踐
地下室人看似極端化,但實則在社會普遍地存在著。只不過將一般人的內(nèi)心隱蔽的世界得以發(fā)現(xiàn)、放大和實踐。正如拉斯科爾尼科夫,他就把人們心中的側(cè)影變成現(xiàn)實。每個人都有對自由的尋求,這種自由是人的心靈深處潛藏著的,“一種無法消除的需要的和永恒的夢想”1。在小說中曾寫到小飯館里的學生和軍官的談話,在談話中學生說到:“我真想把那個可惡的老太婆殺死……我一點也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2但是他們的談話只是想法,最終以“下不了這個決定”“再打一盤臺球”3而告終。拉斯科爾尼科夫聽到之后不覺感到某種定數(shù),于是他就成這場殺人案的實踐者。他完成了一般人心中渴望做卻不能做的事情,實現(xiàn)了一種“自由”。由此,我們可以認為,他的殺人動機是一次對自由的追尋。尼?別爾嘉耶夫在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時說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個思想,即沒有罪和惡的自由,沒有自由的體驗,就不可能取得世界的和諧?!?為了取得世界的和諧,他就承擔起了對自由的一種嘗試,即使這是罪和惡的自由也在所不惜。在馬美拉多夫所謂的“人無路可走”的社會中,這種對自由的追尋和實踐就成為了一種反抗的形式。
(三)實踐的自由是一種“深層自由”
拉斯科爾尼科夫追尋的自由是“深層自由”。這是地下室人自由觀的一種延續(xù)。徐鳳林在《俄羅斯宗教哲學》中談到了地下室人不同于地上人的三種規(guī)則,即意志不服從理性,向往對自己有害的東西,反抗必然性的自由。這也成為了對“深層自由”的三個證明。
從第一個證明來看,他在“地下室”中一切理性規(guī)則都被消解了。他在謀劃殺人之前經(jīng)歷過多次掙扎,充分展現(xiàn)內(nèi)心深處自由與理性的交鋒,但是最終他思想中的理性因素都被意志替代了。從第二個證明來看,地下室人堅決反對利益的原則及其普遍性,他們向往深層自由,甚至向往對自己有害的痛苦的東西。正如同尼?別爾嘉耶夫所說:“人不是必然的趨向于益處。在自我意志中人常常是寧愿受苦,他不與理性的生活秩序講和”5從他反復的掙扎就能看出,他必定知道他的行為會為自己帶來害處,但是他依舊去實施了。此時,他把愿望自由看成最重要的追求,這也是促成他殺人的一個動機。于是“他就在自我意志的自由之路上痛苦地徘徊、流浪”。6從第三個證明來看,他的“殺人”行為是公認的罪惡,但這種必然性也不能扼殺自由的愿望。在理性面前他沒有妥協(xié)而是在反復的掙扎中勇敢地反抗必然性,打破“石墻”,甚至是“以頭撞墻”。綜上三個證明我們就可以這樣認為,他的殺人是一次追求“深層自由”的嘗試,這種自由就如同他的信仰。他就是對“深層自由”實踐的“地下室人”。
拉斯科爾尼科夫最終被流放的結局看似顯示出他的這場“深層自由”實踐的失敗,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作者對其的否定。這一人物承載的不是褒貶亦或決判而是深切的思考。小說的最后,拉斯科爾尼科夫都沒有承認自己的罪過,“要是命運能讓他懺悔那該多好啊……但是他對自己的罪行毫無悔改之意。”7從這一意義上說,對他“認識到錯誤并且走上善途”的認識就有失偏頗。他的流放不是一個棄惡向善的轉(zhuǎn)折點,而是踏上對“人”之自由的追尋與實踐的新旅程。
麗莎維塔這一人物的設置有著很深廣的價值。為了構成拉斯科爾尼科夫的“罪”,作者完全可以只設置阿廖沙這一個“被害者”,但是此處他卻設置了麗莎維塔,那么我們就可以認定,她的存在有著獨特的意義。從復調(diào)層面來說,她就像是休止符,大音希聲,是復調(diào)眾聲喧嘩中不可忽視的“聲音”。
首先,麗莎維塔的存在加深了拉斯科爾尼科夫的罪惡,提升了整部小說的悲劇感。在行文中我們能明顯地感受到阿廖沙和麗莎維塔外在和內(nèi)在的截然不同。她們就構成了一組“丑與美”,“惡與善”的二元對立。但這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都命喪于拉斯科爾尼科夫之手,她們的結局確是相同的。如此,就展現(xiàn)了小人物與小人物之間的戕害。小人物不僅得不到所謂“大人物”的保護,還要在彼此之間開展殺戮,他們都是可憐之人,但卻不能有相惜之處,從中我們就可以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劇感。同時,拉斯科爾尼科夫懷著一種拯救苦難之中的小人物的心理卻最終殺死了曾為他縫補過衣服的小人物麗莎維塔,這大大加深了他的罪惡,使得小說中的“罪”有了更深切的內(nèi)容。
