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欣梓[上海大學文學院, 上海 200444]
作 者:丁欣梓,上海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
李斯(前280年—前208年)①,楚上蔡人,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政治家、文學家和書法家。秉持“賢不肖在所自處”的倉鼠哲學,李斯為生存、為功利傾盡一生:從閭巷黔首到荀子門生,從秦廷丞相到獄中冤魂,經(jīng)歷可謂大起大落。本文即從他人生發(fā)展的四階段入手,從時間、空間與思想的三個維度,立體展現(xiàn)李斯的人生流向,并在此基礎上,分析其文辭之流變。②
李斯生長于戰(zhàn)國末期的楚國。其時,正值以白起為首的秦軍揮師東伐。短短二十年間,趙、魏、韓等國相繼受到進攻,戰(zhàn)死之人數(shù)以萬計;地處東南的楚國同樣在劫難逃:多郡淪陷,先王夷陵被焚,頃襄王無奈棄都而逃至陳??剂彝跣茉次缓?,楚頻繁“納州于秦以平”③,以致“楚益弱”,抗秦已成天方夜譚。國家風雨飄搖,楚之君臣尚有存亡之虞,其百姓求生于亂世,艱辛之狀自不待言。
李斯家鄉(xiāng)上蔡位于楚國北部,與楚王偏安之陳相去不遠?;蛘堑靡嬗谄渤⒌谋幼o,李斯于此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他為了謀生,在郡里做小吏。需要指明的是,在當時的楚國,此“郡”是“聯(lián)縣為郡”,即設在交通要塞的地方性軍事組織④。其主要職能是:在必要時集中若干縣的兵力、物力,統(tǒng)一調(diào)派,以抵御敵國大規(guī)模的攻擊。除此之外,不具備任何行政、經(jīng)濟等方面的職能??梢韵胂螅钏棺鳛榭ば±?,必然時刻保持著應戰(zhàn)的警備狀態(tài);而從他對倉鼠的感嘆猶可進一步推測,他或許就是監(jiān)守軍備糧倉的小吏。
從歷史氣候與地理環(huán)境來看,上蔡“地勢平衍,中間大半瀉鹵瘠薄,皆葭葦沮洳之場;且地形率多洼下,一遇數(shù)日之雨即成淹沒,不必霖雨之久,輒有害稼之苦”,⑤可見在地形洼下、貧瘠多荒的上蔡,莊稼糧食想要獲得豐收并不容易。加上“洪汝兩河一遇西山水發(fā),波濤數(shù)十丈,高出河身。雖有堤防,亦不能砥”,大水隨時可能浸沒縣城。從縣志的平面圖可發(fā)現(xiàn),上蔡“深浚溝洫”,就是為了分散水勢,使其無所留滯。在如今的上蔡,還留存著遍布全縣的溝洫和水井,著名的“李斯井”就是其中之一。
從上述兩點可知,雖然有偏安朝廷的庇護,但李斯并不具備安全感:一方面,水澇頻發(fā)的自然災害使糧食供應不足,其中大部分還要作為軍糧存?zhèn)},百姓自然食不果腹;另一方面,隨時可能遭到進攻,喪家亡國的隱患也一直存在。于是,當看到居不潔之地、食不潔之物還驚恐于犬的廁中鼠,以及大廡之下吃著積粟、毫無人犬之憂的倉中鼠時,李斯立馬聯(lián)想到自身,發(fā)出了“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的感嘆。史遷將此置于《李斯列傳》開篇,其用意在于表明:這是李斯一生的人生取向,是他早期對未來的自我設計。一些學者將此視為李斯傾慕富貴榮華的證據(jù),其實不然,按照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此時李斯渴望的或許還只是最低層次生理及安全需求的滿足:他迫切地想要掙脫現(xiàn)狀、改變現(xiàn)實的窮困與不安定,希望能如倉鼠一般,尋得安定的生活環(huán)境,使溫飽得以滿足,不再驚恐于大國的侵擾。
正當李斯思索如何改變現(xiàn)狀時,外界的政局又發(fā)生了變化:考烈王伐滅了魯國。曾在齊“三為祭酒”的荀卿遭讒來楚⑥,楚相春申君未加考慮⑦,便以滅魯所得之蘭陵任之⑧??梢姰敃r荀卿的學術影響與列國對他的尊崇?;蛟S在李斯眼中,游說于諸侯間的荀卿就是“倉鼠”的代表。于是他離開家鄉(xiāng)遠赴蘭陵,登荀門求教。進入魯?shù)兀钏垢惺艿搅酥芪幕瘋鹘y(tǒng)浸染下,濃烈的道德禮義風氣⑨;而荀卿作為當時儒學的領軍人,在繼承孔孟仁義的基礎上,亦不斷向?qū)W生灌輸禮法和道德規(guī)范。傳道授業(yè)之時,荀卿對比當下的諸侯爭戰(zhàn),表明用兵當用“仁者之兵”、帝王之道在于“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但這些并不為李斯認同,在成王面前議兵時,他就對老師提出了質(zhì)疑:“秦四世有勝,兵強海內(nèi),威行諸侯,非以仁義為之也,以便從事也?!雹獠浑y發(fā)現(xiàn),對比老師所推崇的仁德之治,李斯認為秦國功利主義的霸道法治,才是一統(tǒng)天下的法則所在。無論是“威行諸侯”還是使“天下來賓”?,秦之霸道都讓李斯深感震撼?;仡櫝娘L雨飄搖,目睹趙國長平之戰(zhàn)后的蕭條,李斯深感秦大一統(tǒng)的車輪滾滾而來,時間之緊迫已不容耽擱。于是匆忙向老師請辭?,認為要想擺脫卑賤窮困,實現(xiàn)“倉鼠”理想,必須“得時無怠”,抓住時機順應時勢,在秦“吞天下,稱帝而治”前前往投之。史遷認為李斯“學已成”,才向老師請辭,其實不然。在荀卿看來,學生李斯棄本求末,并未習得儒學思想之精髓要義。故《鹽鐵論》會有“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無二,然而荀卿謂之不食,睹其罹不測也”這樣的附會?,可見后人類似的評價。
踏入秦國國境,李斯真切地感受到了老師口中的強國模樣:地勢塞險、山川壯美、民樸官廉、政令通暢。?他更加堅信,自己的理想抱負在這里才可實現(xiàn)。到咸陽時,恰逢莊襄王卒,舉國國喪,前來吊祠的各國諸侯往來紛繁。正苦于游說無門之時,李斯聽聞,時任丞相和新王仲父的呂不韋在廣招門客,于是前往投奔。由于師出名門,加上善言巧辯、志存高遠,李斯很快博得了呂不韋的賞識?,被升任為“郎”,獲得了面見秦王和與之相處的機會。如果說在丞相府,李斯的建議還只是空談,那么到了嬴政面前,他的主張就真正作用到了國家發(fā)展的決策上。他對比穆公和孝公以來天下的局勢,告訴嬴政,要抓住良機,掃滅諸侯,“成帝業(yè),為天下一統(tǒng)”,此乃萬世之“大功”。此番言辭深得年輕氣盛的嬴政心意,加上游說、離間諸侯的具體計策,李斯極速地由“長史”飛升至“客卿”,逐漸取得了嬴政的信任。始皇九年, 事發(fā),呂不韋被黜。秦強大的貴族集團借鄭國渠事件,勸諫嬴政“請一切逐客”。當然,李斯也在被逐之列。在前往驪邑的途中?他孤注一擲,上呈《諫逐客書》,依次列舉穆、孝、惠、昭四君大舉任用外來賓客,得以富國強民的先例;并以不產(chǎn)于秦、但值得珍藏的“色樂珠玉”類比他國來客,表明愿意效忠秦國,值得為秦所用的客也大量存在,逐之則是“借寇兵而赍盜糧”,不僅沒好處,反會給秦國帶來危機?!