其次,加深“罪”的同時也同步加深“罰”的內(nèi)涵。她被殺死之后卻仍舊出現(xiàn)在拉斯科爾尼科夫的生命中,化作拉斯科爾尼科夫內(nèi)心潛藏的厚重的罪惡感。他一心想要殺死虱子一樣的阿廖沙,但是卻殺死了麗莎維塔,他曾說:“我現(xiàn)在多么恨那個老太婆??!……可憐的麗莎維塔!……麗莎維塔!索尼婭!……她們獻出了一切……”。8拉斯科爾尼科夫重現(xiàn)當時的情景,認為阿廖沙活過來他也會再次把她殺死,可見他并沒有為殺死阿廖沙而自責,他痛苦的源頭是因為殺死了麗莎維塔,這個善良的如同索尼婭一樣的女人??梢哉f,麗莎維塔促成了他的自我懲罰。麗莎維塔越美好,這種“罰”的內(nèi)涵就越深廣。
最后,當這種“罰”在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就發(fā)生了轉(zhuǎn)化,促使了拉斯科爾尼科夫走上“新生”的道路。雖然麗莎維塔沒有如同索尼婭一樣的顯性的規(guī)勸,但她隱形地貫穿在了拉斯科爾尼科夫的整個生命歷程中。拉斯科爾尼科夫秉持著“超人思想”殺死了虱子一樣的阿廖沙,但是同時也殃及了本無罪過的麗莎維塔。他就在一次次的自我懲罰中促成了對“超人哲學”的摒棄。由此可見,她的“沉默”并不是一種話語權的喪失,而是在眾聲喧嘩中構成了一種獨特的存在,貫穿在整部小說當中,加深了“罪”和“罰”的含義,也在拉斯科爾尼科夫的生命中有著不可忽視的重要意義。這種無聲勝有聲,帶給人們更多的震撼和思考。
(一)拉斯科爾尼科夫的二重身
“二重身”源于德語,是哥特小說中的一個重要母題。哥特文學中的“二重身”常常以自我的變體、自我的鏡像等方式出現(xiàn)。斯維理加洛夫就是拉斯科爾尼科夫的“二重身”,作為拉斯科爾尼科夫的一種變體存在。
他們同為超人的代表,存在一種“鏡像”關系。超人哲學是19世紀的產(chǎn)物,尼采所宣稱的“超人”是在他宣稱“上帝死了,要對一切傳統(tǒng)道德文化進行重估”的基礎之上,用新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構建新的價值體系取締舊世界的一切事物。他們就是如此,以自己為標準來構建自己的超人的價值體系。如此,二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對應”。但是小說發(fā)展到最后非常值得玩味。二者同為超人思想的產(chǎn)物,但是結局迥然不同。在他們背負著“罪惡”的同時,拉斯科爾尼科夫選擇了人神之路,而斯維理加洛夫選擇了自殺之路。在這里作者為我們展現(xiàn)了同為超人的他們不同的人生命運。這兩種人物對歸宿的選擇其實也是對兩種信仰的選擇。前者選擇了人生命中神圣性的復歸,而后者選擇了超人哲學。
“神性是人性的內(nèi)在精神,神對于人來說不是完全外在的東西,而正是努力的目標,路程的終點”9。從這一意義上說,拉斯科爾尼科夫走上的向往神性之路是一種現(xiàn)實與信仰某種程度的和解,他正在努力地發(fā)掘曾經(jīng)被自己背棄的自身的神性來開始進行對自我的改造。而斯維理加洛夫選擇了自殺,這無疑不是一種向超人思想的殉道。“神的存在與其說是人的生命的前提,莫不如說是生命歷程的結果”10,對他這個懷疑論者來說,神性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歷程中,因此他最終的選擇仍舊是對超人思想的堅守。他作為“二重身”就如同拉斯科爾尼科夫分裂出的變體,在一定意義上說是一種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超人意識的提純。在他自殺的同時,拉斯科爾尼科夫就選擇了自首,這種死向生的轉(zhuǎn)化也象征著他所代表的超人哲學在拉斯科爾尼科夫那里真正的完結。由此,斯維理加洛夫就構成了拉斯科爾尼科夫的二重身,他也就是拉斯科爾尼科夫靈魂中的一部分。
(二)不能承受人性之重的自殺者
區(qū)別于德國神秘主義和唯心主義的人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深處仍然保存著人的形象。他曾說,“人是一個秘密。應當猜透它……我想做一個人?!?1他的作品展現(xiàn)了如此多的人物,承載著他對“人”無盡的思考。自殺者又是一種獨特的存在,是展現(xiàn)人性的極端化表征。斯維理加洛夫作為小說中正面出現(xiàn)的唯一的自殺者形象,更加承載著作者對人性之重豐富的思考。