暗責o四方,民無異國”,李斯告誡嬴政,只有兼容并包,像高山那樣不辭土壤、像河海那樣不辭細流,攬全天下才人為己所用,才能順利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從開篇的開門見山到古今對比,李斯巧妙地將自己排除“客”外,牢牢把握嬴政心理,一步步援引事實、言明利害,其句式之排偶、音韻之鏗鏘,酣暢淋漓,兔起鶻落,最終力挽狂瀾,使自己安然無恙地重回廟堂。劉勰評之曰“煩請入機,動言中務,雖批逆鱗,而功成計合”,是“上書之善說也”?;李兆洛更稱其為“駢體初祖”???梢哉f,《諫逐客書》不僅挽回了李斯的仕途,更堪稱秦代文辭之典范,大大反駁了學界對“秦世不文”的誤解。
雖然官復原職,但李斯明白,要想消減嬴政因逐客而高筑起的心理戒備,必要有比此前更加絕對的忠誠。而最能打消嬴政顧慮的,就是協(xié)助他掃滅諸侯,一統(tǒng)天下。始皇六年,五國合縱擊秦,雖為秦軍所敗,但仍是秦之最大隱患。其中,韓地處中國?,又與秦國東部地形相錯,故范睢有言:“為秦害者莫大于韓。”?事畢,李斯立馬奏請秦王“請先取韓以恐他國”。此時,《孤憤》《五蠹》已傳至秦,嬴政贊其作者之雄才大略[21],而李斯指出“此韓非之所著書也”。學界普遍認為,這是李斯在向秦王推薦昔日的同門舊友,其實不然,李斯是在告誡秦王,韓非才略如此卓絕,一旦為韓王所用,則其國必迅速崛起而成為秦之大患,到時再攻韓已晚。秦王于是從其策,急攻韓,同時納尉繚之反間計,派姚賈“南使荊吳,北使燕代”,游說以散四國之縱,雙管齊下以滅諸侯。韓王驚恐而遣韓非使秦,嬴政喜獲韓非但“未信用”:“喜”在于納得賢人,韓崛起之隱患已被打消;“未信用”則因逐客之事本源于韓人作祟[22],且韓非入秦正值攻韓之際,天性多疑的嬴政不得不對是否任用韓非有所考量。有人說李斯殺韓非是由于嫉妒,未免太過牽強:朝中三公九卿才略者不勝枚舉,為何要去妒殺一個不受秦王信用的說客?更何況韓非至秦仍“不辱使命”,向秦王上《存韓》書,誘使秦國攻趙以弱秦,還挑撥君臣關系,誣罵陸賈為“梁之大盜,趙之逐臣”[23]。此時韓非的吶喊已猶如螳臂當車,辯諫亦是單薄無力:李斯《議“存韓”》,采用一貫之辯諫邏輯,開篇擺明觀點,分析攻趙后果,既而順藤摸瓜考究韓非之目的,最后獻上“以威擒韓,以義從齊”之良策,并指出這關鍵一步對于一統(tǒng)諸侯的重要意義。其縝密之論辯,令韓非無可辯駁;而姚賈賄諸侯本是秦王指使,雖遭責問但自比忠臣,淡定自若對答如流,使韓非之辯顯得更加狗急跳墻。或許最初,李斯并不想殺害舊友,但韓非始終不渝地“為韓不為秦”,最終成為秦王大業(yè)路上的絆腳石,空有一身才略卻難逃被誅下場。
至此,李斯已由一個初出茅廬的閭巷小吏,爬升至秦廷高堂之上的客卿謀臣。從年輕時為了溫飽安定,遠赴蘭陵求學荀卿,到意識到霸道勝于禮法,投奔秦國,在秦廷又憑智謀巧辯,從如履薄冰直至站穩(wěn)腳跟,他逐漸將個人的“倉鼠”理想寄托于秦統(tǒng)一之大業(yè),且為此不惜拋家棄國,背棄師門。此階段其文辭漸趨成熟,包括《上韓王書》在內(nèi),內(nèi)容均以勸諫游說為主,邏輯縝密,語言練達,論證兼?zhèn)?,辯諫有力,具備了極強的政治功用性。
經(jīng)過多年爭戰(zhàn),及至公元前221年,秦滅六國一統(tǒng)天下。為獲擁護,秦廷以“義兵”自稱:聲言伐滅諸侯乃“興兵誅暴亂”之舉,其功上古未有,五帝不及。[24]為標榜秦王至高無上的地位,廷尉李斯等大臣共議帝號,尊王為“皇”,嬴政便以“始皇帝”自居,除謚法,尊水德,改年始,尚黑,以六為紀,開始了帝國的統(tǒng)治。當論及行政制度設置時,丞相王綰和眾大臣皆主張襲古之宗法分封,唯李斯力排眾議,以周分封導致諸侯相殘之教訓,極陳封建之弊端,而力主推行郡縣,得到了始皇的贊許。于是秦“裂都會而為郡邑”[25],分天下為三十六郡,并各置守尉監(jiān),制四海于掌握之內(nèi),使權利高度集中、天下成為“一人之天下”。始皇從此對李斯更加厚愛,不斷接納他的提議,推行了一系列“一天下”的律令:除了制度上一法度、車同軌,文化上也“書同文”,命李斯編寫《倉頡篇》,并以之為范本,主持統(tǒng)一、規(guī)范文字工作。
不僅如此,李斯還積極宣揚“皇權獨尊”的統(tǒng)治教化,借助刻石等宣傳工具,對天下進行思想引導。公元前220至前215年,始皇共有四次出巡。除了西北首巡未攜李斯(因命其監(jiān)天下七十余萬刑人徙隸治驪山陵),后三次東巡郡縣、祭山封禪,均命李斯以“卿”身份陪同;刻石頌德,亦由李斯撰辭并以小篆書寫。[26]對于刻石文的原創(chuàng)性,《文心雕龍·封禪》有云:“秦皇銘岱,文自李斯”,后世學者亦從書法、用韻等角度,充分肯定刻石“文與書皆李斯”[27]。包括《嶧山》《泰山》在內(nèi),此階段的六篇刻石文,均采用四言體例,并多三句用韻,形式上整齊統(tǒng)一;句數(shù)也“以六為紀”,總數(shù)非三十六即七十二(《碣石門刻石》因殘損非全);文辭平直質(zhì)樸,以“皇帝”起章,鋪敘嬴政“滅六暴強”之偉業(yè),“作制明法”之大義,以及上農(nóng)除末、興利致富、嚴格等級、移風易俗等功績,并表明正因有秦廷“振救黔首”,天下才“莫不受德,各安其宇”。刻石文的用意明顯,一在于記載、頌贊始皇的至高功業(yè),為其揚名立威;二在于教化黔首,凝聚民心,從而進一步鞏固統(tǒng)治。包括李斯、王綰在內(nèi)的群臣都深諳始皇好大喜功的心理,在海上議功德時,又將始皇與“古之五帝三王”做對比,以上古帝王的“缺失不明”,來反襯始皇“知教同”“法度明”,體道行德,尊號久長。
然而,不同于其他臣子的溜須拍馬,李斯并非完全曲意逢迎。他始終將維護統(tǒng)治放置首位,在涉及到統(tǒng)治安危的原則問題上,李斯絕不含糊:當始皇聽信盧生“亡秦者胡也”的論斷、欲發(fā)兵三十萬北擊匈奴時,李斯急忙進諫,嚴正表明“不可”,繼而分析匈奴人居無城郭、守無委積,徙如飛鳥等特點,說明其難得而制、得之不利,進攻匈奴“非長策也”[28]。從開宗明義到利弊對比,再到后果預測,同樣的辯諫邏輯,觀點鮮明,言簡意賅。始皇未納其言,最終導致“暴兵露師十有余年,死者不可勝數(shù)”。當淳于越在國宴上援引殷周典故,要求恢復分封制時,李斯針鋒相對,斥其以古非今,并建議始皇立即采取嚴厲措施,禁私學,焚詩書,統(tǒng)一思想,使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雖然此議歷來被視為焚書這場文化浩劫的導火索,但李斯的目的在于,借助這樣的愚民手段來統(tǒng)一思想,其根源仍是為維護統(tǒng)治。
此時的李斯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丞相。從輔佐始皇奪天下到治天下,李斯鞠躬盡瘁、功不可沒。此階段的文辭,除有與以往風格統(tǒng)一的勸諫文之外,歌功頌德的刻石文也應運而生。巡游于山水名勝,感受天下盡在掌握,李斯?jié)M懷興奮,其文辭也更騁才任氣,[29]有“普天之下,搏心揖志”的自信,亦有“人跡所至,無不臣者”的自豪。竭力謳歌始皇至尊無上的同時,對自己的功勞也頗為自許,志滿意得。