斯維理加洛夫承擔著人性的“罪”。13世紀道明會神父圣多瑪斯?阿奎納列舉出各種惡行的表現(xiàn):傲慢、妒忌、暴怒、懶惰、貪婪、貪食及色欲。斯維理加洛夫就具有以上的“七宗罪”。他不僅為人傲慢、善妒、貪圖食欲酗酒和放縱享樂,他還承認曾因為貪婪在賭紙牌時當騙子手,因為欠了很多債而被關入監(jiān)獄。他的家奴菲利普的上吊自殺也與他暴怒下無止境的處罰有關聯(lián)。他在和拉斯科爾尼科夫的對話中曾明確表露過,“的確,我是個淫蕩好色和游手好閑的人”。由此可見,這七宗罪在斯維理加洛夫身上得到了全面的體現(xiàn)。
除了人性中罪惡的重量,“恐懼”也構成了人性之重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一人物承載了人在茫茫宇宙間的恐懼意識。他展現(xiàn)了人在毫無邊際的宇宙面前,無可依附的自身恐懼。在失去了自己的依賴以及上天的存在這兩種因素之后,也就要必然導致失去自身存在的根基。首先,杜尼婭對他而言并不是簡單的色欲的對象,而是一種必要的依賴。他曾有過表露,“是杜尼婭挽救了他”。當失去了杜尼婭之后他就失去了在人世的依附,失去了在宇宙間的安全感。他對杜妮亞的糾纏和留戀就如同是抓緊最后一根稻草,抓住與這世界的最后一點關聯(lián)。其次,他又是一個純粹的懷疑論者,堅決否定上帝。上天是不會在他的意識中存在的。從以上兩點看,他不僅失去了自己的依賴,也失去了上天的存在這兩種因素,這就導致他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他自殺的結局從這個意義上說是必然的。人性的罪惡和人性中的恐懼一起被賦予在了斯維理加洛夫這個人物上,它們一起構成了人性的重量。這重量使得斯維理加洛夫想要逃離,最終用自殺成就了“到美國去”的夢想。
在《罪與罰》的世界里,他們?nèi)叨汲休d著作者別樣的思考,由此構成三種獨特的存在,在整部小說中意義尤其深廣。拉斯科爾尼科夫是地下室人的典型,他在黑暗中洞悉著“無路可走”的社會現(xiàn)實,作為一種反抗,不惜傷害自己的利益去實踐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潛藏的卻又不敢實現(xiàn)的“深層自由”。從這意義上會更好地理解他最終不懺悔的姿態(tài),他踏上的“新生”實則是對深層自由的延續(xù),是走上人神之路尋求“人”之自由的探索;麗莎維塔的出現(xiàn)雖然短暫,但卻是不可缺少的一種存在,與阿廖沙對比,她就是美好的化身,但這種美好加深了拉斯科爾尼科夫的“罪”,也同時加重了對他的“罰”。她大音希聲更成為拉斯科爾尼科夫?qū)Τ怂枷朕饤壍拇呋瘎?,她的死亡余味之力量也顯得更加震撼;斯維理加洛夫作為拉斯科爾尼科夫的二重身,他難以承擔人性的罪惡和失去杜妮亞這關乎世間唯一依附后的巨大恐懼,由此走上自殺的極端道路。從另一個層面說,他的自殺也是對超人思想的一場殉道的儀式,象征著拉斯科爾尼科夫體內(nèi)超人思想的徹底完結。這三者在《罪與罰》中都極具深遠的意義和獨特的價值,他們所承載的意蘊和內(nèi)涵甚廣,值得不斷考尋。
注釋:
1.徐鳳林.理性自由與神性自由——論舍斯托夫的自由思想[J]. 浙江學刊.2004(02).
2.(俄)陀思妥耶夫斯基,朱海觀,王汶譯. 罪與罰[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63.
3.同上第64頁。
4.(俄)尼?別爾嘉耶夫,耿海英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46.
5.同上第28頁
6.同上
7.(俄)陀思妥耶夫斯基,朱海觀,王汶譯.罪與罰[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534.
8.同上第273頁.
9.徐鳳林.《俄羅斯宗教哲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31.
10.同上。
11.(俄)陀思妥耶夫斯基,馮增義,徐振亞譯. 陀思妥耶夫斯基選集?書信選[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