升任左丞相后,李斯身家更加顯赫:“長男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崩钣筛鏆w咸陽,斯置酒于家,百官往祝,門列千乘。恰被行蹤隱秘的始皇望見,被認為“弗善”。中人將此事告知李斯,斯大恐,想起老師“物禁大盛”之論,慨嘆自己“未知稅駕”:懼怕半生辛勞壘砌起的位祿,因始皇的突然暴怒而瞬間灰飛煙滅,呂相就是血淋淋的先例。于是立馬減損車騎,慎之又慎,本分地為始皇治離宮別館,同時監(jiān)治驪山。公元前210年,李斯上書始皇,言陵墓“已深已極”,基本完工,其辭“事略而意逕”[30]。隨后又從始皇巡會稽,再次刻石宣傳秦并六國的正義性,歌頌始皇“兼聽萬事”“運理群物”的功勞,并說明在其治下,不良風氣皆得整治,天下人“皆遵度軌”,國家長治久安。
然而同年,李斯經(jīng)歷了人生最大的轉(zhuǎn)折:始皇病逝沙丘,李斯恐上崩在外,天下有變,故秘不發(fā)喪。孰料此舉反為鉆營小人提供了可乘之機:中車府令趙高利用璽書在手之便,欲改書偽詔,廢長立幼,立胡亥為傀儡,以求大權在握。在成功煽誘胡亥篡位后,詐誘李斯與其合謀。面對高之試探,斯以“亡國之言”斥之;而當高以“扶蘇即位,蒙恬必重于斯”之意恐嚇,李斯畏懼之心再生,恐遭罷相而身家性命不保,但在言辭上仍恪守忠義:怒斥趙高涉政,表明天命已定,自己堅奉圣詔;趙高知其已然為動,進一步以安危做誘,李斯令其“勿復言”,并舉亡國典故,表明自己絕不為篡逆;高再加以威懾,威脅李斯若“釋而不從”,必將“禍及子孫”。斯不堪其詐,雖知篡逆之罪,但慮及家世安危,不得已曲意成全,他仰天長嘆,垂淚太息,再次感嘆身遭亂世、“安托命哉”。歷來學者皆認為李斯因不舍利祿而妥協(xié),但據(jù)“既以不能死”可知[31],在忠義面前,李斯尚且無畏個人存亡,又怎會貪戀身外利祿?他所不甘的,是高官厚祿背后,半生努力付諸東流;所畏懼的,是災禍臨門,家破人亡,子子孫孫再回到廁鼠那不堪的生活中去。
胡亥篡得天下,深知不得人心、帝位不穩(wěn),故納趙高建議“嚴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遠骨肉”。法令誅罰日益深刻,民不聊生,各地叛者眾。群臣持祿取容,為自保而隱瞞叛情,唯李斯不忍目睹帝國危在旦夕,屢屢上書要求“止阿房”“減戍轉(zhuǎn)”,但均遭到胡亥駁斥。加上其子由在三川難抵叛軍,李斯又連帶受責,終日驚恐。面對想要“賜志廣欲,長享天下”的二世,李斯細揣其心,連綴而成《奏請二世行督責書》,希望胡亥能收回大權,仿效賢主督責天下,使國家局面扭轉(zhuǎn)、重回安定:其文開篇明義,表明賢主必“能全道而行督責”;因恐二世不納其言,又誘之曰君行督責才能“窮樂之極”;既而否定堯舜之“桎梏”之治,對比布帛鑠金、樓季跛夫,而言“明法深罰”“尊身重勢”之重要;再建議二世“滅仁義之涂,掩馳說之口,困烈士之行”,專權獨斷,明申韓之術,修商君之法;并利用頂針技法,連環(huán)壯闊地排列了行督責后“臣無邪”“天下安”“主嚴尊”“督責必”“所求得”“國家富”直至“君樂豐”的美好前景,最后以“所欲無不得”奉勸胡亥行“帝道”,“設督責之術”。從字字珠璣的上書中,不難發(fā)覺李斯視胡亥若無知小兒,身為臣子不可責君,故只能慢慢加以誘導;而從其思想來看,除了申商法術,其獨斷之議或許是繼承呂相,又上溯管子[32]。孰料小兒畢竟是小兒,胡亥非但未解李斯之良苦用心,反更加重剝削、濫施刑罰,并以之為借口恣意享樂,使此文成為漢賦“欲諷反勸”之先聲: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文者,又何止于《諫逐客》?[33]
由于積怨眾多,趙高誘迫胡亥深居禁中,不朝見大臣,自己則獨攬大權,任命用事??吹胶ソK日沉溺犬馬聲色而不問朝政,李斯心急如焚,知委婉規(guī)勸已不可取,于是直言力諫,警醒胡亥:“放棄詩書,極意聲色,祖伊所以懼也;輕積細過,恣心長夜,紂所以亡也?!盵34]趙高借此再設陰謀:在胡亥燕私時引斯進見,并誣其目無二世、與楚盜通,在外“權重于陛下”,意欲“裂地而王”。胡亥被激怒,李斯更加“欲見無間”。但為遏止趙高進一步篡權,李斯還是堅持上書,直言高“有邪佚之志”,“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提醒胡亥早做防范。但此時胡亥對趙高已深信不疑,反疑李斯已老,“恐與天下絕”。趙高則反咬一口,誣陷李斯才是“為田常所為”。此階段李斯之文辭已失章法,聲嘶力竭,形同掙扎;下獄后的《罵秦二世》,更轉(zhuǎn)為悲憤,怒斥二世是“不道之君”,“無道過于桀紂夫差”,而深悔自己認錯了效忠對象;更列數(shù)二世罪行,哀嘆秦王朝必斷送于胡亥之手;然而“吁嗟何及”[35],沙丘失足成千古恨,此時再言為時已晚。
二世將李斯交予趙高審判,高稱其謀反并收其族。在獄中對其屈打成招,但李斯自負才辯,且自信“有功,實無反心”,依然存留一絲希望,望二世能閱其書,寤而赦之。于是靜心整理了臨終前的最后一紙上書,以“自罪”命名,名為述罪,實乃頌功,短短三百字不到,分七個方面,字字懇切、簡明扼要地概述了自己在效命秦國三十年間,從軍事、外交、政治,到文化、建設等方方面面的功績,是此生辛勞的總結(jié)。原本希冀這紙文書能喚起二世的不忍之心,卻成為自我哀憐的絕筆,戲劇化地被趙高棄去。一生豐功偉業(yè),敗于與小人間的一場博弈。更具諷刺意味的是,二世至死未寤,反道“微趙君,幾為丞相所賣”。二世二年七月,斯被具五刑,腰斬咸陽,臨刑前對兒子的悔嘆震徹千古:“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廁鼠辛勞一生攀爬至倉中,一朝不慎而命落黃泉,正如太白有云:“及夫李斯受戮,神氣黯然。左右垂泣,精魂動天。執(zhí)愛子以長別,嘆黃犬之無緣?!盵36]李斯輔佐秦皇建立了亙古未有帝國專制,卻未料到自己會成為專制下的犧牲品,無奈喟嘆此生,飲恨而終。
從求生偷安的“廁鼠”宣言,到為臣為相的“倉鼠”吶喊;從帝業(yè)至上的盛世頌歌,到盛極而衰的無奈悲鳴,李斯一生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的轉(zhuǎn)變,其文辭亦清晰反映了他的人生轉(zhuǎn)向。無論史家如何評騭和褒貶李斯,都不能改變他真實的歷史存在;其作為和事功,于秦堪比周召;其文辭于秦代文學,更是一筆寶貴財富。
① 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698頁。
② “文辭”二字,原指合乎禮義、言詞動聽的辭令,多用于禮儀或外交場合?!蹲髠鳌は骞迥辍份d鄭伐陳勝,子產(chǎn)獻捷于晉。晉責之“侵小”“戎服”,子產(chǎn)于是歷數(shù)陳罪,援引故典,為鄭辯護。晉不能詰而受??鬃釉u論此次外交:“非文辭不為功?!逼潯拔霓o”即指理據(jù)充分、辯諫有效的外交語言。《韓詩外傳》卷十∶“故使者必矜文辭,喻誠信,明氣志,解結(jié)申屈,然后可使也?!币嗍谴酥?。而到后世,“文辭”逐漸引申為文章觀念,與“文詞”通,如晉陶潛有“文辭超卓,四座嘆之”,清李漁有“文詞稍勝者,即號才人;音律極精者,終為藝士”。本文以“文辭”統(tǒng)稱李斯言論,意在總括所有現(xiàn)存李斯的辭令、上書,以及具備文學價值的作品。
③⑥?[21][24][28][31][34] 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 1736頁,第 2348頁,第 218頁,第 2155頁,第 236頁,第2954頁,第2550頁,第1177頁。
④ 譚黎明:《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官制研究》,吉林大學博士畢業(yè)論文,2007年,第118頁。
⑤ 楊廷望:《上蔡縣志》,上海圖書館藏,清康熙二十九年刻本:卷四·食貨志。
⑦ 春申君此舉受到門客質(zhì)疑,故又讓荀卿返趙。
⑧?[23] 范祥雍:《戰(zhàn)國策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892頁,第314頁,第477頁。
⑨ 劉躍進:《秦漢文學地理與文人分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03頁。
⑩? 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80頁,第302—303頁。
? “辭師”可能就發(fā)生在趙國:即李斯未等到老師返楚,就已獨自入秦。原因在于:李斯至秦“會莊襄王卒”,若按學界普遍觀點,李斯是隨老師東返蘭陵后再入秦的,那么荀卿返楚再任蘭陵令的時間,下限即可上推至秦莊襄王卒年(公元前247年),而非羅根澤先生約論的趙孝成王卒年(公元前245年);而若莊襄王卒時,荀卿仍在趙而尚未返楚,則李斯辭師就有在趙的可能。
? 王利器:《鹽鐵論校注》,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29頁。
? 呂不韋評定門客的標準,可參見《呂氏春秋·士容》言論。
? 《史記集解》新序曰:“斯在逐中,道上上諫書,達始皇,始皇使人逐之驪邑,得還?!?/p>
?[30][33]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329頁,第422頁,第615頁。
? 李兆洛:《駢體文鈔》,上海書店1988年版,第166頁。
? 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42頁。
[22] 即:韓人鄭國為弱秦而建議秦修鄭國渠之事。
[25] 柳宗元:《柳河東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45頁。
[26] 張中義、王宗堂、王寬行:《李斯子》,中州書畫社1981年版,第188頁。
[27] 如衛(wèi)恒《續(xù)篆》有:“秦之李斯,號為工篆,諸山碑及銅人銘,皆斯書也”;嚴可均《全秦文》:“案秦刻石三句為韻,唯瑯邪臺二句為韻,皆李斯之辭”;魯迅亦云:“二十八年東巡郡縣,群臣乃相與誦其功德,刻于金石,以垂后世,其辭亦李斯所為?!?/p>
[29] 付志紅:《李斯刻石文的文學觀照》,《北方論叢》2006年第3期,第8頁。
[32] 管子《明法解》:“明主者,兼聽獨斷,多其門戶?!?/p>
[35] 詳見楊維楨《李斯不善度事機論》,《上蔡縣志》卷十四《藝文部》。
[36] 王琦:《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5頁。